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良
(东北财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汉代纵横家文学生成的政治与学术生态
单良
(东北财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汉代中前期的政治军事格局,特别是诸侯王势力的存在状态,为主术于纵横长短的文士提供了活动的空间。汉代纵横家在楚汉相争、文景时代与武帝时代,针对不同的时代命题,进行着游说策划的言语活动。之后又随着复杂的政治与学术生态的转变而调适着知识构成。
汉代;纵横家;文学生成;学术生态
秦帝国短暂的统一,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借鉴的制度资源,却没有真正实现思想领域的整合与建构。诸子竞说没有随着秦火燃尽而寝息。楚汉相争、文景时代和武帝前期,以诸侯王为核心的各种势力,一直激荡着汉帝国的政权。汉帝国的缔造者们面临着一个与战国末世相类的政治军事情势。与政治军事活动的纷繁相应的是广大文士学术归本及知识运用上的异彩纷呈,黄老道家、儒家、法家等思想糅杂。源于战国的纵横家,作为盛极一时的知识据守在适宜的生态中又一次迸发出生命力。汉代中前期,纵横之士们游走在中央王朝与诸侯王之间,以游说诘难为言语活动内容,产生了大量思想深刻的说辞作品。本文在对汉代纵横家身份认识的基础上,主要考察这些说辞作品产生的政治与学术生态。
纵横家是战国以后一个颇具规模的士人群体。《汉书·艺文志》认为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能够“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2]1740。《隋书·经籍志》云:“纵横者,所以明辩说,善辞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3]1005所谓“权事制宜”,指明纵横之术讲求因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与“明辩说,善辞令”指明纵横之术重于言语表达,以说辞达到政治目的。《汉书·张汤传》颜师古注引应劭曰:“短长术兴于六国时,长短其语,隐谬用相激怒也。”张晏曰:“苏秦、张仪之谋,趣彼为短,归此为长,《战国策》名长短术也。”[2]2645想用说辞的形式取得事功,必然讲求基于心理效应的言说技巧。纵横家以高超的取舍技巧达到言说的目的。
汉代中前期有相当数量主术于纵横的文士存在。他们一般有游士的身份,掌握着口辩游说的才能,游走在各种势力间。《汉书》记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2]2167。主父偃“学长短纵横术”[2]2798。严助尝口谕淮南王,任会稽太守后,天子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有《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2]2789严助显然被视为纵横之士。《汉书·武帝纪》载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2]156可以看出,法家与纵横家学说主张在贤良方正中大量存在,甚至有成风气的倾向,故而引起了丞相的极大关注。这些都可以视为汉代纵横家的事迹。
汉代纵横家在政治活动中留下了大量说辞作品。但是与战国时代相比,他们所处的政治与学术生态有着明显的不同。我们如何更好地认识汉代纵横家独具特色的身份及与其身份相适应的言语活动呢?文士在社会活动中所呈现的知识取向和其本身的学术宗守两个层面的思考似乎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汉人重学术,名世者大多有学术根基。但我们也看到,汉代士人所面临的思想世界是源深宏富的。《汉书·艺文志》列出了十家学说,实际上从马王堆汉墓等出土文献来看,显然当时人们的知识内容更为繁复。学者个人所宗守的学术思想也并非孤立自封。汉初的张良“尝学礼淮阳”,又从圯上老父处得《太公兵法》。之后纵横各个军事政治势力间。汉建国后,张良功成不居,“即导引不食谷”。张良学术知识建构基础是礼学,出入纵横之术,又归本于黄老。《史记》上记贾谊“颇通诸子百家之书”。