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玉
(海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穿越时代的安妮·勃朗特
—— 《女房客》的叙事技巧
陈文玉
(海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18世纪末,欧洲小说家开始了小说技巧方面的种种实验,19世纪小说艺术达到高峰。出版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安妮·勃朗特的小说《女房客》在叙事技巧上也进行了革新。小说通过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采用内聚焦视角模式,巧妙地设置读者期盼真相的悬念,并像剥葱式地一层一层地使读者感知与获取信息直至真相大白。文章论述《女房客》的叙事技巧和独特的叙事艺术魅力,同时揭示安妮·勃朗特思想的超越及对父权制社会的有力抨击。
安妮·勃朗特;《女房客》;叙事技巧
由亚伯拉罕H.拉斯于1971年主编的《100部美国和英国小说情节指南》不包括安妮·勃朗特的《女房客》,她的光芒被其两个姐姐夏绿蒂· 勃朗特与艾米利· 勃朗特所掩盖。但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她的成就比她的两个姐姐大,玛丽A.沃德于1900年就曾评论说,《女房客》既比《简爱》好,也比《呼啸山庄》好。
《女房客》于1840年6月由托马斯·纽比出版社出版,1848年再版。当这部小说出版时,它获得许多批评家及评论家的好评,但是当他们知道这部小说的作者是名女性时,他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进而斥责道女性不该写她们不该写的,《女房客》因此被打上了粗俗的标签。面对如此不友好、尖锐的批评,在第二版前言中,安妮· 勃朗特自我辩护并质疑道:“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容许自己写出确实使女性丢脸的内容,或者为什么一个女人写出了对男人说来是恰当而相称的任何内容就应当受到苛评?”[1]ⅪⅩ事实是虽然该小说遭受到许多批评,但当时销售量很好,部分原因在于它是“对婚姻持谨慎态度和对男性罪恶说教的小说”。[2]
18世纪末,欧洲小说家开始了小说技巧方面的种种实验,19世纪小说艺术达到高峰。处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安妮·勃朗特也不例外,她在叙事技巧上也进行了革新。叙事“就是叙述事情(叙+事),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3]2申丹认为叙事涵盖故事结构和话语技巧两个层面。在《女房客》中,作者塑造了“新女性”海伦,新女性指的是“不依附男人,自谋生路,有自我意识,要求男女平等、选举权、遗产继承权,敢于挑战传统伦理道德,表露感情和性欲”[4]的女性,“新女性”一词开始流行于1894年。对于此小说来说,作者没有涉及到选举权及表露性欲方面。本文在论述《女房客》叙事技巧的同时,揭示安妮·勃朗特思想的超越及对父权制社会的有力抨击。
在吉尔伯特·马卡姆叙述的章节里,叙述者是吉尔伯特,他是小说的聚焦人物。根据华莱士·马丁的叙事交流模式:说者——信息——听者[5],吉尔伯特是说者即信息的发出者,听者即信息的接收者是读者。根据美国叙事学家西摩·查特曼的叙事交流模式: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受述者)→隐含读者→真实读者[6]151,叙述者是吉尔伯特,受述者是其朋友杰克·哈尔福特先生,“如果不是故事中的人物,受述者等同于隐含读者”[5],哈尔福特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他也是隐含读者之一。叙述者通过第一人称回顾性内聚焦视角把信息传达给听话者,听话者有哈尔福特和真实读者以及隐含读者,听话者从叙述者的叙述中得知发生在叙述者之一吉尔伯特身上的故事。
