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青
中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沿海或近海地区的人民在历史上与海洋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关系,海洋文化对小说创作产生着非常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大致从三个层面上产生,第一个层面是濒海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第二个层面是因海洋环境而形成的生产、生活方式,如以海上航运为基础形成的商业、渔业,因濒海环境而形成的捕捞业、盐业等,尤其以海上航行的影响为重大;第三个层面则是基于海洋环境、生产生活方式而形成的精神文化,这其中,尤其以宗教的影响为最大。
濒海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有显性和隐性的两个方面。就显性的影响而言,由于文学作品是对自然环境和人类社会生活的审美表现,濒海地区特殊的自然景观,如海洋、岛屿、崖礁、岬角、沙滩、狂风、海浪、波涛;各种人文景观,如桨橹、风帆、铁锚、灯塔;各种海洋生物,如贝类、鲸鱼、鲨鱼、海葵、海星、珊瑚、水母、海燕、海鸥;特殊的生产方式,如捕捞、制盐、渔业、养殖、商业;独特的生活方式,包括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各种文化,如思想观念、宗教信仰、民情风俗等,都是文学表现的题材内容。就隐性影响而言,濒海地区的自然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作者的感知方式、想象能力、精神气质、思维特征、审美趣味等,而这又会影响作品的题材内容、表现形式与风格特征。
就感知方式而言,由于在航海活动和其他濒海生产实践中,气候、风向、潮汛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存亡,濒海居民往往对自然景物的一些细小变动如各种动物的异常举动、风向的细微变化、云彩的各种形状与颜色、海潮的声音与起落甚至海水、空气的各种味道等都特别敏感,具有细致敏锐的感官机能。濒海居民面对着一片广袤无际的水面,目力所及,一无遮拦,而海上航行需要在茫茫空阔之中辨识星象、暗礁、崖石、海岸,这大大锻炼了人们的视觉能力。出于在茫茫大海中定位的需要,海员往往具有出色的空间感知能力,这包括了对物体形状、大小、位置、方向、距离的感知。总之,濒海环境和航海活动能够培养人们以视觉能力为首的各种感知能力。
而濒海环境对想象力的影响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认识。首先,海洋一方面是高度开放,一无遮挡;另一方面,却又很难逾越,很少有人能够登陆彼岸,一窥奥秘。这种充分开放却又备加阻隔的性质为沉思幻想营造了广阔的舞台,刺激了对未知空间、彼岸世界的纷繁想象,容易引发人们对于永恒、无限、宇宙、自然、生命等形而上问题的思考。梁启超说:“试一观海,忽觉超然万累之表,而行为思想,皆得无限自由。”①埃米尔·路德维希说:“任何人只要居住在海边,并时常凝望那深不可测的海洋,就自然会对神灵、感情、音乐等属于超验范畴的东西理解更显透彻,因为他本就不习惯把目光过多地投注在日常琐事上。这样的人纵然在声色犬马的滚滚红尘中沉溺已久,有朝一日也必将回归到静默深沉的大海中去。”②所以,相对于内陆居民而言,濒海居民更富于思辨的兴趣和幻想的爱好,更多地带有一种玄幻的气质。
如果说,以上两点成就了濒海居民虚构想象的习惯与能力,那么,濒海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造就了濒海居民思维灵活、接受能力强的特点,这使得虚构和想象的事迹易于被信从,也就容易流传。濒海居民思维灵活、接受能力较强,首先是由于海洋生产生活的不可预测和变幻无常,其次是海洋生物本身的丰富多样,再次是因为交通方便,能够较多地接触异质文化中的人、事、物,因此,濒海居民的思维方式远较内陆居民活泛,他们比较能够相信事物的多种可能性。农业生产与生活方式由于依凭单一经验而容易产生“一根筋”的执著型思维方式,特别重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征实”的追求。濒海生活的偶然性和丰富性使得产生奇迹的可能相对于充满规律、可以预知的农业生活为常见,所以他们对奇迹的发生充满期待。闻见的广泛、经验的丰富,使得他们对于怪异事物的接受能力远较内陆居民为强。他们不拘泥于一端,喜欢创造也喜欢传播神奇怪异的事迹。而商业文化的影响更强化了这一特征,甚至使这种性格发展为有意识的欺诈与诞伪。柏拉图说:“大海使陆地上到处在进行零趸和批发的买卖,在一个人的灵魂里培植起卑劣和欺诈的习惯,使市民们变得彼此不可信任和怀有敌意。”③
