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吃罢午饭,田娃照例蹲在压井前刷洗碗筷。
刷锅洗碗向来都是闺女家干的活,田娃上无姐姐下无妹妹,只有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平日里母亲把他当闺女使。田娃的父母和庄里大多数的大人一样都在窑厂里帮工。窑厂是队里的,田娃的父亲是会计,整天守着一把算盘噼噼啪啪拨拉着;娘是拉坯工,就是将脱坯机切割出来的一块块砖坯搬到板车上,拉到指定的地点码起来,等着凉干后往窑洞里送。这些年盖房子的越来越多,砖块的需求量大,砖就总烧个不停。一年里,除了寒冬腊月或是农忙时节,站在村口向南湖里望,远远就能望见高大的烟囱顶上冒着的黑烟。田娃家的活不少,除了洗衣做饭、刷锅洗碗,还有圈里的猪要喂。烧窑的日子里,娘每天都得起大早,先喂猪,后做饭,待到爹娘吃了早饭去窑上了,剩下的活就交给田娃了。田娃不喜欢刷锅洗碗,因为庄里的伙伴们常以此戏弄他,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个儿没出息。男孩子家是该做大事的。但田娃还不知道“大事”具体指的是什么事,也许就是除了洗衣做饭、刷锅洗碗之外的事吧。田娃觉得父亲似乎就是做大事的。从小到大田娃从未见过父亲下厨房,更别提刷锅洗碗了。父亲早年里贩粮食,后又养猪,哪一样不是开了庄里的先河?就拿现在来说吧,别人都是靠出卖体力在窑上挣钱,而父亲就不一样,每天拨弄拨弄算盘珠子就挣钱了。说归说,谁让娘没给自己生个姐姐或是妹妹呢?若是自己有一个姐姐或是妹妹,娘于情于理也不会让自己刷锅洗碗的。这样一想,田娃就有些讨厌弟弟,心里埋怨弟弟不是女娃子,也就懒得搭理他。
田娃蹲在井边低头刷碗的时候,有庄里的大妈或是大婶从门口过,冲他说,田娃,刷碗呢?你娘养你真是享福了,比姑娘家还勤快。田娃“嗯”了一声后就低下头不再言语。他不喜欢别人老是将他和姑娘们放在一块儿比较。有三五个男孩子相互推搡着打门口过,冲院里喊,田娃,上学去啦!哈哈哈!他们明知道田娃要刷了锅碗以后才去学校的,却有意喊这么一嗓子,笑上一阵。田娃低头刷洗自己的,瞅都不瞅他们一眼,脸却红了。有姑娘家从门前过,望望田娃嘻嘻笑着,捂着嘴过去了,田娃的脸上又一阵热似一阵。再刷碗的时候,田娃就将院门掩上。他家的院门是钢管焊成的双扇门,上半扇门用竖钢筋隔成一栏一栏的,下半扇用铁皮蒙得严严实实。院门掩上后田娃再蹲在那儿,路过的人谁也看不见他了。
井边的一棵瘦小的枣树正吐露着新绿,一枚枚叶片从枝桠间探出了头。枣树下是一块筛口大小的空地,前些日子娘在地里埋了几颗蒜头。田娃每天刷碗的时候都顺手舀上几瓢水泼进去,现在蒜苗子已长到了小半尺高。刷了锅碗,锁了大门,田娃就该去上学了。学校离家有七八里路,步行要好一会儿。庄里的孩子们上学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吃过饭,碗一丢,就跑出门了,惟独田娃每天都是一个人去上学。从庄里赶到学校要走一条很宽的土路,土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杨树,杨树下的麦田边上是一条长长的灌溉的沟渠。往上看,杨树杈上有鸟窝。春天一来,树梢上成天穿梭的都是叽叽喳喳的各种飞鸟,忙着搭窝、产蛋、孵小鸟。往下瞧,水渠里有鱼、有虾、有泥鳅。这个时节鸟雀们虽已归了窝,但鸟窝里都还是空的,既无鸟蛋也无幼鸟,尚未到掏鸟窝的时候。孩子们便把目光投向沟渠里。秋天,沟渠里的水就很少了;春天来了,几场雨水一下,水里的生命就苏醒了,泥鳅、鲫鱼、龙虾、螃蟹,都在清澈透亮的水里游的游,爬的爬,歇的歇。有胆大的孩子不顾水凉,脱了鞋袜下到水里摸鱼捉虾,然后将鱼装进盛了水的塑料袋里,将蟹爪虾爪用麻绳系着提着玩。这时候田娃赶过来了。有孩子冲他喊,田娃,快来捉鱼啊!你怎么才来!又在家刷锅了吧?岸上围观的孩子们跟着起哄,“哈哈”笑着。田娃不搭理他们,也不参与他们的事情,快步闪过他们向学校走去。