被汉文帝任用后,贾生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等儒家主张。被贬长沙后,贾谊又感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祸福转化,阴阳消息,等身物我,又是黄老道家的命题。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又受太常所遣从济南伏生学《尚书》。可见晁错的学术主于刑名法家,兼容了儒家《尚书》学。如此种种。常有的一个现象就是文士们主于某种学说,又在社会活动中呈现了多样的思维路径。现用与归本构造成汉代文人的复杂性身份类型。
在这样的认识下,我们感觉到战国时代的纵横家归本于纵横,现用也是纵横;而汉代纵横家,由于政治氛围、官僚体制和学术生态的变化,使得纵横成为一种以政治谋划为核心的言语活动,与主体的学术归本分离开来。汉代纵横家不再像战国纵横策士那样学于纵横,用为纵横,而是出现了更为复杂的身份类型。一方面,纵横家面对与战国相类的政治军事情势,游走言说,长短其语;另一方面,他们也有各自的知识据守,或归本黄老,或自觉不自觉地归于儒家。更进一步说,汉代纵横家身份中现用与归本的两极化疏离,为我们思考相关问题拓展了开阔的空间。我们不必用一个似乎严密又矛盾重重的标签去标识谁是纵横家,谁不是纵横家。所谓汉代纵横家可以指那些有杰出的纵横舌辩活动的文人,而汉代纵横家文学则是这些文人的说辞作品。
楚汉相争及汉中前期的诸侯王势力蠢蠢欲动,为纵横家的复活提供了政治空间。针对不同的时代主题,纵横家活动也呈现出形色差异,从而产生了丰富多姿的说辞文学作品。
(一)楚汉相争与汉帝国初创时期
楚汉相争与汉帝国初创时期,汉王朝需要解决的政治问题是消除项羽等异己势力,建立和稳固汉王朝政权。此时作为游士身份的纵横家审时度势,奔走于各个军政势力间。更多的纵横之士乐于为刘邦集团所用,为汉王朝的建立与危势的扭转做出了贡献。
《史记》上记述了郦食其审度天下诸侯,以为汉王刘邦可以从游。见到刘邦后,郦食其“因言六国纵横时”,刘邦乐闻其说。于是郦生常常以说客身份,纵横于诸侯间。在楚汉相争的白热化阶段,面对着刘邦受困荥阳的危局,郦食其只身说服齐王田广降汉,伏轼而下齐七十余城。这一重大转机直接导致了项羽集团的覆亡。郦食其对齐王田广说:
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1]2695-2696
郦食其的说辞以对比谋篇,例数项羽背信弃义、忘功伐罪、胜而不赏,进而导致贤才奔归汉;而汉王既有神兵,又据地利,还能厚赏众人。最后又用强大的气势威胁齐王降汉则存,不降则亡。其中“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一段,气势雄壮,铺排而下,将汉王得地利之势而成就霸业的格局表露无余。
陆贾与郦食其同时,以游士宾客的身份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陆贾受命赐南越王尉佗印,见其箕踞不礼,说之曰:
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1]2697
这段说辞比郦生之辞更为犀利。陆贾在字里行间表现出对南越王妄自尊大的极大蔑视。以西楚霸王之强尚且为汉所灭,小小的南越何足挂齿呢?郦生与陆贾立足于尊汉天子的立场,以纵横家的利口辩辞荡涤诸侯王的嚣张气焰。
与郦、陆相比,蒯通同样是游说于诸侯之间的纵横之士,但其重要的说辞却是劝说韩信背叛汉王而自立。楚汉僵持荥阳,韩信占据齐地千里沃野,成为楚汉之间胜负的决定性力量。蒯通主张韩信自立为王,使得天下三分并存,进而据齐,从燕、赵而制天下,霸业可图。韩信犹豫着汉王厚遇之恩,蒯通则举常山王、成安君相与为刎颈之交,后来常山王归汉,斩杀成安君的事例,来破除韩信对汉王刘邦情谊的幻想。之后说: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1]2625
这里为强化功高盖主这个论题的分量,选用了列举韩信不世之功的方法,详细论说了韩信的处境,对说服韩信背汉自立是相当有力度的。韩信败后,刘邦要烹杀蒯通以泄愤。蒯通自辩道:“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1]2629蒯通首先描述了秦覆灭后战国争雄的情状再现,之后以狗自喻身为纵横之士因主言说的活动特点,最后指出与己相类的人士大量存在,怎么能诛杀尽呢?
