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与创新:新儒学的嬗变及其困境

2014-04-09 12:05杨昌华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思潮儒学儒家

杨昌华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 370000)

守正与创新:新儒学的嬗变及其困境

杨昌华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 370000)

新儒学作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从“五四”运动以来,已经过了近一百年的嬗变。虽然已日趋成熟,但我们不能忽视它所面临的四大困境,即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冲突,与现代性的碰撞,与大众文化的剥离以及新儒学内部的分歧。“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守正方能创新,就当代中国而言,我们更需要守护自己的传统,在守正的基础上,寻找适合中国的现代化之路。

新儒学;现代化;传统文化

一、前言

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曾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历史的新维度。中国自以巨大的落差遭遇现代性以来,至今已逾160多年,这160多年的历史,既是中华民族各个阶层为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与复兴从而进行各种道路选择的过程,同时也是各种思想激烈碰撞的历史。

学者马立诚在《当代中国的八种社会思潮》一书中,对近代以来的各种思潮进行了梳理,并指出了当今影响中国的八种主要的思潮,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潮、老左派思潮、新左派思潮、民主社会主义思潮、新儒学思潮、民粹主义思潮、自由主义思潮和民族主义思潮[1]183。在这八种思潮之中,新儒家的思想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正如严复所说“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作为一个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国家,在守正与创新中如何取舍,如何平衡,如何实现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的结合,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历史课题。新儒学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视角。

“新儒学”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正在商榷的概念,本文所谓“新儒学”采用的是方克立先生的观点,他在《要重视对现代新儒学的研究》一文中,第一次对现代新儒学做了概念的界定“新儒学是在本世纪20年代产生的以接续儒家‘道统’为己任,以服膺宋明儒学为主要特征,力图用儒家学说融合、汇通西学以谋求现代化的学术思想流派。”[2]4在1996年他以“现代新儒学的研究在中国”为题的发言中,对新儒学做了补充界定“现代新儒学一般是‘五四’以后,主张保存和发扬中国传统,重新确立儒学的主体和主导地位,既有选择地学习西方又反对全盘西化和马克思主义化的一种文化保守主义思潮。”[2]19本文旨在通过对新儒学嬗变过程及其代表以及当今新儒学所遇到的困境进行分析,以期对新儒学有一个明晰的把握。

二、新儒学的嬗变及其代表

置于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视阈当中,现在我们所经历的的正是儒学的“第三期发展”,前两次依次是先秦儒家和宋明儒家。先秦儒家主要以孔子、孟子、荀子为代表,而宋明儒家主要是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到了儒学的第三期发展阶段,也就是现代新儒家。

到目前为止,新儒学的发展阶段有“三代说”和“四代说”。“三代说”即以梁漱溟、张君励、熊十力、冯友兰等为第一代,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东方美、钱穆等人为现代新儒家的第二代,杜维明、刘述先等为第三代。[3]14而“四代说”则认为第一代包括梁漱溟、张君励、熊十力等人,第二代包括冯友兰、贺麟、钱穆等人,第三代则包括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人,第四代则有杜维明、刘述先、蔡仁厚等人。[3]16

笔者倾向于“四代说”,鉴于上述分类是在上世纪90年代,难以涵盖近二十年来新儒学的发展,笔者将当代大陆的新儒家如蒋庆、张祥龙、陈明、康晓光等也列入第四代新儒家之中。现逐一加以介绍,以明了新儒学的嬗变过程。

第一代新儒学的代表是梁漱溟、张君励和熊十力等人。梁漱溟可谓是现代新儒学的第一人。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他按照“意欲”的不同,把世界文化分成三类:西洋的文化、中国的文化和印度的文化。按照文化的发展逻辑,这三种文化并不是并列的,而是有其顺序的,先是西洋的文化后是中国的文化最后是印度的文化。基于这种顺序,他对西方文化的态度是“全盘承受,根本改过”[4]。熊十力的“新唯实论”从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上实现了哲学系统化的完整形态,他致力于儒学形式的现代化。[5]

第二代新儒学的代表是冯友兰、贺麟、钱穆等人,其中又以冯友兰为最重要的代表。冯友兰已经认识到了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别事实上就是中古文化和近古文化的差异,他主张中国要现代化,但是他却反对“全盘西化”,同时对“中国本位文化论”持有不同的看法,事实上,在中西文化的关系上冯友兰主张的是“中体西用”,正如他所说“若把中国近五十年来的活动,做一整体看,则在道德方面是继往;在知识 、技术 、工业方面是开来。”[6]贺麟对全盘西化和中国文化本位论都有批判,并试图超越中体西用的文化框架,构建一种反映世界精神的“真文化”,他虽然倡导“儒家的新开展”,但前提条件是全面的了解和学习西方文化,只有在“西化”的基础上才能“化西”。[7]44钱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充分的自信,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历史上领先于世界,本身就有强大的同化力、鲜明的特点和顽强的生命力。

