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的慷慨悲歌
——析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2014-04-09 12:05桑圣彤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司马氏山涛嵇康

桑圣彤

(齐鲁书社图书营销中心,济南 250002)

殉道者的慷慨悲歌
——析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桑圣彤

(齐鲁书社图书营销中心,济南 250002)

《与山巨源绝交书》乃嵇康“志气所托”之作, 典型地强调了个体本位的价值立场,充满了无畏的反叛与理性的怀疑精神,呈现出尖刻的讥讽与坦诚的对话姿态,文本表达了嵇康复杂矛盾的士人心态,映射出鲜明的时代风貌和巨大的文化价值。

魏晋;嵇康;个体价值立场;士人心态

《与山巨源绝交书》写于司马氏政权杀气腾腾、紧锣密鼓地诛锄异己、谋求篡位自代的黑暗恐怖中。此时的统治者迫切需要笼络和安抚人心,他们企图利用嵇康在文人士大夫中的影响,威逼利诱其作为改朝换代、稳固统治的帮凶。嵇康作为一代名士,很清楚自己面临的处境:身为曹魏宗室成员的他异常鄙视和痛恨司马氏的残暴虚伪,且喜欢“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1],断然不会接受司马氏集团的诱逼;但如果回击他们,拒绝合作的话,很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无疑使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这近乎悖论的宿命并没有使他沉默,“循性而动”[1]的他还是选择了从其乐,舍其惧的绝交,以恣肆奔放、洒脱犀利的文笔,表白了自己不堪流俗、不拘虚伪礼法、绝不与司马氏集团同流合污的坚定立场,明确阐发了自己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日与亲旧叙离间,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1]的恬淡人生观。文本以书信的形式,不拘成法,不避俚俗,遣心而论,具有极为深邃的思想性和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下面就从几个方面谈几点个人的理解。

一、突出地强调了个体本位的价值立场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谈到魏晋风度、人的觉醒时说:“是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大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2]的确,细读全文,我们时时被一种在恣肆汪洋的语势中裹夹的理性所震撼。嵇康自幼“恃爱肆姐,不训不师”,他不崇慕通常意义上的圣贤,不拘理俗,能清醒而自觉地站在生命个体价值立场上观察和认识问题,最大限度地摆脱了所谓的“理”“道”等的羁约,从而使得他的观点强烈地带有思想解放的色彩。嵇康说:“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1]这就内在地肯定和发现了个体自身的能动性和理智性。而此前皓首经学的知识者却一直在依附和自发中徘徊,崇信儒家群体本位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乎成了一切知识分子所必须遵从的人生之路。在儒家庙堂理念的强势笼罩下,很多人都迷失了自我,泯灭了主体精神,一味地为一种被标榜的崇高赴汤蹈火、殚精竭虑。嵇康虽“刚肠疾恶,轻肆直言”,但他的确是在司马氏时代血雨腥风里成熟了,他能在嚣尘鸣聒中进行内向型独立思考,在深刻明辨自然与人的互动关系中把我自我。他在《释私论》中说:“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1]意即人只有正确认识自我,才能超越名教而走向自然。个体不被欲望所牵赘,就能在人生道路上明察贵贱,做到通达明智。可见,深受庄老思想影响的嵇康,非常鲜明地为自己树起了个体价值本位的大旗,以恬淡旷达的心境去洞悉世情,就能摆脱桎梏,清醒理智地作出判断。因此,高扬人的主体精神,成为魏晋时代人的觉醒的最重要的标志。

二、充满了无畏的反叛与理性的怀疑精神

主体性的追求是与对外物的否定联系在一起的。人的觉醒恰恰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此文中,嵇康旁征博引,搜罗了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生存观念、处事模式:有处朝廷而不出,但兼善不渝的;有入山林而不反,却自得而无闷的;还有不媚于世、隐居独处的。他们都能自得其乐,无可厚非。但嵇康最为反感的是:“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1],对于统治者这种用庸俗不堪、不甚高明又令人作呕的卑鄙嘴脸来拉人下水的丑恶行径,嵇康给予了辛辣的讽刺与有力的回击。他用极生动且富漫画式的描述嘲弄和揶揄了当权者:“有必不可堪者七,甚不可堪者二。”[1]在这九个条目里,实质上就蕴含了他对于虚伪的礼教、丑恶的政治的深刻揭露与鞭挞。与“礼”相对,他崇尚“简”,与荣进相背,他钟爱“任实”;不喜被“驯育见羁”,而愿思“长林丰草”,痛恨矫饰虚伪,而倾心于自然真实。 可以说,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嵇康都给予了全面的否定和截然相反的答案。尤其为时贤后人所感佩的是他那句“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豪言,仅此一点,嵇康就可以不朽地活在历史和现实人们的心中。鲁迅先生对此有精辟论述。