在第一章之前有封题为 “致杰克·哈尔福特先生”的信,安妮·勃朗特借助这封信让哈尔福特及读者知道,信中的“我”为什么要把“我的秘事”告诉给哈尔福特,看完此封信,读者还不知道这个“我”是谁,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因为在信里没有标明写信时间也没有落款人;也不知道这个“我”是男是女,尽管正文第二段的开头写着“老兄”[1]3,读者只能猜测并假设这个“我”是个男的。第一章的标题“一桩新发现的事” ,给读者设下了悬念:“新发现的事”到底是什么?作者运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故事:“你得听我从一八二七年的秋天说起。”[1]5哈尔福特和读者开始跟随着“我”听“我”讲故事。作者借助“我”把故事中的人物介绍出来,读者了解到“我”是个有抱负、自信、想改变现状、24岁在家务农的年轻人,并且知道“我”是个男的,母亲仁慈、开明、勤劳,“对某些方面却很讲究”[1]6(如要求孩子们穿着要干净,要守时),父亲去世了,在世前是个思想保守的乡坤,认为“野心必然导致灭亡……规劝我要照那万无一失的老路子走下去”[1]5。开篇让读者感受到在父权制社会下男人的思想观念守旧,还不如女人,这对后面母亲最终同意“我”娶海伦做了铺垫。一家人聊天时,通过妹妹罗丝的话读者知道“我”叫吉尔伯特。罗丝还说:“我刚才正要告诉你们我在他们家听到的一条重要新闻——我听见后一直巴不得要说出来。你们知道,一个月前就听说有人要租下怀尔德菲尔府——这——这事你们怎么看?实际上已经有人住进去一个多星期了!——而我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1]8读到这里,哈尔福特及读者也急着想知道是谁租下了房子,是谁住进去了,“我”一家的继续对话让读者知道住进去的是个不超过二十五六岁的叫做格雷厄姆太太的单身女人和一个帮佣的老婆子,“我”的母亲和妹妹去拜访这个女子后,读者从“我”和母亲的对话中,进一步得知这个神秘女子是个寡妇,通过吉尔伯特在教堂对神秘女子的描述,知道这个女子的外貌,第一章的倒数第二段,吉尔伯特把乡坤劳伦斯介绍了出来,“他的家庭从前在怀尔德菲尔府住过”[1]16,这句话为后面的叙述埋下了伏笔,劳伦斯和怀尔德菲尔府与租了此府的女子有什么联系。这章出现了落款人: 你的永远不变的朋友吉尔伯特·马卡姆,这时读者不包括哈尔福特才知道“我”的全名。此外,读完这章读者知道本章标题所说的“新发现的事”就是破烂不堪的、已经15年没有住人的怀尔德菲尔府住上了一名单身女子。
第二章的叙述让读者又进一步获取这位神秘女子的信息,知道这名神秘女子还有一个大约五岁的儿子,“我”如何戏剧性和这位女子正面联系上的。“我”到怀尔德菲尔府去,在孩子被“我”的狗所吸引,翻墙险些掉下来之时接住了孩子,这时这位女子出现。第三章这位叫做格雷厄姆的女子到林登卡来吉尔伯特家里拜访,通过她和他一家的对话,知道她的孩子叫小阿瑟、他厌恶酒,什么原因使他如此讨厌酒,这为后面的叙述留下了伏笔。第四章在吉尔伯特家的聚会上,他的母亲马卡姆太太提到格雷厄姆太太,对劳伦斯说她是一个“很怪癖的夫人”[1]38,读者读到这,也会和吉尔伯特的左邻右舍一样同意此观点:格雷厄姆太太拒绝告诉大家她的详细信息,拒绝参加聚会,显得神秘、怪异和难相处。这章通过马卡姆太太对劳伦斯说的话想让读者及客人们进一步了解格雷厄姆太太以及劳伦斯和她的关系:“不过我想你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她[格雷厄姆太太]的事情,因为她是你的房客——而且她说她有点儿认得你。”[1]38出人意料,劳伦斯回答说:“你搞错了——我并不认得她——这就是说——我确实见过她,可是要向我打听有关格雷厄姆太太的情况,那简直是问道于盲。”[1]38这里用了三个破折号,第一个表示进一步说明,第二个表示停顿,第三个表示进一步解释。故事中的人物及读者都会失望,同时也会怀疑:劳伦斯真的不认识格雷厄姆太太吗?
