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散文与《 随笔》

2014-08-30 08:26军,李
关键词:黄伟文章

刘 军,李 灿

(1.昆山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江苏 昆山 215300;2.昆山中学,江苏 昆山 215300 )

施蛰存散文与《 随笔》

刘 军1,李 灿2

(1.昆山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江苏 昆山 215300;2.昆山中学,江苏 昆山 215300 )

1980年代以来,施蛰存在《随笔》杂志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他对新生刊物的支持与呵护,是智者的道义之举。其在《随笔》上发表的系列散文,虽经时光淘洗,仍具可读性,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很能代表他这一时期杂文随笔的艺术特色。他在《随笔》上的文字,具有俏皮风格,他往往以“解构”、“重构”的姿态,对读者耳熟能详的日常生活进行善意的调侃,展现智者之思,常有新观点、新看法和新立场,令人耳目一新;敢于讲真话,体现着一种独特的勇士精神。

施蛰存;《随笔》;散文;俏皮;调侃

1949年之前,施蛰存创作了不少随笔,如《街车随笔》《书相国寺摄景后》《无相庵随笔》《无相庵急就章》《玉玲珑阁丛谈》等,这些文章如同他创办的杂志《文艺风景》之性质趋同,“以轻倩见长”,注重内容的文学性,表达一时一地对一景一物的微妙感受,心理描写细腻丰盈,呈现一派葱郁的青春气息,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总体看来,施蛰存早年的随笔,不拘一格,涉笔成趣,旧照片、墙门、山里果儿、茶、酒、桂花、蝉、蚁、胡须、文人交往和读书心得等,均可成为他写作的对象。

1980年代以来,报刊出版业兴起,各大媒体编辑纷纷向施蛰存约稿,在众多报刊杂志中,广州的《随笔》杂志是施蛰存用心较多,发稿量较大的刊物。自1980年第6期《随笔》发表《乙夜偶谈》以来,施蛰存相继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了39篇短文,详见下表:

出处时间期数标题备注随笔1980年第6期乙夜偶谈《形象思维》《宗教艺术》《旧书店》《古代旅行》1981年第18期乙夜偶谈《真实和美》《官僚词汇》1983年第2期神仙故事1986年第6期杂谈《金瓶梅》1989年第5期雨窗随笔《一篇“译序”》《平等的批评》《批评与自我批评》《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民的分类史》第6期雨窗随笔“文化”与“文学”自题画像1990年第2期雨窗随笔《为人民服务》《子贡问政》《文学遗产》《又一份遗产》《国粹》第4期古文名句赏析(外一篇)《小引》《悠然》《先忧后乐》《“匹夫无责论”》《诗话》第6期人道主义(外两则)《魔棍》《富贵·贫贱》1991年第1期匹夫有责论(外一篇)《闲话孔子》1991年第2期禅学(外一篇)《批〈兰亭序〉》第4期怀念几个画家(外一篇)《旅游景点设计》第6期杂览漫记《房内》《林纾》《红白喜事》1993年第3期我的杂文1994年第3期功风名雨

这些随笔从1980年至1994年。尽管广州与上海相隔较远,但施蛰存却与《随笔》杂志保持了14年的稿约关系,且发稿数量如此之多、质量如此之高,可见施蛰存对《随笔》的重视和欣赏。

施蛰存与《随笔》之间,或许有风格相契、性情相投的地方。《随笔》创办于1979年6月,原为广东人民出版社主办,其编辑人手,“全是三两个人在完成既定编辑任务之余,各抽出一些时间加码办起来的”,其初衷是“繁荣笔记文学”。[1]不久,《随笔》移交给花城出版社,刚开始为不定期出版物,自第24期起正式定为双月刊。它的主要读者是知识分子和文学爱好者,有读者在写给《随笔》的信中说:“愿编辑们长寿,多编选好文章”,*引自《随笔·编后》,《随笔》1981年第19期。可见该刊的独特魅力。发展至今,《随笔》已成为我国人文期刊杂志中的一个品牌,多年来文化界一直流传着“南《随笔》、北《读书》”的佳话。