第三代新儒家则包括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人。牟宗三是海外儒学的集大成者,他论证了儒家的三期说,并提出了儒家三统说和自我坎陷说。其中“三统说”是关于儒学发展途径的认识概括“一、道统是肯定,此即肯定道德的宗教价值,护住孔孟所开辟的人生宇宙之本源。二、学统之开出,此即转出‘知性本体’以容纳希腊传统,开出学术之独立性。三、政统之继续,此即由认识政体之发展而肯定民主政治之必然。”[3]308他赞成民主制,认为现代国家制度之建立,是西方文化之所长,而是中国文化之所短,儒家必须经过自我坎陷(自我否定)才能由“内圣”开出“外王”。唐君毅曾参加起草了《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其中强调“中国学术文化,当以心性之学为其本源。”[8]他一生都致力于炎黄子孙的道德完善,他认为儒家具有很高的宗教精神,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本。他说“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涉一切文化理想的。”[9]总体而言,第三代新儒家有一种花果飘零、游弋无根的心理困境。这反映在他们的文化观上,尽管强调儒学的主体的超越地位,却也不得不最终要实现到“民主”这种新“外王”上。

第四代新儒学的阵地主要转向了大陆,除了杜维明、刘述先、蔡仁厚等人外,蒋庆、张祥龙、康晓光、陈明等人都为内地新儒学的代表。这一代新儒学的特点主要是强调东西方文化各有各的民族性,在强调全球化的同时,更加注重民族性,在现代化建设方案上,也强调多样化。[10]

杜维明是海外新儒家的后起之秀,他指出儒家是为己之学,是身心性命之学,他把儒学研究和现代化转型结合起来,体现了海外新儒家对儒家传统实现现代化转型的探索和关注。

大陆新儒家则更多地转向了政治领域,如蒋庆对于海外新儒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从而开创了“政治儒学”,他认为海外新儒家没有从变革政权和政治角度入手,从而沦为了“哲学上的小流派,偏安于学院之中”[11]15他着眼于政治层面,指出只有解决了政治制度问题才能解决道德问题,排斥自由、民主、平等、法治,主张恢复古典礼制,并提出了“王道政治”“为民而王”。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主张设立三院制,其战略上分为上行路线和下行路线,上行路线即进入政治权力中心,下行路线就是在民间建立儒家社团法人。[1]186张祥龙虽然也强调新儒学的政治功能,但认为蒋庆走的太远,他在《重建儒教的危险、必要和中行路线》中提出了所谓“中行路线”,即建立若干的儒家文化特区,“建立儒家特区或保护区是一种不与现代化主流直接对抗的边缘建构,付诸实行的可能性就比较大。”[12]在大陆新儒家中,陈明是比较特殊的一位,他自认为“我既是儒者,也是自由主义者。”[13]他的立场是把儒学和自由主义结合起来,使儒家适应世界潮流。他根据宋明儒学的思路,提出了“即用见体”说,即通过效用西方的价值,发现中国的意志需要。有学者总结,陈明是文化新儒学,蒋庆是政治新儒学,康晓光是制度新儒家,梁治平是法治新儒家,盛洪是经济新儒家。

三、新儒家在当代中国的困境

虽然有学者称现在是儒学发展的第三期,新儒学作为一种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在中国也受到了广泛关注,同时也有很多的学者致力于新儒学的研究。但不可否认,新儒学在中国的发展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由于新儒学所倡导的政治诉求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冲突,新儒学与现代价值的碰撞,以及新儒学与大众文化的剥离,再加之新儒学内部主张的分歧,使得新儒学在中国面临着很大的困境。

(一)新儒学与主流意识形态冲突

新权威主义代表人物萧功秦曾说,中国现在的很大的一个特征就是“非政治领域的有限多元化”[14]这种非政治领域的有限多元化,正好也就说明,在意识形态领域至少在目前不会放开,中国共产党始终把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作为党的指导思想,这个体系是官方唯一的意识形态体系。因而,新儒学作为一种思想流派,他可以进行探讨和发展,但一旦涉及政治意识形态领域,必然会受到压制。因为新儒学所倡导的的政治诉求从本源上来说是和马克思主义相冲突的,譬如儒家传统文化中强调等级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平等观念是南辕北辙的。而当代儒学的政治诉求中,如蒋庆的政治儒学,张祥龙的儒家文化特区等等,似乎走得太远,不可能为执政党所接受,因而这种冲突是内在的,基本上是无法调和的。

(二)新儒学与现代性的碰撞

秦晓在《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使命、宗旨和方法论》一文中说:“‘当代中国问题’可表述为中国的社会转型,即从一个前现代性(传统)社会转变为一个现代性社会。这一转型自晚清始已经历了100多年的历程……到今天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哈贝马斯语)。”[15]近百年来,中国的这个转型历程,无论是自愿不自愿,自觉不自觉都在向“现代西方”学习,从器物层面到制度层面到启蒙的价值理念(自由、民主、理性,人权)等等。是否存在所谓的“普世价值”姑且不论,其实“普世价值”也只不过是福山“历史的终结”的一个翻版。但不可否认,无论是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都在追求着民主、法治、自由、平等等相关的理念,只是通往这些目标的道路选择不同。