第五章描述了吉尔伯特和格雷厄姆太太的第四次会面,读者又进一步获取后者的信息:格雷厄姆太太有画室,会画画。文本透露她是个有品味的知性女子。本章出现了两个悬念:一是吉尔伯特发现在她未完成的油画一角写着假地名坎伯兰郡的费尔恩利庄园,而不写真实的地名怀尔德菲尔府,画的另一角写了假名的首字母,她对他的解释是不愿意让朋友们知道她现在的住处,由于她的画都托人在伦敦代售,所以要这样做。听话者又得知她的名字是假的以及为什么写假地名的信息,但同时也存在着不确定的信息:为什么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住处?为什么她要用假名?二是这章第一次出现了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的画像,由于“我” 看了这副画像导致格雷厄姆太太“非常气恼”[1]48,“我”又设置了另一个悬念:她为什么那么生气?画中人是谁?
第六章里,读者也和吉尔伯特一样,以为劳伦斯爱上了格雷厄姆太太,通过吉尔伯特在第八章的叙述,使读者获得一个信息:吉尔伯特正努力地创造和格雷厄姆太太见面的机会。吉尔伯特送刚出生的小狗给她儿子,以妹妹的名义送一些花木给她,他送瓦尔特·司各特的叙事诗《玛密恩》给她,他们“谈论绘画、诗歌、音乐、神学、地质学和哲学”[1]74。读者的感觉是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兴趣,吉尔伯特逐步获得格雷厄姆太太的好感。同时,叙述者又设置了悬念;“我”一提感情方面的事或对她表示出亲昵的话语和神情,她的态度就会变得“冷淡疏远”[1]73或露出痛苦的神情。读者会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这也许是由于她对亡夫过分情深或者是由于她对他以及婚姻关系都已厌倦了。”[1]74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还未能得到证实。她的话语“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告诉你”,[1]95“可能”让吉尔伯特及读者还有哈尔福特都期待着这一悬念被解开同时也有些疑虑:格雷厄姆太太会把她的秘密说出来吗?
第十一章由于吉尔伯特在格雷厄姆太太的书上发现她的署名为海伦,读者获取了格雷厄姆太太的名字叫海伦的信息,从这章开始,格雷厄姆太太变为海伦,同时,左邻右舍在纷纷议论着海伦,说她的坏话,认为她不是正经人,究竟是什么原因,悬念又出现。 接下来的一章,吉尔伯特表示对海伦的信任以及他对她的情感,海伦说:“明天,约摸中午时分,如果你在原野上与我会面,我就把你要知道的事统统告诉你;你听了以后,即使确实不愿意把我作为不值得关心的人而予以抛弃,你也许会明白有必要终止我们的亲密关系。”[1]110读到这里,听话者会欣喜地暗想:谜底就要揭开了,期待着他们第二天的见面。但是峰回路转,吉尔伯特受感情驱使,在和海伦道别之后又返回到怀尔德菲尔府,站在树丛暗影中的他看见了海伦和劳伦斯亲密的举动,吉尔伯特愤怒、痛苦,绝望地回家,读者惊讶也怀疑:海伦和劳伦斯真的是情侣关系吗?第二天,吉尔伯特躲着海伦,没有去和她会面,到了第十三章,悬念还没有解开。第十五章海伦把她的日记给了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和读者期待着谜底的揭开。
在吉尔伯特·马卡姆叙述的章节里,叙述自我放弃了自己目前的观察角度,改为从当年经验自我的角度来聚焦,读者及其杰克·哈尔福特先生只能像当年的“我”那样面对海伦却不知道她的身份、什么原因使她来到怀尔德菲尔府租下它并居住下来。叙述者明明清楚居住在怀尔德菲尔府的海伦的所有情况,却有意不告诉读者,通过转用经验自我的视角的方法来隐瞒海伦的身份及其它情况。当在后面的章节里,海伦的日记解开了读者期盼的真相,读者会感到出乎意料,加强了戏剧性效果。
