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平 许建中
晚明金陵书坊戏曲印本经营策略考论
赵林平 许建中
晚明金陵戏曲刻印繁盛,各书坊为适应激烈的竞争,在戏曲文本的编订质量、编排形式以及广告宣传、销售渠道等各个方面采取了积极有效的经营策略,并在一定范围内版片交换或租赁,表现了精明的合作意识。晚明金陵书坊施行的这些措施,拓展了戏曲文学的传播通道,扩大了戏曲印本的销量,并且加速了戏曲文学的体制规范化,提升了戏曲娱乐的社会普及化,同时也有效地保存了前代戏曲文献,为戏曲在明清的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
金陵 书坊 戏曲印本 经营策略
金陵“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辐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1]张瀚:《松窗梦语》,盛冬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卷四第83页。,向来是官僚缙绅、文人骚客和富商豪贾的云集之地。戏曲的表演和创作作为一种文化消费现象,自明中期以来便已成为金陵地区文人生活的娱乐方式。成、弘间官至指挥使的陈铎,日以曲乐为娱,“几度闲寻旧谱,试学新声,欲演还抛下”[2]陈铎:《可雪斋稿·初夏题情》,谢伯阳编《全明散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644页。;徐霖则是“活跃于明初南戏向传奇过渡时期的弘治、正德至嘉靖初三朝的重要曲家”[3]邓长风:《徐霖研究——简论传奇〈绣襦记〉的作者》,《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善制小令,填南北词,皆入律,棋酒之暇,命伶童侍女,被其新声,都人竞传而歌之”[4][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丙集第350页,丁集第449页。;嘉靖间朱曰藩与何元朗、金在衡、陈九皋等诸多留都文人“相与选胜征歌,命觞染翰”[5];万历以后更是一派笙歌艳舞景象,全民娱乐其中,不但家乐演出频频,“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6]侯方域:《壮悔堂文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40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卷五第16页。,汤显祖、汪廷讷、陈荩卿、阮大铖等均创作戏曲于此。城市商业经济的蓬勃发展,刺激了通俗文学消费群体的成长,市民和手工业生产者对戏曲、小说的文化需求日益突出,阅读的渴望与时俱增。然而,戏曲在有明一代持续地被官方和官宦私家出版所排斥,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戏曲文本的刊行主要依赖于民间书坊。
明代金陵书坊数量甚众,粗略统计有104家之多[1]缪咏禾:《明代出版史稿》,〔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3-74页。,晚明书坊占据绝大多数,刊印过戏曲的有18家,分别为:富春堂、世德堂、广庆堂、文林阁、少山堂、继志斋、胡东塘、凤毛馆、环翠堂、博古堂、奎璧斋、文秀堂、长春堂、两衡堂、安雅堂、三美堂、乌衣巷、文盛堂。如此庞大的出版队伍,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各书坊为获取可观的书籍销售利润,在戏曲编辑、刊印、销售、宣传各个领域采取了不同的措施,展现了精明的经营策略和合作意识。
许饮流论富春堂所刻曲本时云:“疑明代书贾专延人编刻传奇,藉以弋利者,犹今日街头所售小说唱本也。故富春堂所刻本,多不著撰人名氏,而传留者亦极少,在今日则成鸿宝矣。”[2]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332-1333页。其实,何止富春堂一家,世德堂、文林阁等多是如此。晚明金陵书坊主聘请专业编辑群体为其服务,已成通例,可参见附表。
附表:金陵书坊坊主、编辑者与编辑类型统计简表
