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佳
(北京体育大学外语系,北京100084)
与过去单纯强调历史进化论的思维方式不同,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知识提高了我们对差异的感知和接受能力,使现时代的人们在社会的探索之路上越来越多地关注多元化模式,并由此越来越重视长期被忽略的空间思维。“如果现代性总是被认为由时间和历史问题为主导,那么也许现代性理想的持续衰退要求我们把后现代理解为一个由空间和地理问题支配的时代”[1]。当代哲学这一全新的“空间”认识与西方现代及后现代的思想大师米歇尔·福柯有着密切的联系。福柯认为“造成目前的焦虑的原因更多地是与空间有关,而不是与时间有关。时间多半可能只是作为被分摊在空间中的诸元素间某种可能分配的游戏出现”[2]。通过重构空间、时间、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福柯提出了自己独创性的空间概念——“异托邦”(Heterotopia)。“异托邦”指涉的是现代空间,即一种不同于中世纪“等级空间”、伽利略“延伸空间”的由多元的、异质的关系构成的空间。福柯认为对一种文化或一种文明的空间认识应当包含两个角度,一是与现实场所相适应、相依存;二是与现实场所相冲突,由此引发质疑与挑战,使现实得以改观,我们正是在这样的现实空间中审视各种各样的“异托邦”。
从福柯为我们提供的这一全新的角度来看,现代体育世界正是这样一个带有“异托邦”色彩的奇异领域,它有独自的发展、变化规律,在不同的社会文明形态中变异、互渗,而不至于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消失。为此,要将现代体育世界作为一个开放的、多维的系统看待,充分整合和利用现当代人文领域的杰出成果,将现代体育的多种表征、特性、维度梳理清晰,对其不断扩大的内涵才能把握得更全面,才能将现代体育研究方法引向更广阔的领域。
1967年,福柯在巴黎一次建筑家小型聚会上,做了一个题为“异托邦:他者的空间”的演讲,从此“异托邦”这一哲学思想开始被人们关注。但是直到1984年,福柯才允许公开出版了这篇关于空间研究的文章,定名为《另一空间》。“异托邦”这一哲学观点与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后现代理论有着密切的对应关系。从“异托邦”这个名词的构成来看,它不可避免地与“乌托邦”这一观念产生着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那么这两者到底有何不同呢?
首先来看“乌托邦”。文学史上主要指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托马斯·莫尔在1516年创作的一个政论叙事。在这个“乌有之乡”里,人们对于社会、政治等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可以成为现实,这与当时英国的政治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上所述,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是一种空想的社会政治模式,是一个没有真实位置的场所。
“异托邦”不同,它是真实存在的,对它的理解往往要借助我们的想象,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体味、去感觉。根据福柯对“异托邦”特征的论述,他可能指的是一种处理危机的空间,诸如监狱、医院,把一些我们不喜欢见到的人或是因病痛而不能在社会中正常生活的人放在一个空间里,规训他们或治疗他们。军队和学校也是这样一个教养、规训社会的空间建构。另外,像博物馆、图书馆这样的地方也属于“异托邦”。在这样的场所中,上下古今几千年的文明可以一览而尽,这样的“异托邦”把空间跟时间重新组合在一起。又如,像电影院、动物园这样的一些场所,相互矛盾的空间被同时并置在一个真实的场所,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异托邦”。总而言之,福柯的“异托邦”概念是一种非常疏阔的定义、一种对于社会生活的观察,这需要我们加入自身的想象与之对话、思考。
反观现代体育世界,我们大家熟悉的各类体育赛事不只是体育运动的竞技场所,也是梦想、自由、平等的“应许之地”。这些在外在的、一般性的社会里面不能或不易企及以及实践的愿望,似乎在体育赛场上可以找到新的解决办法。而今随着消费文化的盛行以及体育的大众化,现代体育活动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并不断革新、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或生命的空间、结构。本文拟用“异托邦”的空间想象观点,重新思考现代体育世界的文化建构。
福柯曾经指出“在乌托邦与这些完全不一样的场所,即异托邦中间,可能存在一种混合的、中间的经验,可能是镜子。镜子毕竟是一个乌托邦,因为是一个没有场所的场所。在镜子里,我看见我自己在那里,而那里却没有我,在一个事实上展现于外表后面的不真实的空间中,我在我没有在的那边,一种阴影给我带来了自己的可见性,使我能够在那边看到我自己,而我并非在那边:镜子的乌托邦。但是在镜子确实存在的范围内,在我占据的地方,镜子有一种反作用的范围内,这也是一个异托邦;正是从镜子开始,我发现自己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因为我在那边看到了自己”[2]。透过这段精辟的论述可以看到镜子兼具乌托邦和异托邦的双重属性。“‘异托邦’的概念提供了这样一个思路,即我们似乎熟悉的日常空间是可以做间隔划分的,就是说,存在着不同的‘异域’,一个又一个别的场合。存在某种冲突的空间,在我们看见它们的场所或空间中,它同时具有神话和真实双重属性”[3]。我们的日常生活同体育世界是密不可分的,在体育领域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类似的一些具有异托邦色彩的“异域”。例如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各种体育节目、体育赛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异托邦。相对于观众而言,电视机就好似福柯笔下的镜子,它首先是一个乌托邦的场所,因为在这个场所中我们看到的体育节目并不真实在场,它们存在于一个虚幻的地方,与我们在现场看到的体育比赛截然不同;但同时它也是一个异托邦,因为这些体育赛事又是真实存在的一些事件,可能就是以前发生过的或是此时正在发生的一些具体事实。由此可见,电视机里的现代体育节目其实具有这样一种特质——外与内是相互依存,并不断侵入,互相成为前提的。