从第十六章开始是海伦的日记,安妮·勃朗特又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进行回顾性的叙述,海伦的日记始于1821年6月1日,海伦的故事对她和吉尔伯特以及读者都是痛苦的,对海伦来说是一种创伤记忆。“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导论讲演》中把沉溺于过去创伤经历的人称为‘创伤性神经症’患者,患者因固着于过去的创伤记忆,不能自拔。心灵创伤疾病与神经症类似,都源于患者没有能力应付某种具有强烈情感色彩的经历。”[4]创伤记忆指沉迷于往事的回忆,不能从中解放出来。从叙述者第一章到第十五章的叙述中,吉尔伯特和读者已经感受到海伦创伤记忆的症状:“可是她似乎蓦地想起一件痛苦的往事;眉宇之间顿时浮现一片极度痛苦的阴霾,双颊和嘴唇变得像大理石一般苍白;她似乎在内心进行了片刻的斗争——接着猛地用力抽回她的手,朝后退了一两步。”[1]95“可是她同样突然地抽出她的手,极度悲痛地大声说道:‘不,不,不单是这个情况!’”[1]108“‘吉尔伯特,一定离开我吧!’她叫喊道,痛苦得嗓音都发颤了。”[1]110海伦沉溺过去的创伤记忆,屡屡表现出在别人看来是怪异的行为及多次拒绝吉尔伯特的爱情。
安妮·勃朗特用二十八章的篇幅以日记的形式叙述了海伦和前夫阿瑟·亨廷顿相识、结婚及婚后阿瑟骄奢淫逸的生活。为了逃避酗酒、自私、粗暴、放荡堕落、游手好闲、没有共同兴趣爱好的丈夫以及丈夫对儿子坏的影响,海伦带着儿子逃离草谷庄园的家和丈夫,居住在怀尔德菲尔府。
海伦通过书面的形式即写日记以及把日记给吉尔伯特看,是希望宣泄她心中的恐惧、焦虑,使吉尔伯特及读者了解她的过去,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宽容,从而达到愈合心灵创伤的目的。
从日记中的叙述,叙述者使读者获知海伦在前十五章出现创伤记忆症状的原因以及海伦在记录事件时呈现出来她的创伤记忆。结婚两个月,海伦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阿瑟并非我起初认为的那种人,……我原是可能了解他的,因为大家都很愿意把他的情况告诉我,而他本人又不善于伪装,可是当时我却是存心视而不见。”[1]222“他一向任何书都不看”[1]229,而且常常谈他过去的情人等粗俗的话题,使她“脸色发白,眼睛冒火”[1]231。结婚大约四个月,在理由含糊的情况下,她丈夫单独留在城里一个月,“他在每封来信中都答应过几天就回家,却每次都欺骗了我”[1]241,“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啦!”[1]247安娜贝拉和阿瑟的暧昧关系使海伦“呆若木鸡,半响说不出话来”[1]256。结婚两年,海伦发现丈夫的“全部邪恶本质”[1]270。海伦曾多次 “企图尽妻子的责任清除他的不良行为却遭到了固执的抵抗”[7]。他又一次独自外出到城里和酒友花天酒地整整四个月,“这四个月过得很悲惨,强烈的焦虑、失望和愤慨交替着折磨我”[1]272。海伦父亲去世,阿瑟不许她定制并穿丧服,也不允许她去参加葬礼。亲眼目睹和亲耳听见丈夫和安娜贝拉的私情,她认为丈夫是她“最大的敌人——因为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伤害我”[1]344,他“摧毁了我青春的最美好的感情,让我注定将绝望悲惨地过一生……我恨他——我恨他!”[1]344
当海伦阻止年幼的儿子和丈夫及酒友一块喝酒时,常常受到丈夫的阻碍,只好“退出去孤零零地饱尝痛苦和绝望的味道”[1]390,当丈夫知道她想逃离家时,把橱柜、书桌、抽屉等的钥匙没收去,把她的绘画用品都付之一炬,还叫仆人把画架、油画布和绷画布的框子都拿去点火。丈夫“教孩子憎恨并藐视他的母亲,效法他父亲的恶行”[1]412-423。
吉尔伯特及怀尔德菲尔府周围的人是海伦创伤记忆的直接感知者,同时吉尔伯特和其朋友杰克哈尔福特以及读者是间接感知者,前者通过阅读海伦的日记及通过写信呈现海伦的日记再一次感知她的创伤,后者是通过吉尔伯特的书信感知的。海伦的日记对其本人来说是创伤记忆的记录,日记时时提醒她所经历的过去和创伤记忆,沉迷于过去的回忆,不能忘却、不能自拔,使她做出在别人看来不可理解的行为,呈现给故事中的人物及读者是个难相处、怪异的人。
《女房客》于1840年出版,1848年再版,安妮·勃朗特出生于1820年,1849年去世,分别经历浪漫主义时期及维多利亚时期十多年,写作及出版《女房客》正处在维多利亚时期(1832年至1901年),而小说叙述的故事开始于1821年,英国正处于浪漫主义时期(1798年至1832年),叙述者于1847年以书信的方式追溯1821年到1829年发生的故事。18世纪60年代后,英国发生了深刻的社会革命——产业革命,它使宗法制的英国农村遭到了彻底的破坏,18世纪末,英国又受到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深刻影响。英国人民在思想、政治、文化、经济、阶级结构等层面上,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维多利亚时期,小说成为最重要的表达进步思想的载体。安妮·勃朗特的写作风格犀利、反讽,更多地呈现现实性而非浪漫性,《女房客》“堪称‘妇女解放运动’的第一篇宣言”[8],她通过它展示其思想与观念。