吃了饭后,弟弟悄悄将碗筷送到灶台上,就追撵别的孩子去了。弟弟上学从不和田娃一道,他知道哥哥不喜欢他,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呵斥他。别人下水捉鱼虾的时候,弟弟就蹲在路边看,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眼神里显出羡慕。一个叫胖墩的孩子正将裤腿、衣袖撸得高高的站在水里摸鱼,摸着一条就往路心里扔一条,岸上的孩子谁捡到就是谁的。弟弟在路边伸着脑袋守了老半天,见一条泥鳅被扔了上来,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将泥鳅整个压在身下。正当他将泥鳅抓进手心高兴不已的时候,一个孩子从身后一伸手,把泥鳅打掉进了路边的草丛里了。就在弟弟猫下腰扒开草找寻的时候,泥鳅已骨碌碌地滑进了水里。弟弟顿时站在水渠边上“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那个打掉他泥鳅的孩子。那孩子先是得意洋洋的笑着,一听弟弟在骂他,马上几步走上前,指着弟弟的鼻子吼叫,你再骂!再骂看我怎么揍你!弟弟不敢再骂了,却依旧哭着,嚷着,我的泥鳅,我的泥鳅!胖墩像是被弟弟哭烦了,站在水里叉着腰冲着弟弟吼,谁说泥鳅是你的?是我捉的,有本事你让你哥来给你捉。弟弟不哭了,但抽噎声还没有停下来。胖墩很满意,说,这不就行了,我再给你捉一条,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弟弟点点头。胖墩问,你说,你哥田娃是不是个女娃子?弟弟说不是。胖墩说,我让你说是!弟弟仍说我哥是男娃子。胖墩又问,你说你哥是男娃子怎么天天干女娃子的事?还有,你哥怎么从来不给你捉泥鳅?弟弟不言语了。胖墩笑了笑说,现在你只要对我喊三声,“田娃是个女娃子”,我就给你捉一条天大泥鳅,好不好?弟弟想了想,硬着头皮喊了三声“田娃是个女娃子”,水里岸上的孩子们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胖墩洗了洗手脚上了岸,并没有给弟弟再捉泥鳅。弟弟“呜呜”又哭了,一把上去拽住他的褂子说,你骗人,你给我泥鳅。胖墩一扬手将弟弟推倒在地上,说,滚一边去,你哥是个丫头,我看你也是丫头!弟弟坐在地上哭,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孩子提着手里的鱼、龙虾、泥鳅,嘻嘻哈哈跑了。远远地田娃过来了,弟弟扭头望着哥哥哭得更凶了,他只哭却并不喊哥哥。田娃上前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提溜起来,说咋了?弟弟哭着说,胖墩让我喊你是女娃子,喊了就给我捉泥鳅,他们合伙欺负我。田娃一听就火了,但他没有撵上去找胖墩算账,而是将火气撒到了弟弟身上,冲着他大吼,谁让你跟他们一块儿玩了!田娃一把拉过弟弟,冲着屁股上就是两巴掌,让你还跟他们玩儿!让你不听话。打完弟弟后,田娃赌气向学校走去,任弟弟在身后哭得猪嚎一样也不回头。田娃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田娃不敢去找胖墩那伙孩子算账,是觉得自己有把柄握在他们手里,这个把柄就是刷锅洗碗。他想,若是自己和那帮孩子翻了脸,那些孩子准会从此抓住自己的把柄不放,到处吆喝,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呢?田娃想,也许那些孩子喊一阵子觉得不新鲜了,就会渐渐忘了。田娃所谓的“把柄”就是自己每天刷锅洗碗的事。田娃又想出了新的主意,再洗碗的时候,手就麻利了许多,哗啦啦,搅得锅里盆里漂着油渍的水溅得自己一胳膊一脸。弟弟吃饭肉得很,田娃就一边催促着、训斥着,赶紧吃,磨磨唧唧像只猫!弟弟不敢言语,一个劲地低头扒拉饭。田娃大概只有在训斥弟弟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儿优越感和成就感。田娃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早点儿把锅碗刷了去学校。他想,要是自己去得早了,可能那帮讨人嫌的坏小子就不会再嘲弄自己了。田娃同时又给弟弟定了个规矩:不许再跟那些坏小子玩。弟弟不敢违抗,点了点头。