(二)文、景时期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第八篇《藩国之文术》中说道: "吴、梁、淮南三国之客,较富文词,梁客之上者,多来自吴,甚有纵横家余韵;聚淮南者,则大抵浮辩方术之士也。”又说:“吴蓄深谋,偏好策士,故文辩之士,亦常有纵横家遗风,辞令文章,并长辟阖,犹战国游士之说也。”诚如鲁迅所言,诸侯王势力的膨大,给纵横之士提供了生存空间,使其得以在游走中博取利禄。
文、景在位期间,诸侯王权势的膨胀成为威胁王朝的重要因素。诸侯王普遍喜好招致游士宾客,丰富自己的羽翼。这其中以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淮南王刘安最具代表性。此时纵横家,一方面因诸侯王等政治势力的相对独立空间的存在而继续着游说奔走而自求荣显的目的,另一方面杰出的纵横家认清了汉中央王朝日益稳固,诸侯王的叛乱企图并无出路,因而不再像战国及前代纵横家那样唯主是从,而是强化了尊汉的主体意图。
《汉书》在记述纵横之士邹阳时说:“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2]2338显然在吴王刘濞那里,以文辩著名的纵横之士是数量不少的一个群体。与其他谋臣策士只是一味推波助澜,阿顺主意不同,邹阳等人往往有更深刻的思考,认识到了汉王朝的稳固,想寻找到更利于吴王基业永存的的策略。针对吴王刘濞因其子死于太子之手,心怀怨恨,进而图谋反叛的情况,邹阳进谏道:
臣闻秦倚曲台之宫,悬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兔,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阳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阳。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2]2338
这段言说极有意味。《汉书》记曰:“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2]2338因为吴王反叛还未付诸行动,邹阳也不好点破,就引秦为谕,顺势以胡、越、齐、赵、淮南各种势力为例展开言说。《文选》李善注云:“阳假言吴思助汉,今胡、越俱来伐之,汉虽复使梁并淮阳之兵,以遏越人粮,汉截西河以下,而助于赵,终无所益。故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为大王患也。然其意欲破吴计。‘虽使’当为‘乃使’,‘越人’当为‘吴人’,辄当为御。言吴、赵欲来伐汉,汉乃使梁并淮阳之兵,以止吴人之粮,汉截西河,以御于赵。如此则赵不得进,吴不得深。阳恶指斥,故假胡、越错乱其辞。”[4]1762邹阳假借吴助汉而胡、越来伐为喻,实则意在说明吴若想构结其他诸侯王作乱,汉王朝完全可以轻松地剿灭之。
与邹阳同时的枚乘,两次上书谏吴王。当吴国之谋还没有付诸行动时,枚乘谏曰: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下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王惑也。[2]2359
这里以对比的手法极言吴与汉的实力差距以及盼望吴王消除非分之想的急切心情。吴之攻汉犹如不可收拾的千钧一发,骇马复惊。吴王放着天命之寿、无穷之乐不享,非要走上如累卵般的危险境地。显然枚乘的视角不再囿于诸侯王策士的狭小空间,而是站在宏观的大局来审视问题。
吴王不纳邹、枚的谏说,终于借诛晁错为名,与六国谋反。枚乘已经离开吴王而从梁孝王游,可是他又一次谏说吴王:
与前一次谏说相比,这次面对更为危机的情势,枚乘采用了更为直接的言说方式。以秦之地,独挡六国,兼并天下。而今天的汉朝土地是秦的十倍,臣民是秦的百倍,稳固天下,击破诸侯王的叛乱简直是轻而易举。
邹阳和枚乘的言辞中,已经表现出浓郁的尊汉意味。他们都没有正式进入汉王朝的官僚体制中,却已经从纵横舌辩向臣子之义转变。前代纵横家唯主是从,阿谀顺势的色彩正在褪去。
(三)汉武帝时期
经过吴楚七国之乱,加以推恩令之类的政策执行,汉武帝时代的诸侯王势力削弱下去。此时的时代命题多与匈奴、南越的平定,郡县的置与废等治国方略有关。同时,诸侯王政治权势的弱化,中央王朝的强盛,使得纵横辩议之士逐渐纳入汉王朝的官僚体制中。这样,武帝时代的纵横家最显著的特征似乎在于虽然仍以纵横辩难为术,可是身份的官僚化带来了说辞内容的嬗变。更多的纵横之士演变为朝廷中的辩士。《汉书》在记述严助时带有总结性地写道:“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屡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2]2775朝廷多事,严助等人以善对策为汉武帝所赏识。以公孙弘为首的大臣们的论奏常与天子的意图不合,故而令严助等人诘难大臣,进而为实现大政方略扫清舆论障碍。汉武帝时代的纵横家以谕天子意,诘难大臣,谋划事功为主要任务。
