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予青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周瘦鹃后期散文“配方”及其创作局限性
孙予青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周瘦鹃晚年的散文集为充满着崇高热烈风潮的文坛带进了一股清淡的古雅之风。在新时期的创作中(1951—1968),周瘦鹃没有延续以往的写作风格,他一刀斩断往昔的哀情脉络,开始专注于清新明丽的散文写作。体裁发生变化的同时,内容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主要耽于描写花草、盆景和游记。然而,拨开光鲜的云雾,周瘦鹃后期看似淡然平静的文风背后,隐约暗藏着明哲保身的生命焦虑和内心矛盾压抑的宣泄式表达。
周瘦鹃;后期散文;局限性;个体焦虑
周瘦鹃的创作早期和后期呈现出不同的审美趣味、艺术风格和文学观念,有着复杂的艺术格局。他早期活跃在各大媒体中,名闻遐迩,在文学创作上侧重于描写缠绵悱恻的爱情和婚姻,被冠以“哀情大师” “哀情巨擘” “哀情巨子”的称号。新中国成立之后,饱尝了知识分子梦醒之后无路可寻的彷徨感,身份的失落和失语的焦虑使得周瘦鹃产生了强烈的迷顿意识,因而他曾有过短暂的封笔,实现了从功利化回归本体的重大转型,由热衷入世转向潜心遁世,希望过陶渊明、林和靖式的隐居生活。随着新中国体制的变革,鸳鸯蝴蝶派的老作家们成了党中央统战的对象,本想“以老圃终了”、寄情山水、放情田园的周瘦鹃终于在高层领导人的鼓励之下走出了自我设置的樊篱,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大量散文。在呼应政治主题的同时,专注于清新明丽的散文小品写作,主要耽于描写花草、盆景和游记,表现出内敛式的沉静与抒情性的平和。从1954年冬天到1966年“文革”开始前夕,周瘦鹃创作发表散文小品三四百篇,发表的文艺作品有:《花前琐记》、《花花草草》、《花前续记》、《花前新记》以及《行云集》等五种散文小品集,1983年还推迟出版了代表作《拈花集》。这些选集风格朴素悠然,清新明丽,深受读者喜爱。周总理生前曾给予其很高的评价,称周瘦鹃的后期散文为“百花园里的一朵鲜花”。
(一)周瘦鹃后期散文的内容与特征
在中国当代散文有着卓越发展的“十七年”里,周瘦鹃的散文之所以能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于散文之林中独树一帜,就在于他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理想。他的笔墨如行云流水,笔底事物娓娓道来。他
的散文融真实性、思想性、趣味性、知识性为一体,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彰显出深厚的文化底蕴。
1.纯真写实的深挚情思
周瘦鹃后期散文总体上注重一个“真”字。优秀的散文作品,更倾向于通过写实的艺术还原表达自己的心理感受。“真”不仅是对真实事件的记录,而且是自己真情的抒发。著名散文理论家林非认为,真实是文学创作的生命线,在散文创作中所包含的进行再现的叙事因素,必须同其他形式的作品一样,符合客观社会生活的原貌,违反了这一点,不管渲染得多么华美,也只能是虚假的。[1]34在散文的艺术风格上,相比于朱自清注重话语遣词的精致美、冰心优美空灵的意境美而言,周瘦鹃的后期散文散发着一种纯朴之美。他秉持着回归生活、还原现实的艺术理念,重真情,重实感,将自己的一片赤子之心凌驾于现实的基础上,如实记叙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建立与读者之间的坦诚交流。他说:“要从事写作,不能脱离现实,必须走到十字街头去,用你的耳,用你的眼,去和群众接触;那么写作的资料,几乎俯拾即是,只要你紧紧地抓住一个重点来写,而人民性、思想性和艺术性也是要面面顾到的。”[2]
周瘦鹃所写的几篇悼念旧友的文章,篇幅虽短,但情感真挚、感人肺腑,不流于夸张的抒情,在平淡回忆的同时,似隐非隐心中的悲痛之感,令读者哀思如潮。《追念小友阿黑》追忆自家养了十八年的一头黑毛母狗,作者详细记叙了阿黑从出生到顽强成长再到死去的全过程。在文中,作者把阿黑的生平往事和时代背景联系起来,表达出“共忧患,同安乐”的骨肉情感。除此之外,还列举了阿黑与作者之间发生的一些细节小事,真实感人,催人泪下。
“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1]45这些文章的篇幅虽然都不长,但句句发自肺腑,没有大话和泛泛之谈,也没有过多的渲染,情绪隐忍且又深具感染力,引起读者强烈的悲的共鸣。周瘦鹃的后期散文之所以饱含一片真挚的拳拳之心,与他饱受忧患的曲折经历有关,对同伴和文友的怀念盘桓在心底挥之不去。
