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生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言盛唐,必加 “气象”二字。“盛唐气象”起初是一个文学批评的专门术语,用来概指盛唐诗歌的总体风貌。其肇始者一般认为是宋人严羽,后来尊崇盛唐诗歌者每加标举。1958年,林庚先生发表专文 《盛唐气象》,认为盛唐诗歌的普遍特征在于 “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无限的展望”,在于 “自由奔放的浪漫的气质、富于展望的朗爽的形象”[1]。此后,李泽厚先生在其 《美的历程》中用 “青春”、“自由”、“欢乐”、“想像”、“热情”等词汇概指盛唐文艺[2]128。再后来当然还有大量的,由诗歌而文艺并不断扩展到社会历史等各个领域的,种种关于 “盛唐气象”的阐述与征引。要言之,“盛唐气象”成了盛唐时代的标志。那么,用 “盛唐气象”来框范盛唐辞赋,是否也合适呢?如果可以,和诗歌相比,盛唐气象在辞赋领域的表现如何?个人认为,从整体风格来看,盛唐辞赋也熏染上了时代精神,也带有康健向上、生机勃勃的特点;但诗、赋有别,诗的年青、轻捷、空灵便于表现个人的青春、朝气与浪漫,赋相对古老、庞大、艰涩,可以展现时代的雄浑、强健与实在。所以盛唐辞赋的强劲气象既体现在个性的张扬、文风的雅健与文体的溢越,更集中于帝唐的意识与帝国的书写。
帝国之书写既展示在赋体题材、语汇与图像里,也表现于赋家的立场与心态。
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与赋家们多元开放的艺术视野有利于赋体题材的拓展,到了盛唐时代,赋体创作已经彻底突破了题材的拘束,达到无人、无物、无情、无事不可以入赋的程度。但其中最为显著却是天命瑞象、宫殿典礼、奇伟物景、边塞武功与游艺歌舞等礼赞大唐帝国的作品。
天命瑞象赋多采天人感应以吹捧当世君王的程式。崔淙《五星同色赋》、任瑗 《瑞麦赋》、梁洽 《海重润赋》、李子简《天晴景星见赋》、李子卿 《兴唐寺圣容瑞光赋》可为典范。潘炎 《月重轮赋》、《嘉禾合穗赋》、《黄龙见赋》、《赤龙据桉赋》、《漳河赤鲤赋》、《九日紫气赋》、《黄龙再见赋》、《寝堂紫气赋》、《日抱戴赋》之类,更可谓批量造作。顾况的 《高祖受命造唐赋》虽然历叙 “隋氏颠覆”、“皇家开统”、“告厥成功”之史事,重点还在 “受命造唐”的论证与奉颂。宫殿、典礼、校猎本为成就汉赋一代之文学的标志性题材,六朝沉寂,盛唐复兴,李白 《明堂赋》与 《大猎赋》,杜甫“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与 《封西岳赋》、李华 《含元殿赋》、梁洽 《晴望长春宫赋》、任华 《明堂赋》、阎随侯 《西岳望幸赋》、吕令问《驾幸天安宫赋》、樊铸 《明光殿粉壁赋》、邵轸 《云韶乐赋》、敬括与王《花萼楼赋》等等,都属此类。从宫殿走出来,盛唐赋家开始把笔触伸向身边的奇伟之景与新鲜之物,如赵冬曦 《三门赋》、李白 《剑阁赋》、李邕 《日赋》、王泠然 《清冷池赋》、《初潭赋》、《初月赋》,熊曜 《琅琊台观日赋》、张九龄 《荔枝赋》、萧颖士 《莲蕊散赋》、李迪《锻破骊龙珠赋》之类。
此时边塞武功赋大略有边陲、剑器、出师三类。张嵩、吕令问同题 《云中古城赋》,都凭吊北魏旧都平城,感元魏之兴亡,叹久戍之无功。阅兵出师最显国威,赵子卿、赵自励、梁献都作有 《出师赋》、梁献、胡镇都作有 《大阅赋》,无不渲染旌旗翩翻、金甲日耀,君臣一体、同仇敌忾的赫赫军威与慷慨情绪。国家用武,坚兵利器也常成为赋写的对象,达奚《丰城宝剑赋》、《剑赋》、《秦客相剑赋》与乔潭《裴将军舞剑赋》都写武道之剑。
