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魏
(铁道警察学院 政教部,河南 郑州 450001)
庄周聘相,在正史中最早见诸《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对于司马迁著述《史记》时所凭依何本先秦典籍的记述,不得而知。
在先秦典籍中,最早记述这件事的是《庄子·秋水》,曰:“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相累。’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年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涂中。’”[1]441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记述与《庄子·秋水》的记述颇有不同,如曰:“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在《史记》庄周本传中,司马迁提到《庄子》的几篇篇名,有《渔父》、《盗跖》、《胠箧》、《畏累虚》、《亢桑子》,司马迁所见各篇,除《畏累虚》今本已不见外,其他各篇皆在外、杂篇,《秋水》也在外篇,太史公应该是看到过《秋水》篇的,也应该是太史公作史的依据之一。在列传中,太史公还提到:“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司马贞《索隐》曰:“《庄子》‘畏累虚’,篇名也,即老聃弟子畏累。”“亢桑子,王劭本作‘庚桑’。”张守节《正义》曰:“《庚桑楚》已下,皆空设言语,无有实事也。”如按今本《庄子》来看,张守节认为,司马迁的观点是《庚桑楚》以下各篇,即整个杂篇都是没有实事的,不可当做事实来看,《秋水》在外篇,而不在《庚桑楚》以下,是否可认为司马迁就把它当做事实来看呢?
在本传中,司马迁又提到:“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这里提到了庄子的文风问题,认为是“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的。对庄子文风的谈述,在《庄子·天下》中也有论述,如说:“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谠,不以觭见之也。”既然太史公认为庄子的文风如此,自然不会仅仅凭借《庄子》中这一则记载就将其当做事实来记入历史的。
从《史记》与《庄子》记述的不同来分析,《庄子》尚未提及楚王到底是哪位楚王,也未提聘相之事,可能为高官,但不必一定为相;而《史记》却言是楚威王聘庄子为相,言之凿凿。所举事例,一为神龟,一为牺牛,两者之间差别较大。司马迁在对古籍的处理使用上,并非直接使用,而是“引用古书时,往往把已经僵化或含义不明的词句改为一般易懂的语言。”[2]162但是从两则记载来看,显然司马迁并不是仅仅看到了《庄子》这一则记载,而且司马迁对庄子著书的评价是“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显然司马迁不可能把《庄子》中的寓言当历史来看,《秋水》篇所记不太可能为司马迁撰写《史记》的依据,必然还另有所本。
司马迁在庄周本传中有几个矛盾之处,既然“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为何“楚威王闻庄周贤”又聘以为相呢?而“贤”字则透露了另外一则信息,即庄周在他那个时代是有贤名的,故楚王要聘他为相。然而“贤”在先秦时期代表什么信息呢?可以从《渚宫旧事》所记墨子的一则故事来看:墨子献书楚惠王,惠王以老辞,“鲁阳文君言于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墨子的贤名为各国君臣所知,其学派也成为先秦的“显学”;庄周的贤名却不能从其他典籍中得到印证,与庄周同时代的孟子在其著述中也丝毫没有谈到庄周,这不能不说是庄周的贤名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更何况太史公记述庄周的话“终身不仕”,而前面又提到庄周曾做过蒙之漆园吏,这不能不说是矛盾,唯一的解释是庄周在作漆园吏之前受到楚王的聘请。
与《史记》记述颇为相同的是《庄子》中的《列御寇》,曰:“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1]850这一则记载与《史记》部分相同,但同样没有明确是哪位楚王,聘为什么官职,而且相对于《秋水》篇更加模糊。此篇在《庄子》杂篇,依据司马迁对杂篇的看法——“空语无事实”来看,司马迁不会仅仅把这则记载当做事实来看,当是综合了诸家的记载加以判定的结果。
钱穆考《太平御览》卷474引《韩诗外传》:“楚襄王遣使聘庄子为相。庄子曰:‘独不见太庙之牲乎?’”云云[3]313。钱穆认为不可信,并举宋代黄震《黄氏日钞》卷54所记:“楚聘庄周为相,史无其事。凡方外横议之士,多自夸时君聘我为相而逃之,其为寓言未可知。又时君尚攻战权术,未必有礼聘之事。虽孟子于梁齐,亦闻其好士而往说之,非聘也。纵其聘之,何至预名为相而聘之?”钱穆又自己认为此庄子可能为庄辛。明代焦竑《老子翼附录》言:“周显王三十年,楚聘庄周为相。”
