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希锋
摘 要:“合纵连横”盛行的战国,是一个急剧混乱的时代。这一时期,造就了以张仪、苏秦为代表的纵横家,他们大多能言善辩、出将入相,为历史的统一作出了巨大贡献。然随着历史的发展,加之传统文化的深入人心,学界对于纵横家的评价莫衷一是。本文以张仪、苏秦为例,深入剖析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结合儒、道、法等诸子百家之观点,吸收现有研究成果,争取最大程度对二人做出一个客观公允的评价。
关键词:纵横家 张仪 苏秦 评价
战国时期,是“古今之一大变革之会”,也是古史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这一时期,人心不古、物欲横流,争名逐利之风蜂出并作。既如孟夫子所言“圣人不做,诸侯放肆”,又如刘向所说“道德大废,上下失序”。各国君主为达到自己兼并土地的目的,相互征伐,天下异常白热化,从而导致春秋以来的礼法信义不复存在,礼乐制度也随之分崩离析。庄子用“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①”十二个字高度概括了当时的社会现状。
一、纵横家概述
“纵横”,顾名思义,即“合纵连横”,而纵横家,则专指从事合纵连横的能人策士。是时,诸侯纷争不断,群臣猜忌,王权的稳固统一成了各国君主最为担忧的问题,其均想以极少的损失博取更大的收益,于是纵横家就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产生了。
据史料记载,纵横一派起源于鬼谷子,太史公具言“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②”,“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③”王充在《论衡·答佞》中亦称道:“术则纵横,师则鬼谷也。④”
纵横家最为显著的特点,即多能言善辩,精于权谋。他们或奔走游说,或合纵连横,或干预朝政,对当时的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然,战国时期列国纷争并立的局面也为他们提供了广阔的活动舞台,加之战国乱世世卿世禄制度的瓦解,正规的人才选拨制度的缺失,为他们凭借自己的辩术和智谋脱颖而出提供了良好的契机。纵横家多为饱含经世致用之才,因此在这个“布衣驰骛之时,游说者之秋”的时代,其“重实用”的主张更容易被急于富国强兵的诸侯国君所接受并采纳,他们也更容易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公卿大夫。
《汉书·艺文志》将纵横家列为“九流十家”之一,并记载:“从(纵)横家者流,盖出行人之官⑤”,由此可以看出纵横家在当时的社会地位举足轻重。然而,史界对于这个评价颇具异议,韩非子在《五蠹》篇中评价纵横家“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⑥”著名学者蒋伯潜亦在其所著《诸子通考》中言:“汉志以纵横家为诸子十家之一,可谓不伦不类”,认为不可把纵横家与儒、墨、道等学派相提并论。但单就当时的生存环境来看,“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性命朝不保夕,结束战争已为所有人心中的期盼。统治者既为自己阶层的利益需求,又欲解救人民于水火,统一天下已然大势所趋,至于采取何种手段,并不是他们所顾虑的。
二、张仪、苏秦评价论析
张仪、苏秦二人作为纵横家的典型代表,其身上具有那个时代“士人”最显著的特征——出身贫困。张仪身为魏国贵族后裔,但家道中落,家境比一般的士人更为贫困;苏秦出生于东周洛阳世代为农的贫贱家庭,家中以桑板为门,树条为枢,食不能饱,衣不蔽体。但他们意志非凡,坚忍不拔,且满腹韬略,雄心勃勃。在受命于君主之后,又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可行有效的方法,而不受当权者的制约来完成自己使命,恰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之言:“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 ⑦。
然史界对于二人的评价多执一面之词,且多以批评为主。孟子称他们所作所为是“妾妇之道”;荀子称之为“态臣者也”;太史公责其为“倾危之士”。刘向在《汉书·艺文志》里亦称其“邪人为之,上诈谖而棄其信。”诸如此类的评价俯拾即是,但均有欠公允。对于历史名人的评价,我们不能仅限于道德层面,一定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综合各种因素,作出一个公正合理的评价。