游艺歌舞最能体现大唐帝国的升平、昌盛与开放,辞赋擅长铺陈、不拘题材的文体特点也更便于纪录盛唐丰富的社会生活,举凡歌舞、戏曲、杂技、游赏、体育等种种文娱综艺活动,在盛唐辞赋中都有专门的描写。如邵轸 《云绍乐赋》、敬括 《花萼楼赋》、平冽 《两阶舞干羽赋》、石镇 《洞庭张乐赋》、梁洽 《笛声似龙吟赋》与 《吹竹学凤鸣赋》,如敬括 《季秋朝宴观内人马伎赋》、钱起 《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佚名 《舞马赋》、佚名 《开元字舞赋》、乔琳 《大傩赋》,再如李邕 《斗鸭赋》,薛胜 《拔河赋》、胡嘉隐 《绳伎赋》、王邕 《勤政楼花竿赋》与 《内人蹋球赋》等等。
这些礼赞盛世的赋,都与大唐帝国及其皇帝关系密切,其中不少赋直接叙述大唐帝国的由来、大唐帝国的皇帝、大唐帝国的功臣与大唐帝国的标志性建筑。这些以帝国为题材的赋通过密集的帝国语汇描绘了一幅幅大唐帝国的图像。
盛唐辞赋中遍地皆是的帝国语汇以君、国两类最具代表性。有关国家的如 “帝唐”、“大唐”、“皇唐”、“圣唐”、“盛唐”、“大国”、“上国”、“国家”、“我国家”、“唐”、“我唐”、“有唐”等。有关国君的如 “皇帝”、“皇上”、“天子”、“我皇”、“吾君”、“我后”、“我君”、“陛下”、“我圣君”、“皇王”、“上皇”、“圣人”、“上”、“圣上”、“君”、“人主”等等。有关国君的语汇别的时代也不少,但 “大唐”、“皇唐”、“圣唐”、“盛唐”尤其 “帝唐”的标举却具有盛唐时代的特别意义。试各举几例如下:
用 “帝唐”的如:
帝唐之于宣昭,立极本乎神尧。(邵轸 《云韶乐赋)
赫哉帝唐!叶殷累圣,光明乾道,洗清邦政。(赵自励《出师赋)
仰而不及,融然有光,实横被于历代,独崇辉于帝唐。(黎逢 《贡士谒文宣王赋》)
用 “大唐”的如:
惟大唐之握乾符,声谐六律,化广三无。(钱起 《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赋》)
大唐以率俾蛮夏,莫非王土;主上以光宅君临,粤若稽古。(沈《贺雨赋)
大唐混合寰宇,开张时雍;体黄中之一德,居紫微之九重。(王《明堂赋》)
用 “皇唐”的如:
伊皇唐之革天创元也,我高祖乃仗大顺,赫然雷发以首之。(李白 《明堂赋》)
粤若皇唐之挈天地而袭气母兮,粲五叶之葳蕤。(李白《大猎赋》)
展来苏于日域,谐击壤于皇唐;附威仪之济济,和金石之锵锵。(阎伯玙 《歌赋》)
用 “圣唐”的如:
粤若稽古兮圣唐,银瓮常满兮珍光,灵液滋兮宝物用,呈绝瑞兮永太康。(卫棻 《瓮赋》)
不才狂智之士,敢议圣唐之乐。(李子卿 《功成作乐赋》)
昔神默无厌,闻革故于有魏;天祚明德,遂惟新于圣唐。(卢士开 《五色土赋》)
用 “盛唐”的如:
烈烈盛唐,祖武宗文;五帝赧德,六王惭勋。(李华《含元殿赋》)
这些语汇本身就标示着赋家们对大唐帝国国力强盛的自豪和骄傲。
更重要的是有关帝国形象的构建。