黄震所言“史无其事”,不知从何而来,《史记》本传有明确记载,是否黄震从《史记·楚世家》中考察的呢?《楚世家》中确实没有庄周聘相的记载,但《史记》互现法的运用,人物的事迹出现于不同的传记,须综合考察。战国间缺少像《春秋》一样的信史可凭据,《战国策》多策士说辞,诸子书中的记述,有的也缺少互证。战国间事,人物多有在先秦典籍中没有记载而在《史记》中有记述的,不可因为在先秦典籍中没有记载就怀疑人物的存在。
黄震言“凡方外横议之士,多自夸时君聘我为相而逃之”,说诸子多自夸倒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再从其他诸子来侧面印证这个问题。《墨子·鲁问》和《吕氏春秋·高义》中有墨子的一则记载,大同小异,如曰:“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说,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革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墨子·鲁问》)而墨子以为越王不会施行他的主张,拒绝了越王的邀请。
《孟子》书中,孟子有不见齐宣王之事,见于《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诸子书中多有自夸,不一一举证。
从墨子献书楚惠王之事来看,惠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是寡人虽不得天下,而乐养贤人。”另外一则曰:“墨子至楚,穆贺见墨子,曰:‘子之言,则诚善矣,而吾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墨子学说不行于诸侯间,是肯定的;越王聘墨子之事,恐为墨子后学之假造。
孟子游说齐、梁两国国君,两国的国君对孟子的学说都没有大的兴趣,孟子不见齐宣王一事也颇为可疑。
黄震认为是“方外横议之士”自夸,实际上还是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而这种不同程度的自夸是普遍存在于诸子书中的,是诸子论辩的一个手段,借以推重自己的学说。如诸子之间在论辩的过程中,诸子给对方设计的辩难的问题,往往流于简单化,甚至是偷换命题。因此,我们不能把这种辩论当做纯事实来看,其中诸子对内容的加工不得而知,所以自夸的范围是更大的。
钱穆对这则记载的考证走向了史实化,即便不是庄周聘相,也可能是庄辛,同姓都可以称为庄子。《孟子》中的庄暴,孟子也称之为庄子。但庄辛在《战国策·楚策四》的记载中完全是一个策士的形象:“庄辛说楚襄王,不听,去而之赵,留五月,秦果举鄢、郢、巫、上蔡、陈之地,襄王于是使人发驺征庄辛于赵。”庄辛受楚王礼聘是确实的,但庄辛绝不是无心仕途之人,也不会说出“独不见太庙之牲乎?”这种话,而且钱穆没有解释聘庄周的是襄王还是威王的问题。
关于庄周聘相问题,还有另外的说法。南朝陈代释智匠《古今乐录》言:“庄周儒士,不合于时,自以不用,行欲避乱,自隐于山岳。后有达庄周于泯王,遣使赍金百镒以聘相位,周不就。”唐代陆德明就综而言之,曰:“齐楚尝聘以为相,不应。”(《经典释文·庄子序录》)实际上,这里涉及濮水的地理位置问题,释智匠是认为濮水在山东濮县南[1]441,因而认为是齐王,而非楚王;陆德明则没有仔细考察过,只是笼统地认为是两国都聘请过庄周。释智匠的这种说法缺少历史记载的依据,因而后人少有提及。
关于庄子的生卒年代,梁启超《先秦学术年表》判定为前375~前300年,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年表》判定为前368年(或稍后)~前268年(或稍后),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中认为是前372年~前289年。综合各家考证,庄子的生卒年代在各家考证中都存在的是前368年~前300年。
关于孟子的生卒年代,元代程复心《孟子年谱》推定是前372年~前289年,明代陈士元《孟子杂记》中考定为前401年~前314年,清代周广业《孟子四考》认为是前385年~前302年。综合各家考证,孟子生卒年代在各家考证中都存在的是前372年~前314年。
从两方面的考证来看,庄子与孟子生卒的年代是相当的,然而《庄子》书中没有谈及孟子,《孟子》书中也没有谈及庄子,这在诸子争鸣的时代是很令人费解的,后人对此也给予了多种多样的解释,力图说明这个问题。
宋代朱熹和他的弟子讨论过这个问题,朱熹给出了一种解释:
李梦先问:“庄子、孟子同时,何不一相遇,又不闻相道及。如何?”曰:“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然亦止是杨朱之学。但杨氏说得大了,故孟子力排之。”(《朱子语类》卷125)
朱熹的这段话透露出了几个信息:其一,他把杨朱之学与庄子之学等同于一类,而杨朱之学成为先秦“显学”,故孟子激烈地抨击和排斥杨学;而庄子则影响较小,所以孟子不去理会他。其二,朱熹认为庄子之学无人宗之。