2.朴实平淡的生活化叙事
所谓“朴实”,又可称质朴、朴素、无华。其特点是:老老实实地叙述事实,铺陈景物,解剖事理,如话家常。朴实不代表单调乏味,相反,朴实的内容对作者的文字功底有更高的要求。周瘦鹃后期作品总体上淡化了早期的抒情色彩,文章变得平实无华。与阳春白雪的文艺风格相对,周瘦鹃的散文作品通俗而不艰深晦涩,他平静地观察着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在平凡的生活中品味着生活的乐趣,聆听着世俗之音。他曾坦言:“我们现在作诗,作文,作小说,总要求其通俗,总要为工农兵服务,这才算得上是人民文学;如果艰深晦涩,那就像天书一样,还有什么人要读呢?”[3]鸭,不过是生活中一种普通的家禽罢了,初读周瘦鹃的《鸭》,感觉似乎平淡无奇,但仔细体味琢磨,又自有一种朴实自然之美。作者从苏东坡的一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说起,谈到了鸭的美味与自己的口腹之欲,又引入《中吴纪闻》中一段斗鸭的故事,颇为有趣。文章之所以不显得呆板和流于生硬,主要是作者能够融入一些关于鸭的古往诗句和一些历史传说,似乎随手拈来,一气呵成。随后,作者又谈到鸭的羽毛,由此联想到了元代揭傒斯关于小鸭的两句诗,继而又亦庄亦谐地说“鸭和鹅是好朋友,常在一起玩”[4],生动风趣。区区平凡事物,在作者笔下却平添了生趣,给读者增添了阅读的快感和乐趣,如品香茗。
3.超脱心斋的江南士风
江南,顾名思义,就是以长江为界的长江以南地区,它在中国历史、地理位置以及文化范畴中处于重要位置。所谓的江南文化,包含了吴文化、越文化和部分徽文化,而吴越文化是其核心部分。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不仅影响着人的性格和精神面貌,更进一步影响着文学、艺术等多种文化形态。周瘦鹃是苏州人,生于斯长于斯,他骨子里与苏州有着“水乳交融”的情感关系。周瘦鹃的散文呈现出独特的江南气息和吴地特质,无论在题材的选择还是在表现的方式上,江南文人的雅致情怀,重韵味、讲究古典情调的特质在他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周瘦鹃的散文中洋溢着浓郁的民俗风情。他写苏州的四时八节,笔触伸向古今风俗,并调动起童年的记忆,其中有关于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等节日的繁文缛节、迷信旧俗,亲友们的团聚宴饮,妇女小孩们的穿着佩戴,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吴地民俗画卷。
“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5],江南文化在整体上就是雅文化的代表。周瘦鹃在生活情调和欣赏趣味上,都体现出这一种浓郁的江南特色来。
比如,《茶话》一文中,周瘦鹃详细介绍了茶的种类、喝茶的好处、制茶的方法、自己对茶叶种类的喜好。江南是中国最大的茶产地,碧螺春、龙井都久负盛名,历来是江南文人的最爱。“茶”代表着淡雅、含蓄和隐晦,这与江南文化气质自成一脉。
周瘦鹃的美食文章也追求精致高雅,对食物的尚雅求精散发出浓厚的江南气息,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与北方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风格迥然相异。据宋人范成大所撰《吴郡志》卷二记载:“(吴)俗多奢少俭,竞节物,好游遨。岁首即会于佛寺,谓岁忏。士女阗咽,殆无行路。”[6]周瘦鹃与读者分享的美食常常来自艺术化了的自然花木:“吾家常取茉莉花去蒂,浸横泾白酒中,和以细砂白糖,一个月后取饮,清芬沁脾。”[7]“木芙蓉花无毒,所以可入食谱。宋代林山人洪曾采芙蓉花煮豆腐,恍如雪霁之霞,名雪霁羹。”[8]通过阅读周瘦鹃的美食文章,我们可以感受到江南的特性,即重节物。此外,周瘦鹃不仅重视美食的“吃法”,还匠心独运,喜爱将美食的品相作艺术品之用。比如:“柿初红时,也可作瓶供。某秋我曾从树上摘下一长一短两大枝,上有柿十余只,只因太重了,插在古铜瓶中方能稳定。我整理了它的姿态,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历时快将一月,柿还没有大熟,却已红艳可爱。”[9]
4.丰富的知识性