美国芝加哥学派著名叙事学家韦恩·布思在1961年出版的《小说修辞学》一书中提出了“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无论我们是将这位隐含作者称为‘正式作者’,还是采用凯瑟琳蒂洛森新近复活的术语,即作者的‘第二自我’,毋庸置疑的是,读者得到的关于这一存在的形象是作者最重要的效果之一。无论他如何努力做到非个性化,读者都会建构出一个这样写作的正式作者的形象……作者会根据具体作品的特定需要而以不同的面貌出现。”[9]71查特曼认为“隐含作者悄悄地指示我们,通过整体的设计,用所有的声音,通过它选择的所有手段让我们获悉”[6]148,在1990年出版的《叙事术语评论》一书中,他认为既然“隐含作者”指称读者从作品中推导出来的作者形象,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读者的阐释,处于不同社会历史语境中的读者很可能会建构出不同的隐含作者。*转引自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版,第388-389页。笔者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女房客》中的“隐含作者”就是真实作者安妮·勃朗特,而她塑造的女主人公海伦就是她思想的代言人,同时在中心人物吉尔伯特的身上也体现了她的思想。阿瑟是维多利亚时代父权社会男人的典型代表,是她所批判的,阿瑟的父权制思想、生活方式等是她所抨击的。吉尔伯特代表有新思想、新观念的男性,海伦代表新型的、有反叛精神的新女性,是反抗父权制的典型代表,安妮·勃朗特借助海伦和吉尔伯特特别是前者把其主要思想和观念都展示出来,她在小说中对父权社会进行了有力的批判。以下的例子说明她的思想和观念:
“是这样吗,哈尔福特?这是不是你在家庭生活中所遵守的德行规范?而你那幸福的妻子不要求什么别的?”[1]58“不要求什么别的”体现了吉尔伯特对他母亲的话的不赞同,女人不应只是烧菜做饭,满足丈夫的基本需求,女人应该有更高的期望,女人和男人都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夫妻之间要满足对方的精神需求。
“如果是相互的爱,同时又将是非常纯洁的爱,那么爱情的增长会带来幸福的增长。”[1]451“相互”体现了海伦要求爱应是相互的,而不是单方的。“非常纯洁”表明了海伦追求的是精神层面的爱,认为这样的爱会达到永恒,在她还有丈夫时,尽管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仍不希望和吉尔伯特是肉体的爱、情欲的爱。
阿瑟如同许多维多利亚时期的丈夫一样,只允许自己到大都市去社交、花天酒地,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到城里去,担心她被“伦敦化”[1]238,希望她做金丝笼里的小鸟、“家里的天使”。当阿瑟没有理由在城里待上一个月且屡次撒谎要回来时, 他还教训、教导她:耐性是“女人的首要美德”[1]243,“女人的天性是坚贞——爱一个人,只爱一个人,盲目而温柔的,而且始终如一”[1]260。海伦和阿瑟没有共同的思想:“他对妻子的见解如下:妻子应该忠诚地热爱丈夫,并且待在家里——伺候丈夫,在他喜欢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尽一切可能逗他乐、使他过得舒服;而且当他不在家的时候,不管他在这期间可能在干什么,她得照管他在家庭里和其他方面的利益,耐心地等他回来。”[1]270因而他要求海伦向他朋友哈特斯利的妻子学习,哈特斯利的妻子是个没有独立思想、头脑简单、心甘情愿地充当他丈夫奴隶的女子,阿瑟说:
整个社交季节他[哈特斯利]都让她[哈特斯利的妻子]与他同住在伦敦,而她一点儿也不找他的麻烦。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凭正常的单身汉作风自找乐趣,而她从不抱怨被他忽视;他可以在晚上或者凌晨任何时候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可以清醒地蹦着脸,也可以喝得烂醉而兴高采烈;可以肆无忌惮而毫无干扰地尽情干蠢事或者疯疯癫癫。不管他做什么,她绝无一句责备或抱怨的话。[1]285
