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建兰 滕明政
(1.2.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甲午战后特别是戊戌维新以后,中国派往日本的留学生以及通过各种途径到日本留学的人数大规模增多,形成了一股留学日本的热潮。据统计,1901年中国留日学生仅为280人,1903年猛增至1300多人,到1906年已有8000人之多。当年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青柳笃恒曾生动地描述了这一留日盛况:“学子互相约集,一声‘向右转’,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来。每遇赴日便船,必制先机抢搭,船船满座……务求早日抵达东京,此乃热中留学之实情也。”[1](P2-3)有人回忆说,当时中国学生游学日本者,“其多如鲫”,“相望于道”。此种盛况,为“任何留学国所未有”。
清末民初留学日本高潮的出现,是多种因素促成的结果。概言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面对严重的民族危机,清王朝逐渐扭转对日态度,企图通过派遣留学生学习日本崛起的有益经验,摆脱内忧外患的困境。清政府在中日甲午之战中战败,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清政府受此冲击,对日本的态度由鄙视逐渐转为崇拜。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曾指出,日本“二十年前出洋之学生也,愤其国为西洋所胁,率其徒百余人,分诣德法英诸国,或学政治工商,或学水陆兵法,学成而归,用为将相,政事一变,雄视东方”[2](P975)。说明当时清政府已经开始认识到留学教育对日本崛起所起到的重要作用。1898年6月,监察御史杨深秀上奏《请议游学日本章程片》,提出选拔一批年未满30岁,已通中学者前往日本留学。此后,清政府通过了《遴选生徒游学日本事宜片》,具体规定了派遣事宜。
其二,日本政府为达到控制中国的目的,在倍敦友谊、代培人才的幌子下,对清王朝派遣的留日学生持极大的欢迎态度。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于1898年5月间函告清总理衙门,称日本政府拟与中国倍敦友谊,日本愿帮助中国培养人才。有史料记载,早在1896年,东京高师校长嘉纳治五郎就设立宏文学院,为中国培养师范生。此后,日本方面陆续设立培养中国学生的日华学堂,培养军事人才的成城、振武、东斌等校。法政大学、早稻田大学为中国培养政治、财经等方面的人才,东亚女学、实践女学转为中国女生增设师范、工艺等科。据日本大正11年5月调查,日本大学及文部省直辖72所公立学校,有50所学校接纳中国学生。但是日本接纳中国留学生的真正用意并不是为培养人才,矢野文雄在给外务大臣西德二郎的信中称:“如果将在日本受感化的中国新式人才散布于古老帝国,是日后树立日本势力于东亚大陆的最佳策略。”[3](P70)其主要目的还是企图逐步控制中国,使日本成为中国知识上的母国,带有明显的侵略意图。
其三,国内进步知识分子面对国家民族危难,积极寻求救亡图存的道路。在严重的民族危机面前,爱国知识分子深感国内政治不修、社会腐败,有识青年大声疾呼“吾国今日如垂危之病,以学为药,而子弟之出洋求学者,乃如求药之人”,认为“惟游外国者,为今日救吾国惟一的方针”。纷纷走出国门,学习先进的法政、军事和教育等知识,寻求救国救民的新途径。“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子情。”中国人民大学老校长吴玉章当年所写的这首诗,就生动地反映了20世纪初前后,中国有志青年为探索富国强兵之路,挽救祖国危亡而东渡日本求学的壮志雄心。
其四,中日一衣带水,交通方便,路近费省,文字相近,为中国留学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张之洞在《游学篇》中就曾指出:“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一,去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2](P975)梁启超《论译书》中也列举了学习日文的五个理由:“1、音少。2、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刺扦格之音。3、文法疏阔。4、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5、汉文居十六、七。”[4](P10)
正如费正清所说:“在20世纪的最初10年中,中国学生前往日本留学的活动很可能是迄今为止的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国内日本史专家汪向荣先生也从中日关系史的角度很有创见地指出:“中国之醒悟,受日本留学生之影响巨矣。”[5](P64)所以,加强对这一时期留日学生群体特征的研究,对于深刻把握我国近代社会变革具有重要历史意义。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而作为最早接触到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留日学生群体,在探索救国救亡的道路上因其特殊的历史使命,具有了鲜明的群体性特点。
留日学生群体不仅队伍庞大,而且品流很杂,整体水平良莠不齐。其中,既有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的毕业生,也有刚脱离私塾大门的旧书生、官绅子弟、新军士兵,甚至还有家居妇女、年幼儿童杂居其间。在文化教育水平方面,1908年,清朝学部经过调查统计显示:在近几年超过一万的留学生中,60%是速成生,30%是普通生,中途退学及辗转无成者占5%-6%,进入大学者仅占1%。在经济方面,自费留学者大多系小康之家,如陈独秀、章太炎、黄侃等,家庭均比较富有,而有些学生甚至连来去的盘缠路费都无法承担。在语言方面,有的可以讲流利的日语,有的则连一个日文假名都不会发音。