有直接陈述大唐帝国开创历史的。如李白 《明堂赋》:“伊皇唐之革天创元也,我高祖乃仗大顺,赫然雷发以首之……钦若太宗,继明重光……若乃高宗绍兴,祐统锡羡,神休旁臻,瑞物咸荐……天后勤劳辅政兮,中宗以钦明克昌……虽暂劳而永固兮,始圣谟于我皇。”[3]28-31写 “皇唐之革天创元”,从高祖一路写来。再如李子卿 《功成作乐赋》:“夫九功不成,八音不会。所以功成作乐,乃知乐之为大……我高祖神尧皇帝历数在躬,钧枢初握……太宗以电击肃慎,洗白刃于辽水。高宗以风行营邱,飏青烟于太岳。二宗一祖,功高道邈。我开元神武皇帝夷内难,纂前绪……”[4]4637也是先述成功而后再写作乐。更有顾况的 《高祖受命造唐赋》专写大唐帝业的由来,赋序说:“昔司马相如赋 《子虚》,诸侯之事,非天之事,汉武闻之,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班固、张衡、左太冲所赋 《两京》、 《三都》,各务夸大,而王者受命,则阙而不书……我唐文德,宜在三代之上;微臣赋颂,耻居数子之下。初论隋氏颠覆,次论皇家开统,末论告厥成功。”认为大唐文德宜在三代之上,而王者受命之事不见赋载,所以要写这篇赋。末了还要强调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是为祖宗的伟业所感动才写这篇赋的:“简于上帝,铺乎下土,播乎无穷,固非常才浅虑之所能及。意者实以祖宗光灵,引耀鼓动之所致也。”[4]5362这些关乎成功的颂美既塑造了大唐帝国的形象,也表达了赋家作为大唐子民由衷的自豪。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在凌烟阁内陈列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画像,从此凌烟阁与图画功臣也成为唐代国家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历才子钱起所作 《图画功臣赋》即以赋体形式歌颂并强化这一国家形象,赋云:“宝玉不足以劝赏,故茅土是封;钟鼎不足以昭宣,故图赞是缉……则知我唐大赉,光掩前载。功高赐履,追吕望于周年;鸟尽藏弓,异韩信于汉代。盛矣哉!容貌方崇,光灵不昧。”[4]3852
在君主专制的社会,帝王形象与君臣关系就是国家形象最直接的建构者与表征者。初盛唐帝王大多以开明进取的正面形象留存于文学作品,玄宗朝的文治武功与太宗一样备受赋家称颂。李白的 《明堂赋》在叙述大唐帝国声威时,列举了玄宗的德性与政绩:“于斯之时,云油雨霈,恩鸿溶兮泽汪,四海归兮八荒会。聒乎区寓,骈阗乎阙外。群臣醉德,揖让而退。而圣主犹夕惕若厉,惧人未安,乃目极于天,耳下于泉。飞聪驰明,无远不察,考鬼神之奥,摧阴阳之荒。下明诏,班旧章,振穷乏,散敖仓。毁玉沉珠,卑宫颓墙。使山泽无间,往来相望。帝躬乎天田,后亲于郊桑。弃末反本,人和时康……天欣欣兮瑞穰穰,巡陵于鹑首之野,讲武于骊山之旁。封岱宗兮祀后土,掩栗陆而苞陶唐。”[3]51-52杜甫的 《有事于南郊赋》也假孤卿侯伯及群儒三老之口盛赞玄宗:“臣闻燧人氏已往,法度难知,文质未变……伏惟陛下,勃然愤激之际,天阙不敢旅拒,鬼神为之呜咽。高衢腾尘,长剑吼血。尊卑配,宇县刷。插紫极之将颓,拾清芬于已缺。炉之以仁义,锻之以贤哲。联祖宗之耿光,卷夷狄之撇。盖九五之后,人人自以遭唐虞;四十年来,家家自以为稷呙。王纲近古而不轨,天听贞观以高揭。蠢尔差僭,粲然优劣。”[5]2149,2152还有不少写驾幸与奉和的赋作。写驾幸的如韦肇 《驾幸春明楼试武艺绝伦赋》、吕令问《驾幸芙蓉赋》、韩休 《驾幸华清宫赋》、李子卿 《驾幸九成宫赋》、吕令问 《驾幸天安宫赋》、林琨 《驾幸温泉宫赋》,奉和君王的如王维的 《奉和圣制天长节赐宰臣歌应制》与张说、韩休、贾登、李宙、徐安贞等人的 《奉和圣制喜雨赋》(唐玄宗曾作 《喜雨赋》)。这些赋作当然不无阿谀奉承的成分,但也多少可以说明盛唐君臣之间和乐的景象。