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一
李满强在城里已经有十年的光景。
在这十年里,李满强干过各种营生,保安、推销员、拉广告、跑赞助,总之什么赚钱就干什么。他在老家读完了初中,读过书的人,出来了是不会到工地上做小工的,那时他就这么想,他有脑子,而且还有知识,有知识就得干些体面的工作,可他错了,到了城里他才发现自己既没有脑子,又没有知识,在城里人的眼里,他什么都不是,比他有脑子的人比比皆是,初中毕业算个屁呀,满大街找工作的全是大学毕业生、研究生,李满强后来再也不提自己上过学的事了。
在老家,他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当时他大大还在乡政府里下夜,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他大大人好,勤快,乡政府的人对他大大都不赖,每次吃完饭,把剩菜剩饭用塑料袋装上,给他大大拿回来,儿子毕业没考上高中,他大大就央求乡政府的人给他儿子找份营生,乡政府的人问他儿子会甚?
他大大说,他会看书,没事就抱着书看,快看成了书呆子了。
乡政府的人说爱看书是好事,现在乡里的学校缺老师,让他当民办老师吧。
十六岁的李满强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初中没老师,他初中毕业就教了初中,他当民办教师的第一天,他的同村女同学张春燕骑着车子,赶了五里地来看他,下了课,他才看见张春燕也坐在班里。
李满强脸红红的,他说,你甚时候来的,我咋没看见你。
张春燕说,你是老师嘛,眼高嘛,看不见我。
她这么一说,李满强脸就更红了,他说高甚呢,民办的,又不是正式的。
你讲课跟你平时说话一点儿不一样。
是吗?
是哩,你讲课比那些正式的讲的好一百倍,可有魅力呢。
这是李满强第一次听人用有魅力评价自己,他身上热乎乎的,充满了无限的能量,那天张春燕临走还送了他一支英雄牌钢笔,这钢笔在他的上衣兜里别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听说张春燕进城了,张春燕的大大是开大车的,家境比李满强家强多了,那天她们搬家,村里的人都出来看,比看戏时候人还多,这话是李满强大大告诉的,他再也没见过张春燕。
后来是张春燕给他写信,俩人又联系上了,信里面张春燕告诉他,现在她在城里一所中专学会计,以后就吃会计这碗饭了,在李满强印象中会计就是数钱的,数钱还用学吗?信里她还说有一次在城里遇到了同村的孙鼻涕,孙鼻涕很可怜,在饭店里倒泔水云云。
信里提的孙鼻涕,李满强想起来是他小学的同学,他叫孙满堂,他父母死的早,他的二爹把他带大,后来小学没毕业,孙鼻涕就消失了,他二爹说满堂子,到城里要给我赚大钱哩。
李满强和张春燕的通信维持了一年,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系。他在乡里又干了两年,乡里精减民办老师,李满强被精减下来,他大大找过乡里的官人,他们说,这是国家的大政策,谁也没办法,现在是减你娃,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要减我们哩。
被打发回家的李满强,在家里喂了半年的猪,猪娃子长大了,他的心还是不死。那年他大大也被从乡里打发回来,他大大得了一种怪病,身上一层层地掉皮,乡里怕承担责任,就打发了他。他大大回家后,也到过城里的很多医院,吃了不少的药,就是治不好,那年爹死的时候,一只胳膊都露出了白茬子。
送走了大大,李满强的心彻底放下来了,他决定要到城里见见世面,他连行李也没拿,就带了五十块钱进了城。到了城里,他找到了四哥,四哥在城里当保安,他就跟着四哥干起了保安。四哥话多,一天到晚地给他讲城里的事,他说,这个小区是城里最贵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当大官就是大款,你看着这里的男人领着年轻女娃,别以为是他闺女,都是他们的二奶,二奶知道不,就是小老婆。
李满强来城市最初的知识,基本都来自他的四哥,他四哥别看话多,但心眼直,俩人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寂寞。
来了城里半年,李满强想起了张春燕,她的中专估计也毕业了,在信上张春燕留过家的地址,他就按照地址,找到了张春燕家,是在城南的一片城中村,这里的房子都是村民自建的,一个大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都是外地来城里打工的,李满强越找心里越犯嘀咕,张春燕大大开大车的,一年弄好了能赚十几万,怎么住在这里?
大院里不是传来娃娃的哭声,就是老婆汉子吵架,李满强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女人,他认出来,她是春燕的妈。
李满强叫了一声,那女人才抬起头,端详了半天,她才认出来是满强子,她说你甚时候来的,这么大个儿了?
李满强说来了半年了,在一个小区当保安。
李满强进了张春燕家,张春燕不在,她妈说她上班去了。李满强就问在哪儿上班,她妈说在一家私人的公司里。俩人说着话,李满强突然看见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黑框框的照片,仔细一看,他认出照片上的人是张春燕的大大,心里不觉吸了一口凉气,他就问,这大伯是咋啦?
张春燕的妈红着眼睛告诉他,你大伯去年跑车,遇到了路上的冰滩,刹不住闸车就翻了,人当时就没了。张春燕的妈说着就哭起来,她说这个枪崩货,他倒是甚也不管就走了,落下了一屁股债,留下我们娘儿俩咋活呀。
李满强听得心里难受,眼泪也跟着不停地流,他没想到张春燕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那天李满强走的时候,给张春燕的妈放下两百块钱,他说是一点儿心意,张春燕的妈死活不要,他还是硬塞到了她手里。
离开张春燕家,李满强心里沉甸甸的,空气很闷,天在一点点变凉,他站在路口大口地喘着气。到了小区,四哥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咋啦,他就把张春燕家的事说了,四哥说,咋,当年他张有根(张春燕的大大)买上大车时候,我说甚啦,我说这大车看见四个轮子转的飞快,票子一沓沓地往兜里装,可你看出来了吗,这大车就是个会跑的棺材,有福的人能降住它,没福的人迟早要躺在里面,他张有根就是没福,自己装进去了。
李满强不想搭理四哥,人家够不幸了,四哥还说风凉话。
四哥见李满强不理自己,他就涎着笑脸儿说,我说满强,四哥咋看不对劲,人家的大大没了,你咋这么难受,嗳,是不是相中人家春燕啦?