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课,吃过午饭弟弟就跟着爹娘到窑上去玩儿了,田娃的碗就洗得慢腾腾的,显得情绪低落的样子。往日的星期天都是田娃最开心的时候。田娃不喜欢和庄里的孩子玩儿,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写作业,作业写完了就看课外书。田娃的课外书都是父亲从县城里的书店给他买的,有好几本,田娃最喜欢的就是那本《唐诗一千首》。田娃喜欢背唐诗,很多首都已经背下来了。田娃有时也会把《唐诗一千首》带到学校去,班里有不少同学向他借,包括云霞。云霞也喜欢唐诗,就借了田娃的《唐诗一千首》带回家,选一部分抄在绿壳的笔记本上,很快就把书还给了田娃。后来,借书的同学越来越多,田娃怕书弄丢了,就不敢再往学校带了。一只黑毛狗顶开门缝钻了进来,鼻尖子贴着地面鬼头鬼脑地四下嗅着。田娃认识这条狗,是大伯家的,整天像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四处寻吃的。田娃今天没有给它好气,一面捡起一块坷垃向狗砸去,一面喝道,滚远点儿!黑狗像是被田娃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呼啦一转身顺着门缝又冲了出去,嘴里“汪汪”叫了两声。
田娃,田娃!狗叫声才落地,大伯就在院门外喊田娃。田娃有意不答应。大伯推门进院,说你这小子,快点儿锁了门,跟我去圈里牵猪。田娃没好气地说,我牵不动,它比我重好几倍哩!大伯笑了,说谁让你真牵,你拿根柳条子跟在它后面就行了,这时候你不赶它,它自己都能找上门去。田娃说,那我就不去了吧,反正又不要赶。大伯说,你娘说了让你跟着我,怕猪路上受惊,你是不是不愿去?田娃没说愿不愿去,而是编了瞎话说我还有作业没写呢。大伯说,作业晚写一会儿也碍不了大事。田娃不说话了,从院落里抽了根树枝,不情愿地跟着大伯去牵猪。
田娃要赶的是圈里那头母猪。母猪是前年春上的时候父亲从邻庄牵回来的。母猪长得五大三粗、又高又壮,猪肚子下那两排猪奶,走路转身时左右晃荡着,都快要拖拉到地上了。猪头也很大,两扇耳朵耷拉着,几乎遮住了两只小小的猪眼。田娃家有三间猪圈,两间里养的是几头肥猪,肥猪是待长大后卖钱的,一进圈再一出圈,就是一辈子;另一个圈里养的就是这头母猪。相比较而言,田娃喜欢肥猪,不喜欢母猪。肥猪体态匀称、优美,骨肉结实,浑身光溜溜的,看着就喜人;肥猪都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圈里这儿拱拱那儿转转,显出生龙活虎的样子。相比较母猪就很不像样子,浑身上下皮毛粗糙、骨肉松垮不说,单是那耷拉着的大耳朵、裸露着的肥硕下垂的奶子就让人看不惯;母猪又懒得很,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一点儿也不精神,睡着的时候也不像肥猪那般安静,嘴里头呼哧呼哧、哼哼唧唧的,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这地方将给母猪配种叫做打圈。每年春天或是秋天,父亲都要牵着母猪到几里外的孙家楼给母猪打圈。田娃起初不知道“打圈”是什么意思,就问父亲啥叫打圈?父亲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柳条子说,打圈就是用柳条子抽打猪圈,抽打一番后,母猪肚里就有小猪仔了。田娃又问,咱家不是有猪圈吗,干嘛要去抽人家的猪圈?父亲意识到不好回答了,就说小孩子家别问这么多。田娃后来是从大伯的嘴里了解到“打圈”的真实意思的。当他将这个被父亲回答得略显扯淡的问题向大伯问起时,大伯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了一阵。大伯越笑,田娃越觉得迷惑,就越想知道“打圈”真正的意思。大伯说,“打圈”就是给母猪配种的意思。春天一来,母猪就发春,就要找公猪,交配以后母猪就带上了仔,然后就能生一圈猪秧子。田娃的脸瞬间红到了脖颈,了解了“打圈”的意思之后,他就不想再让大伯接着解释了。岂料大伯像是有意在他面前炫弄学问,依旧滔滔不停。大伯接着说,牲口家禽配种各有各的说法,猪叫打圈,大鹅、鸭子叫打水,狗叫将窝。大伯还没说完,田娃扭头就跑了。
