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云
(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上海200433)
将《毛泽东选集》又细细重读了一遍,与以前一样,学习之后又有新的思想收获。其中,毛泽东有关理论联系实际的深刻见解和精辟论述,尤其让我受益良深,使我对这一问题又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和认识。
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理论联系实际”,在《毛泽东选集》中,并没有一种标准的和完全一致的语言表述。因此,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首先对“理论联系实际”的不同语言表达形式及特定的语境,作出辨析与澄明。
在《毛泽东选集》中,用来表述“理论联系实际”这一命题的语言形式,灵活多样。其中比较明确和标准的表述,应是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延安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的演说即《整顿党的作风》一文中的表述,毛泽东称之为“理论和实际相联系”或“理论和实际联系”。而1945年4月22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所作政治报告即《论联合政府》中,他则使用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表述,并将其作为党的三大工作作风之第一大作风。但在毛泽东的稍早的文献中,比如写于1930年5月的《反对本本主义》,则有更生动形象的表述:“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我们需要‘本本’,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1]P111-112毛泽东的《反对本本主义》,是为反对当时红军中的教条主义而写的,因当时还没有“教条主义”这一称谓,毛泽东就将它叫做“本本主义”。因此,在上述引文中,毛泽东本人特别标注引号的“本本”,实际上就是“理论”的代名词。
上引几处的表述虽有个别用词的不同,但其所针对的问题或者说提出的背景则是完全一样的,即都是为了反对和批判党内的教条主义。因此,表述的语言形式虽不完全一样,但它们的基本内容和思想实质是完全相同、根本一致的。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六届中央委员会扩大的第六次全体会议上所作的政治报告中指出:“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2]P534这句话的前半句,用现在的表述就是“将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同中国革命和建设实际相结合”,并且,我国理论工作者大多都用这句话来解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这里,我只想指出的是,这句话实际上就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又一种表达。因为,在《毛泽东选集》中,凡是论及“理论联系实际”的地方,不论其具体的语言表达方式怎样,都无一不是针对党内教条主义的思想错误而言的。换言之,在毛泽东“理论联系实际”的特定语境中,“理论”即是特指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实际”则更多地是特指“中国革命实际”。这一点,在毛泽东著作中是十分明确、没有任何疑问的,他在《整顿党的作风》中具体论述“理论和实际联系”时明确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和中国革命实际,怎样互相联系呢?拿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有的放矢’。”[3]P819因此,从毛泽东表述的具体语境来说,“理论联系实际”,也即是“把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前者不过是对后者的一种更简明、更概括的表述而己,二者是实质上的同义语,因而可以相互交替表达。
正如上面所指出,毛泽东强调“理论联系实际”,是针对党内教条主义的。对于教条主义的特征和表现,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中进行了具体的揭露:教条主义者“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当成死的教条”,[3]P815“把马克思列宁主义书本上的某些个别字句看作现成的灵丹妙药,似乎只要得了它,就可以不费气力地包医百病”;[3]P820他们仅仅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但是,“没有进一步地根据他们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的历史实际和革命实际,没有企图在理论上来思考中国革命的实践”。[3]P814这表明,毛泽东之论“理论联系实际”,首先是针对教条主义在如何应用马克思主义问题上的错误认识和错误做法而言的。在《反对本本主义》中,毛泽东从更加具体的工作方法层面,批评了“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上级的指示”的形式主义。这种形式主义,实质也是教条主义,它是教条主义在具体工作中的一种表现。由于两个层面具有同质性,因此,在下文对毛泽东“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解读中,我们以毛泽东的直接论述为主,而以工作方法层面的解读为辅。
由于党内教条主义的思想错误,主要在于在如何应用马克思主义问题上,即把马克思主义神圣化、僵死化,固守马克思主义的个别词句、结论,而不知道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与中国实际有机结合,因此,尽管从教条主义做法的结果来说,会导致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但是,至少从教条主义的初衷和动机来说,它并不是不要马克思主义指导,并不是要否定马克思主义。同样,毛泽东批判教条主义,强调“理论联系实际”,也并不是要否定马克思主义指导。因此,二者的矛盾焦点不是要不要马克思主义指导的问题,而是如何用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实践的问题。“要不要”与“如何用”,这是两个有着本质区别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我们在具体解读毛泽东“理论联系实际”之前,需要明确的一点。