李满强用枕头压住了头,心咚咚地跳着。
四哥说,要说嘛,张有根那个闺女也不赖,过去她家的家境好,兴许瞧不上咱们,现在大家都是一球样了,咱们还兴许瞧不上她呢。
四哥叨叨个没完没了,李满强一边厌烦一边爱听,厌烦是四哥把话说得太明,让自己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爱听是他想到张春燕,心里总觉得热乎乎的,以前这种感觉还不甚强烈,现在他的怀里像揣了一个兔子,总是惴惴不安的,有时夜里还梦见张春燕,梦里的张春燕很模糊,既是既不是,他也不敢确定,有一次他和张春燕还亲了嘴,那个梦他记得特别清楚,张春燕的身子越离越近,他闻到一股很香的味,这味道他说不清在哪儿闻过,总之是很遥远的味道,就是这味道让他激动不已,他一把抱住了张春燕,后来他就醒了,醒了,他发现自己裤衩湿漉漉的,那迷人的香味没有了,他觉得对不起张春燕。
冬天来临了,一天李满强在小区里值班,看见地上有个黑色的手包,他打开一看里面有钱和卡,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本,他就给电话本上的那人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急匆匆来了一个大高个儿,他说我就是赵先锋,早晨我来这儿办事,忙着接电话,就把包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李满强问包里有什么东西,赵先锋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满强就把包还给了他。赵先锋从包里抽出五张一百元钞票,递给李满强,李满强说什么也不要,后来赵先锋说钱不要,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有事就找我,大事办不了,小事还是能办一些的。
那人走后,李满强看了下名片,这个姓赵的原来是一家酒业公司的老总。
雪一场一场地下,真正的冬天来了,李满强一直盼望着,某一日他在值班,张春燕会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可雪化了,张春燕始终没来看他,后来他四哥出事了。
四哥在保安室的监控里发现小区里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四哥就出去找到了那个人,四哥问他找谁,那人是个贼,见人询问,转身就跑,四哥就玩了命地追,后来那个贼跑不动了,就掏出刀,对四哥说,你是不是没完了?
四哥说球相,没完了,咋,你敢捅老子?
那个贼当真就捅了四哥腿上一刀。
那个贼后来被赶到的保安抓住了,四哥却瘸了一条腿。
那段时间,李满强天天跑保安公司,找经理要四哥的医药费,保安公司的经理是个胖子,开始他说等公安局判完案子再说,案子判了,那个贼坐了大牢,经理就说你四哥这是个人行为,公司只能负责医药费,他的赡养费,你管那个贼要。
李满强说贼进了牢,我到哪儿找他?
胖经理说,你管法院要,管公安要,反正别管我要。
李满强说我四哥以后干不了活,你们不能不管。
胖经理说那你四哥没媳妇,还让我们给他找媳妇?
李满强实在忍不住,把那个胖经理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把那身墨绿色的制服脱下来,摔在胖经理的头上,他说,你妈逼,这身皮,老子不穿啦!
那一年,李满强二十二岁。
二
不当保安的李满强在城里又待了半年,这半年里他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当过服务员,不管干什么,他就是不到工地上搬砖头当小工,在他的感觉里,他真要做了苦力,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后来,他走投无路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回老家种地。
他想起那个丢手包的赵先锋,那人既然是酒业公司的老总,他肯定有办法,李满强摸出那张名片,给赵先锋打了一个,开始赵先锋没听清,李满强又说了一遍,赵先锋一下想起来了,他说,是拾金不昧的那个小弟兄吧,你有什么事?
李满强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赵先锋说这样吧,你来我公司再说。
赵先锋的公司在城南的一条小巷子里,李满强上了楼,公司空荡荡的,再往里走听见有说笑声,进去一看,屋里有五个人正在打扑克,赵先锋也在其中,他们玩的扑克是很流行的打大尖,赵先锋一点儿不像上次看的那么斯文,他抡牌的动作很吓人,虎虎生风,剩下四个人样子也是满嘴脏话,骂骂咧咧的,赵先锋看见李满强进来,他说你坐下看一会儿,一会儿就打完了。
他们一直打到六点,人才纷纷离去。赵先锋用毛巾擦了下脸,他说,让你笑话了,这成什么公司了,没办法呀,刚才那几个有两个股东,另两个一个是银行的,一个税务局的,他们想玩儿,我就只能陪他们玩儿了。
李满强觉得眼前这个赵总很实在,他把自己的想法就跟他说了。
赵先锋说那你来我这里吧,几年前我和你一样,进了城两眼黑,这个公司是大家入股做成的,他要入股,就交两千,年底分账,投的多赚的也多,你要是没钱,就跑销售,我们这里没有工资,大家赚的全是提成。
李满强说我没钱,四哥受伤,我把钱全给四哥看了病。
赵先锋没有流露出想听他讲四哥的故事,他把一瓶酒的提成对李满强详细说了一遍,然后说,你好好干,我们的销售员里两年买车买店铺的有三个人,而且都是女人,干这一行,只要吃苦,什么奇迹都能发生。
第二天李满强就驮着酒,大街小巷地铺货,他们卖的是奶酒,卖这种酒除了饭店还有就是小超市,销售员每个人都有地盘,谁负责哪条街,都有规定不能乱来,李满强负责旧城区,这里小超市虽多,但大饭店少得可怜,这奶酒虽然有个响亮的名字叫蒙古狼,可是新产品,李满强费尽了嘴皮子,头一个月卖了一箱子,提成没拿上多少,可毕竟卖了一箱子。
时间长了,李满强和其他销售员混熟了,他才明白人家为什么买的多,是因为人家把折扣压的低,完成了销售任务回公司里赚返点,李满强就把自己折扣的部分又让了一半,果然效果大不一样,他们的奶酒在同类型产品中算是价位相对低的,酒品也不错,口感好,加上李满强让出一半的折扣,酒就卖的不一样了,当月返还的点数比原来他一瓶酒的折扣要多的多,有了钱就有了希望。
旧城区里大饭店少,但景点多,这些景点多数都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建筑,以前都是破房子破瓦的,现在政府修缮了一下,就成了明清一条街,夏天李满强就和旅游景点的人先混熟了关系,时不时买盒烟,要么就把他们叫到附近的小饭馆里吃点儿饭,李满强就把奶酒拉了一车,放在景点卖,这一夏天,李满强心情好极了,来景点的人全是外地人,那些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外地人,什么酒都见过,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奶酒,来到大草原,带几瓶奶酒回去送亲戚,价钱不贵还挺新鲜。
在这条老街上,李满强遇到了张春燕,他和张春燕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以至于她叫他,他反应了半天才认出眼前的人,张春燕比以前白了,有点儿微胖,张春燕身边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的,张春燕介绍说这是她的男朋友。李满强就和那个人笑了一下,那男的也笑了一下,很勉强。张春燕说起话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倒是李满强羞涩起来,张春燕说甚时候来的?