在 《世说新语》里,我们常常可以读到时人与帝王不合作的态度,初盛唐的诗文辞赋却津津乐道于君臣之遇合。沈《贺雨赋》说: “君臣咸一,邦家辑宁。”娄元颖 《泰阶六符赋》云:“君臣穆兮纯化清,玉衡正兮泰阶平。”张叔良 《五星同色赋》道: “君臣合作,远近相庆。”潘炎更作 《君臣相遇乐赋》,认为:“继天者君也,戴天者臣也。下之事上,作股肱耳目;上之任下,敷心腹肾肠。”[4]4506严苇 《中书试黄人守日赋》也以君臣合德来解释黄人守日的天象:“所谓人者,臣之称,日者,君之象。三光可得居尊,众灵于焉称长。人所以守日,叶伊皋之弼亮;天所以垂休,明亿兆之所仰……我君如日之升,惟天是则,君臣合体,符瑞允塞,以太古而望今,齐哲圣以同德。”[4]4918赋体奉颂,或因体制之需,但初盛唐君臣融洽作为整体印象在世人心目中留存久远,应该可以反过来说明盛唐辞赋中有关君臣关系的描绘不无真心实意。
初盛唐人的帝国情结也表现于恋京心理并聚焦于帝都形象的描绘。自秦汉一统,京都便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文化中心,这个中心通过一系列的制度、建筑得以强化与维护,并成为汉大赋创作的重要题材。许结先生曾作专文从 “尊都城”、“崇王道”、“尚礼制”、“明朝贡”等方面论汉大赋与帝京物态及文化的关系,认为 “汉大赋是中国古代真正完型的帝京文化的形象表述”,而且作为文学创作传统,历世不衰[6]1-22。长安是秦、汉、隋、唐四朝的都城,其地理形胜天下第一,也是关陇贵族发源之地,初盛唐时的长安更以其建筑的恢宏、经济的繁华以及文化的包容与开放而激发普天下各色人等的向往之情。唐人的长安情结在诗歌里有着丰富的表现,卢照邻的 《长安古意》、骆宾王的 《帝京篇》、王勃的 《临高台》等等,都描绘了帝京长安繁华壮丽的景象与王公贵族豪奢的生活场景。盛唐没有直接以都城标题的赋,唐代以都城标题的赋,只有懿宗时人李庾的 《两都赋》,但京都形胜、宫殿丽景、娱游盛况、出师场面都在赋中得到了诗歌难以企及的夸扬。比如宫殿,李白、任华、王作有 《明堂赋》,张甫、高盖、敬括、邵轸、陶举、王作有 《花萼楼赋》,李华作有 《含元殿赋》,这些赋莫不以铺陈大唐最有代表性的皇家建筑来展示大唐帝国的国力与气度为能事。所以李白笔下的明堂 “巧夺神鬼,高穹昊苍”,王眼中的花萼楼 “仰接天汉,俯瞰皇州”,李华的 《含元殿赋》更用近四千字的鸿篇巨制层层铺排,以称颂大唐帝国壮丽宏阔的气象与大唐人经地纬地的心怀。史载萧何营造未央宫时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7]386唐人兴建宫殿当然也有此意,所不同者,唐人于宫殿建筑中注入了更多的礼仪制度与科举教化。李华的洋洋大篇,不乏建筑结构与礼仪制度互相对应的阐释。玄宗建花萼楼,更有彰显兄弟情谊的本意,开元十三年(725),进士科试又以 “花萼楼”命题,足见宫殿、科举、孝悌、辞赋四者结合的自觉。
他如赋中所载万国来朝的献颂情景、千人拔河的娱游场面,莫不可以成为大唐帝国繁荣昌盛的象征。总言之,盛唐辞赋通过对国家创建的追述、君臣唱和的礼赞、京都形胜的夸饰,成功地构建了大唐王朝的帝国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盛唐辞赋中有关帝国的这些书写,也透露着赋家们帝国的立场与心态。
在上文提及的有关君国的语汇里,很多时候会加上一个表身份与立场的 “我”字,比如 “我国家”、 “我唐”、 “我皇”、“吾君”、“我后”、“我君”、“我圣君”等等。试举 “我国家”和 “我唐”的用例:
先天年,猃狁孔炽,动摇边陲,是以我国家有事于沙漠也。(赵自励 《出师赋序》)