显然,如果我们仅从“理论联系实际”的最一般意义上来理解,它会引发多种不同的认知与看法。从上如毛泽东“理论联系实际”的语境分析可以看出,这里的“理论”并不是指一般意义的科学理论,而是特指我党的指导思想,即马克思列宁主义。但是,随着党的思想理论建设的深入发展,我党现阶段的指导思想己远非中国革命时期即毛泽东理解的“理论”所能含括了。因此,在这里,我们需对当下的“理论”的语境给予确认。毫无疑问,现在的“理论”是特指“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由于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都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的、并以马克思名字命名的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继承和发展,都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体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为表述上的简洁、便利起见,在下文的具体分析中,我们用“马克思主义”一词来指代“理论”和泛指“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此外,从毛泽东语境中的“中国革命实际”本身而言,它与现阶段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际也完全不同了。因此,在下文的具体分析中,我们以“中国实际”指代“实际”和泛指“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实际和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实际”。
什么叫理论联系实际?理论与实际又是怎样联系?毛泽东作出了十分深刻而精辟的论述。他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和中国革命实际,怎样互相联系呢?拿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有的放矢’。‘矢’就是箭,‘的’就是靶,放箭要对准靶。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关系,就是箭和靶的关系。……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箭,必须用了去射中国革命之的。……中国共产党人只有在他们善于应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进一步地从中国的历史实际和革命实际的认真研究中,在各方面作出合乎中国需要的理论性的创造,才叫做理论和实际相联系。”[3]P819-820以上是毛泽东对于理论联系实际的比较集中的阐发,但显然不是他阐述这一问题的全部。下面,我们根据上述引文并结合毛泽东的其它一些论述,对“理论联系实际”的思想内容,作出一些具体解释和分析。
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的关系,形象地比作“箭”与“靶”的关系。这表明,他首先即肯定了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实际的指导作用。因为,很显然,如果没有“箭”,人们就无法使“箭”与“靶”发生联系,也根本不可能存在“箭”与“靶”之间的关系。同样道理,没有指导理论的确立,没有马克思主义之“箭”,理论联系实际就无从谈起,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之间的联系就无法建立。因此,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这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前提和条件。
世界上的箭和靶都有很多,因此,当一个人从众多的箭中选定某一特定的箭,也就表明了他要用这挑选出来的箭去射某一特定的靶。换言之,一个人选定某一特定的箭,是具有十分明确的方向性和目标性的。同理,当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将马克思主义确定为指导理论,也是具有明确的方向性和目标性的。就像一个猎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挑选某一特定的箭一样,他要选定某一特定的箭,就必然要用这支箭去猎杀理想中的特定猎物即“靶”。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之所以选择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也是有其特定的目的和目标的,这就是将“旧中国”改变和改造为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4]1471中国共产党即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推动下成立的,正如毛泽东所指出:“我们的党从它一开始,就是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为基础的党”[3]P1093,并且在一大上,中国共产党就确立了坚持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消灭私有制、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和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原则。这表明,我党从它诞生之日起,就确立了他的努力方向和奋斗目标,即,将中国建成一个马克思主义、具体说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所阐明的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中国。确立和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也就意味着对中国社会的实践目标的选择和确定。开展实际工作也同样如此。上级领导机关的指示,对于下级单位来说,即是本单位需要贯彻落实的目标要求。因此,上级指示并不是简单的一纸空头文件,更不是可有可无的一堆废纸,而是下级单位具体开展工作的努力方向和实现目标。
在毛泽东看来,“放箭要对准靶”,即根据马克思主义选定中国社会的实践目标和奋斗方向,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箭,必须用了去射中国革命之的”。这就是说,在“箭”与“靶”即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的联系确定之后,还必须放“箭”去射“靶”,即运用马克思主义去分析观察中国实际。换言之,确定理论指导实际,就必须将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实际的理论工具、思想武器。
