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婷
周作人与顾颉刚:“五四”民俗学的双重变奏
——《歌谣周刊》中的德国浪漫主义影响
卢文婷
在讨论“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建构时,论者常常过分关注《新青年》对西方传统的引进,而忽略以中国民俗学探索为基本思路的《歌谣周刊》。以周作人与顾颉刚为首,《歌谣周刊》吸收了赫尔德及德国浪漫主义民俗学影响,从民族传统入手,既为白话文学提供了历史合法性,同时也开辟了西方影响以外的本土新文学资源。经由《歌谣周刊》的探索,周作人与顾颉刚从启蒙与寻根角度分别发展着自己的文化理论,而这两种文化向度也深刻影响着中国新文学的未来走向。
周作人 顾颉刚 民俗学 《歌谣周刊》 德国浪漫主义
1924年林纾的逝世常被文学史家视作一个象征性事件:在这场两代人之间的语言战争中,父辈以死亡宣告了子辈最终的胜利,白话战胜了文言及其意识形态。事实上,这场战争早在开始时就已决出了胜负,林纾的去世只是为历史提供了一个姗姗来迟的编年史象征。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显然深刻理解了这一象征,在哀悼与纪念时,他们对林纾表现出了罕有的宽容、认同与接受。当白话文已然取代文言成为合法语言时,林纾也就无需再被作为假想敌——毕竟是林纾翻译的西方小说开启了中国文学的现代道路,为年轻的“五四”作家们建构了最初的文学与世界想象[1]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116页。。然而这种宽容只能在战争胜利后的20年代出现。当新文化运动正全力以赴攻击贵族文学、文言文与旧传统时,平民文学、白话文与新传统显然是无可置疑的未来。但是当前者终于被清除出境之后,留给作家们的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巨大文化真空:白话能否真正成为文学语言?平民文学究竟在哪里?谁能建构新传统?新传统为谁建立?西方文化能够顺利成为中国的新传统吗?到了20年代的文化建设时期,这些问题逐渐变得无比复杂。既然新文化运动已经勇敢地将文学语言分为贵族与平民两个向度,并将平民文学视作“非人的”贵族文学对立面时,那么胜利者们就必须为他们的理论寻找证据。事实上,几乎与新文化运动同时,周作人、顾颉刚等人即已开始了对平民文学谱系、内容与意义的追寻。
在《新青年》中,陈独秀慷慨激昂地为“五四”“文学革命”树立了目标:“推倒贵族、古典与山林文学”,“建设国民、写实与社会文学”。“五四”一代迅速接受了文言与白话的对立视野,并(至少在形式上)取得了语言战争的胜利。然而,这两种文学对立事实上仅仅是一种印象,而从来没有任何明确界定。无论是双簧信事件[1]新文学革命伊始,为扩大白话文影响,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以文言捍卫者的姿态发表《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攻击白话文学;而刘半农则代表新文学一派在《新青年》上发表复信,逐一批驳攻击,终于驳倒王敬轩。此即为轰动一时的“双簧信”事件。,还是《新青年》与林纾的争论,都充斥着攻击与谩骂,而鲜少学理思考。文言,几乎囊括了两千年的古典文学,被笼统地视作贵族文学载体,是“平民的”白话文学——亦即“当代的”、“西方影响下的”文学——的天然假想敌。尽管胡适有时也稳健地试图将明清白话小说从古典文学中分离出来,但这些作品只是古典文学中极少数的例外,同时也被认为远逊于西方文学传统。然而,当争论以白话文的胜利而结束时,文言的古典文学被打倒之后,却并没有自动地筛选出一种健康天然、保存完好、与贵族文学截然对立的平民文学。这种平民文学,不但中国没有,甚至连西方也并不存在。在《贵族的与平民的》一文中,周作人表达了这种时代性的困惑:
关于文艺上贵族的与平民的精神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人讨论过,大都以为平民的最好,贵族的是全坏的。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想,现在却觉得有点怀疑。变动而相连续的文艺,是否可以这样截然的划分;或者拿来代表一时代的趋势,未尝不可,但是可以这样显然的判出优劣吗?[2]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北京〕《晨报》社出版部1923年版,第13页,第13页。
全面抛弃贵族文学,在中国的情况下,也即意味着要抛弃几乎所有既存文学;而如果抛弃整个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新文学就必须参照西方文化再造一个新的传统来弥补空白。在激进派的设想中,最好的方式是抛弃汉字与汉语,改用世界语来塑造新传统[3]世界语一直是新文化运动的文化世界主义梦想,钱玄同、刘半农与鲁迅等人都曾宣传并学习过世界语,而直到30年代,瞿秋白仍在试图重新复兴世界语以实现世界无产阶级的联合。。但是,“五四”的主流改革走向毕竟是汉语白话,而语言本身也必然在某种程度上承载并唤起传统;因此若想建设“平民”的白话文学,就不能仅靠西方传统,而必须要在汉语本身的文化传统中寻找一种与贵族文言文学异质的古老传统,并使之与西方顺利融合。为解决全面否定贵族/古典文学所带来的困境,周作人重申了文学的演变观:
人家说近代文学是平民的,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是贵族的,虽然也是事实,但未免有点皮相。在文艺不能维持生活的时代,固然只有那些贵族或中产阶级才能去弄文学,但是推上去到了古代,却见文艺的初期又是平民的了。[4]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北京〕《晨报》社出版部1923年版,第13页,第13页。
事实上这一观点本来也是运动初期新文化学界的共识。陈独秀将白话传统追溯至“《国风》多里巷猥词,《楚辞》盛用土语方物”[5]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载《新青年》第二卷第6号。;胡适引佛书、语录体与元代“通俗行远”的小说戏曲为例,证明白话运动古已有之[6]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载《新青年》第二卷第5号。。但是这些例子仅仅被作为白话运动合法性的证据,而鲜少被视作20世纪白话文学的范本与借鉴。用胡适的话说,即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7]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载《新青年》第二卷第5号。。由此,即使这些古典文学曾经是“白话的”,这白话也过于古老而成了“死字”,对新文学建设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但是,白话文学毕竟不能凭空出现。1920年代的作家们面临的是极为具体的实践问题,白话诗必须寻找一种可资借鉴与学习的体系。在这一语境下,周作人重提文学的演变观,也即是要为寻找上述借鉴体系提供一种合法性论证。既然文学是演变的,因此或许可以从“贵族文学”中分辨出一种好的平民因素,而这种好的因素也有可能进入到现代文学中,对白话新文学形成有益影响。按照这一思路,新文学将不再是孤军奋战,它背后不仅有西方传统,同时也有被压抑已久的中国平民传统,而这两种传统甚至是相似且可以融合的:
吉特生说,“民歌作者并不因职业上的理由而创作;他唱歌,因为他是不能不唱,而且有时候他还是不甚适于这个工作。但是他的作品,因为是真挚的做成的,所以有那一种感人的力,不但适合于同阶级,并且能感及较高文化的社会。”这个力便是最足供新诗的汲取的。意大利人威大利(Vitale)在所编的《北京儿歌》序上指点出读者的三项益处,第三项是“在中国民歌中可以寻到一点真的诗”,后边又说,“这些东西虽然都是不懂文言的不学的人所作,却有一种诗的规律,与欧洲诸国类似,与意大利诗法几乎完全相合。根于这些歌谣和人民的真的感情,新的一种国民的诗或者可以发生出来。”[1]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北京〕《晨报》社出版部1923年版,第43-44页。