就儒家思想而言,本身所追求的的是与自由、民主、法治、平等这些现代性的理念不相容的。早在1926年,顾颉刚和傅斯年就谈论过“孔子学说何以适应于秦汉以来的社会”这个问题,傅斯年认为儒家的道德观念是中国宗法社会的理性发展,所以儒家思想与秦汉以降专制政治体制的发展颇为吻合。[16]亨廷顿在《第三波:二十世纪末的民主化浪潮》一书中,更认为所谓“儒家民主”是自相矛盾的名词,台湾地区是在儒家失去影响力之后才走向民主。[17]

无可否认,儒家的精神内核与现代化所提倡的自由、民主、平等等理念是不相容的。也有学者将现代的自由民主等理念与儒家思想进行简单的比附,认为儒家思想中本身就含有这种民主自由平等宪政等理念。如姚中秋2011年在《南方周末》上发了《你可能不认识的孔子》和《儒家宪政民生主义》等文章,认为孔子开启了平等之门,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公民社会,并认为秦以前的西周和秦以后的汉武帝一直到清朝已经有了宪政。这些观念遭到了包括易中天、袁伟时等学者的批判,这些批判文章中阐述了儒家思想与现代自由平等宪政思想的冲突,简单的比附,并不是儒家思想的出路。因而,如何调和儒家思想与现代性理念之间的矛盾,是现代新儒学遇到的又一困境。

(三)新儒学与大众文化的剥离

近代以来,中国近代生产方式的变迁导致了传统文化的断裂,因为一般而言,传统儒家文化是依附于小农经济和传统宗法的农业文明的[18],因而当时儒家文化不仅是一种官方意识形态,同时由于科举制度的存在,使得儒家文化成为了普通老百姓“货于帝王家”的纽带,从而使得儒家文化的繁荣有其深厚的土壤,成为了一种大众文化。而随着近代工业文明取代了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以及科举制度的废除,儒家文化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背景,造成了传统文化的断裂。

同时随着全球化的发展,随着西方的商品而来的是一种消费文化,这种文化追逐消费,追求物质享受,这与传统儒家文化中所强调的道德的生活是背道而驰的。同时,传统儒家文化强调的是一种精神的道德的生活,因而追求的是价值理性,而现在的大众文化,追求的却是工具理性,并且已经占据了大众文化的主流。因而,寻求新儒学与大众文化的融合,探索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平衡也是现代新儒学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

(四)新儒学内部的分歧

纵观当代中国的八种社会思潮,笔者认为其中内部分歧最大的便是新儒学,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大的分歧,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新儒学涉及的是一个历史性的课题,即如何在传统文化和现代化中取舍,或者说如何促使他们之间的融合。虽然新儒学在对待传统文化上态度是基本一致的,他们大都主张以传统主流文化的价值作为现代化中介和民族凝聚力的基础,但对于现代化及其路径可谓是莫衷一是。

柴文华将现代新儒学分为“典型意义上的现代新儒学”和“非典型意义上的新儒学”。前者立足于传统儒学,且对西学持有一种开放心态,承认儒学的负面因素和西学的合理性,致力于儒学自身的现代化尝试,包括吸收科学、民主、个性等方面的现代价值理念。其代表如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等。后者则相对比较激进,他们对西方要么持有一种拒斥的态度(马一浮)要么高度赞扬西方文化,甚而主张在保留传统的国粹基础上全盘西化(张君励)。[7]46

现在活跃于思想界的新儒学第四代的代表的主张分歧也很大。主要体现在海外儒学和大陆儒学的分歧上。如蒋庆曾批评海外儒学没有涉及政治领域从而沦为“哲学上的小流派”,同时热心改造儒学,追求自由民主法治,背离了儒家宗旨,“此必导致中国文化理念中所固有的政治形态灭亡从而文化灭亡。”[11]16正是由于这种内部分歧的存在,致使新儒学的力量被不断分散,其影响也大打折扣。

四、余论

严复曾言“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这为正处于转型期的中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考问题的维度。他事实上阐明的是一个守正与创新的问题。创新并不是盲目的创新,而是必须在守护传统的核心价值理念的基础上来进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培育了这个民族一定的品性,可能在面对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遭遇了巨大的落差,以至于对传统文化失去了信心,对西方的现代文化产生了一种盲目的狂热。但正如新制度主义和孟德斯鸠的“环境决定论”所提供的视角一样,每一种制度,每一种思想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环境所培育出来的,其存在必定有其合理性,它造就了一个民族甚至于一个国家的品性。就当代中国而言,我们更多的需要“守正”,需要守护自己的传统,在守护传统的基础上寻找适合中国的现代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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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董 蕾)

2014-05-10

B26

A

2095-7238(2014)07-0079-05

10.3969/J.ISSN.2095-7238.2014.07.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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