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一帆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关于传世大小徐本《说文》存在的问题,清代学者已有共识。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序》云:“二徐为许氏功臣,信矣。而小徐发明尤多,大徐往往因之散入许说,此其失也。盖《说文》自经李少温刊定,辄有改易,由宋以来,艺林奉为圭臬,唯大徐本,今流传最广者,乃毛氏翻刊本,而毛本又经后人妄下雌黄,率以其所知,改所不知,古义微矣。”[1](p243)在清代的《说文》研究中,校勘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以《说文》名家的钮树玉、严可均、段玉裁、王筠等无不倾力于此,并多有专书问世,然而他们的校勘颇有不同。理清清代《说文》校勘的性质,对《说文》学史、校勘学史的研究有着重要的价值。本文以清代大徐本《说文》校勘为例,对此略作述评。
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取《玉篇》为主,旁及诸书所引,悉录其异,互相参考,颇多精审。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据毛刻大字本,举正三千四百四十条,专订大徐之失,严章福称“其所举正,能拨云见日,许氏之功臣也”,[2](p1)严氏也自认“不敢谓尽复许君之旧,以视铉本,则居然改观矣”。[3](p467)段玉裁《汲古阁说文订》(以下简称《说文订》)成,严可均“服段君之援稽当而抉择明”,称此书“能令天下之治《说文》者获此一编,似获数宋本也”。[4](p461)他们为恢复许书原貌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
《说文·玉部》:“瑞,以玉为信也。从王耑。”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云:“瑞当作耑声。据《通释》云:或有声字,误也。则小徐所见或本作耑声。”[3](p473)
按:姚、严二氏所说甚是。《系传》云:“瑞,以玉为信也。从王耑。臣锴曰:瑞训信也,耑音端,端,谛也,故不言从玉耑声,或有声字,误也。”[5](p319)钱坫《说文解字斠诠》云:“本作从玉耑声,为徐锴所删而铉本从之者也,非是。”[5](p319)王念孙《王氏读说文记》云:“锴以为瑞字不当从耑声,故削之,不知耑、瑞乃声之转,《说文》惴字亦从耑声,是其证也,削取声字,非是。”[5](p319)又丁福保云:“《慧琳音义》二十四卷七页、四十五卷二十页、八十三卷六页瑞注引《说文》皆作从王耑声,此夺声字,宜补。”[5](p319)
《马部》:“驵,牡马也。”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云:“《文选·魏都赋》注、《广绝交论》注并引作壮马也,《六书故》弟十七引唐本作奘马也。按《大部》:奘,驵大也。壮即奘之省。议依唐本《文选》及《后汉·左原传》注。《玉篇》、《广韵》驵皆子朗切,驵、奘以同声为义,二徐作牡马,误也。”[3](p559)
按:姚、严二氏说是。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楚辞·九叹》:同驽骡与乘驵兮。王注:驵,骏马也。即奘马之义。”[5](p2413)“牡”盖“壮”字形近之讹。
《言部》:“诬,加也。”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云:“加下当有言字,《一切经音义》卷十、卷廿三引加言曰诬,卷十一、卷十五、卷十七、卷廿一引作加言也,《六书故》弟十一引唐本作加诸也,诸即言之误。”[3](p491)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云:“《一切经音义》卷一引作加言曰诬,卷十五、十七、二十一引并作加言也,则言字当有。”[1](p310)
按:诸家所说甚是。《原本玉篇残卷·言部》云:“诬,《说文》加言也。”[6](p105)所引与玄应《一切经音义》正合,盖古本有言字,传写脱误。又诬从言,故云加言,许书多有此例。
《骨部》:“髀,股也。”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云:“钱宫詹云:《御览》引作股外也。树玉谓《释畜》释文及李注《文选·七命》、《一切经音义》卷三、卷十二、卷十四、卷二十四引并有外字。”[1](p359)严可均、姚文田据《尔雅音义》、《文选注》、《一切经音义》、《太平御览》所引议补外字。[3](p505)
按:诸家所说甚是。股非髀,不当为释。又丁福保云:“《慧琳音义》四卷十三页、九卷八页、十二卷十五页、七十二卷十一页、《希麟续音义》六卷八页髀注引《说文》股外也,考《尔雅音义》、《文选·七命》注引同,二徐本夺外字,宜补。”[5](p1108)
“颀”篆大徐本无,小徐本有,解曰:“头佳皃。从页斤声。读又若鬓。”[6](p2491)段玉裁《说文订》依小徐补此篆,云:“今铉本无此字,而《集韵》、《类篇》皆引《说文》:颀,头佳皃。《集韵》、《类篇》所据铉本也。然则铉本本有此篆此解,而转刊脱之耳。”[7](p36)
按:《诗·卫风》:“硕人其颀。”《齐风》:“颀若长兮。”毛氏传皆曰:“颀,长皃。”又《礼记·檀弓》:“颀乎其至。”假“颀”为“恳”。是《说文》当有“颀”篆。又《六书故》[8](p256)、《韵会》[9](p61)引《说文》:“颀,头佳皃。”当据补。
然而他们的校勘也都存在着问题。严可均在肯定段氏的同时,作《说文订订》,諟正段说六十二条。如:
《人部》:“使,伶也。”段玉裁《说文订》云:“按《类篇》、《集韵》及小徐本作令为是。伶,弄也。非其义。”[7](p346)严可均《说文订订》云“:《诗》:寺人之令。释文引《韩诗》作伶,云使伶。《广雅·释言》:令,伶也。以为非其义,未见其然。”[4](p462)