从外部发展环境来看,广州地处我国南部,与香港毗邻,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地区之一,在经济开放搞活的同时,其文化和思想也相对自由开放。在独特的“粤港文化”滋润下,《随笔》亦如广州开放发达的报业,汲取自由元素,博采众家之长,在不断蜕变中完善和更新自我。就内部因素而言,《随笔》集中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发表的多是当代著名作家,或虽不著名却具有深厚艺术潜质的新进作家,以及著名学者、专家、教授的优秀之作。”*参见《〈随笔佳作〉介绍》,杨牧之主编《中国图书年鉴·1996》,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页。冰心、俞平伯、巴金、沈从文、丰子恺、吕叔湘、朱光潜、施蛰存、楼适夷、夏衍、聂绀弩、端木蕻良、钱君匋、曹靖华、茅以升、蒋星煜、钟敬文、周汝昌、赵仲邑、黄药眠、王西彦、王先霈、冯亦代、曾敏之、严秀、佘畯南、臧克家、田间、胡风、唐弢、杨沫、陈学昭、商承祚、季羡林、萧乾、金克木、王元化、贾植芳、吴祖光、柯灵、严文井、何满子、流沙河、吴伯箫、徐中玉等名家,均有多篇文章散见于各期《随笔》。经历“反右”与“文革”,禁锢了二十余年知识分子的声音终于可以找一个窗口传达出去,文化昭苏之年,这些文人学者的知性随笔充满了启蒙的力量与深刻的思辨精神,诸多闪光的思考火花,不断提升着《随笔》的人文价值。在商品化时代,《随笔》逐渐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坚守知识分子人文立场的刊物。而搭建起作家和刊物之间的桥梁的,是《随笔》的编辑,他们甘于寂寞,为他人做嫁衣裳,默默无闻地坚守自己的阵地。

道义之交:施蛰存与《随笔》编辑部

1979年,黄伟经从一个港口航道工程单位“归队”被调到出版社,分配去编《随笔》。自第4期始,他成为《随笔》的主要编辑之一。此后,他一手翻译屠格涅夫的经典名著,一手参与编辑《随笔》,自1979年12月编至1992年8月,历时13载。黄伟经之所以能成功地和同仁一道将《随笔》持续下来,为今后的发展奠定基础,与他得到众多作家的热情关怀和鼎力扶助密不可分。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大潮席卷各行各业,当许多文艺期刊为着市场利益纷纷转型时,《随笔》仍旧坚持其可贵的人文传统。尤其是在1989下半年至1991年底《随笔》办刊以来最为艰难的时期,在遭遇各种指责、警告和训斥的情况下,《随笔》始终坚守阵地,得到诸如冰心、施蛰存、王元化、王西彦、柯灵、季羡林、贾植芳等老一辈作家的大力支持,《随笔》也成为老作家们心目中的好刊物之一。1991年12月12日,柯灵致信黄伟经:“《随笔》办得越来越好,衷心祝愿它健康长寿。究竟谁是真正爱护社会主义,关心祖国命运,谁只是《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角色,历史是会作结论的。”[2]关于施蛰存与《随笔》的关系,可参看黄伟经的《施蛰存与〈随笔〉》和《“我还是我”,人格依然——忆施蛰存》,*前者见《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4期,后者见《民主与科学》2006年第4期。不再赘述。

这些年,施蛰存与《随笔》编辑有着频繁的通信往来,通过这些信件,可以感受施蛰存对新生刊物的支持与呵护,实在是出于智者的道义之举,令人感动。他在《乙夜偶谈·小引》中说:“答应给《随笔》写稿,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但一直写不出来。”[3]可见施蛰存对于《随笔》的稿约是很重视的。1982年11月28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随笔》每期都收到,我好久没有文章寄上,报答盛情,至为抱歉。今天寄去三篇散文,一篇是我自己的,两篇是友人钱歌川的。”*全文引用的施蛰存致黄伟经信均由沈建中提供。随着通信的增多,施蛰存与编者之间的交谊日深,除了业务关系,施蛰存的回信渗透着浓浓的情义,他不辞老迈之身,努力为《随笔》写稿,此情可感。暮年施蛰存虽然身体无大恙,毕竟年事已高,双耳失聪,尤其是1983年做直肠癌切除手术,术后行动更加不便,身体日渐孱弱。就是这样一位日薄西山的老人,却以强大的思维之光烛照人性荒原,关注思想盲点,发人之所未发,言人之所不敢言,犀利老辣,令人振奋。