首先,我们从当时的生存环境来看:战国,是一个弃仁义、贵诈谋、尚趋利的时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上下交征利”是当时社会的基本状况。诸侯为了保证自己的“霸主”地位,只能去攻占别国土地。战国时期,大小事务均与“利益”挂钩,且不说平民百姓追求功利,就是一国之君也在朝堂之上以“利”字为据,毫不讳言。秦国宣太后就曾公开对韩国使臣说:“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废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时人,上至诸侯,下至平民,无不殚精竭虑、追名逐利,整个社会的风气不言而喻。处于这样的大背景下,包括纵横家在内的志士们根本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他们的价值观有明显的功利色彩也是无可厚非的。且纵横家大多出身卑微,这就决定了他们在追求仕途的过程中,首先要满足自身的利益需求。
其次,战国后期,土地兼并现象层见叠出,许多生产者丧失耕地,加之战争频繁,他们只能“释本而事口舌”,从而导致纵横家人数猛增。但是统治者提供给他们的“岗位”十分有限,因此“就业”压力非常大。幸而当时的户口管理制度、档案制度和出入境制度并非特别严密。纵横家倘若在自己的国家找不到仕进之路,完全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谋生,这也是纵横家被斥为“朝秦暮楚”之徒的原因之一。
再者,从中国传统文化与民族心理形成方面来看,纵横家之所以为世人所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由儒家的至尊地位所决定的。儒家向来提倡“仁义礼智”,先有孔子立说,后有孟子、荀子奠基,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更是至高无上,被历代统治者奉为正统。儒家倡导人们只需维持基本的生存即可,不必有太多的物质追求,要注重自身道德和品质修养。孔子要求人们为“义”与“道”献身,禁止人们谋求自身的利益,把义利问题看做是道德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⑧”,后人大多把这句话当做评价别人的重要准则之一。
但在战国乱世,仁义道德早已不复存在,纵横家认为去贫就富、趋利避害就如同人的生死,是一种天性而已。如同《战国策·齐策四》所言:“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⑨”更何况在商业高度发达和商人阶级大量兴起的战国时期,纵横家逐利求名的思想会产生就不足为怪了。《史记·李斯列传》中曾言:“垢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次非世之情也。⑩”战国时期,百姓几乎已至“无以为衣食”的地步,追求功名利禄早已成为了一种群体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再要他们保持内心的道义,视金钱权势如粪土,显然是不可能的。
纵横家曾把儒家所谓的“君子固穷”的说法看做是自我宽解和安慰,是没有大追求、大志向的表现;也曾把道家的“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的言词看做是伪善和清高的体现。但是从传统的儒家文化视角来看,物质欲望和利益的夸耀都被认为是不道德和低贱的,因而不避功利的纵横家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的批判对象了。加之封建社会传统的农业模式——小农经济的影响,世人崇尚“稳定”、追求“冒险”在当时并不被世人所看好。但对处于战国时代的纵横家来说,“冒险”似乎更适用于他们。
此外,纵横家受到世人的鄙夷也与他们自身所具有的特征有关。在诸子百家中,纵横家是极富有进取精神、积极入世的一家。他们积极追求权势、金钱、地位,并无避讳。对于纵横家来说,地位的高低、权势的大小、金钱的多少是评判其能力大小的一个重要标准,也是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最高追求。虽然他们有时确实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苏代也对其作过这样的评价:“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但纵横家作为先秦“九流十家”之一,并不仅仅只有追名逐利的思想,而没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吕思勉先生曾经说过:“凡成为一种学术,未有以自利为心者;以自利为心,必不能成学术也。”我们不可否认,纵横家中的确有很多纯粹的名利之徒,但这并不能代表縱横家的全部,其中也有一些人物事迹是令人敬畏的。任何学派,都不可能皆为圣贤,随着学派的传承和人数的增多,难免良莠不齐。
从古到今,大多数人都把“能言善辩”当成狡猾的代名词,因而善于言辞、诈谋百出的纵横家自然成了他们所排斥的对象。但在列强争霸、兼并不断的乱世,各诸侯纷纷忙于合纵连横,孟子游说梁惠王被受冷遇时,张仪游说梁惠王却大受重用。可见在战国时期,以“诈谋”著称的纵横思想比所谓的“儒墨显学”更加受到君主的信睐。今天,我们应该科学地去重新认识某些历史人物,评价他们所依据的价值准绳,理应是当时的社会背景,而不是自我或现在的意识准则。