李满强说两年了。
我妈说你还来我们家找过我,本来我想去看你,单位实在太忙。
哦。
你甚时候卖开酒了?
刚开始。
咋样,这酒卖得?
凑乎吧,对了,你拿上两瓶。
那天俩人留了电话,李满强看见张春燕的男朋友一直在皱着眉,样子像不耐烦,他的心里就不舒服。
张春燕走了,李满强的好心情就没了,他闷头抽了一会儿烟,张春燕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团团的烟雾,浓一会儿,淡一会儿,他正在苦闷,赵总的电话来了,说公司顶账顶了几辆面包车,问他会开车吗?
李满强说在村里开过四轮车。
赵总说,开过四轮车就行,赶紧回公司。
李满强就把酒交待给景点的人,自己回了公司。公司门口确实停了三辆崭新的面包车,进了公司,赵总办公室里有人,李满强就在会议室里等着,会议室里还有一个女的,也在等赵总,坐下来一聊,这个女的也是销售员,她叫马兰。李满强说原来赵总经常提到公司里的销售冠军就是您呀。
马兰说什么冠军呀,就是腿勤,卖的多一些。
马兰是城里人,以前是毛纺厂的职工,后来下岗了,看到赵总的公司招聘人,就当上了销售人员。
你呢,以前是?
李满强就说了自己的经历。
什么你以前是老师,我说你怎么文质彬彬的。
李满强脸就红了,他说都是以前的经历,现在得向你多学习。
俩人聊了一会儿,赵总的人也走了,俩人进了赵总的办公室。屋里赵先锋满脸红光,情绪高涨,他亲自给两个人倒了茶水,他说,你们俩,这几个月的销售额都不错,昨天从银行的那个朋友手里顶回几辆车,我就考虑给你俩配上,好马就得配好鞍,李满强和马兰说了一些感谢赵总的话。
赵总说,你们别回了,我请你们吃饭。
三个人进了公司不远的一个饭店,这里的服务员似乎都认识赵先锋,不时地有人叫着赵总赵总的,菜摆了一桌,赵总说你们今天吃好喝好,按照现在这个销售额,年底我就给你们换桑塔纳。
李满强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刚才张春燕的阴霾已经烟消云散了,马兰不会喝酒,勤快地端茶倒水,三杯下肚,赵先锋拍着李满强的肩膀,刚才你看我办公室来了些人,你们知道他们找我干什么吗?
李满强摇头说不知道。
赵先锋说他们找我承办明星足球队,明星足球队知道吗,就是电视上那些唱歌、演电影的明星,他们组织了一支足球队,要和咱们当地的企业家踢一场球赛,而且市长要开球,这是一次绝好的商机,别人想办还办不了,好事就落在咱们头上,明天满强你跟上哥,开开眼界。
李满强说,赵总,这冠名要花不少钱吧?
赵先锋说,当然要花不少的钱,咱们承办嘛,这次我把家底都搭进去,钱还是不够,我就跟他们说顶酒行不,他们说行。
李满强又说,赵总,咱们可别让人家给骗了。
赵总说,骗不了,这么大的摊子在那儿,再说还有踢球的大老板,他们敢骗吗,吓死他们,小李子,你说,这叫什么,这叫机会,自古以来机会和风险是孪生兄弟,不要怕,这就叫迎接挑战。
李满强佩服地直点头。在他的眼里,赵总这个人确实让人佩服,只身来到城里,从打工一直干到自己当了老板,虽然是个小老板,但在李满强的眼里,这已经很成功了。赵先锋告诉他,最初自己本来是要当诗人或作家什么的,他二十岁就发表过诗歌和小说,那时年轻,满脑子都是文艺梦想,可后来现实告诉他,他不能再做这样的梦了,他要吃饭,要养活老婆孩子,后来就和朋友合伙开了这家酒业公司。
李满强听完赵总的讲述,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快吃完的时候,赵总见马兰一直没说话,就开玩笑说,马兰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男朋友了?
马兰笑着说赵总真会开玩笑,我现在还没男朋友呢,有机会你帮我介绍一个。
赵先锋就问马兰多大了?
马兰说二十五。
赵先锋说我看满强这孩子就不错,他二十二,你二十五,女大三,抱金砖。
俩人被赵先锋这么一说,都不说话了,脸红得一塌糊涂。
三
第二天,李满强拉着赵总到了体育场。李满强没开过汽车,赵总就说,跟开拖拉机一样,只要你认准油门和刹车就行,没有驾驶证,我找人给你买一个。说完俩人上车,试着走了一下,赵总说没问题。俩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进了体育场,里面人不少,主办方见赵总来了,就围上去,给他讲项目。
球场上有不少人在踢球,李满强以为这些人就是明星,可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一个,这些人多数肚大腰圆不怎么会踢,有几个脚下总在拌蒜,引得场下人捂嘴哧哧笑着。
李满强问场边的人,哪些人是明星?人们说这里哪有明星,明星拿上钱才会来,这些踢球的都是大款,拿十万才能上去踢,现在这是训练呢。
一个球滚到了李满强的面前,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光头,李满强就把球传给那个人,那个人接住球,不停地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抬头看了眼李满强,俩人都愣住了。
李满强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面熟,像同村的孙鼻涕,可又拿不准。还是那人先张口说话了,他说,满强子哇。
李满强就笑着点头。
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孙满堂。
李满强赶紧上前,咋会不认识,你这是——
你有烟没,快累球死啦。
李满强赶紧掏出烟说,这烟不好。
俩人抽着烟,李满强就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孙满堂说这不是没事干,掏了十万出出汗。李满强想起张春燕说在城里遇到孙鼻涕,他不是倒泔水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大款,他就问孙满堂在做甚营生,孙满堂说弄了一个煤场,赚点小钱。李满强说还小钱呢,踢球还踢十万的,你让我们这些穷人活不活了。孙满堂就说,来这里踢球,你以为真是出汗来了?