然而,海伦不属于此类妇女,她有着坚强的意志和独立的头脑,坚持男女之间的平等包括情感。当她发现他和安娜贝拉有奸情,他没有感到羞愧而是平静地说“那又怎么样?”[1]340并冷冷地把它认为“算不上什么的——不值得放在心上”[1]258,她质问道:“要是你的朋友洛勃罗勋爵[安娜贝拉之夫]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想?换句话说,要是他或其他人象你对待安娜贝拉那样也对我从头到尾来一遍,你自己又会怎么想呢?”[1]259在和阿瑟结婚期间,他喜欢告诉她以前的风流韵事,在说到他和女子F偷情的故事时,他俩“大吵了一顿”,海伦把卧室门锁上,不让丈夫进,她在心里想:“我决定向他表明我的心不是他的奴隶,如果我做出选择没有他我也能活。”[1]231她拒绝让丈夫进卧房,这一举动在维多利亚时代是骇人听闻的,显示安妮·勃朗特对父权社会的反叛和现代女性意识。
当她决定离开她这位粗暴、放荡的酒鬼丈夫,带着小儿子逃离家时,她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进去,特别是她如何挣钱,如何筹备旅费,她和她儿子将住哪,她意识到做准备的重要性,没有盲目地做事情,下面的引言证明了这点并体现了她是个理性和睿智的女子:
可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既没有朋友又无人推荐我,作为一名艺术家,我的技艺是否熟练得足以赖此谋生呢?不行,我得再稍等一些时候。无论作为实际上的画家或者教师,我必须努力干一番,以便增加我的才能,画出一些值得作为显示我的能力的样品,一些于我有利的证明。我当然并不期望会有辉煌的成就,但是必须取得一定的把握免遭彻底的失败——我决不可让我的儿子挨饿。另外,我还得为旅途开支和船票筹款,也得为我们隐居后的生活准备一点儿钱,以防万一在开头可能不顺利;而且不能备款太少,因为谁知道我可能因别人的漠不关心或者疏忽,或者因我自身缺乏经验,或者不能适应人们的口味而奋斗多久呢?[1]391
从上述海伦的内心独白,使读者感知到她的思想和行事的审慎,不冲动,考虑周密,是个睿智的女性,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使读者最震撼的是她把想法付之行动:带着年幼的儿子逃离家庭和丈夫,通过画画挣钱养活她和儿子,过独立的生活。“作者不仅震撼了当代社会的道德规范,还无视当时的国法。在1848年,为人妻的妇女——尤其是婚生子女——完全受丈夫的控制。”[8]1在维多利亚时期,男子的权威体现在地位和财产上,“史上监护法律和先例规定孩子和家庭的关系是经济关系”[10]33, 孩子实际上是一种财产,像婚姻中所有的其它财富,孩子专属于父亲,妻子也是丈夫的财产,母亲没有监护孩子的权利。“堕落的阿瑟争夺孩子是因为形式原因,而海伦体现了现在所熟悉的观点:孩子是无价之宝。”[10]40这些行动体现她对父权制的反叛、她的独立意识、自我意识和果敢精神。她的“通过艺术自助和自主性”[11]23既体现在她的婚姻生活也体现在逃离丈夫之后的生活。在她和阿瑟的婚姻期间,她在家里的书房留了空间供她画画,为了有效地躲避他及“他那帮骄奢淫逸的猪朋狗友”[11]28,书房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都是她的“安全隐居处”[1]392。当她逃离草谷庄园到达怀尔德菲尔府时, 其中第一件主要的事就是设立自己的画室。当她下定决心逃离丈夫,她马上开始工作去完成它。首先,她秘密说服老女佣雷切尔“先在哪个遥远的城里找个画商”[1]392,然后悄悄地把她手头的画卖掉把钱存起来作为逃离的费用,后来她又画了一些买主们喜欢的画。在特殊复杂的情况下,她作为一个创造性的生产者为19世纪那些奋力想逃脱她们难以忍受的丈夫、离开家的妇女们提供了榜样,并且为她们提供了实用的方案,使得她们意识到如果她们想离开丈夫独立生活,她们应该有生存的能力和一技之长,这样她们才能解放自己。此外,她的做法揭示了死亡不是反抗父权社会的唯一方式。海伦的做法给妇女们的自救指引了一条道路。
安妮·勃朗特借助海伦表达了她的思想观,通过海伦逃离家庭和丈夫,体现了她对父权社会的批判和抵抗。在维多利亚时期,海伦的这种做法是惊天骇人的,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的,在当今若要这样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依我看来这也是国内很少有人特别是男性批评家对这部作品进行评述的原因之一。
