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海 林
(西南民族大学 政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中国历史上的道派甚多,著名道士易心莹以老子时代为界限,将道派划为“正宗十家”、“支宗十三家”,“南宗”便是十三支宗之一,这也从某种意义上印证了中外宗教“分宗而教”的理趣。金丹派南宗是中国道教史上有重要地位和影响的一大道派,其开宗立派祖师白玉蟾有“有宋以来谈道者罔不推为正宗,与紫阳、长春而并寿”[1]之誉,甚至连儒释二家也给予了相当高的赞誉。
由于金丹派南宗人物在官方典籍文献、历代正史和地方志记载甚少等诸多因素,有关这一活跃于东南沿海地域道派的宗教思想、谱系传承等问题研究尚未系统、全面地展开,此学术高地迟迟未有占领者。新近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盖建民先生的专著《道教金丹派南宗考论》可谓登上这一学术高地、一览“南宗”之全貌者。该书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国家“九八五”工程四川大学宗教、哲学与社会研究创新基地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项目。“道教学泰斗”卿希泰先生为该书题名并给予了高度评价:“本书是国内外学术界第一部系统深入探讨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学术专著,在史料文献稽考和道教宗派问题诸多方面有重要的学术推进和突破的创新性成果。”[2]序言,7
盖建民先生是我的业师,当年在厦门大学读硕之际,先生已常言及“南宗”之事。这些年来,我有幸一直陪伴其左右,先生一直对“南宗”“魂牵梦萦”,先生在此领域所付出的心血我再熟悉不过,把该书称为“呕心沥血之作”、“精心打造之书”一点也不为过。该书分上下两册,共九章,约一百多万字,以地域道教研究为视阈,以南宗文献稽考为中心,运用多元的研究方法,对白玉蟾所创立的金丹派南宗进行道派、文献、历史、思想的综合性研究。现略加评述,以飨读者。
由于南宗史料散见于藏内外道书及文人笔记,各种不同来源系统的文献之间,彼此记载相互抵牾之处甚多。目前,国内外学界在“南宗”研究范畴等诸多问题尚未达成共识,术语也不统一,有“金丹派南宗”、“内丹派南宗”、“钟吕金丹道”、“紫阳派”、“钟吕金丹派南宗”、“全真教南宗”,也有径称“道教南宗”或者“南宗”等说。其一,在金丹派和内丹派关系上,作者认为,以白玉蟾为代表的金丹派南宗实际上是以内外丹合炼为主要的修炼原则和方法。此观点纠正了过去学界往往指内金丹即所谓的内丹和将白玉蟾创立的道派界定为内丹道派的提法。其二,金丹派南宗以张伯端《悟真篇》为立宗创派的基本经典,并与石、薛、陈、白称为南宗五祖,而且张伯端与钟吕刘(海蟾)可能有道脉传承,因此有学者径直把白玉蟾所创立的金丹派南宗称钟吕金丹派。作者分析指出,钟吕金丹派与白玉蟾所创立的金丹派南宗虽有思想渊源,但二者在时代、宗教组织制度、人员规模和具体修炼法门上相差甚远,不能无区别地将两者等同,否则会造成误解与混乱。此点颇有见地,作者一方面承认两者的思想渊源,一方面严格将两者区分开来,在体现作者客观公正地看待问题、批判性地吸收前人成果的同时,又有新的突破。其三,南北宗之说。道教“南宗”、“北宗”说法虽然出现较晚,但是在区分问题上,众说纷纭,标准不一:有按道脉传承者,如清代陈珉珪;有按地域者,如明代徐应秋;有按修持方法者,如性命之关系。作者通过系统爬梳、深入分析,认为道教史上的南宗至少有泛义、广义与狭义三种不同所指。正是作者通过对“金丹派南宗”、“道教南宗”名义的衡定,使道教南宗研究走出“前科学阶段”,形成了该领域研究的“科学范式”。
关于白玉蟾生卒问题的分歧发端由来已久,主要有“绍兴说”与“绍熙说”。许多学者也相继卷入其中,并争论不休。究其原因,可能由于很多学者拘泥于各自掌握的有限资料,误入文献过度诠释的泥潭而不能自拔。虽然作者主张“绍兴说”,但不先入为主,而是爬梳《逍遥墟经》、《玉隆正书白真人传》、《钱塘志》等笔记、地方志共20 多部有关白玉蟾生卒的文献。不仅如此,还综合了陈梿、陈樱宁、金井宇三郎、宫川尚志、朱越利等十多位古今中外学者在此问题上的看法。以此为基础,对“绍熙说”提出了质疑,进而通过相关的田野调查资料佐证,最后辨析得出结论,使得这一学术“公案”得以解决。