李满强瞪着眼,那为甚?
孙满堂吐了口烟说,人脉,你看见没球场的这些人,那个秃顶的是银行的老总,那个瘦子是房地产老总,人家可是十个亿的老总,这里的人哪个人没钱,就数我没钱,我踢球的目的就是和这些有钱人混在一起,人家拔根汗毛都比咱们腰粗。
面对孙满堂的话,李满强觉得自己在听天书,眼前这个人是和自己同村,每天受人欺负的孙鼻涕吗?他有点儿恍惚,有人在球场里叫孙满堂,是那个秃顶的银行老总,孙满堂赶紧踩灭了烟头,带着球走了。
他记得孙满堂是他们孙家的独苗,他们家希望在他这一辈薪火相传,便起了这个名,孙满堂九岁没了娘,他爹虽是村里的电工,可是个二混子,不是喝烧酒,就是耍钱,没几年,地也荒了牲口也吃完了,家里穷得要甚没甚,那会儿的孙满堂跟个小要饭的差不多,只要谁和他说一句话,下了学,他就跟在人家的身后,村里他快吃遍了。有一次,他跟着村里的三赖皮,三赖皮怎么都甩不掉他,后来三赖皮看见村前面的水泊子,就说,你到水泊子里给我抓回来只野鸭子,我就让你吃饭。
孙满堂就下水了。那会儿,水泊子里确实有不少野鸭子,可这野鸭子不是家养的,它会飞。孙满堂想也没想,脱了衣服就跳到水里,那时天已经凉了,水变得又稠又沉,他肚里没食,没游多远,就游不动了,村里有不少人看见,孙满堂不行了,他快淹死了,着急归着急,谁也没有水性,下去等于白送死。就在这会儿,还是李满强跳到水里,他手里拿着竿子,游到孙满堂的近前,把竿子支过去,才把他拽上岸来。当时孙满堂淹得半死,根本不知道谁救得他,事后,这件事再没被人提及,慢慢地在人们记忆中淡忘了。李满强只记得那年冬天孙满堂他爹喝完酒,找不到家,冻死在井口旁,没了爹娘的孙满堂,小学没毕业就离开村子,到外面打工去了。
这家伙怎么会一下子发了呢,这个问题让李满强想了好长时间。
最近赵总完全被明星足球队迷住了,在他眼里,这里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他每日和那些主办方的人不是吃饭见领导,就是研究足球赛能带来的收入,他不会开车,那段时间李满强几乎成了他的司机。
李满强没时间去旧城区的销售点,就打电话给马兰,想让马兰没事的时候搭照一下,马兰很爽快答应了。
就在两个人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足球赛出了意外。说是意外也不算是,是市政府见这次足球赛是个宣传城市的好机会,就把原来的商业行为转变成了政府行为,本来定好的,结果必须换成市政府主办,东家换了,钱也花了,这下赵总的努力白忙乎了,他和市政府谈了几次,市政府的态度是冰冷的,换句话说,赵总是没有资格跟人家讨价还价,后来他没完没了地去找,惹得市政府不高兴了,一个副秘书长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企业,刻两个公章你以为就是公司了,这几年你们还不是靠偷税漏税混日子,再来这里扯淡,老子让税务局的查你账。
赵总一听,吓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登市政府的门了,这次赵总损失了不少,除了已经赞助的,加上前期的花费,算下来有小十万块钱,这钱管谁要去?原来主办的人,见市政府要办,早就卷了铺盖跑了,剩下一个空壳子。赵总气坏了,连续大喝了几天,醉得一塌糊涂,然后再见面,人也不如以前精神了,后来身体也不大好了,总发烧,到医院一查,查出了白血病。
那段时间,李满强天天往医院跑,赵总已经开始化疗,看着剃成光头的赵总,李满强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说了不少宽慰赵总的话,赵总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在听,还是在走神,后来李满强说累了,就什么也不说了,俩人默默地坐着,光线在屋里晃动着,像有一条河水泛着金光,默默地在俩人之间流淌。
从医院出来,李满强的头还木着,他站在风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现在赵总已经病入膏肓,他自己也知道,活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公司也基本倒闭了,每天上门要债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后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赵总得了癌症的消息,这些债主像疯了一样冲进公司,开始嚷着要见赵总,公司的人没敢说,那些人见等不到赵总,抢吧,抢到什么算什么,一眨眼的工夫,公司里什么都没有了,拿不到任何东西的债主,忿忿不平,就把窗户上的玻璃全打碎了。
前前后后像梦一样,李满强刚刚点燃的希望就破灭了。
风里有了秋天的凉意,在大街上,李满强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风吹走了,吹到天上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旧城区的明清一条街,他看见了马兰,现在天气变凉,来旅游的人已经很少了,可马兰还在认真地卖着那些奶酒,看到马兰,李满强的心就一下子温暖起来,两个人有两三个月没见,李满强想给马兰说一些感激的话,还没开口,马兰先说了话,她说李满强瘦了。这话让李满强想到娘,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关心他,马兰确实在关心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不离李满强的脸,李满强努力挤出一丝笑来,迎接马兰,他说,那是我最近身体好了。马兰笑了一下说,什么身体好了,人家身体好的人满面红光,你呢脸色灰呛呛的。
她这么一说,李满强想伪装的心思就没了,头脸真的灰呛呛起来,他说,公司也塌了,赵总也得了癌症。
马兰早知道了一切,她说,做生意有赔有赚,赵总的心太强,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俩人聊了一会儿,李满强说,咱们俩别干聊了,这么长时间让你盯摊子,还没好好感谢你呢,说吧,你想吃什么?