1990年7月30日,施蛰存在写给黄伟经的信中谈到:“今天先将上月写的二篇寄上,如不及时插入第五期,则请稍待十日,也许还可以再寄一文,凑满三篇,一起发表于第六期。上海虽然酷热已一个月,顽躯幸而无恙,不过已完全休息,不动笔了,承慰问,谢谢。”1992年3月9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今年《随笔》仍蒙惠赐,谢谢。不过我今年恐怕不能多寄稿了,去年岁暮,发现心律不正常,脑血管时有胀感,皆非吉兆,目下正在休养,第一季度,恐无文可以求正。”在1992年8月17日的信中,施蛰存对未能及时给《随笔》写稿表示歉意,他说:“七月中病了一场,住医院十天,一个护士推轮椅不灵,把我摔在水泥地上,几乎打破脑壳,现在绝对休息,八月底以前,不作一事。9月-12月如有文章,当再寄奉,只好明年用了。”从这些信件内容来看,岁月不饶人,施蛰存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好,他几度在信中向编辑黄伟经说明原委,有道歉之意,有无可奈何之感,更有一种互相信任的可贵情义,因此,这些本属于书面交往的文字,渗透着浓浓的日常情味。黄伟经在回顾1989年至1991年《随笔》遭到批判,举步维艰时,深情回忆:“也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施蛰存对我的稿约可说是有求必应。我们愈受到无端攻击,他愈尽力为《随笔》撰稿。”[4]

因《随笔》归属于出版社,施蛰存便义不容辞地担任起联络员,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请《随笔》编者为老朋友的出书或发表文章提供便利。据笔者搜集到的信件看来,施蛰存尽心尽力地给《随笔》编辑推荐过戴望舒、钱歌川、孔另境、纪弦等人的书籍或文章。《随笔》的编者也尽着自己的努力,为达到施蛰存的要求而出力。如1981年4月16日,《随笔》编辑苏晨致信施蛰存:“查出你的《序》,可用。这一期或下一期《花城》发,戴望舒诗选②、③两首附后。”*该信由施蛰存之子施达提供。施蛰存为孔另境之女孔海珠至今尚未出版的《现代作家书简二集》用力最多。1992年3月9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前几年,‘花城’曾重印孔另境所编《现代作家书简》。此书当年孔兄尚留有不少余稿,待编续集。现在其女海珠又增辑不少新得资料,编为二集。我希望‘花城’能接受出版,使此二集由一家印出,不知花城出版社能否接受?请足下代为联系惠复,如‘花城’无接受承印此稿之可能,我们再向其他出版社联系。今年是散文年,书信集已有三、四种在编印,都不如孔稿之为原始资料。”同年8月17日,施蛰存再次在信中向黄伟经推荐孔海珠:“孔海珠编《现代作家书简》二集,能否由‘花城’出版,因初集既已由‘花城’印过,我以为二集最好仍由‘花城’印出,此事考虑一下,如‘花城’仍不想印,则第一集也请勿再印。我们想另找出版社再印一二集,一起出版,第三集《1949-1975》已在编辑中。”对此,孔海珠心存感念,她在回顾收集整理书简时说:“值得一提的是施蛰存先生,他不但将自己以前抄录的材料全部给我,还写了不少介绍信。”*引自祝晓风《孔氏父女两代演绎“作家书简”传奇》,《中华读书报》2000年10月18日。

施蛰存与《随笔》的编者之间的交往,是道义之举,他为朋友的出书或发表文章,向《随笔》的编者推荐,也是道义之举。他的种种举措,彰显了老人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人文情怀,据此,就不难理解,在垂老的黄昏,施蛰存为何会有那么多富有生命力的作品在《随笔》精彩呈现了。

施蛰存随笔之艺术特色

综观施蛰存在《随笔》上发表的系列小文,经时光淘洗但仍具可读性,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尤其是《匹夫无责论》《匹夫有责论》《官僚词汇》《魔棍》《“文化”与“文学”》等诸篇,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很能代表他这一时期杂文随笔的艺术特色。