麦苗子已长到了半尺高,路边的野草丛里,燕麦已瘦条条地抽出了穗子。一块油菜地里的油菜花开了,金黄金黄地招惹人。油菜花的香味很浓郁,远远地田娃就闻到了。一只斑鸠呼哧一声从油菜花丛里飞了起来,紧跟着另一只斑鸠也飞了起来,直直向先飞的那只追去。一只飞,一只追,锲而不舍,转眼在麦田上空消失了。果然如大伯说的那样,一上了路,母猪就哼哼唧唧地拖着四条腿小跑在前面,显出急迫的样子。大伯牵着套在母猪脖子上的麻绳紧步跟着母猪。田娃却明显积极性不高,母猪跑得快根本用不着他赶,手里攥着的树条子就毫无用处了。不赶猪,田娃就用树条子“赶”路边的野草,田娃边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路边的野草,把那些长得高高的野草拦腰“赶”断了。大伯的左腿不利索,是早年被牛蹄子踢伤的,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不知道母猪是不是因为口渴,还是一心想着孙家楼的猪圈,白色的细细的泡沫从叉拉着的猪嘴里涨出来,一片一片往下掉,呼哧呼哧,依旧是猪不停蹄。大伯有些跟不上母猪了,嘴里“吁吁”着,意思是要母猪走慢些。大伯家里养过驴也养过牛,却从未养过猪。母猪哪里能听懂训驴的口令,依旧小跑着。大伯双手扯着麻绳被母猪拉得走起路来脚根挨不了地,就转身冲田娃喊,磨蹭啥!快上来帮我喝猪!田娃已被大伯和母猪甩下一段距离,他不情愿地跑上去,冲着母猪呵斥,猪!慢着走!母猪根本不理睬他,反倒跑得更快了。大伯喊,傻蛋头子,它是猪又不是人,能听懂你的话?大伯一骂田娃就来了气,扬起手里的树条子冲着母猪屁股抽了一条子,母猪嚎啕了两声,彻底地撒欢跑了起来,差点将大伯拽倒在地。大伯扭头望望田娃,显得既生气又无奈,傻瓜蛋子,你嫌它跑得慢了是不是?
田娃不想跟大伯一道去给母猪打圈,更不想往去孙家楼。
知道了“打圈”的意思之后,在家里父母再提给猪打圈的事时,田娃都是低头不语,装作没听见。田娃觉得给猪打圈是很不正经的事情,既然是不正经的事,就应该离得远远的。午饭后娘对田娃说,一会儿你和你大伯到孙家楼去一趟,咱家的母猪该打圈了。田娃一听愣住了,问爹咋不去了?娘说最近窑上忙得很,你爹抽不开身。田娃说,那让大伯自己去不就行了?娘说,你大伯腿脚不利索,路上母猪要是受了惊,他哪里撵得上?田娃本来想再和娘商量一番的,比如找个其他的理由推掉,可娘说完就出了门,显得不容商量。田娃的心里就憋了气,气得鼓鼓的。他不明白娘干嘛要让自己去干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娘平时将自己当闺女使唤也就罢了,怎么能把给猪打圈的事也交给自己呢?田娃就觉得委屈。路上要是遇到同学该怎么办呢?同学要是问,田娃,你牵猪去干啥,自己该咋回答呢?要是嘴快的同学将自己拉猪打圈的事抖搂到了学校去,那自己还有什么脸再去上学呢?最令田娃放心不下的是,云霞的家就住在孙家楼,要是碰着了云霞,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用褂子把头蒙起来或是钻进地缝里吧?田娃越想心里越窝气,越想越觉得委屈。
母猪跑了一气后,庄子就甩在了身后。路上有不少过路的人,拉着板车或是骑着自行车,男的、女的、中年的、老年的、本庄的、外庄的、田娃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是大人。田娃庆幸没有遇到一个同学,甚至连一个小孩也没看到。迎面来的路人偶尔会和大伯打一声招呼,拉猪打圈去啊!大伯一面笑着,一面冲着路人扬手,对呀,拉猪去打圈!这是你跟前的娃子?路人又问大伯。大伯说不是不是,是老二跟前的。路人“哦”了一声,眼珠子却还盯在田娃身上,说长得真有模样,像个书生。大伯笑笑说,就是不爱说话,怕是上学上傻了。听了大伯对自己的评价田娃显得有些不高兴,他也不想老被别人盯着,就扭脸看麦地,慢腾腾地跟在大伯后面。大伯扭头望望他说,你老跟在我屁股后面干嘛?让你赶猪又不是学我走路。田娃不搭理大伯,象征性的往路中心挪了挪步。田娃望了望母猪,母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实在没啥看头。不过他发现母猪从头到尾只有肚子下面的那些猪奶还很干净,乳白里透着粉红,极为显眼。母猪走起路来屁股左右扭动着,猪奶就跟着颠簸了起来,很有节奏地东甩一下西甩一下。母猪的奶子上点缀着新生的桑葚般粉红的奶头,田娃曾数过母猪的奶头,一边十二个,一共二十四个。田娃隐约记起父亲从猪秧里挑小母猪的时候,都是选那些奶头最多的猪仔留下。田娃不知其中的道理,他根据自己的推想,大概是因为一个奶头就对应着一头小猪仔,母猪有多少奶头,也许就能生下多少头小猪。究竟自己推测得对不对呢?田娃没有再像问什么是“打圈”一样去问父亲,当然更没敢问大伯。母猪没有停下来歇一歇的意思,嘴里依旧哼哼唧唧的。田娃望了望母猪暗骂道,不害臊!
