王雅琴
(中共中央党校政法部,北京 100091)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意识
王雅琴
(中共中央党校政法部,北京 100091)
两千余年的士传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文化现象。“士志于道”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参与意识的渊源;“出仕”是士为社会而政治的积极参与方式;“诤谏”是士不治而议的间接参与方式;“抗争”是士淑世卫道的被动参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意识对当代政治发展具有正负两方面的影响和作用。
知识分子;中国古代“士”;政治参与意识
现代所言“知识分子”,大致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士”,士作为中国文化的载体,被视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绵延不绝的两千余年的士传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文化现象。探讨中国古代士的政治意识、政治参与意识,对于了解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特质具有参照性意义。
从孔子以来,士一直自认为是“道”的承担者与实践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道”超越现实的世界,然而并非完全脱离人间。也就是说,中国人的两个世界并不是完全隔绝的,超越世界的道和现实世界的人伦日常之间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是着眼于人间世界。他们对人世的关注,主要就是用一种超越的道来批判现实世界。[1]“笃信善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耻也;邦无道,富且贵,耻也。”(论语·述而)“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尽心章句上)这些充分体现了士对于道的笃信精神。“志于道”一直是中国士人的价值方向、人格追求。“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在这里,“仕”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去做官,而是积极地参与社会实践、参与政治活动,孔子认为“学而优”的必然结果是“仕”,教育的目的不仅仅局限于个人修养,而是通过“学而优”的个体活动外化为治国的社会实践、政治活动。中国知识分子注重以文载道、身体力行,以内在修养为本,外在追求为用,“内圣外王”构成中华伦理政治文化的核心。如果说中国古代士的精神是要入世淑世的,而入世淑世就是追求人文理想的社会性和实践性,孔子最先揭示的“士志于道”也就规定了士是基本价值的维护者,孔孟所述“先王之政”“治国养民之道”,成为士阶层的精神寄托,道是士的终身追求,士以天下兴衰为己任,从而表现出很强的政治参与意识。
孔子主张君子要积极出仕。“学优则仕”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为了使知识分子个体的人生价值、终极关怀被引向济世救民的方向,实现在尘世建立天国的社会理想。“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了孔子的“修己”是个体的自我道德修养,而“安百姓”属于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活动,他把修身养性的个体行为与政治参与的集体行为联系在一起,认为道德修养水平已经达到一定程度后,就应该出仕、入仕,从而将儒家的社会理想付诸实践。士人多以出将入相为人生目标,直接进入政治,参政议政。因而,一旦有机会,他们便以高昂的政治热情,积极创造条件,参与社会变革,充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古代知识分子参政议政的方式主要是以自己的政治理想、学术思想去影响决策者治国、治民,积极参与政治以发挥个人的思想文化作用,同时实现人生的目标和价值。如管仲在齐国实施变法,推行相地而衰征,对农业进行了重大调整,积极提倡四民分业,推广使用铁制工具,鼓励平民从事商贸业,使齐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得到振兴。李俚在魏国实行改革,制定了《法经》,使封建制度得到一定的完善,并在法治的基础上实现富国强兵。商鞅在秦国变法,颁布了《秦律》,废井田,开阡陌,奖励军功和农耕,推行郡县制,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强大了秦国。[2]唐朝诗人贺知章、张九龄、王维等也都进士及第,进入官场意图有所作为。
钱穆先生曾说中国知识分子“学问主要目的,正在明道行道”,[3]中国古代的士,虽然有时依附于统治阶级,为统治者出谋划策,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但“重道轻仕”“宁退不仕”的政治观念也显示了“他们都有一种超越政治的立场”。[3]“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是“士”的政治情怀。在经历仕途的无奈之后,很多士人隐退乡野,从灵魂上塑造、影响社会,但并没有放弃他们的人生追求。儒家士人无论出仕还是不仕退隐都离不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并在一生中始终寄志于“道”,以“道”为任,从而形成了无论是仕是隐都遵循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同流合污的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正如钱穆先生指出:“战国学者,对政治理想总是积极向前,而对现实政治则常是消极不妥协。这一意识形态直传到后代,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一特色。”[3]“宁退不仕”的观念,一直是中国古代士的精神支柱和行为准则。士已经是一种文化符号,代表着一种精神,“士”的精神核心是:以天下为己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也是“士”的政治人格,对应这种政治人格的政治行为,就是“诤谏”。“诤谏”是“士”的又一政治追求,为了这种政治追求,生命可以置之度外。那些不能跻身官场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参与政治的热情往往渗透于诗文,有了积极的社会意义。
除了诤谏之外,士对政治的参与和关怀还体现在“清议”,东汉后期,士大夫中形成了以品评人物为基本形式的政治批评的风气。清议在于议政、论政,批评政治和政治人物。尤其在明朝,作为一种政治舆论工具,清议已经成了不可忽视的政治制度,其背后是整个封建官僚的土壤——士大夫阶层。宋以后到明,士人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已经高度统一,他们的清议,往往众口同声,在以名节为重的社会里,士人不论在朝在野,都左右政治之二一。“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后汉书·党锢列传)的情形,体现出太学生清议形成了广泛的舆论力量,黑暗政治势力因太学生的议政运动,被迫收敛许多。
中国历史的发展,无数次是在士人的直接呐喊、被迫参与下得以推动。太学生请愿运动可上溯到西汉,以东汉太学生运动为最有影响。“汉桓帝永兴元年,冀州刺史朱穆因打击横行州郡的宦官势力被治罪,罚往左校服劳役。太学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指责宦官集团的罪恶,赞扬朱穆出以忧国之心,志在肃清奸恶的立场,表示愿意代替朱穆服刑劳作。汉桓帝于是不得不赦免朱穆。”(后汉书·朱穆传)汉桓帝延熹五年,一向“恶绝宦官,不与交通”的议郎皇甫规在论功当封时拒绝贿赂当权宦官,受到诬陷,也以严刑治罪,“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又发起集会,“诣阙讼之”,使皇甫规得到赦免。(后汉书·皇甫规传)“王咸举幡”这样的太学生请愿运动,表现出了青年知识人作为执政集团的后备力量参与政治活动的社会责任感,这种责任的正义性长期受到肯定和赞誉。(1)太学生以“先锋”角色表现出“英勇”的史例,更鲜明地表现于窦武之难发生时敢于奋起武装抗争的情节。“知识青年,往往出现为革命的先锋,这在中国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而中国的知识青年第一次出现于政治斗争的前线的,便是东汉末的太学生。”[2]