在威大利的启发下[2]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小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1-34页。,周作人、顾颉刚、刘半农与常惠等人,1922年共同发起创办了《歌谣周刊》,从理论与实践两方面追溯并充实着新文学的民间传统谱系。
为了塑造一种崭新的白话文学传统,“五四”学界很早就已经从民俗学的角度将民谣纳入了视野。1918年,几乎与《新青年》大力引进西方文学传统同时,一场民谣征集运动即已随着“到民间去”的思潮在华北境内展开。运动早期的搜集者不乏顾颉刚、刘半农这样的博学者,甚至也有一些影响较大的歌谣集出现,但这些较为初步的资料搜集活动却并没有形成系统而缜密的民俗学研究。随着《歌谣周刊》的创办,民谣运动才真正演变成为一种文学寻根,有力地参与着新文学传统的塑造。《歌谣周刊》不仅给诗歌搜集运动提供了资料与研究成果的整合与发表空间,而且也因创办者的北京大学背景而提高了歌谣等民间文学的学术地位。在发表民谣资料的同时,《歌谣周刊》每期必在某一主题下发表讨论文章,总结民歌搜集方法,介绍民俗学理论,界定民间文学的内涵与外延。而所有这些课题,都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即寻找民间传统与西方传统的相通之处,为新文学的发展与成熟寻找形式与内容上的文学资源。民谣运动与《新青年》的“欧化”主张,虽然殊途——前者挖掘民族传统,而后者引进外来传统;但其实同归——共同反对文言所承载的礼教传统。当《新青年》以欧美作品号召恋爱自由、家庭革命时,《歌谣周刊》也在不断搜集、发表、研究民间情歌,以此证明恋爱自由与家庭革命的要求,不仅是外来的理想,同时也是中国平民被礼教压抑千年的要求。纵观“五四”十年的民谣出版物,尽管也有研究者致力于搜集童谣、政治歌谣与农谚等题材,但爱情歌谣一直居于主流地位,占据了刘半农的《江阴船歌》、顾颉刚的《民歌》以及《歌谣周刊》的大部分篇幅。
民谣运动塑造了“五四”知识分子建构“平民文学”传统的主题与方法论模式,这促使学界将目光延展到了民谣以外的民间文学世界。周作人陆续发表了《神话与传说》、《歌谣》、《谜语》等多篇文章,将民间文学的研究范畴扩大到上述领域,并对其进行了学理性的界定与说明。顾颉刚、常惠、赵景深等学者对孟姜女传说与徐文长故事的谱系学梳理与研究,为民间文学的研究带来了更为严谨的民俗学考察方法。然而尽管民间文学的研究范围、定义、方法论都逐渐超出了《歌谣周刊》早期的归纳整理,但是研究者的主题与兴趣却依然继承着歌谣运动对“封建礼教”的对抗。周作人对神话与“异物”的兴趣,将一种幻想性文学引入新文学,以对抗文言传统的现实主义与现世主义;顾颉刚在梳理了孟姜女形象之后指出,从历史正典中恪守理法的贵妇人“杞良妻”,到民间传说中万里寻夫、哭倒长城的平民女子,“孟姜女”的演变,表现了人民对爱情的追寻与对礼教的疏离[1]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小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163页。;而赵景深(林兰)对徐文长故事的整理研究,虽然部分地舍弃了爱情线索,而引进了嘲笑父权的主题,但其主体精神显然是试图以民间文学的谐谑精神来反抗儒家纲常,并没有逸出《新青年》与民谣运动的反礼教课题。