我国家忧劳庶绩,寤寐求贤。(杨谏 《南有嘉鱼赋》)
我国家高选物理,光天顺人。(矛庾 《梓潼神鼎赋》)
我国家崇仪式礼,敦本弃末。(李子卿 《六瑞赋》)
我国家克定三元,光监四海,纂唐虞之旧说,崇德礼而斯在。(王储 《寅宾出日赋》)
自天命我唐,始灭暴隋。(岑参 《感旧赋》)
则知我唐大赉,光掩前载。(钱起 《图画功臣赋》)
虽则祀典远更于百王,都未若祚我唐之寿考矣。(阎随侯 《西岳望幸赋》)
伊历载之或亏,洎我唐之斯盛。(韦缜 《读春令赋》)
这类语汇使赋体叙事的身份、视角、对象乃至言说策略与文本结构都悄然发生了改变,除了个我的立场与单一的叙述,更多了帝国的眼光与交错的结构。阙名 《舞马赋》在序言中既说 “我开元圣文神武皇帝陛下懋建皇极,不承宝命,扬五圣之耿光,安兆民于反侧”,又说 “野人沐浴圣造,与观盛德,敢述蹈舞之事而赋之”。既以帝国地位俯视一切,又以臣民身份仰望皇帝。薛胜的 《拔河赋》则更多参赛者、旁观者甚至外国人的眼光,如写匈奴使者的神态与眼光云:“匈奴失箸,再拜称觞。曰君雄若此,臣国其亡”。这种既俯视又仰望的视角正体现了大唐君臣和而不同的伦理秩序与若即若离的事上心态。一方面是国我一体、君我一体,赋家们可以在赋中以帝王之眼或帝国之眼看世界,另一方面是君臣有别,他们也没有忘记个人作为臣僚的身份与地位。因此,赋家们在赋中所表现的帝国心态可能是有意的代言,也可能是大唐帝国的集体意识使然。这种集体意识将赋家们纳入既有秩序与文化,使他们对大唐帝国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并自信大唐帝国可以 “和怀四夷”(赵自励 《出师赋》)。
盛唐辞赋的这些成就与特色缘乎盛唐文化的多元及由此造成的赋家胸襟的阔大。
盛唐的强盛与安定体现在政治清明、国家开放、文化多元。
因为政治清明,君臣关系和谐、寒士奋发上进。太宗朝的君臣合德堪称后世典范。武后也重用人才,但有着更为直接的功利目的。所以玄宗即位之初,要求重建良好君臣关系的呼声便不绝于耳。如司马光 《资治通鉴》卷210《考异》注引 《升平源》就提及姚崇批评先朝 “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请允 “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8]6688-6689,吴兢编纂 《贞观政要》总结太宗治国经验,希望当朝皇帝借鉴,其中也有大量关于君臣相处的内容。而玄宗也不负众望,先后重用姚崇、宋、张说、张九龄这一帮能臣贤相,使贞观美谈得以重现。又因张说、张九龄推行文治政策,文学之士得以擢用,更进一步激发了中下层文人的仕进热情。可知盛唐辞赋对于君臣遇合的津津乐道必有言出衷心的味道。
唐朝的开放历代罕见,唐代的长安更是当时世界文明的中心。大唐王朝以惊人的魄力一面广泛吸纳异域的物质与文化,一面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文明。这种惊人的魄力自然也赋予了唐人惊人的威仪与自信。王维写帝唐在大明宫举行的早朝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寇拜冕旒”(王维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鲁迅在 《坟·看镜有感》中论唐人的边患与自信时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9]209