周瘦鹃散文以广博的知识性见长,与大张旗鼓、高谈阔论相对。他常常从一些精微的生活小事说起,把一些容易为人所忽略的知识点融入散文的叙述中,娓娓道来,警辟精微地言谈叙事说理,传播人文科学知识,使读者在不经意间获取大量的信息,眼界大开。例如《插花》一文,在介绍完插花瓶子的质地、式样、种类之后,周瘦鹃又对如何选择插花器具提供建议:“比较起来,还是用陶质的坛或韩瓶等等插花最为相宜,坛口大,可插多枝或多种的花,如果是三五枝花,那么用小口的韩瓶就得了。”[10]231谈到插花的数量,他又点明“插花不可太多,以三枝或五枝最为恰当,为得当,并且不可太整齐,应当有高有低,也应当有疏有密”[10]232。最后还介绍到了中国古籍中关于插花的《瓶史》一书,赞其对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好事诸节之独特见地。通读全文,作者围绕插花紧扣主题,博古通今,使读者对插花艺术从全方位、多角度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和扩展,收获颇丰。
(二)周瘦鹃后期散文的文体风格
纵观周瘦鹃的后期散文创作,无论是为新中国而放歌的爱国散文、民间风土人情的闲适小调,还是介绍花草果木的“百科全书”,无不营造着一种美的氛围。可以说,周瘦鹃一生都是美的膜拜者、追随者和抒发者。对美的执著追求和观照贯穿于其生命始终,是其灵魂和文学作品中的内在肌理。周瘦鹃曾坦言:“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宇宙间一切天然的美,或人为的美,简直是无所不爱的。”[11]而周瘦鹃对美的追求所含面极广,这从他早期做文学刊物编辑时的编辑风格就能看出,而在后期的散文创作上,周瘦鹃的美的立场在语言、结构以及意境等文体风格上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1.结构的精致巧妙
周瘦鹃的散文结构条理分明,精巧致密,园林特色明显。也许是长期生活在苏州这一园林之城的缘故,周瘦鹃的艺术趣味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熏陶感染。其散文短小精悍,区区千字左右,便能涵盖许多内容,似有假山池沼、花草树木、小桥流水,美不胜收。周瘦鹃散文紧紧围绕一个中心,格局多为平列展开,作品大多分别从几个侧面来逐一烘托中心内容,这种不蔓不枝、绝去浮墨的结构方式具有“如网在纲”般的完整性。比如《闻木犀香》一文,分别从木犀的种类、产地、自己与木犀的渊源来论述,给游人以步移景换之感,打开了视野,展现了一处处风景。周瘦鹃还常常在文章中穿插一些诗词歌赋,犹如摆放了一个个小型假山石,富有情韵,供游人驻足欣赏。
好的开头,如同踏入园林时一眼瞥到的假山石,引人入胜。周瘦鹃作散文,喜爱用一句诗词作为文章的开篇之笔,比如《蔷薇开殿春风》一文的开头:“春雨,春雨,染出春花无数。蔷薇开殿春风,满架花光艳浓。浓艳,浓艳,疏密浅深相间。”[12]这些句子,既拨动了读者心弦,也增强了文章的意境美。类似这样开头的文章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好的结尾亦能带给读者回味无穷之感。周瘦鹃的散文或以诗歌结尾,或以自家经验结尾,收放自如,如《闻木犀香》的文章末尾:“写到这里,仿佛闻到一阵阵的木犀香,透纸被而出。”[13]与开头形成了很好的呼应,意味深长。
2.语言风格的质朴之美
文学语言是一位作家在心理、性格、知识方面的反映,是作家赖以表达自己的方式。作家什么样,就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述自己想表达的内容。中国自古有“文如其人”之说。曹丕在《典论·论
文》中创造性地提出“文以气为主”“ 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强力而致”[14],意即文章的各种不同精神风貌都有自己的根基,都是作家的气质个性凝聚而成的,不是写文章时可以勉强拿来的。
一篇好的文章,并非是优美辞藻的杂乱堆砌,也不一定需要情感的激烈喷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就是文章的浑然天成、返璞归真,无雕琢之感,如涓涓细流,在品味到自然之美的同时亦能心旷神怡。这句话也道出了周瘦鹃散文写作的语言精髓。在他纯真质朴的语言中,蕴藏着跌宕起伏的情怀和影影绰绰的情绪变化,在细腻处见精神,用真情来锤词炼句。其言语的美,不是一上来就给人心花怒放之感,而要经过细细咀嚼才能领略其风味,如品香茗。
周瘦鹃写花,一上来没有连篇累牍的感性铺垫,也没有故弄玄虚的行文技巧,而是单刀直入,迫不及待地直击重点,开宗明义,给人一种干脆洒脱的快感。例如《杜鹃花发映山红》的文首:“杜鹃花一名映山红,农历三、四月间杜鹃啼血时,此花便烂烂漫漫地开放起来,映得满山都红,因之有这两个名称。”[15]全文语言理性节制,质朴无华,逐一围绕文章的标题作一番详细介绍和深化,从花的名、色、香、味、性等说起,在叙述中悄然跟进自己的阅历与体会,夹叙夹议。