尽管民俗学运动与《新青年》共享着反礼教-文言贵族传统的目标,而且周作人与顾颉刚等民俗学家同时也是《新青年》的中坚分子,但是二者毕竟仍然“殊途”。在《新青年》彻底反传统的要求中,“平民文学”仅仅是一个能够抗衡“贵族文学”的抽象概念。在他们眼中,唯有西方传统才能再造一种“新文学”,文言文学固然必须被打倒,民间白话文学也并不比文言文学更值得保留。事实上,民间白话文学可能比文言文学保留了更多陈腐礼教。在树立白话文学典范时,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对古典白话小说的反复论辩与商榷,无论在对中国文本的评价上存在多少分歧,他们却一致同意古典白话文学远逊于西方小说[2]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既然如此,新文学自然应该选择更加完美成熟的西方文学作为范本,不必再去追溯和模仿本国粗糙的文学传统。而值得注意的是,新文化运动的要旨即是以健康的、光明的西方传统取代患病的、黑暗的本国传统,在这一点上,他们继承了浪漫主义的革命倾向,而几乎完全拒绝了浪漫主义关于民族传统与民族精神的观点。但是,浪漫主义的这一支脉却正如它在其母国德意志的情形一样,虽然保持着学者式的沉潜,却一直为社会变革提供着厚重的学理与历史支持。德国浪漫主义对民族传统的追寻,虽然在中国的革命浪潮中被压抑并遮蔽,但却在革命逐渐退潮之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民俗学者。他们的理论与实践,虽然各有师承,但究其根源,都源自赫尔德、施莱格尔与格林兄弟所开创的德国浪漫主义民俗学道路。
周作人对民间文学的整理,几乎完全沿用了英国民俗学家安德鲁·朗(Andrew Lang)的分类体系[3]在《自己的园地》中,周作人多次提及安德鲁·朗的民间文学分类体系,并在系列文章《神话与传说》、《歌谣》、《谜语》中采用了朗的上述分类法。。按照朗的定义,周作人完成了对神话、传说、故事、童话、歌谣与谜语等文体的区分,为中国民俗学提供了比较严谨的分类规范。在民俗学领域内,朗并非独创性极强的研究者与理论家,无论是在理论界定还是在资料整理上,他都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德国民俗学派。与雅各布和威廉·格林兄弟相似,朗也将其工作的重点放在了对民间传说与童话的整理上。作为苏格兰人,朗继承了苏格兰地区的浪漫主义-民族主义,而这种浪漫主义虽然从未在英格兰地区得到广泛响应,但却一直回荡在备受主流文化压抑的苏格兰与爱尔兰地区。与朗的民俗学研究紧密相连的一直是德国浪漫主义的文化民族主义传统。这种文化民族主义本来足以使周作人式的“五四”知识分子望而却步,但安德鲁·朗编选的《童话集》(Andrew Lang’s Fairy Books),却因在苏格兰童话之外加入了北欧、德国、法国、印第安以及阿拉伯地区作品,而带上了些许文化世界主义的宽容色彩。这种世界主义倾向显然比文化民族主义更加符合“新文化”运动的时代精神。然而不管“五四”民俗学者多么不愿将这门新兴的研究与文化民族主义扯上关系,民俗学的理论根源与具体实践方式,都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德国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理论的深刻影响。在日本求学期间,包括安德鲁·朗、弗雷泽(James Frazer)与盖莱(Charles Mills Gayley)在内的一系列民俗学者著作,都经由原文或日文中介而对周作人的民俗学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而赫尔德本人的名字与主张,也早在“新文化”运动以前,即已出现在了周作人的论述之中[1]陈怀宇:《赫尔德与周作人——民俗学与民族性》,〔北京〕《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作为浪漫主义的先驱,赫尔德塑造并规约了浪漫主义在历史学、东方学、语言学与民俗学等诸领域的主流学术兴趣。赫尔德时代,法国新古典主义是统领文学与艺术领域的美学规范;但在哲学领域,卢梭反古典主义、反文明的自然论也拥有广泛的信徒。虽然德国人也承认新古典主义是文艺的至高规范,但在实践上,德国文学却几乎无法适应三一律的要求,无论是歌德还是席勒的作品,都与古典主义规范相去甚远。对于耽于幻想与玄学的德国人来说,卢梭的自然主义显然比讲究规范、礼仪与理性的新古典主义更具吸引力。在其著名论文《论语言的起源》一文中,赫尔德虽然极力反驳卢梭的语言论,但在他大部分著作中,却始终回荡着卢梭的影响。正如洛夫乔伊的评论:
他(赫尔德)不时以卢梭式的口吻历数文明社会之恶,thatige freie leben der nature[自然的自由生活]是所谓Wilden[野蛮人]的快乐传统,他们的生存是健康的,遗世独立的,平静安详的;他们没有任何未满足的欲望,因为他们简单的欲望和仅有的财产已使他们满足,人们只要读一读我们所谓野蛮人的那些质朴的言谈,便会看出他们中间“健全的知性和Naturaliche Billigkeit[自然的理性]”,但“艺术和人自以为了不起的奢华”毁坏了自然。[2]A.O.洛夫乔伊:《观念史论文集》,吴相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在斯塔尔夫人的《论德国》出版以前,法国人几乎一直将其邻国的居民视作“黑森林中的野蛮人”,迷信而耽于幻想,保留着古老的习俗而不愿加入文明社会。法国人所构造的德国形象,也逐渐影响了德意志人对其自身的看法。在18世纪引进法国传统时,德意志的梦想即是以模仿先进的法国文化来加速本国的现代化进程。但是,经过几十年的学习,到了赫尔德时代,德意志仍然分裂混乱。法国文化非但没有将德意志变得统一而强大,反而以其浮华奢侈侵蚀了德意志古老的健康与淳朴。在这一时期的异国想象中,贵族们将巴黎视作高雅、文明与时尚之都,而笃信新教的民间却将巴黎想象成堕落的索多玛[3]18世纪关于巴黎与法国的矛盾想象,直到20世纪仍然根深蒂固。20世纪60年代,德国女演员罗密·施耐德决定与法国演员阿兰·德隆搬到巴黎同居时,德国国内舆论哗然,其中最具影响力的说法即是“堕落的法国男人诱惑并玷污了淳朴高贵的德意志少女”。但与此同时,德国文学与艺术界却依然将存在主义、新小说与新浪潮电影视作德国文艺借鉴与模仿的文化偶像。。当赫尔德反复论及卢梭“高贵的野蛮人”,并强调艺术与奢华毁坏了自然时,他的读者会自然地将高贵的野蛮人想象成古老的德意志人,而正是来自法国的“艺术与奢华”毁坏了德意志淳朴、优美的自然知性。遵循这一逻辑,既然法国文明毁坏了自然,并造成了德意志的进一步衰败与分裂,那么,要想复兴德意志,就必须将腐朽的法国影响清除出德意志,寻找健康而古老的民族传统来重塑民族精神。在赫尔德看来,18世纪中叶的德语文学都是对法国新古典主义的拙劣模仿,民族传统只存在于未受文人加工(即法国风格)的民间文学中。1778年到1779年,赫尔德整理出版了《民歌集》,作为上述理念的支持与结论。赫尔德的理论与实践,打破了德意志近百年来以文化世界主义达成政治民族主义的格局。在他的影响下,年青的浪漫主义者们迅速将民族主义从政治扩展到了文化上,追寻文化民族主义成了浪漫主义运动最强烈的诉求。
从赫尔德到格林兄弟,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直是德国民俗学、语言学与历史学的基本调性。在赫尔德之前,历史学家勃林布鲁克已经奠定了这一基调:“虽然历史研究早期的和恰当的运用,肯定会有助于我们的思想免除那些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所流行的荒谬的偏嗜和针对他人的恶劣的偏见,而同样的研究会在我们心中产生一种独爱自己祖国的偏爱……当然,对祖国的热爱是一种理性的教导而不是自然的惯例。……然而,要想建成一个文明繁荣的社会,爱国热情是不可或缺的,而在某些方面要达到鼎盛的局面,就更有赖于这种情感。”[1]A.O.洛夫乔伊:《观念史论文集》,吴相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无论赫尔德的理论中有多少矛盾与困境,民族主义总是被先验而自觉地设定为论辩条件。在《论语言的起源》中,语言被视作民族精神的载体,而非“神的创造”:“世界各地几乎所有的民族,不管人口多么少,开化程度多么低,都拥有称颂父辈和祖先事迹的歌曲,这些歌曲便是他们的语言、历史和诗歌的财富,体现着他们的智慧和激情,同时也是他们交给孩子的课业,是他们的游戏和舞蹈。”[2]J.G.