根据福柯的论述,“在一个社会的历史中,这个社会能够以一种迥然不同的方式使存在的和不断存在的异托邦发挥作用;因为在社会的内部,每个异托邦都有明确的、一定的作用,根据异托邦所处在的这个文化的同时性,同一个异托邦具有一个或另一个作用”[2]。一个社会的文化空间由很多方面组成,而体育领域无疑是其中之一,但体育领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空间,而是带有鲜明、独特色彩的“异域”。我们可以想象参与、观看体育活动的人曾经生活的年代、城市、社会阶层、语言、信仰都不相同,这样就可以联想到体育领域是怎样一种异域空间的集合体。这一“异域”一方面是与现实社会文化相偏离的。福柯曾经指出,“异托邦这些真实的场所像反场所的东西,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真正的场所,所有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2]。在体育实践领域这一充满各种斗争的异托邦场所中,对于身体的认识影响着现代体育的内在构成并使之与社会的其他领域产生微妙的关系。在外在于“体育”的其他社会领域中,身体被认为是一种社会文化建构。人们对于身体所呈现的性别气质具有一种本质主义的观点,似乎女性或男性生来就必须是这样的,这一点在对女性气质的规定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我们在体育赛场上见到的女运动员的形象也与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气质相去甚远。她们没有宣传中的那样曼妙的身姿,没有吹弹可破的冰雪肌肤,她们有的是健硕有力的健美身材和积极向上的健康状态。
尽管体育领域是一个相对自律的领域,有着自身的节奏、自身的演化法则以及自身的危机,但是它与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又是密切对应的。正如法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所述,“体育的社会定义是一种斗争对象,体育实践领域是斗争的场所,其中最关键的是垄断体育实践的合法定义和体育活动的合法功能的能力,如业余与职业、参与体育与观看体育、特殊(精英)体育与大众(群众)体育。这个领域本身是一个更大领域的一部分,那里进行着关于合法身体和身体的合法使用的定义的斗争,斗争牵涉到能动者们关于如何界定身体的体育使用的斗争,此外还牵涉到以牧师为主的道德家、医生(特别是保健专家)、最宽泛意义上的教育家(结婚指导顾问等)以及关于着装和趣味的策划者”[4]。由此可见,在现代体育实践领域这一异质性空间与现实生活的诸多空间产生着复杂的对话与反抗。
福柯认为“异托邦有权利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2]。在这里福柯举了几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包括长方形舞台、电影院、花园、地毯和动物园。比如,在长方形的舞台上(特别是话剧舞台中)往往会同时上演几个不同的、相互隔离的场景。而在影院这个封闭的场所中,人们在二维屏幕上,看到的是三维的、有的以多场景的空间形式投射在上面。福柯也许把花园看作异托邦最古老的例子。花园作为一个多功能的空间,在东方亦有多种象征,花园是世界最小的一块,同时又是世界的全部。而地毯最初作为花园的复制品,是“一种穿越空间的运动的花园”[2]。因此,花园从最初的古代文化开始,是一种象征世界的完善、带给人幸福感的并可代表全宇宙的异托邦。与此相同,作为集中展示和收养动物为主要目的的动物园,也可象征世界上所有生命体集中展示的空间,从这个角度说,动物园也是一种异托邦。透过异托邦的这一特征,我们同样可以联想到体育领域。现代体育世界也是这样一种异托邦,集中体现在各种类型的体育比赛中(特别是综合性的体育赛事)。在体育比赛的赛场上,往往会划分出比赛区、观众席、运动员休息区等不同的相互隔离的区域。就算是在比赛区,某些情况下也会分出不同项目的比赛区域,如跑道、沙坑、铅球场地等等。因此,在体育赛场这一真实的场所中,数个不同的空间,虽然有的自相冲突或彼此矛盾,但都被一真实的空间所包含,同时也是可以被观察到的。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情形,指的是同时并存于同一真实空间中的不同空间可能无法被看到但可以被想象出来。比如,在体育赛场上,往往会出现一些赞助商的广告标语,透过这些广告再借助我们的想象力,可以想象出这些广告背后的赞助厂商所代表的经济力量、政治背景。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体育、经济、政治这些并存的需要想象得出的虚拟的符号空间。这些符号空间相互隔离但又相互依存、相互指涉,共存于现代体育世界这个异托邦中,向我们展示了人类生命活动的多彩画卷。