十字路口一转弯,过了石桥往西看,孙家楼就露出了黑压压的一片黑影。田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还在想,万一自己真的碰到了云霞该怎么办呢?他想得有些急迫,以至于脚下像绑了铅块一样,抬不起脚。大伯虽跛着腿,走起路来高一步低一步的,却异常坚挺有力。一路上大伯脚不闲,嘴里也不闲,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大伯扭头问田娃,咋了,我看你今儿个怎么掉了魂似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田娃说我走不动了。大伯说,那你怪排场的,平日里上学都走得动,今天就走不动了?田娃不说话。大伯笑笑说,一会儿到了孙家楼,你找个地界坐下歇着,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田娃依旧不说话,心里略有所思。
元旦的时候,班里举办了一次联欢活动,要求每个同学都要表演一个小节目。有的同学表演唱歌、跳舞,有的表演诗朗诵,还有的表演小魔术,会场里嘻嘻哈哈的很是热闹。云霞是班长,负责报幕。云霞在报幕前自己先唱了一首歌,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云霞的嗓音很好听,带着清晨阳光的明亮和透明:“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云霞唱完后,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云霞笑着继续报幕:“下面请田娃同学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教室里又稀稀拉拉响起掌声,田娃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田娃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声说,我不会。其实在此之前田娃一直坐在位子上不言语,他还没有想好表演什么。老师说,怎么会不会呢?好好想想,大家都要表演的。田娃继续站着,不知道是真在想还是假在想。老师,田娃会刷碗,就让他表演一个刷碗吧!同学们“哈哈”笑了起来。说话的是胖墩,他平时最爱拿自己开涮,若不是怕他到处宣传自己的把柄,有好几次田娃都做好了教训他一番的准备。胖墩话音刚落,云霞呵斥说,胖墩,不许你瞎说。胖墩说,我没瞎说,我们庄的男娃里就田娃会刷碗。云霞说,胖墩你要是再捣乱就滚出去!胖墩不吭声了,他知道在班里没有哪个同学不怕云霞。云霞天生一股泼辣劲,若是把她的那股泼辣劲激将上来,怕是没有哪个同学能招架得住。同学们不再笑了,云霞接着说,老师,我认为男娃子刷锅洗碗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是值得大家学习的,您认为呢?老师笑着点点头。云霞接着说,田娃会背唐诗,而且会背好多首,请田娃同学给大家背一首唐诗吧!教室里响起掌声。田娃依旧站着不动,最后还是两个同学硬将他推到了教室中央。云霞说,田娃,背吧!田娃看了云霞一眼,云霞微笑着,眼神里充满信任和鼓励。田娃很快低下了头,他不敢再看云霞,不敢看老师,不敢看任何一个同学。田娃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大声背了起来。田娃背得很投入,仰着脸,将目光定格在黑板上方: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田娃一口气背完后,教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时云霞没有接着报幕,而是扭头问胖墩,胖墩,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胖墩摇了摇头。云霞说,请同学们说一说吧。同学们有的说李白,有的说杜甫。云霞说,都不对,请田娃同学告诉大家吧。田娃大声说,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老师笑着点了点头,掌声再次响起。