按:严氏说是。在古代典籍的流传中,同一部典籍的不同版本经常出现内容相同而用字不同的现象,其中有一部分是通用字。这种现象在《说文》引经中也有明显的反映。对于这种通用现象,无论是《说文》学家还是版本校勘学家都没有提出互为校勘的意见,因为这种通用现象并不妨害我们对文意的理解,后人也很难断定作者所用究竟是哪一个字。据严氏引证来看,典籍中令、伶通用,无烦改字。
而严章福《说文校议议》、顾广圻《说文辨疑》,又专门辨正严氏校议之误。如:
《竹部》:“笪,笞也。”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云“:《一切经音义》卷十七、卷十八引作箬也,又申说云:箬音若,竹皮名也。则旧本是箬字,今此作笞,盖据下即笞篆,《广雅》:笞,击也。因改耳。”[3](p510)严章福云“: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七、卷十八引作箬也,又申说云:箬音若,竹皮名也。据此,似笞字误。然下即笞篆,云击也,《广雅》:笪,击也。疑此不误。且上下文皆竹器,若训为箬,当与箁节为伍。则此箬也二字,恐笪下别义。”[2](p59)
按:严章福所疑甚是。
据雷浚《说文辨疑叙》,当初孙星衍得宋小字本《说文》,欲重刊行世,延请严可均校字,严氏用其《说文校议》之说,多所校改,而以“死校”著称的顾广圻提出反对意见,以为不必改,后孙星衍从顾氏之言而不用严氏之说,为此严氏颇为不满,故其《校议叙》有“或乃挟持成见,请与往复,必得当乃已”之语,矛头直向顾广圻,顾氏因作此辨正以明之。顾氏书未完稿而摘其尤不可从者三十四条,欲加辨正者二十条。如:
按:顾氏所引“旧说”盖指严氏说。顾氏辨正有理有据,坚确不易。
其余辨正诸条,类皆如此。雷浚称“茂才辨正各条,无一条不细入豪芒,出人意外,入人意中,孝廉未见此耳。使见之,岂有往复得当之语哉”。[10](p645)
严可均订段玉裁之误,严章福、顾广圻又订严可均之误,所订多在以为其不当疑而疑之,不当改而改之。可见,清人对《说文》的校勘虽大都以恢复许书原貌为目标,而在实际的校勘中又不免违离初衷,游移于“求真”和“求是”之间。
细思清人之校勘,实际表现出两种倾向:一是以力求恢复《说文》原本为目标;一是以《说文》为基础,超越原书,进而实现自己心目中理想化的《说文》为己志。前者如严可均《说文校议》、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段玉裁《说文订》等,后者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下简称《说文注》)、王筠《说文句读》、沈涛《说文古本考》等。
沈涛《说文古本考》意在参考旧说,订正传本《说文》之误,沈氏虽以“古本考”名书,而实多以玄应《一切经音义》、李善《文选注》、陆德明《经典释文》、孔颖达《五经正义》,乃至《太平御览》等所引改订许书。如:
《肉部》:“肪,肥也。”沈涛云:“《一切经音义》卷十六引:肪,肥也,脂也。是古本有一曰脂也四字,今夺。”[11](p276)
按:王筠云:“玄应所引肥下有脂也,盖申说之也。”[5](p2651)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云:“王说是也。唐人引书,每好续申其异于原文之下。校者若概据之,视为古书原本如此,过矣。”[12](p1002)
《雨部》:“霋,霁谓之霋。”沈涛云:“《初学记》卷二、《御览》十一引皆作:霋,雨霁也。盖古本如是。今本乃浅人妄改。《广韵·十二齐》引同今本,亦后人据今本改。”[11](p434-435)
按: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云:“前人引书,有约取其意者,不必字字皆原文也。许云霁谓之霋,谓方俗殊语,有称霁为霋者耳。霁在精纽,霋在清纽,同类近转也。二字相通,犹齐之与霋矣。”[12](p2837)
《食部》:“馏,饭气蒸也。”沈涛云:“《诗·泂酌》正义引作饭气流也,盖古本如是。《尔雅·释言》:饙、馏,稔也。注云:今呼 饭为饙,饙均熟为馏。《诗》正义引孙炎云:蒸之曰饙,均之曰馏。饭将熟则气流,今本作蒸者误。《御览》八百五十《饭食部》引同今本,疑后人据今本改。”[11](p298)
按: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云:“作蒸者是也。唐写本《玉篇》馏字下引《说文》:饭气蒸也。与今二徐本同。盖蒸之为言升也,谓饭气上升也。《诗》疏引作饭气流,流字误矣。今湖湘间称饭将熟曰上了气,即饭气蒸意。”[12](p1250)
以上三条,《说文》所训义自可通,沈涛以诸书所引校改,盖以它书所引较《说文》原文更为合理,更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说文》的状态。
而在后者中,尤以段玉裁《说文注》最为典型。《说文注》对《说文》的校勘,很多情况下并不以版本为依据,表现出了浓厚的理校特色。如:
《手部》:“抚,安也。从手无声。一曰循也。”段氏改“循”为“揗”,注云:“揗,各本作循,今正。揗者,摩也。拊亦训揗,故抚、拊或通用。”[13](p601)
按:“循”字是否当改为“揗”,清人看法不一。徐承庆、王筠认为不当改。徐承庆《说文解字注匡谬》云:“按徐锴释之曰:《尚书》:抚于五辰,循于五时。乃《说文》训循之证。”[5](p2957)王筠《说文句读》云:“此义谓抚与拊通,而“循”亦“揗”之借字也。”[5](p2957)而严可均、姚文田、钱坫等议改。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云:“循当作揗。揗,摩也。拊,揗也。”[5](p2957)钱坫《说文解字斠诠》云:“循应为揗。”[5](p2957)今人王凤阳《古辞辨》云:“揗,《说文》摩也,《广雅·释诂》顺也,以手相安慰也。揗源于循,以手反复抚摸以示慰藉称揗,如《墨子·尚同中》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字用循;《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洗沐而善饮食,抚揗之。”[14](p697)可见“循”、“揗”二字关系密切,古籍通用。就校勘来说,通用即可,无烦改字。但就形义关系来说,作“揗”字则更切合。