周瘦鹃的散文不耽于使用比喻、夸张、对偶等修辞手法,语言选择流于直白、质朴,尽管如此,他的散文却不显得单调枯燥,而是在平淡中见活色、见生趣,将幽默、诙谐的语言散缀在文本中,在平实的文风中潜隐着机趣。比如他写桥:“可怜这一条虹卧五湖的宝带桥,好像一个害着五痨七伤的病人,只是躺在那里苟延残喘罢了。”[16]这样的拟人化色彩令人浮想联翩。周瘦鹃写枣树,也别有一番情调:“我家后园西北角原来有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过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坚。”[17]387作者将枣树与自己作比较,同时,作者每次回家,都能看到这棵枣树,它微微摇曳,便想象它似乎在招呼道:“好!您回来了。”[17]387全文用一种智者的口吻,诉说了自己与自家枣树的情缘,言辞之中妙趣横生。周瘦鹃的人生经历坎坷曲折,但他依然能在晚年笑面人生,书写生活的情趣美,这跟他幽默的个性是分不开的。因此,“文如其人”,说的就是文章的内容,与作家的性格特点相似。幽默机智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往往风趣沛然。情感与趣味的结合,才是散文的上品。周瘦鹃的独特个性,也构成了他的行文特色。
3.诗情浓郁的意境美
诗情画意是散文意境构成的重要因素。散文家在作品里熔铸诗情画意,使得文章有一种精深博雅的风采。与杨朔“诗化散文”追求诗化语言与诗意镜像的艺术核心不同,周瘦鹃深谙将名诗典故大量穿插于花鸟趣事和盆景类型文章中的技巧,如细针穿密线,紧扣主题,不行思飘远,不故作高深莫测状,结构短小,格调别致,古雅悠远,闪射出如诗一般的风情雅意。
周瘦鹃散文喜用诗词。后期的周瘦鹃长期浸润在古典文学中,早年生活的磨炼和对知识的研读使得他诗书满腹,积累了卓越的才情,具备了深厚的古典文字功底。因此,周瘦鹃在描写花草树木的同时,调动自己积累的古典文化知识,在叙述的同时旁征博引大量历史知识,信手拈来,借此宣泄情感,拓开了读者眼界,具有浓烈的韵味和丝丝雅趣。例如在《问梅花消息》中,作者表达自己为园子里20多株梅树和40多盆梅桩不肯开放而急不可耐的心情的同时,信手拈来一首清代尤展成的《清平乐·咏梅蕊》,烘托出梅花的“羞涩”之意:“烟姿玉骨,淡淡东风色,勾引春光一半出,犹带几分羞涩。陇头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待得罗浮梦破,美人打点新妆。”[18]284接着,周瘦鹃又谈到立春以后,梅花欲开又止,引入了宋代范成大的《梅为雪所禁》:“冻蕊粘枝瘦欲干,新年犹未有春雪。雪花只欲欺红紫,不道梅花也怕寒。”[18]284表达出了梅花“畏雪”之感。
周瘦鹃巧妙地将古典诗词熔铸进自己的文章中,浑然一体,旁征博引,为文章增添了凝练优雅的怡情之感,这并非故弄风雅,而是出于作家个人才智和情趣的真情流露和自然挥洒,是其语言审美艺术魅力的卓然表现。
如果细读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周瘦鹃后期看似淡然平静的文风身后,隐约暗藏着明哲保身的生命焦虑和内心矛盾压抑的宣泄式表达。
(一)政治的传声筒与自我隐匿
众所周知,延安时期,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了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要求。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时期,是一个要求在政治思想上高度统一的时段,新的社会形态规范了文学创作要无条件地服从于政治
需要。“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成了那个时代的关键词。这就意味着作家在观察和描写生活的时候,必须以党和国家的政治为主导。因此,散文中作者的“小我”被放逐或者隐匿,时代的“大我”独当一面,于是,文学的独立性自此消失。
周瘦鹃新时期的创作处于“十七年”文学大背景下,这使得他在文本的艺术追求与功利性话语的选择之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杂糅与纠缠,与早期话语的“随心所欲”相比,此时周瘦鹃的笔下“物”和“景”作为一种载体,具有明确的功利指向性,通过对事物的描写和抒发,往往落脚于对新社会的热爱和歌颂中去。他在散文文本中努力配合形势,呼应着时代的思想和脉搏融于政治主流文化,迸发出大量表达热爱新中国、真挚歌颂劳动人民的文章,呈现出较强的时代之音。20世纪50年代中期“双百方针”的提出,使得政治对作家个体创作范围的束缚有所放松,但随着“反右”斗争的到来,众多作家在散文艺术个体表现上的探索被迫中止。在这样一个不可回避的历史背景中,周瘦鹃蜕变为一只真正的杜鹃鸟,积极踊跃地在树上夜夜放歌,成为大时代的歌唱者。