小说以内视角模式进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相对来说是比较可靠的。内视角,是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内”[3]95。小说的前十五章,吉尔伯特运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内视角进行叙述,他放弃目前的观察角度,转而采用当时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来聚焦,他处在故事当中,是聚焦人物,第十六章到四十四章是日记体,叙述者海伦同样以内视角模式进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四十五章到结尾又到吉尔伯特叙述,他同样放弃目前的观察视角,改为从当初体验事件时的角度进行观察和叙述。根据热奈特对视角的分类,我们可以说小说中的叙述者以内聚焦视角进行叙述。内聚焦视角“完全凭借一个或几个人物(主人公或见证人)的感官去看、去听,只转述这个人物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12]27,整部作品是以第一人称变换式内聚焦视角进行叙述。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一书中,认为:“自传”的叙述者,不论自传是真实的还是杜撰的,比“第三人称”叙事的叙述者更“天经地义地”有权以自己的名义讲话,原因正在于他就是主人公。[13]内聚焦视角“能充分敞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12]28。而且,日记及书信体特别是前者是日记主人抒发感情最好的方式,流露出来的感情真实、自然,虽然“某人的私人信件会隐含该人的不同形象,这取决于跟通信对象的不同关系和每封信的不同目的”[9]71,吉尔伯特是给其关系密切的、多年的好朋友写信,所写的可以说是毫不保留,把一个真实的“我”完全展现出来。这样的叙述,读者觉得可信、可靠,认为叙述者是比较可靠的。此外,安妮·勃朗特采用了许多的人物话语叙述,运用了许多的直接引语,使读者更容易沉浸在过去发生的事件当中,仿佛身在其中,增加了叙事的可靠性。
尽管第一人称叙述者吉尔伯特的叙述是在事件发生过之后,属于记忆性质,叙述者表达的是对自己在故事中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心里想法的回忆,但他是故事中的聚焦人物,经历了故事的开端、过程和结局,所叙述的可以说大体上是真实可靠的。小说的第一章至十五章是男主人公吉尔伯特以第一人称“我”通过书信方式叙述故事。“我”—— 吉尔伯特给朋友杰克哈尔福特写信,安妮·勃朗特运用了内聚焦进行了回顾性叙述,“我”追溯往事——1827秋天至次年发生在“我”和女主人公海伦的故事,从第十六章起以日记的形式转为女主人公海伦的叙述,吉尔伯特不再是叙事者,不是海伦日记所叙述故事中的人物,他置于故事之外,只将海伦的日记呈现给朋友及读者,读者看到的是海伦和其前夫亨廷顿的故事。 第四十四章的最后两段海伦的日记中断,海伦和阿瑟的故事告一段落。第三段以下面的句子“11月3日——我又进一步结识了一些邻人。在本教区及其附近地区的一位漂亮的绅士兼花花公子(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如此的)是个年轻的……”[1]440转为吉尔伯特的叙述,叙述者及感知者都是他, 第四十五章到第四十九章穿插着海伦给其哥哥劳伦斯的信,使吉尔伯特、劳伦斯和读者获得海伦的信息,从而知道海伦及阿瑟的事情,故事得以进行下去。第五十章到五十三章结尾吉尔伯特又置于故事之内,以书信的方式通过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叙述他和海伦的故事。
综上所述,吉尔伯特和海伦均是小说中的聚焦人物,是叙述主体,处在故事的中心位置,他们以第一人称来叙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因此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小说的叙事是可靠的。