第一,俏皮风格。施蛰存的《随笔》文章,读后令人忍俊不禁,会心一笑,诸多篇什呈现活泼幽默的俏皮风格。如在《旧书店》一文中,施蛰存对今日书店的零落现状揶揄道:“如今,上海只有一家旧书店和一家新旧书店。西谛先生要的书,绝不上架,属于内部之内部,专供应单位和首长的,阿英兄要的书,也不会上架,上了架太不像样,只配送到纸厂里去做卫生纸。”[3]寥寥数笔,他对新旧时代里的新旧书店之态度和情感,在寓意讽刺的俏皮语言中显现出来。在《“文化”与“文学”》中,施蛰存对近年来青年理论家“严肃”的文章条分缕析,试图把握作者的意思,末了,施蛰存感叹:“清楚了。一句一句都弄清楚了。但是总的意念呢?”[5]再如,他在《古文名句赏析·小引》中有一段精彩言论调侃报刊编辑:“现在我又写了几篇赏析文字,是东方、淳于之流的俳谐文章,我们杭州人说,是‘玩儿不当正经’。希望天真的编辑先生不要看错,捡了狗矢去当金条。”[6]不过,此文收入《北山散文集》,作了些许修改,将最后一句改为“捡了鸡毛也视作珍货”,[7]如此一来,文章倒是风雅了,幽默风趣和辛辣讽刺的味道也减了不少。施蛰存在《禅学》中这样讥讽慧能:“多少才人学者,被这个文盲懒和尚哄了千多年,现在居然又哄上了洋人,这个和尚也可谓‘伟大’的了。”[8]诸如此类的俏皮语言,在施蛰存发表于《随笔》的随笔中,俯拾皆是。

施蛰存随笔的俏皮风格,不单体现在某些句子的幽默上,也体现在整篇文章中,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节奏,一种思考。他往往以“解构”、“重构”的姿态,对读者耳熟能详、熟视无睹的日常生活中的观念和现象,进行善意的调侃和揶揄,其行文节奏很悠闲,没有早年意识流小说的跳跃性,看似无所用心,实则有一个明晰的论辩思路,做到了随性而发,随意而谈,直指要害,却又不落窠臼。

他格外看重自己在《随笔》上发表的文章中体现出来的“俏皮”风格,1990年3月5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寄上二文,请定取舍。加一个《雨窗随笔》副题也可,因为我还想把这一类俏皮随笔写下去。不用请发还,因为我没有底稿,虽然衬了一张复写纸,只是为了加深字迹,底下并没有再垫一纸(如二文均可用,请先用《古文名句赏析》)。”1992年11月17日,施蛰存致信邵燕祥,特别在信后补充一句:“我的‘幽默感’也衰退了,《随笔》中的那些文笔,已遗弃我了。”*引自邵燕祥《旧信重温》,武汉出版社1999年版,第204页。可见老人对自己在一个时期体现出来的“俏皮”和“幽默感”是很看重的,这可看作施蛰存随笔艺术追求的一个方面:突出文章的可读性,不板起面孔教训人,不正襟危坐发宏论,而是在嬉笑之间,贴近读者,使随笔获得一个亲切的面孔。当然,这幽默也好,俏皮也罢,其内里都隐含着作者的爱憎,有讽刺,有规劝,有批评,有同情,诸如此类的多种复杂情感,以幽默俏皮风格表达出来,个中滋味,由着读者在轻松愉悦的阅读中慢慢体会。

第二,智者之思。这些随笔,是施蛰存经历过漫长人生后的智慧积淀,凝聚和浓缩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度思考。如施蛰存谈“人民的分类史”,从朝代演变分析人民分类的变迁;谈“平等的批评”,反诘作家和思想家对待批评的态度;谈以题目定性质而不由内容出发的评价观;谈儒家传统与孔子、官僚词汇与官僚主义、文学遗产与文化遗产、宗教与禅学,以及古代名句中令人费解之处……读这些随笔,读者也跟着施蛰存作了一次思维旅行。他视野开阔,见解深刻,在对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等的侃侃而谈中,常有新观点、新看法和新立场,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

他的这组随笔,较其早年随笔的注重文学性,关注生活现实层面,深入心灵内部等有很大不同,表现出一种思想性和超越性。施蛰存的随笔表现为精神和思想高度浓缩的状态,不黏合着具体细微的日常生活,也无关自身的实际利益,因此,这些文章可以说都是施蛰存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智慧的结晶,有很深刻的思想意义。有人这样评价施蛰存的随笔:“感觉到自己开始真正认识到作为智者的施蛰存,是在读过他近年来发表在《随笔》等报刊上的文章。譬如他的《匹夫无责论》,他的《匹夫有责论》、《闲话孔子》,这些文章中,他的学识和历史思考,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正是在这样的阅读时刻,一个智者的影子,活泼地闪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那些看起来似乎语不惊人的文章,其实有一种他人无法达到的厚重。因为,它们源自他对中国文化的系统了解,源自他对人生、对历史的深刻体味。”[9]