与同时期作家相比,周瘦鹃对这种政治要求的追随感比一般人要来得迫切。作为早期为新文学矛头所指的“鸳鸯蝴蝶派”带头人和长期为时代所挤压而沦为“边缘人”的他有着更急切的想要融入社会主流的愿望,他积极努力地歌功颂德,热情洋溢地表达自己的感激涕零和知遇之恩。他在《拈花集》的前言中说:“虽说旧调重弹,总算有了一些新的内容,但与毛主席所指示的文艺路线还是有相当距离的。”[19]可见,与其说是被政治意图所压迫,不如说是他自身想极力摆脱过去文学生涯上的阴影,是一种时代困境中真诚的个人选择。
对于散文的作者来说,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与功利性目的的距离,则会因考虑目的过多而掩蔽了自我和真情,实现目的的效果也许是好的,而其艺术性往往是差的。正因为有了这种心态,周瘦鹃某些描写花草虫鱼的散文也缺少了艺术欣赏的纯粹性,借花草咏唱颂歌,使得这些花木散文多了浓浓的“政治抒情”意味,成了体制的载体和喉舌,这同样也是由“十七年”政治文化氛围决定了的。以《我爱菊花》为例,作者首先表达了自己对菊花的热爱,阐明了自己爱菊的根源,联系到自己在建国以前的万念俱灰,有着与陶渊明本质相同的归隐欲望,因此才种了菊花,并不忘谈及建国以来的新貌:“我忙于社会活动,便种的少了,我想陶渊明如果生在今天,瞧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也该走出栗里,不再做隐士了吧。”[20]在含蓄中自然表达了对祖国的热爱之情。此外,在《初识人间浩荡春》《我的心被拴在怀仁堂》《一双花布小鞋》《花布小鞋上北京》等篇章里,极尽详细、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作者会见毛主席时的细枝末节,字里行间透露着“兴奋”与“激动”的心情,并表达出了“誓把此身长许国,不辞辛苦创新生”[21]的真挚信念。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个体的艺术追求与政治背景的传声筒之间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撞击与撕扯,这种背离自己生命本真的创作思路无疑给作家造成了无奈的心理困境。
(二)个体焦虑
仔细品读周瘦鹃后期的散文小品,在热烈歌颂新中国时,会发现他那些清新明丽的文辞和平面化的日常生活叙事背后,含蓄隐晦地自然流露出作者隐伏的价值立场和个体的焦虑。周瘦鹃曾在《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下》一文中写道:“说到鸣吧,我既不是鸣在九皋的鹤,也不是鸣在九霄的凤凰,而本是鸟类中的一头苦鸟—鹃,往往要啼出血来。但是在建国后这六年来祖国突飞猛进的大时代里,我这啼血的苦鸟,也自然而然的变了腔,发出万分愉快的歌声来。”[22]周瘦鹃自诩为“鹃”,有着一定的文化渊源。杜鹃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常与悲苦之事联系在一起。杜鹃彻夜不停啼鸣,啼声清脆而短促,唤起人们多种情思。
《杜鹃枝上杜鹃啼》是周瘦鹃后期的一篇小品文,该文虽篇章短小,却格局精致,情思致远。开头先述自己与杜鹃的缘分,阐明他笔名的由来:是因为在写作之初看到清代的一句词末“鹃啼瘦”三个字。不仅从鸟名谈起,更牵涉到具有连带关系的花名—杜鹃花,接下来全篇博古通今,提到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杜鹃花落杜鹃啼》,还有亡友马孟容所赠的题诗。除此之外,还论述了杜鹃鸟在中西各自不同的传说和影响。文章在开头和结尾两次谈到了杜鹃鸟的声音,其一是波兰民歌《小杜鹃》,作者虽没听过,但“料想它定然是一片欢愉之声”[23]203;其二是在文章末尾,作者对杜鹃的声音作了小小的议论,认为其声音并不悲哀:“为什么古人听了要心酸,要断肠,多半是一种心理作用吧?”[23]205
此文意蕴深远,语义双关,内容隐晦,表面上作家似乎在说杜鹃议杜鹃,而实质上却似隐隐有着