谕有晓谕之意,颜师古解为“以天子意指晓告之”[2]2776,大致是在天子授意下将某种政策意图用自己的语言向特定对象进行说明。这类言语活动难在既要围绕天子之意这个中心,又要充分运用长短其语的方式使得言说对象理清事明,起到强有力的说服、抚慰、告谕作用。严助谕告淮南王是这类说辞的经典。
闽越背法兴兵击南越时,汉武帝决定大发兵马诛闽越。淮南王刘安上书反对,以为兴兵会带来凶年,花费甚多,所获甚少。虽然汉兵未至,闽越就杀王降汉,但是汉武帝以为有必要将自己的政治意图告谕给淮南王刘安这位长辈,于是派严助谕淮南王。严助首先以天子的口吻自谦无德而使凶灾降临,又赞扬了淮南王“深惟重虑,明太平以弼朕失”,之后以己之口谕天子意,阐述了天子兴兵的深远考虑及现实事功。
针对淮南王从根本上认为兴兵会带来灾气,严助谕意道:
夫兵固凶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
这里一下子将用兵定位为国家必有的治国手段,五帝三王尚且用之,则天子用兵无可厚非。淮南王认为闽越攻击南越就是越人相攻,是不足挂齿的。前代帝王弃吴越,不用礼法治之,更不会为了他们发动兵马。严助针对老臣的观念,从大汉王朝国家意识的层面和深远的政治谋略角度谕告天子之意:
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仰治。今闽越王狼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今者,边又言闽王率两国击南越。陛下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使人谕告之曰:“天下安宁,各继世抚民,禁毋敢相并。”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2]2787
严助强调汉为天下之宗主,承当着制命海内,安危治乱的责任。闽越王不但侵凌邻国,且进入浔阳、会稽等地,企图如句践一般称霸一方。为百姓的久远安定,诛闽越是势在必行的举措。
淮南王认为一旦对闽越作战开始,很难短期内取得功效,极易造成民劳兵疲的困局。且一旦战争开始,如果汉兵兵死将亡,损失很大,那么就算是诛杀闽越王,也不足成为
功绩,反而可羞。严助对此谕告曰:
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响,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2]2787-2788
天子只为诛灭闽越之王,不是要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实践证明,两将军屯兵于闽越边境上,就震慑得闽越人杀王降汉,天子很快罢兵,没有耽误农时。严助有对性地完成了谕告的使命,既将天子之意阐述清楚,也用有理有力的言辞表明了维护大汉天朝一统的国家意识。
武帝时代,朝廷常将重臣奏议及大政方略付与廷议。当时丞相公孙弘等大臣经常对一些关系重大的建设性方略不能理解,或固执己见,不能符合国家发展的趋势。每当此时,天子常指令长于纵横长短之士诘难大臣。诘是对违法背德之事的责问,难是对不同政见的辩驳。将大臣辩诘得无言以对,为政策的实施扫清了障碍。
丞相公孙弘主张禁绝民间的弓弩,没有了有力的武器则盗贼就不会猖狂作乱。对此,吾丘寿王不以为然,上书反驳。他首先一针见血,指出盗贼满山、异势相攻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武器,而是教化的衰落,王道的废弛。进而奏曰: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才,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过也。……愚闻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闻弓矢之为禁也。且所为禁者,为盗贼之以攻夺也。攻夺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重诛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挟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备而抵法禁,是擅贼威而夺民救也。窃以为无益于禁奸,而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行其礼,大不便。[2]2797
吾丘寿王的言说态度鲜明,论说清晰。当今天子圣德,为什么还有挟弓作乱者呢?这是郡国二千石的大臣没有尽到教化的责任。如果真的禁绝弓弩,良民无以自卫,贼人照样作乱,没有什么好处。书奏,天子以此论诘难公孙弘。公孙弘诎服。
主父偃更是此一时期代表性的纵横家,学长短纵横术。《汉书》记:
(主父偃)游齐诸子间,诸儒生相与排傧,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以诸侯莫足游者,元光元年,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2]2798