以上数点,使得濒海居民普遍具有玄虚幻诞、阔达匿智、敢为大言的行事风格,齐国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云:“齐带山海……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载:“太史公曰: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智,其天性也。”所谓“阔达”,即豁达大度而无所拘泥。对“匿智”有两种解释,其一是说有深沉的智慧,其二是说富有神秘性的知识,这两种解释都符合齐人的特点。最能代表濒海人士匿智迂诞之特征的,无疑是齐国的方士。《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云:“(栾)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汉书》卷三〇《艺文志》谈及神仙家之弊时也说:“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然而或者专以为务,则诞欺怪迂之文弥以益多。”这些特点从道德上而言可能受人诟病,但从文学创作而言,却是如《齐谐》一类神奇志怪传闻的产生渊源。
海洋并不仅仅是人类玄想与观赏的对象,更是人们生产生活的资源渊薮,人们向它索取生活资料并力图将阻隔变为通道。在对海洋的征服过程中,自然充分地展现出其巨大的威力,因此,与内陆农业活动相比,海上生产实践更多地培养出人类的冒险精神与勇敢气质。黑格尔说:
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民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底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也同时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壤上,把他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圈子……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所以,他们同时必须具有权谋——机警。这片横无边际的水面是绝对地柔顺的——它对于任何压力,即使是一丝风息,也是不抵抗的。它表面上看起来是十分无邪、驯服、和蔼、可亲;然而正是这种驯服的性质,将海变做了最危险、最激烈的元素。人类仅仅靠着一叶扁舟,来对付这种欺诈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着;他便是这样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片不稳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而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④。
综括黑格尔这段富有诗意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由于海上交通具有极大风险,所以从事的人们往往具有下列性格特征,第一是勇敢,有不惜牺牲生命的冒险精神;第二是机智,尤其是遇到突发事件时的随机应变的能力;第三是沉着,面对重大危险时依然能够运用理性力量去进行思考的能力。梁启超也说:“海也者,能发人进取之雄心者也……彼航海者,其所求固自利也,然求之之始,却不可不先置利害于度外,以性命财产为孤注,冒万险于一掷也。故久于海上者,能使其精神日以勇猛,日以高尚,此古来濒海之民,所以比于陆居者,活气较胜,进取较锐,虽同一种族而能忽成独立之国民也。”⑤
相对于具有稳定的循环规律、技术也较为成熟的农业生产而言,海洋生产方式就会面临着更多的危险和不确定性。多变的风向、疾起的暗涛、不期而临的暴雨、突然而至的鲸鲨、忽隐忽现的崖礁,这些不确定因素中的每一项都可将渔民或航海者置于死地。在与海洋的对比中,人的力量显得尤其渺小。人们更多地处于听天由命的被操纵状态,对自然的实际把握远不如农业生产那么轻易。信仰的产生往往是由于对未知事物的无法把握与不可预测,在人们能够利用知识解决问题的场合,人们不会依赖宗教与巫术。由于无法在实际存在中驾驭和控制自然,只能以想象的方式去把握它、操纵它,这就势必将自然力量人格化,然后,或以巫术的方式命令控制,或以宗教的方式讨好取悦。因此,相对于内陆民族和农业生产方式,濒海居民更容易产生对自然力的崇信,宗教创造的需求更加急迫,宗教创造的能力也更加强大。而宗教被创造出来之后,就作为精神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对涉海小说的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