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92页。而在浪漫主义的鼎盛时期,格林兄弟更是毫不讳言其研究的民族主义特征,“他们研究民间文学的目的,就是要恢复德国的、令人自豪的和伟大的历史。”[3]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小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7页。当周作人与顾颉刚等人从西方引进民俗学传统时,他们也必将同时引进民俗学中的民族主义基调。但是,周作人与顾颉刚却并不打算像德国人一样,以民俗学证明中国传统的健康与淳朴;“五四”的文化世界主义才是他们思想的核心要义,民俗学只是要为新兴的白话文学找到更多的依据与资源。因此,尽管中国民俗学者部分地接受了德国浪漫主义“健康的古老传统”这一命题,在其研究中也继承了赫尔德与格林兄弟关于“文化在民间”的思路,但是,周作人与顾颉刚却同时选择了一种淡化德国影响的策略。德国理论家很少出现在他们的文章中,而即使是格林兄弟著名的民间童话与传奇集,也仅仅被视作儿童文学,被归纳入“救救孩子”的论题中,而鲜少与民族传统、民族主义联系到一起。在“五四”文化世界主义的背景下,民族传统成了学者们的一个巨大禁忌,而与之相关的德国浪漫主义影响也随着这一禁忌而被长期地遮蔽。然而,被遮蔽的德国影响却一直流淌在中国民俗学的学术体系中。中国学者不仅接受了德国人的学术视野,同时也接受了他们对民间文学的矛盾与冲突。虽然同是源自赫尔德理论,但周作人继承了赫尔德的启蒙立场[4]以赛亚·伯林在《维柯与赫尔德——观念史研究两例》中将赫尔德理论阐释为主要是反启蒙的;而A.O.洛夫乔伊则在其《观念史论文集》中将同一理论视作启蒙与反启蒙、尚古与现代的矛盾。尽管赫尔德在民族主义这一问题上基本立场是反法国,亦即在某种程度上是反启蒙的,但其矛盾在于,他的反启蒙目的是为了实现德意志的现代化,而现代化至少在20世纪中叶以前一直被视作启蒙精神的旨归与结果。,尽管承认民俗研究的必要性,但知识分子对民间的启蒙永远是第一位的;而顾颉刚则继承了赫尔德关于民间“健康古老传统”的浪漫主义想象,在他看来,新文学真正的发展方向是民间而不是西方。
可能是以赛亚·柏林关于赫尔德反启蒙主义的论断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很多学者在研究启蒙主义者周作人的民俗学思想时,都倾向于抹掉其中的赫尔德影响。赫尔德对法国启蒙运动的敌意及其民族主义色彩,都是学者们与周作人对其作出淡化处理的原因。但是,尽管周作人有意大量引用安德鲁·朗、弗雷泽与盖莱等英美学派作品来遮蔽民俗学的德国根源,但是赫尔德的影响毫无疑问一直贯穿其中[5]陈怀宇:《赫尔德与周作人——民俗学与民族性》,〔北京〕《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在周作人漫长的民俗学生涯中,民歌、童谣、传说、谚语等诸多民间文学体裁都曾进入过其视野,但周作人从来没有像顾颉刚与常惠一样,全心全意地赞扬民间文学。周作人对民间文学的搜集与挖掘,其目的是要证明如下三个论点。新文学的合法性是首要的根本命题。从其语言本质而论,新文学主要是指白话文学。这一语言载体虽然号称“新”,但其实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国风》、“新乐府”、“性灵派”都是著名的例子,而历朝历代结集整理的民间文学更是数量众多。在这一意义上,《新青年》所提倡的白话文学也即是继承了古代传统,而非守旧派所指责的“离经叛道”。而新文学既然是合乎古人之道的,因此第二个命题也即是顺利成章的:白话的民间文学应该是新文学学习的榜样,挖掘、整理这些资料将促进新文学的建设。第三,民间文学在主情与口语传统上,与西方文学理念及方法相通。因此,西方文学影响不是被《新青年》生硬地移植到了中国,而是可以通过民间文学传统得到自然的响应。尽管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中煞费苦心地论证民间与西方的相似性,但是这第三个命题事实上仅是一种权宜之计。