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作者试图为杜鹃正名,认为其声音的“哀愁”应该多源于主观上的想象,而非客观的事实。而为何一向被古人所认为悲愁的象征物,周瘦鹃却要在此时为此修正呢?周瘦鹃认为杜鹃的声音其实并不悲哀,而“杜鹃鸟”实则象征了周瘦鹃自己,以往以哀情自称的周瘦鹃就是这啼血的杜鹃鸟,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他对往日悲愁心理的总结。人之暮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24]因此笑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近七十岁的他在人生边上作了理性的审视,发出了达观的感慨来。我们知道,建国以后,周瘦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褒奖,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他后期所取得的成就,也是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自己的独立人格为代价的,昔日的“哀情大师”摇身变为纯粹的知识小品专家,这种转变,值得我们深思和寻味。文章中达观非真达观,在这似乎超脱生命的个体背后,我们可以依稀感受到周瘦鹃后期淡淡的生命焦虑,这种对生命的困惑并没有因被追捧而彻底解开,而是一直在主观与客观、社会化与自我化之间相互胶着、撕扯。
周瘦鹃的后期散文在文艺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与前期创作相比,其在内容和风格上的变化显而易见。周瘦鹃的后期散文倾向于抒发自己对生活、自然、社会的真切感悟,洋溢着朴素平和、典雅简洁的风貌。诚然,由于政治主流意识的制约、艺术独立精神的弱化,周瘦鹃的散文体现出“十七年”时代背景之下文学艺术难以避免的缺陷与弊端,隐约显示出创作的局限性,值得我们深入思考。难能可贵的是,在屈就于散文的时代性,创作与时代语境相呼应的同时,作者依然能在政治的岩缝中忠于自己艺术追求上的独立性,寻得了心灵上的乐园。他的散文做到了艺术性、知识性与思想性极好地融会与统一,取得了一定成功,以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立足于“十七年”文学的散文之林。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个体的艺术追求与政治背景的传声筒之间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撞击与撕扯,这种背离自己生命本真的创作思路无疑给作家造成了无奈的心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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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石 娟)
Zhou Shoujuan’s Later Prose “Recipe” and the Limitations in His Writing
SUN Yu-qing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Zhou Shoujuan’s collection of prose in his later years brought quaint breeze to the literary world. In his later works (1951-1968), there is no sign of continuation to his previous writing style. He cut off the past context of grief, and began to focus on fresh and bright prose writing. As his genre changed, the contents also underwent signifcant changes. He mainly indulged in describing fowers, bonsai and travelling. However, we can see the anxiety of self-preservation and the cathartic expression of his inner depression and contradiction behind his seemingly indifferent calm style.
Zhou Shoujuan;later prose;limitations;individual anxiety
I206.6
A
1008-7931(2014)05-0013-06
2014-04-17
孙予青(1986—),女,江苏南京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