这群编辑者或仅署字号,或只标署工作坊号,很难考知其具体的身份,不过,经由蛛丝马迹的细致考察,他们中的某些人并非单纯地做编辑工作,本身也是剧作家、音律家或通俗文学专家,多是些能编能写的全才。
谢天祐,字敬所,豫章(或作豫)人。生平事迹不详。为富春堂校订传奇《蔡伯皆大全》、《裴度香山还带记》、《玉珘记》、《刘智远白兔记》;罗懋登,字登之,号二南里人,陕西人。万历二十一年(1593)始至金陵[3]罗懋登:《新刻出像增补搜神记·引搜神记首》,《续修四库全书》子部1264册,影印富春堂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页。,替富春堂、文林阁诸书坊做编书、校订文本的工作。所撰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传奇《香山记》,均有富春堂万历二十六年(1598)刻本;注释文林阁刊本《投笔记》、《拜月亭记》、《金印记》、《红拂记》、《西厢记》等戏曲多种;郑国轩,自署浙郡逸士,生平事迹不详。为富春堂编辑有《刘汉卿白蛇记》,崇祯三年(1630)还为文立堂校阅过《北西厢记》;朱少斋,生平事迹不详。著有传奇《英台记》、《金钗记》、《破镜记》三种[4]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本,〔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623页。,均佚;纪振伦,字春华,号秦淮墨客,江宁人。生平事迹不详。曾校阅《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为小说《叙英列传》作序,更替富春堂、广庆堂书坊编校传奇及曲选达十种之多,分别为《三桂记》、《宵光记》、《八义双杯记》、《西湖记》、《七胜记》、《霞笺记》、《折桂记》、《葵花记》、《剑丹记》、《乐府红珊》,多数或即其据前人所作重加改编而来,以致袁世硕先生说:“疑纪振伦为唐氏书坊之编书先生”[1]袁世硕:《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前言》,《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还有尺蠖斋陈氏。据考证,此人即金陵人陈元之[2]陈澉:《〈西游记〉校者“华阳洞天主人”新考》,〔南京〕《明清小说研究》1985年第2期。,为世德堂评释多种戏曲外,亦为该坊校订评阅《南北两宋志传》、《北宋志传通俗演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等小说三种。陈氏注释戏曲时不仅对文本作释义,所作考证且附带评论。例如:
【南石榴花】机微点破,悟彻玉壶冰。心照静,性圆明,六根五蕴闭吾灵,喜法流齐物无声。山河幻景,递兴亡千古谁收领。泛爱河总是浮沤,在业世尽成画饼。订释:清冰出万壑,置之含露之玉壶。六根,口、耳、鼻、舌、身、意。五蕴,《心经》:照见五蕴皆空。佛说大地山河俱是幻景。画饼,言有名之士虚声如画饼,不可食也。
世德堂刻本《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赋归记》第九出《谒见慧远》
(生)梅妃,梅妃,你为玉真所妒,冷落离宫。意欲调和两情,使你同谐百岁,不料卒然祸起,今日还宫,已难起玉真于九泉。尤想申梅亭之永誓,遍访民间,未见踪迹,不知死于乱军之手,还是流落他方。评注:按,梅妃在太真时已死,此亦传奇之体然与。
世德堂刻本《新锲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惊鸿记》第三十四出《南内思妃》
所作评论颇具个人深厚的学识和相当程度的审美内涵,已超出一般释义者的身份。
这些在科举之路默默无闻的底层文人的加入,使得晚明金陵书坊出版的戏曲产品在质量上较元代及明初坊刻本有了巨大提升。明清戏曲文学的体制化和文人化进程固然归因于文人士大夫的积极涉足,然而晚明书坊编辑者的参与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经由他们整理、改编的元代和明初戏文,大多具有规整谨严的文学体制。郭英德先生评价道:“正是在这种整理和改编的过程中,传奇作家逐渐建立起篇幅较长,一本两卷、分出标目、副末家门、结构形式固定、有下场诗等规范化的文学体制,从而与戏文体制判然而别,成为后代文人创作的圭臬。”[3]郭英德:《明清文人传奇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同样,元杂剧经由书坊的反复刻印,辉煌传统也在他们手里一次次得到发扬和光大,成为后世文人戏曲创作不断汲取营养的重要源头。