金丹派南宗在近20年已引起学界的重视,也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研究成果,但对南宗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展开尚不充分。作者在第二章《南宗典籍文献史料厘正与辑存》中,对南宗的文献史料进行了“竭泽而渔”式的系统分类与考辨。单就《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就收集了北京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共14 种版本,并对每个版本的内容作了详细比较。更重要的是第二章第三节《白玉蟾著述考辨》,对现存白玉蟾文集各种版本和《道藏》、《藏外道书》所收的白玉蟾文献进行了考辨和集佚,共辑佚学术界未曾注意到的新发现白玉蟾文献约50 余种。此外,从藏内外道书文献、地方志文献、碑刻笔记中辑录白玉蟾散佚诗词100余首,而且对南宗笔记史料也首次作了稽考,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由于现存南宗文献记载各异,南宗传法谱系说法不同,学术界也有不同见解。加之正史和官方典籍文献对南宗道士记载甚少,特别是道门中人多僻处山林,远绝尘世,云游方外,行迹难以考定,许多南宗道士一人多名、名字混淆、师从不明等现象多有发生,修订南宗传法谱系绝非易事。鉴此,作者不厌其烦地将相关100 多名道士条分缕析,凡涉及道门中人,随时做备注以便区别,在同类研究中实不多见,治学精神令人折服。补订南宗谱系,是南宗研究的一个极大推进。
道教宗派的历史素来难治,道门有“造作道书”的传统,“托古以言说”;此外,藏内外道书资料浩如烟海,金丹派南宗史料文献尤为宏富。金丹派南宗经过宋元明清几个朝代的不断“结集”,辗转翻刻,文辞舛讹,真伪难辨;再者,道门有“道不外传”的“戒律”,这样就为梳理、辨明道教宗派的文献时间、人物思想、师承谱系增添了许多困难。对此,作者跋山涉水、探古访幽,掌握了大量的田野资料,最大限度地克服了文献资料所带来的局限性。在第九章《金丹派南宗起源发展的地理分布与遗存田野调查》中,作者采用文献爬梳与田野实地调查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首先通过对文献的稽考,勾勒出白玉蟾在福建路大致云游的路线,共涉及广东、福建、海南、湖北、江西5 省19 个地区;随后,作者“故地重游”,对道教南宗遗迹进行实地考察,分武夷山道教南宗遗迹考察,福州道教宫庙遗存调查,白玉蟾祖籍闽清县南宗遗风,第一洞天宁德霍童山白玉蟾遗迹考查,浙江南宗遗迹辑录,江西白玉蟾游迹,岭南南宗道士仙踪考原,白玉蟾降生地海南道教南宗遗迹,湖南、湖北、广西道教南宗遗迹共九节。作者采用田野资料与文献史料相结合的方法,综合解决许多重要学术问题,如“白玉蟾与南宗教团创建新证”、“田野调查资料与地方志史料中‘绍兴说’新证”便是最好的范例。
道门认为,道士修炼应法天象地,以道经为宝。道教和地理学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作者曾提出“道教地理学”学科存在的合理性:“地理学作为中国古老的一门科学,与道教关系十分密切,以至形成一门可称为道教地理学的学科分支。”[3]421因此,采用地理、地域视角分析讨论问题是该书又一亮点。
首先,“南宗”之词地理特色鲜明,这也是作者泛义上所指的“南宗”,即指宋元明清时期在中国南方地域孕育发展的道教宗派。虽然该书只是在狭义范围内使用“南宗”一词,但事实上,狭义上的南宗发源于东南沿海地域,民间宗教气氛浓郁,道教的历史传统悠久,有着独特宗教文化沉淀。因此,全面剖析金丹派南宗孕育的地域环境,有助于深入理解金丹派南宗的创立、发展。作者认为,擅长内功外法的南宗道士深受当地民众的欢迎与崇信,这对于南宗道派在福建等地开宗立派极为有利,为南宗道士施展宗教济度、发挥本宗的社会影响搭起了平台,为金丹派南宗的兴起和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社会空间。