马兰说,这还算什么帮忙,看你瘦的,我请你,给你补一补。
俩人推让了半天,就到了附近的一家饭馆。饭菜上来,马兰说,你喝点儿酒吧。李满强说,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马兰说,那我陪你喝。
几杯白酒下肚,李满强的话就多起来,他说,以前觉得只要自己辛勤付出,好的生活就在等着,为了这句屁话,自己豁了命地干活,可到头来,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辛苦白费,自己还是一个穷人。
马兰说,你也别太灰心了,书上不是说,到了不好的尽头,就是好的开始吗,慢慢来。
李满强说,以前我信这话,现在一点儿都不信了。
马兰说,那你信什么?
李满强说,我信命,老天早就安排好了,有人天生就是坐轿子的,有人天生就是抬轿子的。
马兰自己喝了一杯,她说,我不信这些,我信勤劳,人如果勤劳的话,什么都可能实现,什么命不命的,这些话都是骗人的,满强,只要你努力,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满强现在一点儿都听不进去马兰的话,在他的眼里马兰把这个世界理解得太单纯了,勤劳管用吗,在他的老家,种地的人哪一个不勤劳?到头来,还不是过的是苦日子,而那些乡里的官人呢,他们一个比一个懒,他们过的是什么光景?李满强想起了下夜的爹,想起双腿得了风湿病的娘,什么时候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酒一点点地在李满强的身体里燃烧,曾经的自信和忍耐一点儿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疲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该往哪个方向走,眼前全是黑乎乎的。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很暖和。他看清了是马兰的手,马兰已经坐在他的身边,眼睛里充满了疼爱的目光,那目光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他不敢迎接那样的目光,可他还是抬起头来。
李满强后来忘了自己是怎么抱住了马兰,他亲了她,马兰没有躲闪,甚至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突然,李满强一下子痛哭起来,头埋在马兰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泪流不止。
四
半年以后,李满强和马兰结婚了。
马兰的家虽在城里,家境一般,她的父母全是退休工人,马兰也是下岗职工,当初马兰看上李满强,就是看上他是农村来的,能吃苦。结婚后,马兰就对李满强说,她想在小区里开一家小超市。李满强说这个想法好呀,可咱们没钱,没钱人家货又不赊给咱们。
马兰说,我听说拿着下岗证,到银行能贷两万块钱。
李满强说,我也听过这事,能贷下来吗,现在办事都得找人。
马兰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办下来。
俩人就开始跑银行,银行说缺这个手续,他俩就跑回去补手续,跑了三两趟,钱真的贷下来了,无息的,两个人高兴坏了,那几天两个人就在小区里找门脸,好位置门脸贵得让人咋舌,偏的地方租金少,可人也少,后来两个人找到一家由凉房改建的门面,有五十多平米,没有暖气,冬天得生炉子,李满强心疼媳妇,本想作罢,可马兰坚持要租,说,这地方好,租金合适,来往的人也多,冬天生炉子就生炉子,也不费事。
马兰的小买卖就这样开张了。李满强把以前没卖完的酒都拉过来,小超市里摆得满满的。马兰这里安顿好了,李满强反倒失落得厉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着女人屁股后面赚钱,实在说不过去。马兰看出李满强的心思,她说,你就帮着我干吧,你别看小,这里里外外的需要一个人,现在是个小超市,以后就是大超市,是沃尔玛、家乐福的规模。李满强就笑了,他说媳妇真有魄力,明明是一堆烂铁丝非得编成一朵牡丹花,好,好,到时候,你当总裁,我当副总裁。
话是这么说,李满强的心还是不在小超市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赵总会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赵总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说完一句话就得大口地吸口气,他说他已经不在医院住了,住也是瞎花钱,他回了家,保守治疗。赵总问他最近怎么样?李满强就如实地说了,赵总一边听着一边咳嗽,他说你看我说对没,我早猜出来,你俩肯定会成。说完闲话,赵总说最近你有时间没,若有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个很好的项目,看你感不感兴趣?
李满强说,那我现在去吧。挂了电话,他从超市里拎了一把香蕉,他认识赵总家,以前他经常开着车接送赵总。
那是一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楼房,不了解赵总的人,都以为他赚了多少钱,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少钱,房子还是媳妇买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属于表面风光,内心凄惶的那种。
下午的光线有点儿恍惚,像不真实的水,小区里静悄悄的,李满强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一只鸭子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他觉得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鸭子?
那是一只灰色的鸭子,身上的羽毛在微微颤抖着,上面浮动着一层不祥的光芒,鸭子在看着他,没有躲开他的意思,李满强觉得有意思,在城里能看见鸭子,这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蹲下来,想仔细地看清这只鸭子。
他看见鸭子的眼睛红红的,李满强希望从鸭子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什么都没看到,有风吹过来,鸭子在他的面前摇晃了一下,李满强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可他确实被吓了一跳。整个大院里,仿佛就剩他和那只鸭子,他站起来用力跺了下脚,试图把鸭子吓走,可这是徒劳的,鸭子不仅没吓走,还步伐坚定地朝他一步步走来,他看见鸭子红眼睛里的自己,李满强叫了一声,转身跑了。
出了大院,李满强有点儿气喘吁吁,他看见了人,心才安定下来,现在他觉得自己很好笑,一个大男人这么会被一只鸭子吓跑,这事若是说出去,别人会笑掉大牙,可他确实被吓跑了,他站在街边抽完了一根烟,决定再回去,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小区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那只鸭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李满强看了一下,它确实不在了,光影在晃动,李满强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看错了,也许什么都没有,是幻觉。这么想着,心就坦然了一些。
开门的是赵总的媳妇,他媳妇一脸愁云,见李满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倒是她身后的赵总乐呵呵的,赵总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精神状态却是很好,他拉着李满强的手不放,他的手很绵,那一刻李满强能猜到,赵总很孤独。在赵总的床头放着全是报纸,可以想象赵总一边打着点滴,一边阅读着报纸,在李满强的眼里赵总就是个充满激情的人,这样的人要不是得了癌症,不知道能干出多大的事业。
赵总扯了几句闲话就言归正传,他问李满强最近在忙什么?李满强说帮着媳妇开超市。赵总说,男人生下来是要干大事的,开个小卖部能有什么大出息?赵总的媳妇白了赵总一眼,赵总也没在意,继续对李满强说,我最近有个特别好的项目,就是生产白酒,满强呀,你是不知道,这白酒的利润有多高,弄好了,一年就回了本钱,两年就赚了大钱,你知道以前街上的混混二板头吗,他就代理了白酒,这几年你看人家发的,居然还搞起了房地产。
说着,赵总就把项目的方案递给李满强,李满强只看了两行就热血沸腾起来,他边看边说,这个酒的名字注册的也好,大召牌的,就冲着这个名字,本地人也会买的。
赵总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想弄,可你也知道,我这病,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要是真有想法,我把公司的手续都拿给你,你就放手去干吧。
李满强确实心动得厉害,他说,我想干是想干,就是没钱。
赵总微笑地拍了下他的大腿说,这些我都想到了,这样,灌酒和酒的包装,这些都可以通过我以前的关系先赊下,只要酒出来,就可以还上他们。至于前期的投入,你没钱,可以拉几个合伙人一起搞,我算了一下有二十万就能做成。
二十万?现在对李满强来说,能拿出两千块钱都困难。赵总说得没错,没钱就得拉股东,可这股东去哪儿找呢?