不过,施蛰存的某些篇什过于强调求新求异,在评价和分析时,就有值得推究的地方。如他《古文名句赏析》系列中,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分析,过于坐实“东篱”和“南山”的字面义,得出陶渊明乃“故意矫情”的结论;[10]再如施蛰存解析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仅从字面上考察,脱离文化背景和文人传统,得出“人民快乐的时候,你忧愁;人民忧愁的时候,你快乐”的“不和天下人民同感情”的结论;[11]在《批〈兰亭序〉》一文中,施蛰存从选本、句法、文意等方面来评价《兰亭序》,得出该文“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参看刘启林《〈兰亭序〉文理辩证——与施蛰存先生商榷》,《汕头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的结论,正确与否,值得商榷。

第三,敢于讲真话,这是施蛰存随笔最鲜明的特色,也是最有价值的地方。当然,这里所说的真话不一定就是真理,但一定是施蛰存内心真实的声音。

长期以来,施蛰存身上体现着一种独特的勇士精神,即为着自己的真理和观点,面对再大的权威,他也不畏惧、不屈服,以各种形式传达自己的声音,诸如与鲁迅论战、写《文学之贫困》、写《才与德》等。当然,经历反“右”和“文革”,在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下,施蛰存这一类的知识分子显得如此渺小,疯狂的年代,被批斗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良心。1957—1976年这20年间,施蛰存遭遇种种批斗,被人遗忘,人们绝少听到他的消息,更不可能看到他发表文章,但他并非就此沉寂,不再振作,而是将兴趣转移至金石碑文整理和古典文学研究方向,潜心钻研,发愤著书,以自然生命的得以保全和人文研究的逐步深入之方式,默默对抗不公正的遭遇。他所说的“不死就是胜利”,正是体现了一种奇异的生存智慧,一种顽强的斗志,一种不屈的勇士精神。这种勇士精神体现在施蛰存的文章中,那就是老而弥坚的锋芒、锐气和穿透力。

1980年代以来,施蛰存在《随笔》上发表的系列文章,正体现了他敢于讲真话的一面。他谈形象思维,直接以毛泽东给陈毅论诗的信发表后文艺界从各个领域寻找形象思维的滑稽景象谈起;[12]他虽然说不再留恋旧社会的事物,却在新旧社会书店经营状况的对比之中,寄托了对过去时代里内涵深刻之物事的深深怀念;[13]他谈诗歌的真实和美,以开明姿态认同朦胧诗人的艺术探索;[14]他毫不客气批评官僚词汇,一针见血指出在背后作祟的官僚主义[15]……可以这样说,大凡施蛰存的随笔,多有“离经叛道”的意味,他的很多观点逸出主流意识形态,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待社会现象,语言犀利深刻,别有新见,无隔靴搔痒之感,有酣畅淋漓之意。他敢于讲真话,以闲适之笔写敏感话题,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真话的小孩子,可爱又可敬。有学者这样评价施蛰存在《随笔》发表的文章之锋芒:“一个九十岁的老人还有如此敏锐机智的思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难怪西方人会那么看重和赞叹人类理性的力量。只是这样的理性往往会招惹是非,惹火烧身。不过,这在施先生是毫不在乎的。”[16]

《匹夫无责论》和《匹夫有责论》是姊妹篇,两篇看似互相矛盾的文章,在施蛰存那里得到了统一。他说:“匹夫既不能兴国,也不会亡国。天下兴亡,对匹夫来说,只是换一个奴隶主罢了。”[17]在他看来,这里的“国”是王所控制的朝代,它的兴亡是王个人的事情,与匹夫无关。在《匹夫有责论》中,施蛰存谈“国”的概念若指称“中国”,那么“民族有消长,朝代有兴亡,而中国始终存在”,这里,施蛰存以超越具体朝代和民族的视角,强调匹夫对“中国”负责,他认为:“中国的伟大,归根结底应归功于中国的‘匹夫’,而圣君贤臣,官僚政客不与焉!”[18]这两篇文章,互为补充,施蛰存超越意识形态,打破人们的盲目崇拜和“愚忠”意识,据此看来,他的这两篇文章不可谓不尖锐,表面上是谈过去的历朝历代,着眼点却在当下,如此表述,非以勇士精神讲真话不能做到。因此,晚年施蛰存的随笔,其思想性超越了文学性,与早年细腻的文学随笔有很大不同,诚如冰心所说:“人的岁数大了,文章往往由绚丽渐归平淡,这是炼冶的结果。”[19]