与书坊聘请文人负责戏曲文本的编校和整理相对应,晚明一些金陵书坊主本身就具备极高的文化素质,甚至能创作戏曲且成就颇高。此以继志斋陈邦泰和环翠堂汪廷讷最为典型。
陈邦泰,字大来,号一真散人,金陵人。刊行戏曲作品30余种,亲手校录文本,拟作凡例;所梓各剧著者题序,多其手书上版,书写工整有力。与梁辰鱼为友,专刊当代剧坛名家新作,如沈瓂《义侠记》、《埋剑记》、《双鱼记》、《红蕖记》、《坠钗记》;王骥德《题红记》;张凤翼《祝发记》、《窃符记》;汤显祖《紫钗记》等,显示了其独特的出版视野。汪廷讷,字昌朝,号无如、别署坐隐先生等,安徽休宁人,业书坊于金陵。汪氏本人精通音律,且以戏曲创作名世,兼善传奇和杂剧,所作传奇已知有十七八种之多,杂剧也有九种。大多数由其自营之环翠堂刊行。
由于本身知识素养的深厚,他们在戏曲编印时,既会择优挑选剧作底本,也能做到音律考订的规范化,更会重视文本内容的正确校勘,真正考虑到戏曲出版的质量。
1.灵活多样的文本编排形式
为适应不同消费群体的阅读需求,晚明金陵书坊刊印戏曲时对文本作了不同的编排设置:
一是“音注释义点板”型。戏曲作为通俗文学与小说很大的不同在于曲辞的韵语化,书坊考虑到知识层次不高的读者需要,对生僻难认的文字进行注音、释义,所谓“音释时见一二,非为学士文人设也”[1]陈邦泰:《重校韩夫人题红记·例目》,《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继志斋刻本。。注音的方式主要以同音字注明,多为“×音×”的方式,遇到一字多音的情况,则用平、上、去、入四声标注法标示,偶亦用反切法。如:
(生、末)说得是,干他甚么事!你这人欺心,想是你也同拐子来骗嫖骗酒吃,拏去送官。眉批:拐音乖,上声。
广庆堂刻本《新编全像点板窦禹钧全德记》第七出《遭骗》
【千秋岁引】袖手风云,蒙头日月,一片闲心再休热。鲲鹏学鸠各有志,山林钟鼎从来别。独支颐,频看镜,总勳业。词社乍闻弦管歇,垆畔有人肌似雪。扇影梁尘欲相接。醒狂次公肠已断,风流公瑾愁应绝。畅开怀,妙选伎,延年诀。眉批:袖,囚去声。囚,本慈秋切。鲲鹏,中州韵,音裈蓬。醒,平声。
继志斋刻本《重校十无端巧合红蕖记》第一出
释义部分则对唱词部分中难解的词语用相对简单的文字阐释,至于宾白则不作理会,偶尔也会注释曲辞的出处典故。如世德堂刻本《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月亭记》第二十三折《夫莲同行》蒋世隆唱“不忍听,不羡听,听得胡笳野外三两声”语,“胡笳”的注释是:“胡笳,胡人器,以芦叶吹之。李陵《与苏武书》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还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辰坐听之,不觉泪下。”
点板的功能主要在于揭示南曲歌唱时的节奏,以供拍曲之用。史载,万历以前金陵缙绅及富家宴会小集时“唱大套北曲,乐器用筝、□、琵琶、三弦子、拍板”,万历以后“乃变而尽用南曲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2]顾起元撰,陈稼禾点校:《客座赘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卷九第303页。;王世贞比较南北曲差异时亦云:“北力在弦,南力在板”[3]王世贞:《曲藻》,《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7页。,点板的出现完全是为唱南曲服务的。金陵书坊所梓戏曲多为南戏传奇较少北曲杂剧,于是在版刻中多标示点板以利于读者使用。例如:
【西江双月】传奇本供欢笑,何须故作酸辛,刑囚逼虏与遭兵,冻馁流离颠窨○。魂断穷途绝塞,谗疏节孝忠贞,令人泪眼更愁颦,却替古人躭闷○。到底虽然欢庆,其间痛楚难禁,从今丢罢怨和嗔,特阐风情侠性○。岂是忘分离合,非干不解哀忻,要令观者尽怡神,忽作楚囚悲愤。
文林阁刻本《重校双红记》第一出《颠末》
点板的形式有“○”、“·”、“_”、“□”等,已能表现较为复杂的板眼结构。