《木部》:“楗,限门也。”段氏改作“歫门也”,注云:“歫,各本作限,非。今依《南都赋》注所引正。《老子释文》亦作距门也。”[7](p256)
按:《南都赋》:“摧刚排揵。”李善注引《说文》:“揵,距门也。”[15](p72)《说文》大小徐本均作“限门也”。段氏认为李善注引《说文》“揵”字即《说文》“楗”字之训,而“距”字依《说文》本字当作“歫”。段氏仅用《文选注》这一条并不十分理想的证据去校改《说文》,盖认为“歫”比“限”更合理。
《说文订》和《说文注》是段玉裁校勘《说文》的两部重要著作,可拿两书进行比照,便不难发现,《说文注》对《说文》的增删校改之处远不止已见于《说文订》者,且理校的特点十分突出。经本植先生认为:“《订》是为校勘汲古阁毛氏大徐本《说文》而作,而《说文注》则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内博取各种典籍以校勘《说文》,所改者必然更多,其得失自然也相应增加。”[16]经先生所言甚是,然似未尽其意。《说文注》成书晚于《说文订》十一年,学术的进步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把两书的校勘性质等同视之,则是难以成立的。《说文》成书之后,历经传抄改窜,至乾嘉时,不仅六朝本不可见,即唐本亦不可见,在无古本可依的情况下,要恢复许书原貌,只能成为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对此,段玉裁有清醒的认识。因此《说文注》对《说文》的校勘,是对《说文》原书的继承和超越,它很像《水经注》是借《水经》来另起炉灶写一部新的关于“水”的著作,其目的并非全为恢复许书原貌,而是要作更合理的表达,进而实现自己心目中理想化的《说文》。这样就校勘的性质来说,《说文注》和《说文订》便完全不同了。
王筠《说文系传校录》和《说文句读》也是校勘《说文》的两部著作,就校勘的理念来说,其和段玉裁有着极其相似之处。《说文系传校录》虽为校小徐本而作,其为恢复许书原貌则和《说文订》是一致的。《说文句读》则像《说文注》一样,是对原书的继承和超越,而其增删校改之处,则更甚于段玉裁。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评价王氏云:“终日阅王菉友《说文句读》,王氏于此书剖抉极精,采证尤博,然好改原文,多所增减,至有无坚据而竟删篆者,则较金坛为甚矣。”[17](p523)
因此,段玉裁《说文注》、王筠《说文句读》、沈涛《说文古本考》对《说文》的校改,虽有不少条目能与后出的唐寫本《説文》木部残卷及《慧琳一切經音義》、《和名類聚鈔》、原本《玉篇》等書引用的《説文》相合或相近,但从整体来看,其不合之处则更多。
明白了《说文》校勘的两种性质,清代以来许多纠缠不清的学术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学者们由于没有弄清段氏著书本旨,在评价《说文注》时,往往在肯定段氏的同时,斥其“擅改”、“妄改”许书原文,显然是不公允的。这也是我们写学术史时应引以为戒的。
[1]钮树玉.说文解字校录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1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严章福.说文校议议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14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严可均,姚文田.说文校议载《续修四库全书》21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严可均.说文订订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1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
[6]顾野王.原本玉篇残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段玉裁.汲古阁说文订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1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戴侗.六书故[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9]黄公绍,熊忠著,宁忌浮整理.古今韵会举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顾广圻.说文辨疑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1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沈涛.说文古本考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2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4]王凤阳.古辞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5]李善.文选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6]经本植.段玉裁《汲古阁说文订》与《说文解字注》——兼及段氏校改《说文》文字的缘由[J].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1985,(3).
[17]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