张仪的言行举止不雅是世人责难他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所服务的对象是秦国。秦国在当时是“虎狼之国”,是残忍、蛮横无理、奸诈、霸道的代名词。世人在评价张仪时,难免会把对秦国的看法强加在张仪身上。世人最鄙夷张仪的事,莫过于他以六里之地诳楚。虽然不费一兵一卒,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可谓“略动三寸舌,胜似百万兵。”但其卑劣的外交手段,为后人所不齿。若换个角度来看,张仪欺楚策略的成功以及他的全身而退,正体现出其对“揣摩”之策的熟练掌握。他之所以能玩弄楚怀王于股掌之中,就是看准了楚怀王的愚蠢和贪婪。
其实,张仪对历史所起到的推动作用,远非一般人可比拟。他一生不择手段地为秦国效力,对中国大一统局面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推动了历史的进程,这样的人才,古今少之又少。
古人对苏秦的评价,主要依据两个方面:一是从齐国的利益出发,二是以儒家思想为标准来评判。例如《吕氏春秋·知度》言:“桀用羊年,纣用恶来,宋用唐鞅,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淮南子·诠言》中说:“苏秦善说而忘国。”苏秦确有重利轻义之举,但若以此判断他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未免过于武断。
苏秦身上所固有的“忠君爱国”精神,在某些方面也可称之为“典范”。他一生勤于学业,在得到燕昭王的赏识和重用之后,便一心为燕国谋发展。与昭王商定了“以弱燕并强齐”之策,就毅然决然远赴齐国。苏秦在“反间”这条路上历时十年左右,道路并非一帆风顺,他所承受的压力和风险之大更是难以想象的。他既要经常给燕国回信,让燕昭王信任自己,又要避免被齐王怀疑并且要设法得到重用。在这种处境中,苏秦如果没有超长的毅力和过硬的素质,就不可能在齐国立足并成功反间。其实苏秦在齐期间,燕昭王对其也并非完全信任。据《战国纵横家书》记载,苏秦确有一再延拖燕国攻齐之嫌,燕昭王在在朝堂之上要尽力为苏秦“圆场”,由此招致燕王及群臣的猜忌在所难免。但苏秦每次都能说服昭王,使得君臣一心,为间齐奠定了根基。而且苏秦在齐是担任相国一职,他大可以背弃忠信,为齐国服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忠于燕国,忠于昭王。
苏秦蔑视传统文化,也是世人责难苏秦的一个原因。战国时期的纵横家们所信奉的“弃自为,图进取”的思想,与儒家之士倡导的“危邦不入,敌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的主张格格不入。苏秦认为不管天下有道无道,只要有用武之地,便在所不辞。他曾以“曾参、尾生、伯夷”三大道德标准的代表人物,讽刺儒家学说,认为他们独善其身,信守道德教条,但脱离了社会实际需要,不过是社会的旁观者。正因为他的这种看法不符合儒家的思想标准,所以那些以“儒学”标榜的人才会刻意贬低苏秦。
苏秦对于历史所起到的推动作用,也是巨大的。一方面,苏秦反间于齐,致使齐国日渐衰弱,对燕国最终攻破齐国起了很大的作用。另一方面,苏秦间齐,客观上也促进了秦国的统一大业。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我们决不能因为张仪和苏秦的行为不符合现代人们的理性认识而否认他们的历史功绩。二人既是时代发展的产物,英雄也好,小人也罢,其对历史前进所做出的贡献,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一战后,德国著名学者斯宾格勒在《思想的没落》一书中高度赞扬了中国纵横家的思想,认为他们具有实际的借鉴作用。我们无法否认纵横家的决策智慧和经营谋略,因为这对处于瞬息万变的国际局势和日新月异时代的我们,仍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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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855.
②司马迁.史记.张仪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2279.
③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2241.
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241.
⑤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6:148.
⑥[战国]韩非著.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122.
⑦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M].北京:中華书局,1980:148
⑧杨伯俊译注.论语译注.里仁篇第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6(重印):39.
⑨刘向.战国策笺证.秦策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37.
⑩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