由于沿海地区有着相对容易产生崇拜的环境氛围,因此,在历史上出现了许多影响巨大的海洋神祇,其中最重要的有四海神、四海龙王、南海观音与妈祖等,围绕这些神祇产生了一系列的神话与传说,成为中国小说创作的重要内容。如裴铏《传奇》创作的南海广利王故事通过人神婚恋这一情节框架,辅之以对奇药珍宝的渲染、对海底龙宫的描绘而营造奇幻效果。《元柳二公》则叙述南溟夫人助元彻、柳实脱险返乡之情节,所描绘的海上仙景奇丽非常,所展示的神迹变幻莫测。在明代则出现了专门记述妈祖神迹的长篇小说《天妃娘妈传》。这些海洋神祇经过文学家的改造而融入小说创作,成为白话小说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语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中很活跃的人物。
就佛道二教而言,首先,他们宣扬的一些宗教灵异事迹直接就是神异小说的重要部分,在全部小说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其次,他们的一些主要观念如道教的仙境实有、神仙可求,佛教的因果报应等对涉海小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道教的影响下,中土的海上漂流故事与仙境想象密切联系,形成了一系列的海上乌托邦小说。这类小说数量庞大,情节上大致可区分为预言警告型、保佑相助型、地理博物型、人仙恋爱型四类。而佛教僧人同样是海上漂流故事的主要创作者与热心传播者,这些漂泊脱险的传奇经历一方面显示了海上航行的危难与艰险,但更多地表现出佛教信仰的灵验与法术的神奇。由于佛教来自异域,因此一些异域的涉海故事通过宗教传播的方式影响着中土的涉海文学;中国涉海小说中的很多故事情节,如龙王龙女故事、海上遇险故事、海上得宝故事、海上大物故事中明显可以看出外来影响的痕迹。
综观中国涉海小说的创作,我们可以区分出发展的几个阶段。先秦时期属于第一阶段。这一阶段的理性意识尚未充分觉醒,对濒海地区的自然环境与自然现象的认识,还处于神话思维的阶段。另外,航海技术尚不发达,与异质文化的交往仅仅是偶然和个别的,海洋主要作为一种阻隔而存在,因此,对海外世界的认知主要是通过想象来构建,并藉由神话来体现。在这一阶段,人们对海外世界有着一种浪漫的想象,其主要倾向是对海外世界的神化与美化。在这些文献中,海洋彼岸的异质世界要么是美好的仙境乐园,其基本的情感态度是向往与憧憬;要么是奇特的殊方异国,其基本的态度是好奇与惊异。此一时期的涉海文学重点表现在濒海自然神话、海外乐土神话和殊方异域传说之中。濒海文学的中心区域在黄渤海地区。此一阶段的作品通常属于神话性的想象。
第二个阶段是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阶段的涉海文学有如下几个特征:第一,就地域而言,濒海文学的中心区域依然在黄渤海地区,但随着东吴建国,江、浙地区成为政治和文化中心之一,而福建、两广、海南等沿海地区得到了进一步的开发,与台湾、琉球也开始建立联系,东南沿海地区渐渐进入涉海文学的范围。第二,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各种活动如朝贡、商业、宗教、征讨等均有出现与加强,与异质文化的交往有所增多。这一时期的涉海小说大多有殊方异域、奇物异事的记载,或有来自于海外的故事。这些记载有一个特点,其中大多数都不是作者亲历,主要是辗转而来。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对海外世界的认知主要是通过传闻之辞来建构,这其中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但也带着明显的误解、夸饰与想象的痕迹,我们将其称之为传说阶段。第三,在这一阶段中,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制度性宗教也就是佛道二教对涉海文学的影响。这一阶段,涉海文学的主要内容往往与濒海地区活跃的仙道活动密切相关,如《神异经》、《十洲记》、《拾遗记》、《洞冥记》、《列仙传》、《博物志》、《神仙传》、《搜神记》,或有着极为强烈的道教背景,或者深受仙道观念的影响。而东汉以后进入中土的佛教也开始产生强烈的影响,由于佛教经典中有异常丰富的海洋文化要素,使得中土开始接受来自于异域的海洋观念与涉海传奇。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涉海文学基本上还是以宗教性想象为主,商业活动不占主要地位。第四,就小说样式而言,此一时期的涉海文学较多的是以空间铺排为结构方式、以描述物象为主的地理博物类小说。此一阶段的代表性作品往往是宗教性的传闻之辞。