离开赵总家前,赵总用绵暖的手拉着李满强,他说,这个项目,他花了很长时间,这个项目谁做谁赚钱,小李呀,自打我认识你,我发现你这个人就不错,就把这个项目给了你,你一定弄成呀。
说着,赵总眼睛就红了,李满强受不了这个,人家流泪,他也感伤,他说,放心吧,赵总,这个项目,我一定做成。
出了赵总家,李满强才彻底茫然起来,二十万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去哪儿找这二十万呢。
回了家,李满强对马兰说了见赵总的事,马兰说,赵总人是个好人,可他是快死的人了,他快死了,咱们还要活着,咱们目前把这个小超市弄好了,日子也不比别人差,你别折腾啦。
马兰说的是实话,李满强也承认,可李满强不想认了这个命,咋说呢,自己就是撞了南墙,也得试一试。李满强说,老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试了,没弄成,我的心就死了。
马兰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李满强固执地绷起嘴,就叹了口气,甚话也不说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满强先是制定方案策划书,然后按着赵总的思路,开始寻找合作人,他找到了以前和赵总一起做奶酒的郭总,郭总是县城一家小酒厂的老板,李满强和他喝过几次酒,李满强到了郭总的小酒厂,才发现这里哪是什么酒厂,不过是个小作坊。李满强把自己的思路对郭总说了,郭总听完以后满脸愁云,他说,兄弟呀,你不知道,本来我这里原先还能养活个几十个人,可和你们赵总合作完,厂子也快赔进去了,你看看,现在是个甚摊子,马上就塌火啦。
李满强说,郭总真会开玩笑,你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项目,兄弟保证,肯定让你赚钱,你就不想搏一下?搏,兄弟,你看哇,就这么点家底,你要用甚就用甚,要钱,是一分都没有呀。
李满强说,郭总,你看,现在酒能赊,包装能赊,广告能赊,可瓶子人家不赊,这瓶子的钱若是不给人家,这酒就没法装灌。
郭总打着哈欠,像好几天都没睡醒似的,他说,没法装,你就装到塑料袋里,反正我是没钱。
出了郭总的办公室,李满强遇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人以前在和赵总的饭局上认识的,李满强问他来干什么,那人说,来要账的。那人问他,他就把实话说了,那人一听,笑了,他说你还敢拉他入股,你知道吗,他早就弄开这个了。说着那人比划了一下,李满强知道比划的内容,就是郭总已经吸上粉了,那人叹了口气,人都废了。
离开酒厂,李满强突然觉得很茫然,东南西北都有点儿分不清,他就坐在水泥台阶上,点着一根烟,烟雾中,他还能想起赵总第一次领他见郭总的情景,那会儿郭总真的像郭总,年轻,得意,见多识广,一副年轻企业家的派头,他还是青联委员、政协委员,现在呢,落魄得跟跳狗似的,李满强觉得自己不该去想那个家伙了,要想想自己的事,自己该去哪儿找钱呢?
天灰灿灿的,没有一点儿生机,李满强想想自己该不该干下,自己能干下去吗?
电话响了,是马兰打来的。
李满强接起来问有什么事?
马兰电话里声音低低的,她说赵总死了。
五
赵总是自杀。
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趁媳妇出去买菜的时候从五楼跳下去,他如果落在楼下的草坪上,兴许还死不了,结果落在一个炭堆上,头先着地,脑浆都溅出来了,红的,白的,溅洒了一片。
李满强和媳妇到了赵总的家里,在楼下李满强想起那只灰色的鸭子,那只鸭子的眼神还在他的心里飘荡,现在什么都没了,院里摆放着不少花圈,灵堂是简易的,里面摆着赵总的照片,看着照片,李满强不觉想起了郭总,照片里的人都是那么年轻、自信,他在微笑地看着他。他和媳妇烧了些纸,就到了家里,看了看嫂子。
赵总的媳妇看上去并没有太多悲伤,和一个女人在家里嗑着瓜子在说笑着,见有人来了,悲戚的神情才挂在脸上,马兰安慰着嫂子,李满强就站在一旁抽着烟,嫂子想起什么,就打开柜子翻腾了半天,最后找出个牛皮纸袋,嫂子说,这个你赵哥没之前写下的,我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你赵哥让我给你送去,后来他走得快,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李满强打开看了一下,里面有沓纸,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是赵总的字,内容都是关于大召牌白酒的方案,营销方法等等,还有赵总以前公司的各种证件。俩人安慰了一阵子嫂子,就离开了赵总家,到了街上,李满强就骂赵总的媳妇,什么女人,男人刚没了,脸上连悲伤都没有。马兰说赵总病了那么长时间,他死了对大家都是一个解脱。李满强还是想不通,就说等我死了以后,你是不是也会像赵总的媳妇那样。
马兰掐了李满强胳膊一下,净胡说。
晚上,李满强认真地看了赵总给他的方案和策划书,赵总写得很详细,从酒的出厂到怎么进入市场,到怎么赢利,每一步写得非常详细,里面很多是李满强没想到的,看着看着,李满强就热血沸腾起来,他太想去做去这件事了,白纸后面,赵总写了一段话:
满强:
你和我都是来自农村,在城市里咱们俩都是穷人,记得我当初进城时就一个目的,想成一个真正的城市人,我知道要想成为一个城市人,就得多赚钱,有了钱,你就有了面子,别人就尊重你,有了钱,你就会像一个城市人一样活得心安理得,可我努力来努力去,现在我好像没有什么机会了,但我相信你有,你一定坚定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李满强看完了这几行字,手再也没有力气举着它,就索性将纸覆盖在自己的脸上,他多么想按照赵总的话去做啊,可钱呢,现在每走一步,都需要钱,想着这些李满强的头就疼得厉害。
后来,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的名字是孙满堂。李满强一下激动起来,他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确实激动起来,孙满堂绝对是希望,是他能否将这件事进行到底的关键人物,本来他想立刻去找他,可看见外面天色已黑,就放弃了想法。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天亮,李满强找了一件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端详了半天,马兰看着他古怪的举止就问他,今天怎么了,捯饬得这么精神,不会是出去见情人吧?