二是“释义兼题评”型。此种类型不仅解释语意,也探讨宾白的音义,并且详细介绍曲辞的典故来源,有时也对其艺术内涵加以剖析,发表题评者的个人意见。如:
【朝元歌】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巫峡恨云深,桃原羞自寻。你是慈悲方寸,望恕却少年心性,少年心性。批语:挑逗芳心,在此数语。妙,妙。
继志斋刻本《重校玉簪记》第十六出《弦里传情》
又,世德堂所刊诸曲,于书名上多标注“题评”二字,目的无非告知读者,剧本不仅止于解释音义,也附有评品功能。如:
【满江红】澹饰明姿,步无尘,玉钗翠钿。长安内,寒稍清气,又惊时变。忍尽娇心和月冷,几回肠断花如面。六宫粉黛总三千,空劳倦。评释:步无尘,此即从沓尘脱来。花如面,此莲花似六郎脱来。得其意,忘其言也。北词家使事使意上乘。
世德堂刻本《新锲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惊鸿记》第二出《梅亭私誓》
金陵早期的书坊刻本版面较少分栏,所作音注、释义多在行间狭小的空白处着笔,很难展开内容的评品;后来诸坊则对刻版的形式加以改进,设计了一个可供眉批的上栏,虽然空间只占整版的十分之一,但毕竟提供了注评者较为从容发挥的空间。
三是“纯粹批评”型。批评是较高层次的创造,是在读者阅读文本不再有文意障碍的前提下出现的,主要探求剧本的结构是否精当完善,曲辞、科白的设置是否当行合理以及艺术手法使用的娴熟与否。其形式有眉批、行间批、出末批等。
出乎意料的是,晚明以来流行全国的以名家批评为噱头的戏曲刻本在金陵地区罕有出现,仅见安雅堂刻本《还魂记传奇》为王思任批评,疑亦是迻录天启著坛刻本而来。其他和名人批评搭上关系的如汪廷讷环翠堂所梓《西厢记》、《琵琶记》二剧也只是标署“袁了凡先生释义”;余如两衡堂梓《粲花斋新乐府》、乌衣巷刊《花筵赚》和《鸳鸯棒》均以化名的形式作批评,目的似非以此为卖点。晚明金陵书坊戏曲出版的这种情形相较于当时出版的潮流实在显得过于平淡,然由此亦可见该地戏曲出版还是比较古朴和质实的,并不浮夸。
2.多元化的销售渠道
早期的商业书坊囿于交通、资金等因素,刊印销售多仅限一地,很少会异地投资设立分店。晚明以来,随着水陆交通的发展,书业景象一篇繁荣,既有热闹街市固定的书肆,也在乡村聚落出现了流动的摊点和书船。一些资金实力雄厚的书坊也会相机在异地开设分店,扩大销售和影响。如文林阁即在金陵与苏州均设书坊营业。文林阁主人唐氏,如《珍珠记》、《蕉帕记》题“金陵唐惠畴梓”,《袁文正还魂记》、《汉卿白蛇记》题“金陵唐锦池梓行”。唐氏刊书甚多,尤以刊印戏曲知名,作品多达20余种。文林阁于苏州所设书坊,崇祯元年(1628)刊有《选择日用奇门一得》,扉页署“古吴文林阁唐锦池梓行”。以常情推论,唐氏文林阁为扩展书籍销售渠道和影响力肯定会将梓于金陵的戏曲抽调部分到苏州售卖,以达到效益的最大化。
晚明时期,伴随商业出版的繁荣,社会分工的细化,早期书坊集编、刻、印、售于一体的生产销售模式开始走向多元化,书籍编辑出版与销售趋于分离,“发行”、“发兑”等词开始频繁出现于书籍印本之上[1]王海刚:《明代书业广告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56-157页。。晚明金陵书坊戏曲刊印与发售分离的情形暂无确切材料可证,深入探讨须俟诸他日。
晚明金陵书坊为吸引读者眼球,在戏曲广告投入的策略上比较讲究但不夸张,既有外在的宣传,也重视产品的内容和质量,努力做到内外双修。
1.重视书名的宣传效应
书名是一本书的窗口,透过这扇窗口可以窥见内容的五彩斑斓。晚明金陵书坊主除了在曲本名称上讲究诗意外,如胡东塘所刻戏曲选本名《词珍雅调》,还包括:一是标榜刊印时间之近或刊印质量之精,如题“新刻、新镌、新刊、新编、新锲、精订、重订、重校、考正”等;二是宣传版刻底本来源的可靠或难得,如题“古本、原本”等;三是突出编辑的辅助功能及体例之精善,如题“音注、释义、音释、附释标注、注释、题评、点板、分类”等;四是以插图吸引读者眼球,如题“全像、全相、出像、出相”等。
经过如此精心而考究的设计,这些题名必定非常醒目,读者一望可知。当然,这些策略并非单独偶然地使用,而是一贯地多重结合地运用。
2.增加戏曲刻本的附加值