值得一提的是中共早期一些留日学者如李大钊等人,大多就读于早稻田大学、东京帝国大学等日本著名高等学府,师从河上肇、安部矶雄等著名学者教授,拥有比较深厚的学术功底与相当程度的理论水平,可以说他们算是留日学生中的一批精英分子。
留日学生多以革命救国为己任,重视社会科学,热门是文科,尤以法政最为时髦,其次是军事。梁启超在1902年的《敬告留学生诸君》中说,留日学生“所学者,政治也,法律也,经济也,武备也,此其最著者也”。1904年1月出使日本的大臣杨枢奏陈兼管学务情形折中说:现查各学校共有中国留学生1300余人,其中学文科者1100余人,学武科者200余人。梁启超也曾说:“今日之学,当以政学为主体,以艺学为附庸……今中国不思自强则已,苟犹思之,其必自兴政学始。”留日学生学习法政专业,最初是为了适应清末新政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需要。但是大多数留日生基础较差,多入中等学校或各种速成班,学习时间短。留日学生群体的这种特点是为了适应中国社会变革之紧迫性的需要而产生的,极具实用主义作风,不免带有严重的急功近利倾向。
清政府为推行“新政”、适应兴办新式学堂的需要,鼓励留日学生学习师范。1903年,由张百熙、荣庆和张之洞主持编订的《学务纲要》中明确要求:“各省城应即按照现定初级师范学堂、优级师范学堂及简易师范科、师范传习所各章程办法,迅速举行……若无师范学员可请者,即速派人到外国学师范教授管理各法,分别学速成科师范若干人,学完全师范科若干人。”《学务纲要》公布后,国内各地纷纷开始有组织地选派学生赴日学习速成师范。闽浙总督李兴锐派遣15名学生留日,其中12 人学习速成师范。四川总督锡良亦十分重视师范教育,1904年5月,他派周凤祥为监督,率领160余名四川籍学生进入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学习师范。此外,福建、直隶、山西、奉天、江西、湖北、湖南、江苏等省也大量派遣学生赴日学习师范,这些留日生回国后兴办新式学堂,对于我国教育的近代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纵观20世纪初留日学生群体所创办的各种刊物,其宣传的思想虽不尽相同,但是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是从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出发,报道和分析世界大势,号召人民对帝国主义的侵略要“以死抗之”。此外,揭露清政府的反动统治,将斗争的矛头直指腐朽卖国的清政府,指出清政府已成为“外人之傀儡”,中国国民应该“与满清政府宣战”,呼吁有志青年奋起抗争,“推翻封建君主专制,建立自由独立的民主国家”,主动担当起挽救危亡的重任。在近代民主革命战斗中,留日学生群体中涌现出很多誓死保卫祖国、慷慨悲壮的动人事迹。
清末民初留日热潮所产生的留日学生群体,不仅是当时中国社会中的一支新生社会力量,而且也是中国社会变革最为活跃的阶层。他们利用多种方式,通过广泛、积极地参与革新,对近代社会的政治、科学、文化、教育、军事等领域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我国近代化变革的进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20世纪初,留日学生创办的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900年,留日学生创办《译书汇编》,翻译欧美资产阶级启蒙名著,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意》、约翰·密尔的《论自由》等,宣传先进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1901年,在孙中山的资助下,留日学生秦力山在东京创办《国民报》月刊,“大倡革命仇满之说,措辞激烈,开留学革命新闻之先河”,痛切地陈述在“甲午大创而后”所面临的严重民族危机,要求增强国民自觉和责任感。1905年创办的《民报》也是由留日学生主持,强烈地抨击了清政府的反动统治,大力传播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在激发进步青年的爱国救亡意识和革命的进步思潮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后,各省留日学生相继创办宣传新思想的刊物。如湖南留学生杨笃生、黄兴创办的《游学译编》,湖北留学生李书城等创办的《湖北学生界》,直隶(河北)留学生杜羲等创办的《直说》,云南留学生李根源等创办的《云南》,浙江留学生孙翼中等创办的《浙江潮》等等。[1](P10-11)据不完全统计,从1901年到1911年,中国留日学生所创办的刊物,达七八十种之多。这些刊物思想激进,观点鲜明,笔锋犀利,深受广大知识青年的欢迎,对促进中国青年的觉醒起了很大作用。
1902年4月,章太炎、秦力山、冯自由等发起组织了“支那亡国242周年纪念会”。章太炎起草《大会宣言书》,以慷慨激昂的词句号召进行革命排满斗争。在1902年冬,以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为主,发起成立留日学生第一个革命团体“青年会”,会章明确揭示“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矛头直指清朝统治者。随着留日学生人数的增加和组织的加强,留日学生运动开始走向高潮,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1903年的拒俄风潮和1905年的反对《取缔规则》运动。1903年夏,在拒俄运动的基础上,他们又发起组织“军国民教育会”,会员达二百余人,明确宗旨“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在留日学生界做了大量的革命工作。