民间文学与西方的相似性,仅仅体现在爱情、亲情这些一切文学共享的母题上,且只限于很少一部分作品。《歌谣周刊》收集到的民歌与传说,常常表现出明显的封建性,家庭感情掺杂着忠君崇父的礼教思想,女性总是被视作男权家庭的附属品;而当情歌走向下流小调时,女性又从稍具主体性的附属品降格为主体性全无的欲望对象。这些反现代、反启蒙的观念,显然不可能被视作“与西方文学相通”。周作人与顾颉刚的分歧也正出现在这里。尽管周作人能够为了支持新文化运动而编辑《歌谣周刊》,整理民间文学,但他细腻敏锐的文学品味不可能使他像顾颉刚一样,发自内心地赞叹民歌,并将其视作新文学的基础与希望。当新文学业已成为主流时,周作人的民俗学兴趣也逐渐淡化。对于20年代的周作人来说,民俗学研究只是使新文学更容易被社会接受的一种策略,而并不能将新文学引向最终目的。民间文学固然表现了国民对爱情的梦想,但也同时暴露出了国民性中的种种弱点。在这一点上,周作人延续了鲁迅对奴性国民性的判断,而新文学的最终目的正是要用西方文化的强劲有力来改造掉这种奴性。
与周作人相反,顾颉刚虽然也分享着“五四”对国民性的批判,但在他看来,奴性的形成是贵族礼教的后果,而并非与生俱来的民族性格本质。顾颉刚对农民始终保持着一种“浪漫主义幻想”[1]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小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7页。,而民间文学就是这一浪漫主义的田园牧歌。周作人所拒绝的赫尔德影响,被顾颉刚热情地接受下来。赫尔德将德意志农民视作古老而健康的民族精神的继承者与保存者,这些民族精神就书写在传说与童话之中,而民俗学者对这些民间文学的整理,必将唤起被法国压抑已久的民族精神,进而使德意志重新统一。顾颉刚对中国民俗学的研究,几乎完全沿着赫尔德的民俗-民族精神路线前进,其方法论是赫尔德式的历史相对主义,而其主导思路则是寻回古老而健康的民族传统。从《歌谣周刊》到《古史辨》,赫尔德路线一直贯穿其中。以著名的孟姜女传说为例,顾颉刚在追溯了孟姜女故事的源流之后,认为只有在民间文学中,这一传说才因花园定情、万里寻夫与哭倒长城而具有强烈的感情力量;而其历史原型“杞梁妻”只是一个恪守礼教的贵族妇女,并无任何史学与文学价值: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2]《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98-999页。
面对丈夫的死亡,杞梁妻唯一关心的只有礼法合度,而悲哀、痛苦、震惊这些自然合理的情绪反应丝毫没有出现在文本中。从写作风格讲,《左传》记事不记情,人物情感在其文本中总是付诸阙如的。无论是杞梁妻,还是其他个案,对于《左传》的作者来说,只是需要记录下来以资后世借鉴的历史事实,而不必浪费篇幅去揣测、描写琐细的人物心理。悲哀、痛苦与震惊既然都是可以预见的必然反应,而这些反应又与“吊礼规范”无关,也就必然被《左传》省略。也正是由于上述情感反应的必然性,因此当故事原型逐渐流入民间时,民间文学也就按照这一必然性将悲哀、痛苦与震惊顺利成章地加入到了故事之中。可以说,《左传》与民间故事的分歧主要是风格原因。但在“五四”反抗礼教的情感与家庭革命气氛中,“风格”绝不可能被当作替封建礼教开脱的论据。在顾颉刚看来,《左传》及其他史乘对杞梁妻故事的记载,都有意用礼教排挤了感情;而这种自然流露的健康感情原本正是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因此,当顾颉刚发现民间文学为古老的杞梁妻故事补充了史乘中缺失的感情成分时,他将之判断为人民对礼教的反抗与对自然情感的热爱。从这一意义上讲,当贵族文学以礼教遮蔽了中华民族古老的健康感情时,民间文学则在其压抑与遮蔽之下暗暗继承着古老的民族精神。在其笔记与作品中,顾颉刚反复惊叹民间文学以及农民的创造力与生命力,并常常将农民的淳朴与自然视作民族复兴的希望。以结果而论,顾颉刚与周作人一样,都梦想中国最终能够发展出一种自强、淳朴、健康的国民性。然而尽管顾颉刚也承认“五四”知识分子对奴性国民性的基本判断,但他坚持认为这一奴性是礼教压迫造成的后天结果,而绝非中国国民性自上古以来固有的特征。虽然国民性必须被改造,但其道路却不应该仅仅是外延的——学习西方,而更应该是回溯的——寻找中国古老而健康的失落传统。迥异于周作人的启蒙立场,“五四”时期的顾颉刚始终强调知识分子应该到民间去,学习农民与民间文学的精神。在顾颉刚的理论与实践中,回荡着赫尔德反启蒙的声音。对民族传统、民间文学与农民古老天性的谦逊信仰,使得顾颉刚逐渐与《新青年》分道扬镳,而与文化民族主义的《学衡》派走到了一起。