李满强笑着对老婆说,像我这样的穷人,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
随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对马兰说了,马兰整了整他的衣领说,见了你的老乡,千万不能让人家看出你穷,现在的有钱人最看不起的就是穷人,你装也得装出有钱的样子。说着马兰给李满强的兜里放了五百块钱,有了钱,男人的腰杆就能直起来。
上次明星足球赛,孙满堂给了李满强一张名片,李满强想自己还是不要先打电话,直接去了,见了面更好能把事情说清楚。孙满堂的公司在长乐宫的长安金座,这里都是私营的公司,门口虽然也站着保安,可他们只是摆设,对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登记盘问,孙满堂的公司在二十四楼,李满强上了楼,找到了孙满堂的公司,公司门口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孩问他找谁,他就说找孙满堂,女孩说哦,孙总不在。
不在?李满强多少有点儿没想到,他问,他去哪儿了?
女孩微笑了一下,她说孙总去哪儿,我们也不清楚,要么,您把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向他汇报。
李满强皱了下眉,心里想,若是真按她说的做,那才是傻老婆等汉子。眼前这个女孩虽面带微笑,可让人感觉是冷冰冰的,他没再搭理眼前的这个女孩,他相信孙满堂一定就在公司,只是他不想见人而已,他就掏出名片,拨了孙满堂的电话,结果关机。
李满强朝着天吐了口气,心想,这一早晨真是不走运,怎么会不在呢。正犹豫走还是不走,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人端着水杯在饮水机旁,张春燕?李满强看清了,又不敢肯定,又端详了半天,他叫了声张春燕,那人转了下身,确实是张春燕,张春燕开始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激动起来,她走到李满强面前,呀,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满强想问的话,张春燕全说了,李满强就红着脸,温吞吞地说,我是来找孙满堂的,他不在。
张春燕的脸上多少有点儿失望,她说哦,孙总他去北京了,你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张春燕的办公室是财务室,门是厚重的防盗门,屋里没有人,张春燕给李满强倒了杯水,俩人聊了起来,李满强问她怎么在这里?张春燕说,我是从网上找到的,这里要会计,就来应聘了,来了,才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总是孙满堂。
李满强说,他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用外人也是用,用自己人也是用。张春燕的口气听上去,有点儿陌生,一点儿也不像以前的张春燕。对了,你怎么样?
什么?
成家了吗?
李满强点点头,他说成了。
张春燕兴趣很浓地问,那你媳妇干什么的,长的一定很好看吧?
李满强笑了一下,穷人过日子,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俩做点儿小买卖,你呢?
张春燕说,我还没成家呢。
李满强想起上次见到她领着那个倨傲的男人,本来想问,又止住了话头。眼前的张春燕和十几年前的张春燕完全判若两人,过去的她单纯快乐,说话直来直去,眼神无比单纯,现在张春燕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穿着完全像城里的女人,衣领下故意敞开着,时隐时现地能看到一条丰腴的沟壕,她说话也不一样了,好像说什么,都说半句话,有什么事情隐没在后半句中。
俩人聊着,李满强把自己目前的困境对张春燕讲出来。
张春燕听完了说,这事对孙总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就看他帮不帮你,这样吧,等他回来后,我和他说一说你的事。
李满强忙摆着手,不用了,我还是想面对面和他本人说一说。
张春燕说,好,听你的,这样吧,他一回来,我就发短信告诉你。
和张春燕告别后,李满强出了公司,外面的光线很刺眼,恍恍惚惚的,有点儿不真实,李满强想了想,刚才自己见到的人是不是张春燕,是不是自己同村的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李满强嘴里有点儿苦。他知道,张春燕在这个城里面,爹也没有,三十大几了,连个男人也没有,她的心里也很苦,只是大家不说而已,换句话说,自己并不比她差多少,不就是没钱吗,可自己还有一个窝,有一个家。
接下来的日子,李满强一边等张春燕的电话,一边张罗公司的事,他找到一个过去一起做酒的朋友,那个朋友酒后打架,伤了人被判了一年,刚出来,正好遇到李满强,他也想做些事,但钱只能拿出一万,这钱正好够交房租,李满强现在有点儿算点儿,就把他也列入了股东。
忙完租房和工商税务的事,张春燕的电话还是迟迟不来。
李满强就有点儿着急了,酒厂那头等着他打款买瓶子,他好几次想主动给张春燕打电话,买不了瓶子,酒厂就没法装灌,这几天包装的设计公司也打电话,都是要钱的主儿,张春燕呀,你怎么不来电话呢?