第三个阶段是唐宋元时期。这一时期,在东南沿海地区形成了较大规模的海洋商业文化。有学者认为,自中唐以降,我国开始由内陆型国家向海陆型国家转变。其标识是唐玄宗开元初年(713~714)在广州和安南(今越南北部)始设市舶使,派遣中央官员赴广州等地处理与蕃舶外商相关的具体事务。自晚唐以迄宋元,广州、明州(今宁波)、泉州等大型海港相继兴起,东南沿海地区以发达的农业、手工业和商品经济为后盾,表现出向海洋发展的强烈倾向。特别是宋室南渡,定都杭州湾附近的临安府之后,为形势所逼,南宋朝廷依赖外贸、面向海洋的倾向表现得更为明显。两宋海外贸易范围大为扩展,从南洋、西洋(印度洋)直至波斯湾、地中海和东非海岸,与西亚阿拉伯帝国构成当时世界性贸易圈的两大轴心。由于海运的开通,就连江浙、福建、岭南之间的物质交流也已打破陆路阻隔,改由海上交通来进行。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这一阶段的涉海文学表现出如下特征,首先,从地域而言,东南沿海地区成为涉海文学创作的中心区域。其次,就题材内容而言,出现了很多描述航海活动的题材内容。航海的目的有出使、征讨、朝贡、传教,但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从唐朝开始,出现了以商人的海上冒险活动为题材的小说。这类小说自宋朝开始兴盛,在涉海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航海活动的兴盛,使得涉海文学的纪实性大大增加。从宋元开始,很多海外见闻的著作乃自身亲历,如宋赵汝适的《诸蕃志》、周致中《异域志》,元汪大渊《岛夷志略》、周达观《真腊风土记》等,虽非每处都亲至其地,但其所述有很高的信史成分。由于人们实际接触到的海外世界相对于中土文明而言,大部分还处于较为野蛮落后的阶段,人们对海外世界的认识开始现实化,其情感上夹杂着恐惧与害怕。第三,由缺少人物活动的地理博物类小说演变为由人物航海活动串联的海上遇仙或历险小说,使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叙事文体。第四,开始出现以南海观音、妈祖为代表的专门的海上保护神,相应的宗教性神话成为涉海文学的重要内容。此一阶段的代表性作品是纪实性的奇遇故事。
第四个阶段是明清时期。明清的大部分文言小说基本上依然继承着汉魏六朝唐宋志怪小说的传统,但在长篇白话小说以及杰出作家的文言创作如《聊斋志异》中,却呈现出一些全新的特点。这首先表现在作者开始具有自觉的虚构意识。他们利用传统中与海洋有关的神话和殊方异域的传闻之辞进行神奇的发挥。明清长篇小说如《三宝太监西洋记》、《西游记》、《封神演义》、《野叟曝言》、《螓史》、《红楼梦》、《蜃楼志》、《希夷梦》、《海游记》、《镜花缘》、《常言道》等或多或少有一些涉海内容。这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吴承恩与李汝珍的小说作品。前者创作的《西游记》海洋气息浓厚,并重新塑造了两个我们熟悉的海神形象——南海观音和东海龙王,将它们从宗教神祇改造为文学人物;而后者则综合了前代的殊方异域传说,将它用海外游历这一行为加以串联,并创造性地利用这些传说来表达自己的社会政治、伦理道德、文化学术等理念,从而大大发展了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其次,在这一阶段产生了新的涉海题材,在《三言》、《二拍》等拟话本和其他小说中,出现了以海外商业为题材的小说、以海盗入侵为背景的故事。因此,我们将明清时期视为海洋文化对叙事文学影响的第四阶段,此一阶段的创作特色表现为自觉的文学虚构。
总之,在对海外世界的认知上,我们经历了从想象之辞到可信知识这样一个演变的过程,而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则经历了从神话到传说到纪实,最后形成自觉的文学虚构这样一个发展阶段。
涉海文学最基本的审美特征是崇高之美。毫无疑问,海洋本身是最容易引起崇高这一审美感受的自然事物。无论是卡苏斯·郎吉弩斯、博克还是康德,在讨论崇高时,无一例外地以海洋作为例证。在郎吉弩斯看来,形成崇高风格的五大要素中,排在第一、第二位的分别是庄严伟大的思想和强烈而激动的情感,而一切不平凡的、伟大的事物是引发上述两个要素的媒介。所谓不平凡的事物,无疑包含了海洋。他说:“仿佛是按照一种自然规律,我们赞赏的不是小溪小涧,尽管溪涧也很明媚而且有用,而是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尤其是海洋。”⑥在博克看来,崇高对象具有一些共同的感性性质,这些性质主要包括体积的巨大,其次是晦暗、力量、空无、无限、壮丽、突然性等。很显然,海洋以及由此而生成的种种自然现象同时具有其中的一种或多种性质。康德将实践对象化领域中的崇高区分为数学的(包括数量的、体积的、空间的、静态的)与力学的(力量的、能量的、动力的、动态的)两类,而海洋则两者兼具,既有无边广阔的空间、无限深厚的容量,同时又蕴藏着无比狂暴的力量。也正因此,海洋本身以及以海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经常性地给人以雄伟、壮美的审美感受。当然,在康德看来,自然物本身并不是真正崇高的,一个自然物仅能作为崇高的表象,崇高存在于由这些表象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情感里。也就是说,海洋是崇高感的表象,而表现海洋的文学作品更是表象的表象,但它们引发我们崇高感的机理却是一致的。