同时,国内一些重要的革命团体如华兴会、光复会等都酝酿于日本,这些组织的主要成员都是留日学生。1905年8月,留日学生又在日本东京建立了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政党——中国同盟会,明确规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宗旨。留日学生中张继、刘揆一、汪精卫、邓家彦、陈天华、朱执信、吴玉章、秋瑾、胡瑛、廖仲恺等人都是同盟会本部最早的领导骨干。同盟会下设的支部及各省分会,也多由留日学生主持。同盟会成立后的三年内,其成员出身可考者379人,90%以上是留日学生,构成同盟会的核心。此外,在海内外其他地方也纷纷出现革命小团体。如东京的共爱会、三合会,上海的爱国协会、青年学社,安徽的岳王会,江苏的励志学会、知耻学社,南京的强国会,云南的誓死会,等等,大都是以留日学生群体为骨干。
留日学生回国以后,在各省各地设立支部和分会,积极组织地方革命力量,扩充革命队伍,培养了一批革命领导和骨干,利用各种形式进行革命宣传,积极发动武装起义,如萍浏醴起义,孙中山、黄兴领导的两广、云南边境的6次起义,黄明堂领导的云南河口起义等,无一不是由留日学生中同盟会员充当骨干发动的,他们成为领导和发动我国近代早期反帝反封武装起义活动的中坚力量。
以留日学生为主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统治,建立了中国近代第一个资产阶级性质的政府——中华民国,取得了划时代意义的胜利。他们中的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开始接受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参与创建中国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中国共产党,从此中国革命掀开新的历史篇章。
中国近代教育取得长足发展,直接间接都和留日学生群体有关。大量的留日学生将日本先进的近代教育制度引进中国,对中国近代教育事业的起步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1902年我国首次制订的近代学制(壬寅学制)和1903年第一次实行的近代学制(癸卯学制),虽名为张百熙、张之洞等拟定,但其实是通过留日归国学生学习日本而来。20世纪初,中国创办新式学堂、创设新式学校时,大部分教员都是在留学日本政策下,到日本受速成教育回来的,或是由受聘到中国的日本教习所教导出来的。据统计,1903年3月至10月,留日毕业生为175人,其中读师范者71人,约占40.6%;1903年10月至1904年4月,留日毕业生为288人,其中读师范者153人,约占53.1%;1904年4月至10月,留日毕业生为426人,其中读师范者189人,约占44.3%。[6](P304)从当时全国专门学堂、各种实业学堂和优级师范学堂教员资格统计中发现,1907年这三类学堂教员中,留学生出身者280人,占教员总数的17.5%。到1909年,留学出身者增至753人,占教员总数的26.1%。[7]
此外,还有一部分女子冲破封建家族以及传统教育的重重藩篱,毅然留学日本,对于早期女子思想开化具有重要典范作用。一时间,“通都大埠之间,女校相继成立”,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国内女子教育的发展。据统计,1907年时已有初等女子学校391所,女生数11936人。同年,上海、天津、浙江、福建、安徽等地均设立了一批女子师范,有的地方还开办了女子实业学校。
日本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的胜利,使中国人看到了日本军事制度的优越性,于是清政府开始分批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学习军事。据统计指出:“在一般情况下,留日学生中法政和军事要占一半。从1902年印发的《清国留学生会馆第一次报告》中可以发现,法政、军事、警察一类留学生占了当时总人数六百零八人的一半以上。”[8](P147)1904年,杨枢作为出使日本大臣曾主张中国多派留学生赴日学习军事,指出:“日本陆军经营数十年,成效最著,中国似宜添派学生东来,专送入陆军各学校,以期成就远大,用济时艰。”[9](P363-364)这些留学生分别在振武学校、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等校学习。这批学生毕业后将日本陆军学堂的教学内容和训练方法带回中国教习,与此同时,还编译日本的一些军事书籍。在清末陆军部的译书局和各省督练公所的译书科,编译军事书籍这项工作主要由归国留日学生来担任。
20世纪上半期军界出现的许多著名人物,如蒋介石、唐继尧、阎锡山等都是从日本留学归国的。舒新城曾感慨地说:“二十年来,中国军界之重要人物底姓名,几十之九可以从明治四十年(振武学校一览)之学生册中查出,其影响于中国军政者,可谓大焉!”[2](P47)可见,学习军事的留日学生在中国近代新式军队的建设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事实证明,清末民初时期的留日学生群体因其产生的特殊的时代背景,决定了其鲜明的群体特点,他们大多满腔热血,怀揣救国图强的梦想,积极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大力宣传民主进步思潮,促进青年的觉醒;领导成立各种进步革命团体,发动武装起义;传播日本近代的教育和军事思想,推动中国新式教育、军事的近代化的发展。这一时期的留日学生运动中造就的一大批知识分子,成为我国近代资产阶级革命的中坚力量。所以,深入研究清末民初时期的留日学生这一特殊群体,对于把握我国近代社会变革的整体脉络具有重要的意义。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留日学生群体的开拓创新、敢为人先的革命精神,兼济天下、不畏牺牲的民族大义,对于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当代青年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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