当然,施蛰存的敢于讲真话,并非信口开河,均是有感而发。不过,他素知自己文章的风骨,为《随笔》编辑考虑,体谅编者的处境。1989年10月16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又寄《雨窗随笔》五段。近来有点‘老’年气盛,写文章不免带些骨刺。请你挑选着用,不用的可退回。” 1981年7月9日,《随笔》编者郭丽鸿在写给施蛰存的信中说:“我们已遵前两信所嘱将有关鲁迅与邵洵美的一段删去。承您一再提醒,甚感。以后校样时,当再注意看看。确实不能再‘多事’,不能辜负老前辈们的爱护。”*该信由施蛰存之子施达提供。因材料的匮乏,无法得知编者所言删去鲁迅和邵洵美一段事出何因,但大体可窥见施蛰存在一边写犀利的随笔时,一边也注意着尺度和方法。

[1] 本刊编者.繁荣笔记文学——《随笔》首集开篇[J].随笔,1979(1).

[2] 柯灵.柯灵书信集[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6:109.

[3] 施蛰存.乙夜偶谈[J].随笔,1980(6).

[4] 黄伟经.施蛰存与《随笔》[J].新文学史料,2006(4).

[5] 施蛰存.雨窗随笔[J].随笔,1989(6).

[6] 施蛰存.古文名句赏析(外一篇)[J].随笔,1990(4).

[7] 施蛰存.古文名句赏析[M]//北山散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781.

[8] 施蛰存.禅学[J].随笔,1991(2).

[9] 李辉.人生扫描[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110.

[10] 施蛰存.古文名句赏析·悠然[J].随笔,1990(4).

[11] 施蛰存.古文名句赏析·先忧后乐[J].随笔,1990(4).

[12] 施蛰存.乙夜偶谈·形象思维[J].随笔,1980(6).

[13] 施蛰存.乙夜偶谈·旧书店[J].随笔,1980(6).

[14] 施蛰存.乙夜偶谈·真实和美[J].随笔,1981(18).

[15] 施蛰存.乙夜偶谈·官僚词汇[J].随笔,1981(18).

[16] 李劼.清清淡淡的施蛰存老先生[J].萌芽,1997(10).

[17] 施蛰存.古文名句赏析·匹夫无责论[J].随笔,1990(4).

[18] 施蛰存.匹夫有责论[J].随笔,1991(1).

[19] 冰心.冰心致郭风[C]//刘衍文,艾以.现代作家书信集珍.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372.

(责任编辑:毕光明)

ShiZhecun’sProseandtheMagazineInformalEssays

LIU Jun1, LI Can2

(1.KunshanCultureDevelopmentandResearchCenter,Kunshan2153002,China;2.KunshanMiddleSchool,Kunshan215300,China)

Since the 1980s, Shi Zhecun has had many articles published in the magazineInformalEssays, which is reflective of the moral act of a wise man based on his support and acre for a new periodical. Those articles published inInformalEssays, despite the passage of time, are still of readability and of some literary and ideological value, which is characteristic of the artistic traits of his essays in that period. In his articles published inInformalEssays, he often banters wittily the daily life quite familiar to readers by way of “decon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thus showing the reflection of a wise man and presenting a new appearance distinguished for new ideas, new views and new standpoints as well as for his audacity for telling the truth—an embodiment of a unique warrior spirit.

Shi Zhecun;InformalEssays; prose; witticism; banter

四川省教育厅郭沫若研究中心项目“郭沫若与施蜇存研究”(编号:GY12B03)

2014-09-30

刘军(1979-),男,湖南华容人,文学博士,任职于江苏昆山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地方文化研究;李灿(1982-),女,湖南汨罗人,历史学硕士,江苏省昆山中学教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和中学历史教学研究。

I207.6

A

1674-5310(2014)-11-0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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