金陵胡少山万历七年(1579)刻《北西厢》序言云:“《蒲东杂录》录于首焉,补图像于各折之前,附释义于各折之末,是梓诚与诸刻迥异耳。鉴视此传,奚以玉石之所混云。”[1]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杂录内容包括《新刻出像释义大字北西厢总览首卷》、《钱塘梦》、《浦东珠玉诗》、《秋波一转论》、《闺怨蟾宫》、《新增园林午梦》[2]黄霖:《最早的中国戏曲评点本》,〔上海〕《复旦学报》2004年第2期。。晚明《西厢记》的坊刻本众多,此书通过增加图书的附录内容,使消费者有买一本而得到相关资料的额外收获,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营销策略。后来文秀堂、继志斋刻印《西厢记》时即加以吸收并有所发扬,对《西厢记》的故事流变和演进过程的相关材料均加以收集,使之具备了资料类编的性质,拓宽了读者的阅读视野,利于购买者的进一步学习和研究。
此外,如富春堂刻《金貂记》附《功臣宴敬德不伏老》杂剧,是将同一类型的剧作萃于一集,以便读者比较阅览;世德堂刻《玉合记》附《昆仑奴》杂剧,是将同一作者的各种作品合在一帙,方便阅者全面了解该作者的创作成就。这些工作都是以戏曲文本为主体,以附录方式从不同角度辑录相关系统性专题文献材料,有助于文本的解读和鉴赏,极大地提高了戏曲印本的学术附加值。
3.以图像插画吸引消费者,宣示版刻特征
鲁迅先生说:“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3]鲁迅:《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1页。其实早在万历、天启年间,书坊就已悟透此中三昧,“世人重脂粉,恐反有嫌无像之为缺事者”[4]凌濛初:《西厢记·凡例》,万历刻朱墨套印本。,“曲中有画,字里藏神,图像似添蛇足,但世俗缺此便滞不行,故不惮仿摹,以资玩赏。”[5]梁台卿:《牡丹亭还魂记·凡例》,天启五年武林泰和堂刻本。戏曲插图的功能因人而异,对那些具备较高文化素养的士子来说,插图是作为雅玩鉴赏的对象;而对知识层次较低的读者而言,这是阅读、理解文本,特别是想象舞台表演情形的直观途径。晚明金陵书坊戏曲的插图风格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早期的插图呈现为大刀阔斧的气势,人物形象生辣、粗豪,勃勃有生气;之后逐渐往精工细腻、线条讲究的繁缛方向发展;再后来则吸取文人画的因素,讲究图画的艺术性,追寻诗情画意和留白。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直线发展的,更多回环往复,综合融合了各地的版刻艺术,只是在某一段时期某种特性表现得更为突出罢了。
插图除了能吸引读者眼球、补充文字描述的不足外,另一个重要的功能是凸显书坊版刻特征。万历年间富春堂所刊各剧,板框周边均饰以“卐”字形花纹;世德堂所刻诸剧的插图特征均为图上方标以四字,字两侧饰以云纹标记。这两家图纹的装饰风格特色鲜明,罕有例外,消费者在购买、阅读时一阅即知,因此具有独特的版刻宣示效果。
深入考察晚明金陵书坊戏曲广告的策略,我们还发现有一种书目性质的后续宣传。金陵两衡堂刻本《绿牡丹传奇》,扉页题:“粲花斋新乐府四种/绿牡丹、疗妒羹、画中人、西园/金陵两衡堂梓行”。读者若先购得《绿牡丹》一种,势必会有购买其余三种作品的冲动,书坊宣传的预期目的也就达到了。
晚明金陵出版业非常发达,各书坊在激烈竞争之余,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这种合作较为典型的表现形态是同姓书坊利用亲近的地缘、血缘关系互换校订或租赁版片。今以富春堂(德寿堂)、文林阁、世德堂三家所印戏曲作品为例。
《新刻出像音注刘汉卿白蛇记》二卷,十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花栏。版心上题“出像白蛇记”,下镌“富春堂”。卷端题“浙郡逸士郑国轩编辑,书林子弟朱少斋校正,金陵三山富春堂梓行”。图26幅。扉页则署“金陵唐锦池梓行”[1]张棣华:《善本剧曲经眼录》,〔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第77页。。