那天放学,田娃的心里格外兴奋格外敞亮,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一种自豪感在心中升了起来。田娃发自内心地感谢云霞,要不是云霞,自己肯定又要在同学面前出丑了。只是自始至终田娃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对云霞提起,这让他有些不安。云霞看他的时候他不敢看云霞,一直低着头,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不像个男娃子。后又想,反正机会总会有的,自己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对云霞表示感谢。田娃想好了,就将自己的《唐诗一千首》借给云霞,云霞想看到什么时候都行。
孙家楼渐渐清晰了起来,树木、房子,还有村口的小河。大伯指了指村口的几间瓦房对田娃说,瞧见没有,那就是。田娃望了望。那是几间红砖瓦房,门朝南,没有院墙,院里是一片空地,瓦房后面是几间低矮的猪圈,想必就是打圈的地方。田娃想,只要一到那里,自己就躲进屋后头,打圈的事全由着大伯了。进了院里才发现这家人家家里没人,门鼻子上上了锁。母猪一进院就呼啦啦地冲着屋后的猪圈挣,像是比较熟悉这儿。大伯呵斥着母猪,将母猪拴在了院里的一棵树桩上。大伯一面四下望着,一面嘀咕着,家人咋没人呢?从村里走来了一个老头,大伯认识,走上去递了根纸烟问,孙大山家人呢?老头答道,来打圈呀?家里没人,上县里去了。大伯问,咋到县里去了?老头说,大山家的小闺女云霞受伤了,一家人一早就到县医院去了。大伯问,咋回事?老头说,云霞闺女昨个下午给猪上食,被那大骚猪踩到了脚面子,几个脚趾头都踩劈了,小腿肚子也被猪踹了一脚,顿时就青肿鼓了起来,乡里医院说是骨折了,让转到县医院接骨。田娃心里一惊,云霞?莫不就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难道这就是云霞的家。大伯问,那孩子现在咋样?老头说,不知道啊,听乡里大夫的口气,估摸可能要落下残疾,即便好起来,腿脚可能也不利索了。大伯说,真是可惜,咋能叫一孩子干大人的活!老头叹了口气接着说,谁说不是呢?可不干又能咋样,大山两个儿子没一个上进的,家里田里的活哪一样也离不了闺女,一个女娃子顶得上一个大人。唉!你说这以后咋办呢?
圈没有打成,俩人只得牵着母猪往回走。大伯嘴里头一个劲埋怨着白跑了一趟。田娃问大伯,啥时候再来?大伯说,过几天看看吧,谁知道人家闺女的腿伤咋样。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麦苗子的叶片也沾满了阳光的色泽。大伯像是热了,随手解开了上衣扣子。远处的麦田里,又有几只斑鸠扑腾着灰色的翅膀,瞬间飞起,瞬间又落进麦棵里,“咕咕咕,咕咕咕”地叫着。田娃有些心烦,弯腰捡起一块很大的土坷垃,狠狠地砸了过去。斑鸠受了惊吓,扑腾腾地飞了起来,向着麦田的更深处扎去。
回到家田娃就钻进里屋倒在了床上。手里翻着《唐诗一千首》,却一首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理不出头绪。晚饭的时候,爹娘、弟弟从窑上回来了,娘一进院就喊“田娃,田娃”,田娃答应了一声,没有出屋。他听见了娘压水的声音、炒菜的声音。听见了父亲和弟弟在院子里说话,嘻嘻哈哈的,田娃一步也不想出屋。云霞明天还能不能到校上课呢?下次打圈娘还会不会让自己去呢?田娃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想流泪。
袁 毅:笔名东方亦鸣,1984年9月生。中学时期(199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安徽文学》《安徽青年报》《安徽日报》《中国散文家》《中华诗词》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20余万字。作品入选《2011中国当代散文诗》《诗探索2012年作品集》等多种选本。2012年专注于短篇小说写作。现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淮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