历史上,很多士人被迫参与政治而成为职业政治家,甚至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将相,如刘邦、项羽、陈胜、吴广、黄巢、宋江、朱元璋等。中国封建社会里,农民起义从未间断,且多有农村知识分子的号召和参与。如太平天国时期,市民阶层、洪秀全等农村知识分子兴起并成为运动的主要领导力量。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是晚清中国社会、政治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因而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是中国近代社会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政治参与运动,也是一次平民化的政治参与运动。太平天国的民众在最广泛的程度上参与太平天国的政治生活和军事斗争。而太平天国运动中的农民则是由于受到洪秀全等知识分子的关于平均、平等意识的宣传才参与到太平天国运动中来的,这种宣传也使农民的政治参与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4]
从积极的方面来看,“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不仅是一个凸显公民价值与权利的民主社会,而且还应是一个倡导公民参与意识、责任意识的社会。”[5]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从产生的一开始,就密切关注社会进步,积极参与社会政治实践,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也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最主要特点。从古及今,知识分子治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寻找一条有利于全社会的政治道路,因而首先就要参与社会政治实践,积极进取,有所作为。孔子关心社会、积极参与政治实践的主张历经千年的继承和发扬,忧国忧民、刚健自强、不畏权贵、经世治国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概况。从孔子以后,知识分子都以天下为己任。时至今日,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情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参与意识没有变,勇担天下大任、追求人类理想的文化情结没有变,还必将永远传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位卑未敢忘忧国”,这些都寄托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和理想。作为社会脊梁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不要违背知识分子的文化传统,独立于权力、独立于利益,要始终记得并担负起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与使命。此外,中国古代的士还具有美好人格,这种人格由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塑造出来,内外兼修的浩然之气与理想人格相得益彰,传承两千年。孔子主张,出仕为官者必须端正自己的品德和行为,才能有出仕为政的资格,个人道德修养、人格境界更是决定出仕者能否为官的前提和基础。“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在对士人参政提出了道德文化素质的要求之外,他在为政以德方面也阐发了不少有价值有现实意义的观点。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孔子主张为政以德、以德修身,使社会从天下无道走向天下有道。道德是当下社会精神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反映整个社会的精神风貌,也反映个人的思想觉悟、精神境界、文明教养以及自我调节能力。道德的社会功能是多方面的,它对社会具有积极的规范、教育和导向作用。现代社会,个人的独立自主性日益增强,人们社会活动和交往的范围越来越大,人们行为活动的自由度不断提高,这一切对道德的呼唤将越来越强烈,道德调节的作用将越来越显得重要。官德影响民德,作为掌握公权力的公职人员,理应是道德的楷模。官德水平提高了,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将会随之得以提升。
从消极方面来看,两千多年漫长的封建社会,作为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士是道义的承担者和文化的传承者,肩负阐释世界、指导人生的庄严使命,左右社会发展和人心向背。但是,传统社会并没有为他们提供应有地位和实际权力,知识分子要获得一定权力以推行自己的主张,就必须出仕入仕,并要取得为君为王者的信任、倚重。这种权势的获得,常常是以精神独立和自由的丧失为代价。这是千百年来难以破解的悖论。传统社会中的士常常缺乏社会批判精神和精神自由,甚至为专制制度奴役。其悲剧产生的原因在于,士参与社会国家管理的过程,实质上成为驯服于封建统治权力的过程。最后,只能代圣贤立言,必然产生依附性。有的人甚至为了个人名利、欲望,放弃一切信念、追求,知识不再是他们立身的根基,学术不再是他们思想的表达,而沦为个人取得富贵财富的工具。科学精神、理性精神、批判精神和反思精神共同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创新精神,创新是世界文明的一种共同价值理念。可以说,科学理性精神,是一种普世性的价值观。而“个体尊严”“独立思考”等正是士的传统思维模式中所欠缺的。就学术本身而言,值得中国知识分子深刻反思的是:“中国有一个强固的道德传统,但是和西方文化相对照,为知识而知识,为真理而真理的精神却终嫌不足。”[6]1929年,陈寅恪先生为王国维先生撰《纪念碑铭》:“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成怀恩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金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子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寅恪《纪念碑铭》)这段碑文为后世的知识分子立下了人格的标杆。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而言,培养独立之精神任重而道远!
注释
(1)然而王咸们政治立场所决定的诉求内容和请愿方式的历史局限,也是显著的。参见王子今,读书,2009(6)。
[1]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翦伯赞.秦汉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3]钱穆.新亚遗铎[M].北京:三联书店,2007.
[4]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1.
[5]蔡德麟,景海峰.全球化时代的儒家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
[6]余英时.中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编辑 张瑛)
D6
A
1673-1808(2014)01-0001-03
2013-08-19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9GFX006)。
王雅琴(1971-),女,山西阳泉人,中共中央党校政法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宪法学、行政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