此外,福柯认为异托邦的另外一个特征是“同时间的片段结合,也就是说为了完全对称,异托邦为把何物称为异托时开辟了道路。当人类处于一种与传统时间完全中断的情况下,异托邦开始完全发挥作用”[2]。在我们的社会中,对异托邦和异托时的连接方式的审视与思考,往往与时间的积累联系在一起,因此显得非常复杂,典型的例子是博物馆和图书馆。在这样一些异托邦中,所有时间、所有时代、所有形式、所有人类物质与思想的精华集中起来,组成一个象征所有时间人类最高成就的空间场所,这个场所游离于时间之外,继续流逝的时间无法对这个异托邦产生影响。同博物馆、图书馆相似的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这个每四年举办一次的体育盛会就是一个堆积无限时间的异托邦。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陈列”着带有时间和历史印记的各种传统、各项运动。让·吉罗杜曾经说过:“运动是在人身上保留原始人优点的唯一方法。运动保证了从过去的石器时代过渡到未来的石器时代,从史前时期过渡到后历史时期”[5]。如同博物馆中的展品和图书馆中的书籍一样,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各项运动都是一种时间的集合体,在它们身上记录的是一个或几个时代。例如,游泳运动,尽管现代游泳无论在实践还是在思维方面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不可否认,这项运动古而有之。在希腊,在江河湖海里洗浴具有体育运动的性质。在罗马,运动员及孩童喜欢在河流或海里洗浴。“各种年龄的人都陶醉于垂钓、划船及游泳的乐趣之中,尤其孩童……对孩童来说,离开陆地远远地,是了不起的事情;将海岸线及对手远远抛在身后便是优胜者”[6]。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类似一个将时间压缩在一起的展示中心,各种古老的、现代的运动方式都在这里展示。在这里时间的有序性似乎被打破,暂时性与永久性也显得模糊,这些运动是人类的专门设计,还是过去的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必要行为,已经无法分清,仿佛把时间的密度压缩,人们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时间。
如上所言,“异托邦”这一后现代解构式的理念暗示我们,在一般自认为是习以为常的、循规蹈矩的生活空间里,其实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可见或不可见的异托邦。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我们觉得“原本如此”的生活和空间并不像我们平时想象和感觉的那样。诚如福柯所言,“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我相信,世界更多地是能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连接一些点和使它的线束交织在一起的网,而非像一个经过时间成长起来的伟大生命……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同质的、空的空间中。正相反,我们生活在一个布满各种性质,一个可能同样被幻觉所萦绕着的空间中;我们第一感觉的空间、幻想的空间、情感的空间保持着自身的性质”[2]。“异托邦”概念的精华就是两个字:转变。不论是时代意识、政治意识,还是时间、空间,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转变,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的主要角度。对于体育人文价值、社会学价值的研究也应顺应这样的转变,由传统的以时间为维度的研究过渡到空间意义的探讨,把人们的视线引向更为广阔的空间角度,探索“异托邦”概念怎样为体育大众化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
现代社会中的权力、利益争夺已经成为对空间的一种争夺,空间吸引了社会的一切目光。列菲伏尔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规划,倾向于成为空间的规划”[6]。作为“异域”的体育空间在与其他领域如经济、政治空间对话、对抗的同时也彰显出自身的诉求。现代体育异托邦的反抗性、空间并置性、时间重叠性不断影响、颠覆着国人以和谐为基调的生活理念与生活方式。随着体育大众化的不断推进,各地的健身房、体育馆层出不穷;健身器材的建设逐渐被纳入到生活小区的规划当中;人们的健身方式也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所有的这些现象都彰显着体育作为一个独特的异质空间正在慢慢渗入到人们的社会生活空间中,它不断革新、维护着固有的社会构型,使乌托邦式的平等、自由的美好理念具备了成为现实的可能。这正是“异托邦”理念给予我们研究当代体育很多方面的一把钥匙。
现代体育领域是一个开放的、不断变化、逐渐充实的系统,以往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更多地遵循着时间维度,注重竞技方式、内涵、理念、体育商业文化等方面的产生与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社会和人民生活所产生的深刻影响。而将福柯的“异托邦”——这一异构、颠覆传统时空观的空间思想引入体育领域的研究,通过分析探讨现代体育世界呈现的异质特征,有助于打破传统体育研究的思维定势,重建新的话语解读体系,从而凸显现代体育领域研究的多维性。
[1]Bruno Bosteels.Nonplace:An Anecdoted Topography of Contemporary French Theory[J].Diacritics,2003,33(3-4):117-139.
[2]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52-57.
[3]尚杰.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J].同济大学学报,2005,16(3):18-24.
[4]罗钢.文化研究读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5]瓦诺耶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起源及古希腊罗马的体育运动[M].徐家顺,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6]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