因此,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基本义项:一是用马克思主义确立中国社会的实践目标,规定中国社会的实践方向;二是将马克思主义确定为中国社会的理论分析工具。这表明,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确立为自己的指导思想,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接受、认可,而是要使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人及其领导下的中国人民改变和改造中国社会的一种理论武器、一种行动指南,要将作为一种思想学说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变成一种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变成一种具体的现实实践成果。因此,我们平时经常说的、在个别同志口中几乎成了一句“口头禅”的“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实际上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套话,而是有其具体的实质性内容的。
理论联系实际必须以确立理论指导为前提,但这时的理论指导还只是原则性的、方向性的,它仅是为理论联系实际创造一种联系的条件,还不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展开。而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展开,则是运用马克思主义这一已经确认的理论工具,围绕己经选定的中国社会的实践目标,对中国实际展开具体深入的分析与辨析。正如毛泽东所指出:“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正确地解释历史中和革命中所发生的实际问题,能够在中国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种种问题上给予科学的解释,给予理论的说明。…要能够真正领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实质,真正领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真正领会列宁斯大林关于殖民地革命和中国革命的学说,并且应用了它去深刻地、科学地分析中国的实际问题,找出它的发展规律。”[3]P814依笔者的理解,这段引文的涵义至少包含了以下三个层面:
第一,掌握马克思主义分析工具,是对中国实际展开具体分析的前提基础。运用工具必须首先学会工具、掌握工具。毛泽东在充分肯定学习马克思主义“本本”的重要性的同时,强调“要能够真正领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实质,真正领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而不能“只能记诵马克思主义书本上的个别的结论和个别的原理”[3]P814。在毛泽东看来,只有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把握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才能使马克思主义真正成为一种思想武器,成为分析中国实际的有力工具。
第二,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中国实际的基本情况即中国国情。我们在上面已经指出,随着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理论的确立,中国社会实践的目标也就得以确定,这就是,将中国社会改造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而中国社会实践目标的确定,也就规定了用马克思主义之“矢”的所射之“的”即中国国情。因为,中国国情是实现中国社会实践目标的直接的现实根据。这表明,理论所要联系的实际并不是任意选定的,可以乱联系的,而是“有的放矢”的。就具体的实际工作而言,所要联系的本单位实际,是由上级的具体指示即具体工作内容所决定的特定的实际,并不是要把本单位的各个方面的实际情况全部搬出来,与完成特定工作无关的本单位实际,是不需要联系的,即使联系了也是没有意义的。
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去具体分析中国国情呢?毛泽东指出:“应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认真地研究中国的历史,研究中国的经济、政治、军事和文化,对每一问题要根据详细的材料加以具体的分析,然后引出理论性的结论来。”[3]P814从毛泽东所处时代的语境来说,近代中国社会的国情是将中国改造为社会主义国家的现实依据,因此,要实现将中国社会改造为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实践目标,就必须对近代中国的国情作出考察分析,并形成关于近代中国国情的基本看法即“理论性的结论”。也正因为此,毛泽东在进行实地调查考察的基础上,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具体分析了近代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状况和政治立场,从而认识到了近代中国社会的基本国情:它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以封建主义的农业地方经济为主要形式,兼有初步的微弱的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国内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需要指出的是,用以分析中国国情的根本立场和根本方法,必须是马克思主义的,而决不能是非马克思主义、甚至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这是由确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这一前提所决定的,否则,理论联系实际就偏离了方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分析考察中国国情过程中,不能应用具体科学的一些具体方法,如调查方法、概率统计方法等。同理,对于实际工作来说,下级单位也必须根据上级指示要求,对本单位实现上级指示要求的具体情况进行深入了解和掌握,并作出相应的判断。对实际的了解越深入、掌握越准确,对实际情况的判断也就越客观。