作者分析认为,东南沿海地区相对中原地区经济较为落后,自然灾害频繁,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民众急需宗教的慰藉与济度,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南宗道士不但擅长内炼,而且长于斋醮、雷法、祈雨等法术。此角度之分析,利于多角度客观、公正、准确地分析讨论问题。其次,宗教地理学领航员Sopher 在《宗教地理学》第一章开头就提到宗教地理学的研究范畴:一是文化和复杂地球环境间的交换作用;另一种是不同文化间的空间交互作用[4]1-2。因此,作者也对金丹派南宗与其他道派、其他宗教文化关系这个维度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其一,第六章《金丹派南宗与儒释关系》分析了金丹派南宗的三教观、南宗与佛教关系、南宗与宋代理学之关系,解开了南宋理学代表人物朱熹与白玉蟾是否有直接交往这一学术疑难,有利于纠正过去学术界只注意到佛教对道教单方面影响的学术偏见,对道教金丹派南宗与佛教特别是禅宗互动问题的研究也有较大的推进。其二,金丹派南宗发源于南宋地域,南宗道士又擅长符箓之法,而且白玉蟾也曾游历江西一带。那么,南宗与南方的符箓派特别是江西龙虎山天师道有怎样的关系呢?这是一个极其重要却极少被学界关注的问题。《金丹派南宗与其他道派关系探析》之南宗与天师道关系的分析,显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宗教在地理上体现为或聚或散、或大或小的宗教团体、宗教组织。白玉蟾所传承的南宗,不但在宗教组织方面有自己的创建,而且在宗教理论、体系方面也有重大的建树。作者在第七章《金丹派南宗丹道思想发微》中采用哲学诠释方法,阐述了道心论、以心解道、以心释丹、性与命合则长生、法法皆心法等丹道思想,尤其重要的是对《海琼君隐山文》与南宗隐修的问题进行了现代诠释。作者在区分了“山林道教”与“都市道教”的基础上,认为道教济世度人的宗教伦理关怀为现代都市道教的发展提供了目标和空间,这对研究新世纪道教的现代性问题,探讨传统道教与现代道教的转型、道教教义思想的现代诠释及其现代意义等均具有重要学术价值。此外,作者还灵活借鉴西方哲学诠释学、文化人类学、文化社会学等方法,对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宗教哲学思想意蕴进行深度“诠释”和体系构建,这种研究方法和一般性的历史研究有很大区别。
在通读全书过程中,笔者屡屡被作者高超的材料驾驭能力和娴熟的语言驾驭技巧所折服,作者综合分析问题的方法也常常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该书也有不足之处,如作者虽然认为金丹派南宗在白玉蟾创立道派时并未拟定明确的派字,但对于南宗在元明传续时期是否有派字问题,作者尚未深入探究。又如在田野考察方面,某些地域的考察工作尚待深入完善。总之,作者挖掘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在详尽掌握文献资料的基础上,采用文献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法,运用综合诠释、“科际整合”的研究方法,在道教南宗文献稽考、宗派关系、道脉传承谱系、修道思想等方面具有重大的创获,最大限度拨开了金丹派南宗学术的重重迷雾,极大地推进了道教南宗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该书当为研究道教南宗必备的参考书,也可视为研究宗教宗派的经典案例和同行借鉴模板。
[1]重刻白真人集叙[M].福州: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本.
[2]盖建民.道教金丹派南宗考论——道派、历史、文献与思想综合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3]盖建民.道教科学思想发凡[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4]E.Sopher.Geography of Religions[M].Englewood Cliffs,N.J.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