吉尔伯特和海伦不仅仅是故事的叙述人,而且是参与故事的聚焦人物,他们是安妮·勃朗特的代言人,特别是海伦。作者用犀利的笔触对父权制进行了抨击。海伦在思想观念上具有女性自我意识、独立意识,她睿智、富于反抗精神,勇于与命运抗争,进行自救;敢于追求爱情(她的再嫁及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吉尔伯特),要求男女在情感方面的平等。在叙事艺术层面上采用书信体形式;在书信内镶嵌入日记,对过去的过去进行回顾性的叙述,之后又采用书信体形式,在书信体内穿插着书信,最后又和前面呼应,单纯采用书信体形式;采用许多的直接引语。吉尔伯特以写信的方式沉浸在回忆之中,他的叙事语篇或者描述语篇不免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海伦的日记是她对当时发生事件的记录以及自己当时内心的真实感受,日记是私密的,因此海伦的叙述比吉尔伯特的叙述显得更加真实可靠,虽然如此,总体来说叙事是可靠的。海伦的日记揭示她的生活以及许多怀尔德菲尔府周边的邻居、吉尔伯特以及读者迫切知道的秘密,安妮·勃朗特像剥葱一样一层层地剥下笼罩在海伦身上的神秘色彩,使吉尔伯特设置的也是安妮·勃朗特设置的悬念得到解决,真相大白。《女房客》的叙事技巧使小说绽放出独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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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莉)
NarrativeTechniquesinTheTenantofWildfellHall
CHEN Wen-yu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In the end of the 18th century, European novelists started various kinds of experiments on fictional techniques and the art of fiction reached its summit in the 19th century. The novelTheTenantofWildfellHallwritten by Ann Bronte and published in the Victorian Age in Britain had innovations in narrative techniques as well. The novel narrates retrospectively in the first person and adopts the mode of internal focalization, so the readers are cleverly kept in suspense by Ann Bronte who makes the readers sense and acquire the information step by step like peeling an onion until the truth is revealed.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iscuss the narrative techniques in the novel and to show the charm of its unique narrative art and reveal simultaneously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author’s thought and the forceful attack against patriarchal society.
Ann Bronte;TheTenantofWildfellHall; narrative techniques
本文为海南省社科联立项项目“19、20世纪英美小说女性与海南女性形象建构研究”(项目编号:HNSK(Z)12-65)的阶段性成果
2014-08-12
陈文玉(1968-),女,海南文昌人,海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I3/074
A
1674-5310(2014)-11-009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