看似嵇康好像有意针对司马氏集团的篡权行为而感发此论,从而要进行公开偏激的挑战。其实,嵇康这种反传统精神由来已久,并始终贯穿于其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内。他曾写过一部《圣贤高士传》,现在大部分篇章都已散佚。在这部书中,嵇康依据自己对圣贤的理解,为历代的圣贤高士立传作评,其中有让国隐居的许由、延陵季子、庄周、伯成子高;淡泊寡欲的巢父、长沮;深得自然之道的老子、广成子。他们游于天人之野,安贫乐道,不慕功名利禄,是嵇康的益友和精神导师。但一些传统的圣贤人物,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都没有被列入。可见嵇康对旧传统、旧礼教的冲击和反思是异常理智的、慎重的,是经过自己深入思考和理性过滤的。当然,反叛和怀疑是基于广采博取,对此分析后的个体判断之上的。然而反叛也好,怀疑也罢,嵇康只不过是在坚持个体价值立场的前提下,鲜明地阐发了个人的见解,在他的对手看来是“异端”,用我们今天的理性开观照,敢说真心话,这实在是必然的可钦佩的了。

三、呈现出尖刻的讥讽与坦诚的对话姿态

嵇康的言辞,处处凸显讥锋,既是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又是借此发泄内心的愤懑。文中几处回击堪称经典绝伦。开头他即化用《庄子》中的典故,一针见血地指出山涛拉他入仕的心虚理亏和小丑嘴脸。“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1]让读者几乎可以窥见当时山涛的窘态。接下来,他又用《庄子》中的典故“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无鼠也。”[1]告诫山涛不要以小人之心度自己之腹,极尽辛辣讽刺之能事。笔如尖刀,字如戈矛。其实这些尖刻之极具有强烈的鄙薄性的话语足可让山涛望而却步,尴尬不堪。但作者最后又用野人曝背、芹子美食的掌故,又一次袭击了山涛,使讽刺挖苦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讽刺是机智的外在表现,这些言论足见嵇康渊博的学识与睿智的头脑,也是他“轻肆直言,遇事而发”的生动写照,令读者在酣畅淋漓中体悟魏晋名士的魅力。

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嵇康很清楚自己直接面对的不是狰狞可鄙的司马昭,而是自己相知已久的老朋友,同在竹林下饮过酒,谈过玄,他尽管有“好尽之累”,愤激之情不可遏抑,却又能理智平等地和山涛娓娓谈心,尽可能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大程度地节制偏激。“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也许,此时嵇康的心中有撕裂的疼痛,火山爆发状的激荡,无论他多么痛惜自己的好友与他分道扬镳,但内心深处还是对朋友抱以应有的尊重和理解。他试图搭建一个对话的平台:“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1],凭他对山涛的理解与熟悉程度,心中早就明白山涛的选择也是有其道理和原则的,这源于他们哲学观点和文化性格的分歧,事实上无可指责。文中,嵇康还是能做到“体物通达”的,只是告诫他人各有志,不要强人所难。“志气所托,不可夺也。”[1]尤其可贵的是,嵇康还用充满凄寂与柔情的笔调动之以情,绵密坦诚地道出了自己的志向。因此,我们不能否认,就个人感情而言,他还是渴望和山涛沟通的,希望得到他理解的,辛辣机智的挖苦与坦诚绵邈的对话并不矛盾,这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而已。

四、结语

鲁迅先生说:“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3]细读全文不难体会到,嵇康所谓的纵情适性、凌厉超迈中其实暗含无奈,潇洒狷狂、轻肆直言中隐藏着痛苦。聪明的嵇康不会意识到由此“书”而带来的严重后果。《三国志》:“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4]嵇康为坚持自己的信念、价值观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随后在景元三年,司马氏集团借吕安兄弟案件杀死了嵇康。如鲁迅所言,他是非死不可的。身为曹魏皇室成员的他虽然轻世肆志,所托不群,但基于古代知识分子的深层历史使命感,他是不愿看到司马氏集团肆意践踏社会秩序,诛杀异己的霸权主义行径的,于是,仗义执言,慷慨陈词,奏响了声讨虚伪名教的悲歌。这是一切正直的知识分子都无法摆脱的近乎宿命的自杀式殉道。他忘记了,也许永远做不到道士孙登对他的劝诫:“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1]理想人格与现实人生的矛盾是他自身无法超脱的悖论:本可成仙,今却变鬼。也许嵇康在临死前弹起《广陵散》的时刻,他的手一定在颤抖,他的心一定在滴血。无怪乎明代李贽慨叹:“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5]

[1]戴明杨.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卢弼.三国志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李贽.焚书·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编辑:董 蕾)

2014-05-22

K204

A

2095-7238(2014)07-0091-03

10.3969/J.ISSN.2095-7238.2014.07.021

猜你喜欢
司马氏山涛嵇康
入魏司马氏人物及其后裔研究
再论“声无哀乐”——嵇康笔下的声音与受众
嵇康 山涛 绝交于江湖,相知于内心
嵇康
论司马氏对曹髦之死的应对
—— 兼论葬仪之议中的刘贺记忆
“竹林”大哥山涛的为官之道
宁清不浊的嵇康
嵇康“自然和音”的美学意境
“竹林大哥”山涛的为官之道
浅析东晋门阀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