国家开放的直接影响有因地域不同而带来的文化多元。除了对外交流,从杨隋平陈到开元盛世,隋唐统治阶层内部来自江左、山东、关陇三大地域的政治文化利益集团也一直在进行着斗争与融合。三大文化体系各有长短,经过长期的南北交流与东西影响,到盛唐时终于合南北东西之长以及域外异质文明的精粹而成就为浑厚、博大、刚健、进取、豁达、乐观的时代精神。
文化的多元体现于核心思想与宗教则是儒、道、佛杂融并存并重。唐代三教由并存而并重大体经历了唐初三帝道先佛后、武后中宗佛先道后、睿宗玄宗不分先后三个阶段。唐初三帝(高祖、太宗、高宗)在三教共存的前提下先道后佛,除了借老子以抬高皇族名望外,或有对道教徒的兴唐之功表示回报之意,或有道教徒支持过皇位争夺的感怀之情,或为了阻止武则天篡取皇位。武则天主张佛教居先,一是为了以周代唐的需要,一是因为个人的信仰与经历。睿宗即位后,佛教势力已远远大于道教,为了控制这种失衡的局面,消弭因宗教政策的偏差而造成的对抗,让两家共同为李唐王朝出力,特于景云二年(711)四月,颁布 《令僧道并行制》。玄宗继承睿宗政策,并亲自为三家经典 《孝经》、《道德经》、 《金 刚 经》 作 注[10]69-77,[11]19-26,[12]75-80。 从 此,三 教并重成为唐代的基本国策。
按张说在 《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中的说法,辞赋的功用在于:“吟咏情性,纪述事业,润色王道,发挥圣门。”李白在其 《大猎赋序》中也曾说:“赋者古诗之流,辞欲壮丽,义归博远。不然何以光赞盛美,感天动神?”面对如此清明的政治、开放的国家与多元的文化,文士们自然要以夸饰富丽的赋体语言润色鸿业、光赞盛美。同时也正因为国家的开放与文化的多元,唐赋无论在题材内容还是美学趣味上,都表现得比汉赋更加丰富、更加多样。
浑厚、博大的盛唐文化精神既体现于作为个体的赋家,也影响及于赋家个体的胸襟与心性,并由此酿成辞赋的盛唐气象。
杜晓勤 《初盛唐诗歌的文化阐释》一书有专章讨论地域文化与士人性格及诗歌的关系。如说江左、山东、关陇三地士子的人生追求、仕进方式有别:江左多士族、门阀意识强,艺术修养高,多依门资进身;山东多以礼乐、经术传家,亦多以经术进身,讲求经世致用;关陇多胡汉杂糅之军事贵族,故崇军功,尚侠义,轻死生。影响及于诗歌题材,则江左多表现 “吏隐合一”的闲雅情调,山东多渗透功名意识和济世热情,而关陇多与边塞征战有关。又说三地士子性格不同:江左多清俊、秀逸,山东多儒雅、敦厚,关陇则刚直、豪侠;响及于诗风,则江左诗人崇尚清新、俊逸、秀丽,山东以典则、雅正为美,关陇则慷慨、劲健。到了盛唐时期,三大地域文化之间相融互汇,“盛唐诗人无论在士风还是在诗风上都能博采各地域文化之优长,形成了以刚健、壮大、积极、乐观为共同特征的盛唐文化精神”[13]32,33,56。从地域的角度描述盛唐文化精神与士人个体心性的关系,显然遵循了陈寅恪先生治隋唐史的思路,也不失为一条清晰的脉络。除此而外,中外交流的推进、三教并存的趋势、仕进途径的拓展乃至娱游文艺的演变都可以从各个不同侧面展现盛唐文化对士人心性的影响。不同于晚唐的感伤落魄与中唐的或用世或超脱,初盛唐文人大多豁达进取、胸襟开阔,既自信、自豪,又想望自立、自由。影响及于辞赋,便既有个我形象的塑造与情感的发抒,也有对大唐帝国创建的追忆与现世的赞颂。文风既刚健正大又雅丽多彩,诚如马积高先生所说:“总的说来,汉赋以气势胜,魏晋南北朝赋以情韵胜,能兼具这两者如鲍照的 《芜城赋》之类者不多。唐代的一些赋作家则往往能将两者结合起来而又显出个性的特色。”[14]