庄子学说与杨朱的学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淮南子·氾论训》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吕氏春秋》曰:“杨子贵己”,与庄子学说的出世思想有相似之处。但崔大华在《庄学研究》中考证了这一问题[4]34-42,认为从《列子·杨朱》的有关论述来看,杨朱与庄子的学说实在有天壤之别。
庄子也是有弟子的,《庄子》中记述了庄子与弟子的三次谈话。《庄子·山木》云:“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山木》又言:“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司马彪注:“蔺且,庄子弟子。”(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列御寇》言:“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可以说庄子也像其他诸子一样,是收徒讲学的,也有一定的声势。以先秦的学术传播来看,学派相争靠个人的力量是不能达到显扬学派的目的的,必然需要大量的后学传人去广泛地传播。杨、墨为“显学”,他们的弟子甚多,“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有着授业弟子的优势,而且积极出仕,散播墨子学说于四方。庄子虽然弟子基本不可考见,但庄子的确是有许多弟子的,否则无法解释《庄子》中外、杂篇的问题,庄子后学不见于其他先秦典籍中,学派流传很是可疑,但从《庄子》书中的体系来看,显然庄子后学继承了庄子的学说,但有明显的嬗变。刘笑敢在《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认为,庄子后学分为三派,其一是述庄派,其二是黄老派,其三是无君派[5]《庄学演变》。刘笑敢是从《庄子》外、杂篇的篇章分类来区分庄子后学的派别的,有一定的主观性,但庄子后学继承了庄子的学说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提到“楚威王闻庄周贤”,因为庄周的贤名颇著,所以才使得楚王聘之为相。朱熹说庄子“只在僻处自说”,显然是没有体会到司马迁的文义的。
从庄子本人的个性来看,崔大华在《庄学研究》中认为,“庄子对世故有极深的洞察,对人生有极深的体验,但他绝无韬略,亦无权术。他极鄙薄王公的显赫荣华,权势者也看不中他的清高孤傲。在那需要能纵横捭阖、叱咤风云、善于帅军、治国、游说之人的战国时代,像庄子这样以洸洋之言自恣自适的人,怎么会被楚威王、齐泯王这种崇尚攻战扩疆的君王聘为辅相?”[4]14可以说,在当时庄子是没有被聘为一国之相的可能的。
从楚国的用人制度来看,“相”在楚国的官职中相当于令尹这个职位。宋公文在《楚史新探》中对可以考见的楚令尹(共46人)的出身籍贯作了详细研究,认为46人中包括王子王孙17人,王室支脉诸大族22人,籍贯属楚而出身不详者3人,客卿4人。从这个统计来看,楚选拔令尹主要着眼于国内,客卿被举用的可能性甚小[6]75-80。楚以本国人为令尹完全限制在王族范围之内,这反映了楚选拔令尹的传统法规。姜亮夫说:“令尹、司马在楚皆可世袭。……不论改卜与否,所主皆公族也。此制对楚国之安定,关系至大。少有偾事,旋即诛死,故强大累世,威略不下移,此固用人之独善也。”[7]141从历史记载的分析来看,楚令尹的任用非《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言那么简单,庄周聘相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从先秦诸子学说中有不同程度的夸饰成分来看,《庄子》书中有夸饰是无疑的。近现代以来,有学者认为中国历史传说中的尧、舜、禹、汤、文、武等古代圣王的事迹都是先由墨家编造出来的,继而诸家都引用,因而也被当做史实来看[8]《墨子》的托古。《韩非子》中也对尧、舜、禹的禅让产生怀疑。历史久远之事,难以考证,随着时光流逝,渐渐为大众所相信。庄子后学欲人推重其师祖学说,故编造出这种故事,这与秦汉以后道家、佛家神化其道而编造的故事有相似性。
从各方面来看,庄周聘相的历史性是很可疑的,寓言的成分较多;从庄子的文风来看,“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谠,不以觭见之也”。因此,庄子后学虚构这么一则故事是完全可能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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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宋公文.楚史新探[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
[7]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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