第三,对马克思主义的实现条件与中国国情进行对比分析。任何理论、包括马克思主义理论都有其提出的前提背景,也有其实现的具体条件;而任何实际都是特定的、具体的,因此,它是否与理论提出的前提背景一致、是否与理论实现的条件相符,通过对比分析才能得到比较确定的判断。从毛泽东所处时代的语境来说,对近代中国国情的认识和把握,只是为将近代中国改造为社会主义提供了一种参照的现实依据,它能否满足和成为实现中国社会理想目标所需要的条件,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对中国国情与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社会主义的实现条件加以对比与辨析。
我们知道,《共产党宣言》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纲领性文件。《宣言》明确指出:“共产党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无产阶级政党的最近目的一样的:使无产阶级形成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由无产阶级夺取政权。”[5]P413“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5]P421。但是,《宣言》所说的“第一步”,是有其实现的前提和条件的,这就是19世纪中叶欧洲社会的发展状况:高度发达的自由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社会主要矛盾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两相对照就可看出,近代中国社会的国情与《宣言》所说“第一步”的实现条件,有着显著的根本性差异。由此可以判断,在近代中国社会基础上直接实现“第一步”即社会主义革命,基本条件并不具备。同样,对于实际工作来说,了解和掌握本单位的实际情况,只是为落实上级指示要求提供了一种可供参照的现实依据,至于它们可否成为落实上级指示要求的具体条件或有利条件,则需要与上级指示要求所内含的前提条件,进行对照分析,并在此基础上作出评判。
人们之所以理论联系实际,其目的在于在实践中实现理论、实现思想,也就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去改变和改造实际。但是,由于理论和实际各有其不尽一致、不尽相同的实现前提和界限,因此,要实现改变和改造实际这一实践目标,就必须提出既符合实践目标需求、又适应实际特性的更加具体的实现路径、实现手段。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在各方面作出合乎中国需要的理论性的创造”。而这也正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核心和关键所在。
也许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对于特定的实际而言,如果它完全满足特定理论实现的前提条件,那么,就不需要什么“理论联系实际”了,只需将理论直接应用于实际就大功告成了。在笔者看来,这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因为,这种假设在客观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就像世界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片树叶,世界上也决不存在两种完全相同的“实际”。列宁指出:“需要独立地探讨马克思的理论,因为它所提供的只是总的指导原理,而这些原理的运用具体地说,在英国不同于法国,在法国不同于德国,在德国又不同于俄国。”[6]P274-275由于各国的具体国情不同,各国实现《宣言》“第一步”的具体条件就不完全一样,因而,各国实现《宣言》“第一步”的具体路径、方式和手段也就不会完全相同。由于近代中国国情与《宣言》“第一步”的实现条件有着显著的差异,因而,在近代中国的现实条件下,中国要实现《宣言》“第一步”,就必须创造性地提出既符合近代中国实际、又能达到实现《宣言》“第一步”目标要求的更加具体的具有“中国的特性”的理论。正因为此,毛泽东创造性地提出了“两个阶段”论的中国革命理念:“既然中国社会还是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既然中国革命的敌人主要的还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2]P646,那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整个中国革命运动,是包括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个阶段在内的全部革命运动;……民主主义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准备,社会主义革命是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趋势”[2]P651。而要完成第一阶段的革命任务即新民主主义革命,就必须首先制定夺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基本路线、方针和具体策略,为此,毛泽东又创造性地提出了包括开展土地革命、建立革命根据地等中国革命具体实践手段和实践方式在内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同样,当一个单位所具备的现有条件即实际与完成上级指示所要求的条件不尽一致时,也必须从本单位实际条件出发,“创造性”地提出和制订符合本单位实际的具体落实上级指示的计划、方案、步骤和措施等。这也就是上级对下级经常提出的要求“创造性开展工作”的本义。
通过上述对毛泽东之论“理论联系实际”主要内容的分析、解读,我们可以看出,“理论联系实际”的根本特征,就在于对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的彰显和对批判方法的应用。