电话终于来了,在电话里张春燕气喘吁吁的,她说孙总回来了。本来李满强想问问孙满堂还有其他手机号没,电话就断了,李满强定了定神,拨了孙满堂的电话,电话通了,孙满堂问谁呀?李满强赶紧说,我是李满强,小时候和你一个村的同学……。李满强的话没说完,孙满堂就说,我现在有事,你下午打吧。
李满强话虽没说完,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毕竟他接了电话,人家是大公司的总经理,忙也是正常的。他就安下神,等时间,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李满强又拨通了孙满堂的电话,这回电话关机了。李满强气得差一点儿把手机摔了,这个孙鼻涕,什么东西,说好了,怎么说关机就关机。气归气,李满强想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条线索了,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它断了,借钱嘛,哪有那么顺利的,他说些安慰自己的话,就想人家也许在开会,也许正面见什么大领导,不方便嘛,再等等。
等了两天,他又拿起电话,这一回电话开着,就是没人接听,他拨了两遍,心想人家可能真的很忙,说不定一会儿电话就会打回来,这么想着,他心上的阴云就消散开来,他就忙公司的其他事,可这电话始终没再打过来,等他再拨,对方又关机了。
李满强心里想,这个孙鼻涕,一定是在躲着自己,可仔细一想,他也不清楚自己找他的事,他为什么要躲呢,那就是他嫌麻烦,嫌事多,这么一想更加增添了信心,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
他给张春燕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把给孙满堂打电话的事情说了,问张春燕该怎么办?
张春燕叹了口气,她说这几天她也见不到孙总,等等吧,有情况,就立刻通知他。
他等呀等呀,来的电话全是催钱的,一会儿是酒厂,一会儿是包装公司,这些关系以前都是赵总的,李满强只能抬出死人说话,他说你们放心,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是不会短你们一分钱的。话这么说,现在的人谁信呀,不见真金白银,人家会听你红口白牙,李满强在电话里快把心掏出来了。
张春燕的电话终于来了,这一回她声音很轻松,她告诉李满强,孙满堂要在清明节回村,她建议李满强也回去,在村里见了面,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成了。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李满强连连说了三个谢谢,他知道张春燕也只能帮到他这个程度了。
六
回村的路一点儿都不好走,高高低低的。李满强没吃早饭就上路了,头在颠簸的路上有点儿迷糊,迷糊也得睁大眼睛看着路面,刚才一块石头硌了下底盘,李满强的心揪了一下,这车还是赵总生前给他的面包车,车虽然便宜,可也是汽车呀,有了这汽车,李满强不用挤臭烘烘的长途汽车,不用到了站还要走五里地。那些年,他回村都是挤长途车,他忘了挤了多少次。有一次,过年回家,身上装了一千块钱,还让小偷给偷了,他恨死长途车了。
已经有两年清明节他没回去了,如果这次不是孙满堂的事,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回去,回去干嘛,连钱都没赚上,给先人烧钱都脸红。
天好得出奇,好得有点让人忘了这是清明节。过了那段不好走的路,视野一下开阔了,远处有一片水泊子,像一块移动的镜子,亮闪闪的,李满强从这镜子的边缘辨别着自己的老家,那水面看久了,人就会产生想喝水的感觉。他确实渴了,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分地张开,吸吮眼前的水,他已经闻到老家的味儿。
闻到老家的味儿,就闻到大大身上的味儿,李满强点了根烟,离爹的坟越近,他的心里就越慌。他一想到大大得的那种病,一想大大临终的模样,他的心就疼。村子像老了的人一样,又瘦又小,他已经看见了娘住的房子。娘住得是老房,土坯盖成的,每次回家李满强的心里都不好受,这些年自己在城里虽没混出眉眼,可到底还是在城里,娘还是住着小土房,他劝过娘,扒了这土房,盖个砖瓦的,花不了几个钱,可娘总说,这土房住着暖和,上年纪的人念旧,有什么办法。
四哥拄着铁锹,坐在门口的石磨盘上等他,从地上的烟蒂看,他等了有一会儿了。
四哥从城里回来以后,一直在家里种地,他今年四十岁了,连家都没成。小时候李满强每次见到四哥从城里回来,他的身上有城里的味道,现在呢,四哥越长越像过去给乡里下夜的大大,人就像土里爬出来的一样,他是家里最老实也是最可靠的。
李满强没回家,从车上取出烧纸和祭奠用的水果、糕点等物品,兄弟俩径直去了坟地。四哥走得慢,一斜一斜的,可他的嘴不慢,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李满强叨叨村里的事,起初李满强心无旁骛,有一听没一听的,四哥说,栓柱子养了十头奶牛,累得要死,后来卖了两头。
他说,改花养不下娃娃,两口子每天打得头破血流。
他说,村前面的水泊子,野鸭一片一片的,现在村里人少了,野鸭子都不怕人了。
他说,二后生买了一个云南的媳妇,娃娃都六岁了,人家说回家过年,结果跑了,二后生跟着他爹到了云南,也没找回来。
他还说,孙满堂发了,刚才开着两辆汽车回村里,见人便给一百块钱。
李满强一下停住了脚,他问,你看见他回来了?
四哥喘着粗气,住了脚,他擦了下嘴角上泛出的白沫说,看见了,孙满堂终于变大发了。
李满强睁大眼睛,瞳孔里的光亮莹莹的。他仍不放心,你看见的是孙满堂,我那个小学同学——孙满堂?
四哥拍了下脑门,他说,对,对,就是,和你上过学,想起来了,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张寨沟的地是水地,这时节,地里已经上了水,到处如煮熟的猪皮,踩上去软塌塌的。四哥的话,并没有停止,他在说,自己今年要种胡麻,去年价高,没种,后悔得要跳井,今年一定要种。李满强知道四哥从来都是说得多做的少,对他的话,便不在意。张家的坟在村子的北面,那里是他家的祖坟,埋葬着他的先人,李满强爹的坟在最前面,烧纸的时候,他想起爹去世时疼痛的表情,爹是没过一天好日子,孩子大了,正要享两天清福,却没那命。李满强现在不会流泪了,再难过的事,他掉不下一颗泪蛋。
地头有汽车的声音,李满强没在意,倒是四哥揪着他的袖子说,是满堂子,你看多威风。
顺着话音,李满强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和一辆白色的路虎车,一高一低,黑白分明,像觅食的豹子,朝着坟地驶来,确实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怎么看怎么不像上坟的,倒像来剪彩的。眼前的烧纸燃得正旺,李满强故作镇静,用棍子捅了下正看得发呆的四哥,看人家有甚意思,给爹烧纸是正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