在“新文化”语境下,《歌谣周刊》的民俗学热情似乎是一位“家中的陌生人”:尽管被视作“新文化”阵营的一部分,但又因其德国浪漫主义-民族主义根源而显得与主流话语格格不入。论者常常倾向于夸大这种格格不入,但“新文化”运动与德国浪漫主义其实分享着共同的命题:政治民族主义的实现、贵族与平民语言文学的区分、追溯远古充满活力的民族传统,以及在颠覆性的文化语境中难以割舍的文化乡愁。无论就其政治旨归,还是实践策略,德国浪漫主义都是“五四”激进话语的深层基调与理论根源。贵族与平民语言的区分,既是《新青年》论战的焦点,同时也激发了周作人与顾颉刚的民俗学兴趣,而这一兴趣又主要在赫尔德的影响下发生、发展。启蒙与寻根,这对萦绕中国知识界百年之久的命题,就这样错综复杂地缠绕在《歌谣周刊》的民俗学探索中,通过周作人与顾颉刚不同方向的学术努力,而继续影响、启发着我们有关世界与民族、西方与东方、他者与自我的种种争论。
〔责任编辑:平啸〕
Zhou Zuoren and Gu Xiegang: a Dual Variation in Folk lore around the May 4thMovement—the German Romantic Influence in BalladsWeekly
Lu Wenting
When it come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literary tradition of the May 4thMovement,researchers tend to overemphasize the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tradition by New Youths,ignoring Ballads Week ly,which centers on Chinese folk lore study.Led by Zhou Zuoren and Gu Xiegang,Ballads W eekly absorbed the influence of both Herder and German romantic folklore.Starting with folk lore,it not only offered historic validity for literature in vernacular Chinese,but also discovered local new literary resources free from western influence.By Ballads Week ly,Zhou Zuoren and Gu Xiegang developed their own cultural theories,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enlightenment and root-seeking respectively.The two cultural dimensions had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future trends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Zhou Zuoren;Gu Xiegang;folk lore;German romanticism
卢文婷,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