前面讲到,毛泽东之论“理论联系实际”,主要是针对和批判教条主义的。而教条主义的一个突出特征,通俗地说,就是“全盘照搬”理论,过度迷信和崇拜理论,一切都要“唯书”、“唯上”,是一种典型的主观思想,是一种绝对的“本本主义”、“拿来主义”;它把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条”;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无所不能的“绝对真理”、“终极真理”,把马克思主义著作中某些个别字句、个别结论当作可以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这种教条主义,用哲学的术语来表达就是外部反思。吴晓明先生指出:“在哲学上,外部反思是作为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从来不深入到事物的内容本身当中;但它知道一般原则,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外部反思的要害在于:它是完全非批判的,它从来不去迫问一件事情或一个原理的前提是什么,它的界限在哪里。”[7]在我党历史上,教条主义曾给我国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失。在我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斗争中,曾出现了三次严重的“左”倾思想错误,其中以王明为代表的“左”倾教条主义,几乎使中国革命陷入绝境。而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的根本性错误,就是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把共产国际的决议和苏联经验神圣化,它不仅完全忽视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革命实现的前提条件和界限,也完全忽视了近代中国社会的基本国情。毛泽东之论“理论联系实际”,就是针对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可以说,“理论联系实际”即是对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深刻批判和有力回击。
诚然,我们不能认为教条主义或者说外部反思没有知识、没有学问,就像王明那样,对马克思主义倒背如流,把共产国际指示烂记于心。但是,正如毛泽东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幼稚者的蒙昧,……。那些将马克思列宁主义当宗教教条看待的人,就是这种蒙昧无知的人。”[3]P820因此,虽然教条主义或者说“外部反思可以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但却是无头脑和无思想的。所以黑格尔把只知道外部反思的人叫做门外汉,叫做现代诡辩,只是表现出浪漫主义的虚弱本质。”[7]
显然,防止和克服教条主义或者说外部反思的根本方法,就是坚持批判的方法。哲学上所谓批判,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简单否定,通俗地说,它是对一个原理或一件事情的前提和界限进行分析、查审和辨析,并在辨析的基础上作出评判。从方法论角度来说,近代德国古典哲学的一个最重要成果,即是对批判方法的彰显与张扬。康德开了近代批判哲学之先河,他的三部哲学名著都以“批判”为名,合称为“三大批判”;费希特的绝对唯心论哲学,通常也被称之“批判哲学”;而在黑格尔思辨哲学体系中,批判方法更得到进一步的深化与拓展。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批判地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精华,而且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传统,并将批判方法广泛应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研究,创立了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即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就是它的革命性和批判性。
毛泽东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并创造性地将批判精神、批判方法,有机地融入到了“理论联系实际”的内在规定和具体要求之中。从前面的分析和解读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毛泽东的“理论联系实际”,有其内在的规定性和强烈的方向性。首先,它明确规定了“理论”和“实际”的界限。其中的“理论”是特指党的指导理论,即马克思主义,除此之外的理论都不在其“理论”的界限之内;而“实际”是指由理论指导所确定的实践目标所决定的实际,换言之,与实践目标不密切关联或不直接相关的实际,不在其“实际”的界限之内。因此,“理论联系实际”,不是乱联系、瞎联系,它有明确的联系界限。毛泽东之所以反复强调要联系中国革命实际,他之所以要具体分析和深入研究近代中国社会的国情,就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已经确立了用社会主义改造中国这一实践目标,而近代中国国情正是实现和达到实践目标的现实基础和前提条件。对中国革命实际、对近代中国国情的分析和判断,即是对中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提条件的分析和判断。因此,“实际”并非它物,而是一件事情或一种理论的前提条件和界限。其次,它内在地规定了对前提条件的分析与辨析。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提条件,已内含在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具体论述中。而要判断近代中国社会是否具有直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就必须对上述“理论”条件和“实际”条件作出分析,进行比较与辨析,并在辨析的基础上作出判断。再次,它具体指明了联系实际的目标指向。对两种前提条件进行对比分析的目的,在于探索“实际”条件下实现实践目标的规律,并作出“理论性的创造”。这也正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精神的根本体现。毛泽东正是从近代中国社会国情这一实际出发,并“找出它的发展规律”,创造性地提出了“分两步走”的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理论。分析表明,毛泽东所论“理论联系实际”,不仅是对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的继承与弘扬,而且是对批判方法的一种创造性发展。
[1]毛泽东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毛泽东选集(第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毛泽东选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4]毛泽东选集(第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列宁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7]吴晓明.什么是开启我们时代思想的当务之急[N].文汇报,2014-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