富春堂,晚明金陵著名书坊,主人唐富春,字子和,号对溪,江西金溪人。富春堂刊行书籍众多,今日可知其刊行时间最早的作品为万历元年(1573)所刻《新刊正文对音捷要琴谱真传》六卷,较晚者有万历三十六年(1608)刻本《新刻音释启蒙总龟对类大全》八卷。富春堂所刻戏曲除去现今已佚及版式情况特殊的《重刻出像浣纱记》、《镌新编全像三桂联芳记》外[2]吴梅《青楼记》题跋云:“富春刊传奇,共有百种,分甲乙丙丁字样,每集十种。藏家目录罕有此书者。”后人遂多误以为富春堂所刊传奇有100种之多。其实,吴梅所见富春堂传奇乃清初书坊合多家晚明书坊戏曲版片重印而成。详见程有庆:《别本〈绣刻演剧〉六十种考辨》,《北京图书馆馆刊》1993年第2期。,只有万历五年(1577)刻本《校梓注释圈证蔡伯皆大全》的版式为九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单边,其余诸剧版式均为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花栏,版心上题“出像××记”。
唐锦池文林阁刊书年月跨万历、天启、崇祯诸朝,所刻戏曲作品版式均为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单边,版心则多题“全像注释××记”。
从富春堂与文林阁两者刊书的年代来看,上述《白蛇记》最初应由富春堂所镌,然后转版到了文林阁,由其添换扉页重印。此种版片转移与单纯的收购不同,似为两家书坊互相交换版片。以下材料可作补充说明:《重校拜月亭记》二卷,十一行二十字,白口,四周单边。扉页题“刻全像音释点板拜月亭/德寿堂校”。罗懋登注释。国图藏本,索书号:15084。此书未标署何人刊梓,然与现存题罗懋登注释之《重校投笔记》、《重校北西厢记》版式、行款、字体、插图风格均同,与文林阁所刊其余诸剧亦相一致,其原版为文林阁所刊应无疑义。
德寿堂,具体不详,然据《新编古今事文类聚》一书看,似与富春堂、文林阁关系不浅。据万历三十二年(1604)刻本《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目录及正文大部分版心均镌有“德寿堂梓”四字,其中“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续集)”各卷端均题“建安祝穆和父编,金陵唐富春子和刊”。版心与卷端字体高度一致,应该是同时刊刻的,则德寿堂或是富春堂的另一分号。又据和刻本《新编古今事文类聚》所题扉页“重刻补遗古今事文类聚/亮采堂唐惠畴梓”及“重刻事文类聚序”末之“时万历甲辰孟春之吉金溪唐富春精校补遗重刻”题署看,富春堂似又与唐惠畴合刊《事文类聚》一书。唐惠畴亦是文林阁主人之一,与唐锦池是否为同一人待考。
由《新编古今事文类聚》一书不同位置的不同标署可以看出,唐富春、德寿堂与文林阁之间是有过合作关系的,且两者为同姓,或许源于同乡也有可能。有此基础,富春堂与文林阁彼此以《白蛇记》、《拜月亭记》戏曲版片互相交换,重校刷印可谓合情合理。
文林阁外,世德堂亦与唐富春、德寿堂有过相似的版片转移合作经历。如《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香囊记》四卷,八行二十一字,白口,单鱼尾,四周双边。卷端署“星源游氏兴贤堂订,绣谷唐氏世德堂校梓,海阳程氏敦伦堂参录”。扉页题“刻全像音释点板香囊记/德寿堂校”[3]傅惜华编:《明代传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8页。。存图19幅。国图藏本,索书号:A01840。
世德堂书坊所在地亦为金陵,《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千金记》扉页所题“金陵书林唐氏世德堂梓”可以为证。主人唐氏来自绣谷,即江西金溪县别称,与唐富春为同乡同族。世德堂刻书甚众[1]世德堂清初尚刻有《笠翁传奇十种》,见《李渔全集》第四卷《笠翁传奇十种·点校说明》,〔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未知此世德堂是否为唐氏所设,因未见原刻本,存疑。,较早的有万历十三年(1585)刻《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节义荆钗记》四卷,万历四十七年(1619)尚刻有《新刻沈汉阳先生随寓诗经签》七卷。仅其所刻戏曲作品即达20种,多署“绣谷唐氏世德堂校梓”,版式多为八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单边。此种《香囊记》从版式、行款、题署及插图来看,与今存世德堂各剧本在风格上雷同,故其原版应可确定为世德堂所梓。