盛唐文化精神造就了盛唐辞赋的成就,但日渐体制化的盛唐文教也开始显露出对辞赋创作的负面影响来。
在文化思想领域,三教中的儒学因为强调等级尊卑之别,强调臣忠于君、子孝于父,可以美教化,移风俗,自汉以后,无不成为正统意识形态。所以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先后追赠追封孔子为 “先师”、“先圣”、“太师”、“隆道公”、“文宣王”。客观地说,儒学对于良好君臣关系的建构、士人雅正品格的完善与功名意识的强化不无促进作用,对于盛唐刚健赋风的形成也不无影响,但其纲常伦理与效用意识也日益深入人心:“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之何忌……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张九龄 《白羽扇赋》)[4]2869,士人们再宏大的个人抱负最终也要落实于对君王成就功业的辅导: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5]73
具体到文教与仕进制度,科举考试作为中国古代知识阶层发展道路上的重大里程碑,一方面为士人尤其寒族参与政治提供了机会,并从制度上确认他们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也可能使士人群体实际的政治地位下降并逐渐丧失其独立人格。
秦汉的一统尤其儒学的独尊,曾为统治者控制士人提供了意识形态依据,但汉代的察举与征辟、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之类的选官制度仍带有氏族贵族议政的痕迹,唐初的门荫制度也还为士族的仕进提供过短暂的便利,所以士人对最高统治者还没有达到完全依赖的程度。科考制度以更普泛而且彻底的方式将包括寒门在内的所有士人纳入或即将纳入统治集团,这意味着:“科举制度的实行使知识阶层不再作为专制统治者的异已势力而存在”,“使专制君主得以把此前相对独立的知识阶层变为表里一致的奴仆。”[15]113-114因此盛唐的君臣关系也开始渗入意识形态与文教制度双重层面上的内涵。
如果说高适、李白因所处时代相对宽松、仕进门径不唯科举、个人心性特别狂放而能与王朝政治保有一定的距离的话,鼓胀的意识形态与文教制度则使后来文人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
日渐体制化的盛唐文教使辞赋创作作为入仕工具的地位也得以确立,皇帝及其身边的高层统治者们成为预设的读者,赋家满怀仰望的姿态与卑微的心理,赋中遍布祥瑞思想和歌颂内容,灵活圆熟的作赋技巧、即席挥毫的作赋方式成为时代的新宠。明乎此,你就不难理解薛胜何以要在 《拔河赋》这样写游艺的作品中处处显示出皇帝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威,李华 《含元殿赋》何以要以 “严整的九段式结构巧妙体现了唐朝天子的九五之尊,从而形象地展现出大唐气象”[16],也不难理解黎逢 《贡士谒文宣王赋》、《贡举人见於含元殿赋》、《人不学不知道赋》等文教赋对明王圣教喋喋不休的礼赞,与 “文谐宫律,言中章句,华而不艳,美而有度”[17]877的律赋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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