海洋带给人崇高的审美感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海洋本身引发我们产生“无限”这一观念。按康德的说法,“我们所称呼为崇高的,就是全然伟大的东西……我们单纯地说:某物是大的,和我们说:它是全然(绝对地)伟大的,这是完全两回事。后者是说:它是无法较量的伟大的东西”⑦。“但是假使我们对某物不仅称为大,而全部地,绝对地,在任何角度(超越一切比较)称为大,这就是崇高。”“崇高是一切和它较量的东西都是比它小的东西。”⑧康德在这里所描述的崇高是“全然的”、“绝对的”、“超越一切比较”,也就是说,它不是通过与外在具体事物的比较中产生的大,而是在它自身所显现的整体的大,这是一种对有限的超越的境界。对于这样的无限,人类的想象力全部使用也不能完全把握它,它超出了感性的一切尺度,而只能求助理性中的“观念”。在面对这样绝对的事物时,人类通过无能之感发现着自身的无限能力。这种先抑后扬的情感跌宕,正是崇高感的来源。而海洋,正是一种最能够引发“无限”观念的自然物象。
体积的巨大是引发崇高感的必要条件之一。博克在讨论崇高与优美的区别时,指出:“崇高的对象在它们的体积方面是巨大的,而美的对象则比较小;美必须是平滑光亮的,而伟大的东西则是凹凸不平和奔放不羁的……美必须是轻巧而娇柔的,而伟大的东西则必须时坚实的,甚至是笨重的。它们确实是性质十分不同的观念,后者以痛感为基础,而前者则以快感为基础。”⑨海洋在空间和容量上的无限阔大和海上生物的无限多样性使得人们在表现和想象海洋时,经常性地出现具有“雄伟”意味的大尺度事物,代表性的是《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形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在濒海型神话中,类似这样大尺度的物象与事象比比皆是,同是《庄子》,在《外物》篇中述及任公子所钓之巨鱼: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牟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在《列子·汤问》中的龙伯之国有大人:
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厄,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
《神异经·北荒经》所描述的北海大鸟,“其高千尺……或时举翼而飞,其羽相切如风雷也”。《玄中记》所记天下之大物,其一为北海之蟹,“举一螯能加于山,身故在水中”⑩。其二为东海巨龟:“以背负蓬莱山,周回千里。”⑪其三为东海大鱼:“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其产则三百里为血。”⑫
这些海中大物首先带给人们的是惊惧,其次则是令人产生欣羡和崇敬。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似乎并不如康德所说的,这是一种“不可测量”的绝对大,也不是布拉德雷所说的在于事物的“未经测量”的情状,而是我们对于这些物象的无知与陌生。这些物象是超越常识和经验的,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未曾亲见甚至未曾听闻的;对事物的陌生与无知是激发惊惧、欣羡等情绪的主要原因。海洋文学之所以经常出现这样具有雄伟意味的海中大物,首先是因为海洋直观空间的辽阔与宽广造就了想象空间的不受限制,而海洋生物的多样性又为超越常识与经验的幻想提供了事实依据与想象凭借。
海洋及其相关的自然物象除了具有数量上的崇高之外,同时又具备了力量上的崇高。海洋乃至周围的以及由此引起的自然物象以突兀、高耸、粗砺、险峻、暴烈、动荡、凶猛等显现出人的感官难以掌握、人的生命难以抵御的无限的威势,然而,它作为一种异己的狂暴的力量能够激发我们伟大的精神。康德说:“高耸而下垂威胁着人的断岩,天边层层堆叠的乌云里面挟着闪电与雷鸣,火山在狂暴肆虐之中,飓风带着它摧毁了的荒墟,无边无界的海洋,怒涛狂啸着,一个洪流的高瀑,诸如此类的景象,在和它们相较量里,我们对它们抗拒的能力显得太渺小了。但是假使发现我们自己却是在安全地带,那么,这景象越可怕,就越对我们有吸引力。我们称呼这些对象为崇高,因它们提高了我们的精神力量越过平常的尺度,而让我们在内心里发现另一种类的抵抗的能力,这赋予我们勇气来和自然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较量一下。”⑬与海洋以及相关的自然事物相比,作为个体的人类显得分外渺小,因此,它首先是在我们心里激起恐惧的表象,但正是这种恐惧的力量,激发了自己作为超感性的、道德的存在物所具有的那种更高超的能力。人类在这种场合,“认识到我们物理上的无力,但却同时发现一种能力,判定我们不屈属于它,并且有一种对自然的优越性,在这种优越性上面建立着另一种类的自我维护,这种自我维护和那受着外面的自然界侵袭因而能陷入危险的自我维护是不同的。在这里人类在我们的人格里面不被降低,纵使人将失败在那强力之下”⑭。