身为纵横游说之士,主父偃在游说无果,资用匮乏的情况下,上书天子,一下子得到任用,所言九事,八事为律令。主父偃反对伐匈奴,主张在土地肥饶的朔方置郡县,“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汉书·公孙弘传》记:“为内史数年,迁御史大夫。时又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上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2]2619
主父偃、朱买臣等人在长于纵横谋划的基础上,开始以大汉臣子的立场,审时度势,思考治理国家的长久方略。并可以通过对持异见者的诘难实现合于君意的方略的顺利实施。
汉代纵横家在黄老、儒家、刑名等学术与政论主张的激荡中生存,加之天子喜好的引导之功,必然要做出适当的学术调适。特别是武帝时,董仲舒对策之后,许多儒生经师走进官僚体系,儒家学说开始引导朝臣与文士们的学术取向。《史记·酷吏列传》有这样一段颇有意味的记载:“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奏谳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决法廷尉令,扬主之明。”[1]3139张汤为了呼应汉武帝颇重儒生文学之士的取向,特地延请专治《尚书》、《春秋》等儒家经典的博士弟子来充当廷尉史,援引经典并参合上意来断狱讼。《汉书·隽疏于薛平彭传》记载:“于定国少学法于父,父死,后定国亦为狱中、郡决曹,补廷尉史,以选与御史中丞从事治反者狱,以材高举侍御史,迁御史中丞。……数年,迁水衡都尉,超过廷尉。定国乃迎师学《春秋》,身执经,北面备弟子礼。”[2]3043于定国以学法令起家,受重用后,转而恭敬地从师学《春秋》。为了更好地实现个人仕宦的理想,文士们即使生硬也要调适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是一种学术调适,有着明显的外因动力。
张良随高祖定天下,运筹帷幄,纵横游说,立下奇功。然而汉王朝建立以后,张良不再积极于事功,开始转向道家导引术。《史记·留侯世家》记载:“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集解》引《汉书音义》曰:“服辟谷之药,而静居行气。”[1]2044后来为了帮助吕后保护汉惠帝太子不被废置,张良举荐商山四皓,又从刘邦击代,举萧何为相国,之后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导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1]2047张良的做法既是功成不居的政治智慧,也完全是学术据守上的调适,使之用于自身修养。
《史记》中记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2]2798长短纵横之术与《易》、《春秋》等内容分属不同的学术领域,主父偃有意调适之。
严助曾以诘难告谕为长,纵横于淮南王、南越、闽越及朝臣之间。及其为会稽太守数年没有善政令名闻于朝廷,于是天子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助恐,上书谢称:“《春秋》天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臣事君,犹子事父母也,臣助当伏诛。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2]2789这段文字极有深意。汉武帝严厉地要求严助以《春秋》对,不可以使用纵横之术。可是要知道严助当年的任用不正是善于纵横游说吗?而此时又偏偏要他以儒家经典对问,这不正是生硬地要他调整学术宗守吗?严助重新回到汉武帝身边,可以再无谕意游说的使命,而是“有奇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这又是极有典型意义的转变。纵横家身份开始向着赋颂家转变,纵横游说之术变为文章小技。
汉代中前期的政治生活与学术生态催促了汉代纵横家说辞及书奏作品的产生。纵横之士的言语活动围绕各时期的时代主题而展开。随着政治与学术的演进,纵横从一种政治言语活动渐渐进入文章辞赋技巧的小径上来。显然,纵横家文学涉及了汉代中前期的社会生活主题,也涉及了散文、辞赋等文体范式的生成。这二者都具有深远的文学史价值。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 杨抱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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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450(2014)05-0077-04
2014-05-12
辽宁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一般项目(W2014206);东北财经大学青年科研人才培育项目(DUFE2014Q65)
单良,男,辽宁沈阳人,东北财经大学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