从世德堂和富春堂两者刻书起迄时间的先后看,世德堂早期所刻剧本似曾模仿富春堂版式。如现存万历十四年(1586)刻本《重订出像注释裴淑英断发记》、《锲重订出像注释节孝记题评》两种,扉页均用富春堂特有的花边版式;而《新刻出相双凤齐鸣记》版心题“出像双凤齐鸣记”,与世德堂其余各剧版心题“××记”不同,却与富春堂各本相同。结合世德堂与富春堂两家书坊主为同乡同族的关系,世德堂将《香囊记》版片租赁转借唐富春、德寿堂校印出版,确有渊源,基础深厚。
富春堂早期所刊曲本多有花栏且附大量插图,然而此种刊本费时费力,成本高,出书慢,难以满足广大读者的需要。后起的世德堂、文林阁在版刻形式上和插图设计上加以简约化处理,从而取代富春堂很快风行起来。同一家族的各个书坊彼此合作,互换校订、重印版片,这样便于调动整个家族的资源,可在金陵与众多坊肆的商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晚明金陵书坊置身于当时蓬勃发展的商业潮流和文化娱乐消费积累深厚的环境,以敏锐的目光抓住戏曲销售的商机,进而大量刊印此类产品。在注重戏曲文本形式和质量的前提下,它们不断推出各种营销策略刺激消费者购买,同时在激烈的竞争中寻求合作,通过互换或租赁版片,相互校订,实现细致分工,追求多赢的局面。晚明金陵书坊的这种出版方式和营销策略,为戏曲文学由“通俗”走向“经典”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不但拓展了戏曲文学的传播通道,更加速了民间社会戏曲娱乐的普及化,为戏曲在明清时期的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今天看来,也有助于元、明两代戏曲文献的传播和保存。
〔责任编辑:平啸〕
A Study of Jinling Bookshops'Business Strategies of Printed Copies of Dramas in the Late M ing Dynasty
Zhao Linping Xu Jianzhong
W ith the prosperity of drama printing in Jinling in the late M ing dynasty,to adapt to the fierce competition,bookshops emp loyed positive and effective business strategies in compiling quality, style of layout,advertising and sales channels,and within a certain range exchanged or leased copies, showing a shrewd sense of cooperation.A ll these measures,expanded dissem inating channels of dramatic literature,increased the sales of printing copies of dramas,accelerated the standardization of dramatic literature system,and enhanced the popularity of drama entertainment,effectively preserving the previous dramatic literature and making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prosperity of dramas in the M ing and Qing Dynasty.
Jinling;bookshops;printed copies of dramas;business strategy
赵林平,江苏省扬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生 225002
许建中,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225002
本文系江苏省2013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晚明书坊刻印戏曲研究”(编号:CXLX13_88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