当我们处于安全地带,以观照的方式凝注于具有无穷力量的自然对象时,能够引发我们的崇高感。然而,更能体现力量的崇高的,是面对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时,貌似渺小的对象所作的不屈不挠的对抗。这时候,体积愈小,能力愈弱,愈足以衬托出精神魄力的伟大。精卫填海正是这样一个展示崇高精神力量的代表性作品,《山海经·北山经》载: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与苍茫浩渺的东海相比,精卫鸟显得那样渺小与孤独,它的壮举注定了永无成功的可能,然而在它不屈不挠的抗争中,展现出不惧任何自然威力的意志,充分体现出人类精神力量的执著与无限。像精卫填海这样具有崇高风格的作品,在濒海型神话和小说中都是非常常见的。一部人类的海洋生活史,就是与狂野的自然力量的抗争史。面对着摧城黑云、蹶石狂风、滔天怒涛、排空浊浪、峣屼巉崖、嶙峋暗礁、横海之鲸、吞舟之鱼、人类驾一叶扁舟,升数片风帆,凌波穿浪,履艰越险。数量与力量的绝不对称,更显示出这种对抗的悲壮,同时也展现出精神的强大,从而令人产生“崇高”的印象。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中国的涉海小说很少是由具有出海经历的水手、船员、乘客、商人、僧侣亲自书写,而往往是由从未出海的文人根据别人的讲述而转录;作者在其中所起的是记录者而非创作者的作用。但他们在记录时,往往会根据自己的趣味加以选择和改造。旁听者与航海者相比,他们的关注焦点是完全不同的,海上漂泊与蛮荒异域,对航海者是生死攸关的历险和绝境,而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远远不能体会到航海者在濒临险境时的绝望以及脱险之后的惊喜。旁听者最关注的是奇异、神怪与荒诞,离常识与经验越远,越容易耸动听闻,也越容易被记录下来。因此,在中国的涉海小说中,更常见的是荒诞奇幻和恢诡谲怪的风格,而恢诡奇幻的风格,同样应该是属于崇高这一范畴。因为它引发的情感是先惊后喜,而不像优美,自始至终都带来愉悦。即便是对海外仙境的想象,这其中充斥着很多优美的事物,但由于笼罩于海洋这一雄伟的范围之内,与其说是“秀美”风格,毋宁说是“壮丽”。所以,总的来说,在涉海神话和小说中,属于优美范畴的相对来说较为罕见,更多地倾向于崇高(壮美)这一范畴。
①⑤梁启超:《地理与文明之关系》,《饮冰室合集》第二册文集十,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08页。
②[德]埃米尔·路德维希:《地中海》,马莎、黎恩译,希望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页。
③[希腊]柏拉图:《法律篇》,张智仁、何勤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页。
④[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上海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134~135页。
⑥[罗马]卡苏斯·郎吉弩斯:《论崇高》,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15页。
⑦⑧⑬⑭[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85 年版,第87、89、101、101 ~102 页。
⑨[英]博克:《崇高与美》,载《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5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5页。
⑩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九四二引,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186页。
⑪参见《文选·思玄赋》注引,又见《太平御览》卷三八、《初学记》卷三十、《文选·吴都赋》注引。
⑫参见《太平御览》卷九三六引,第4158页;又见《太平广记》卷四六四、成玄英《庄子·逍遥游》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