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驰,左亚文
(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上个世纪之初,哲学界就有人提出了哲学是否会“破产”的问题,后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又围绕着马克思关于“消灭哲学”的观点进行了讨论,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观点。本文拟对此提出一些我们的看法,与学界同仁一起探讨。
早在20世纪的20-30年代,张东荪与胡适曾就“哲学之将来”展开过论争。1929年底,胡适先后到上海的大同大学和苏州的青年会作了“哲学之将来”的演讲。他的基本观点是哲学没有将来,哲学终因破产而关门大吉。其理由是,凡哲学所研究的问题,不论是物质界还是心灵界的问题,都将交到科学家那里去,哲学家不必插嘴;即便一些问题是科学家所不能解决的,哲学也同样无法解决,只能归于永久的悬案。如此,哲学的范围不断失守,最后到被“完全消灭而只剩下了科学”。
张东荪针对胡适的演讲,将主词倒置后以“将来之哲学”为题,在上海大同大学也作了一次演讲,对胡适的观点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提出所谓“哲学破产论”的人,既没有搞明白科学的性质,也没有搞明白哲学的性质。他以“镜花水月”之喻,来说明哲学与科学的区别。他指出,科学直接面对自然界,无需通过镜水这一媒介来研究花月。但是,哲学却离不开镜水,而且只有通过镜水才能看到花月。在他看来,自然界“是在思想以内的,在认识以内的,而不是超越的与自己独立的。这便是哲学与科学根本不同的所在了。”[1](P54)据此,张东荪得出了“哲学永存”的基本结论。
那么,如何看待胡适和张东荪这两位哲学家的论争呢?无疑,这种论争是有意义的,它促使人们对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开始进行反思。胡适的“哲学破产论”虽然偏激,但他看到了自近代之后科学从哲学中不断分化出来的发展趋势,初步认识到了哲学不是科学的科学这一关乎哲学本性的问题,是值得肯定的。然而,由此得出“哲学破产论”、“哲学关门论”、“哲学消灭论”,则是完全错误的。1918年,胡适在其《中国哲学史大纲》中给哲学下过这样一个定义:“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2](P1)并把宇宙论、认识论、伦理学、教育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等看成是哲学所研究的特有领域。但过了十多年之后,胡适对于哲学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他敏锐地感受到了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及其对哲学的“蚕食”,于是就匆忙得出了哲学终将被科学所取代的结论。显然,胡适高估乃至神化了科学的作用。
在这个问题上,张东荪的观点显得更为深刻和全面。他已认识到,哲学不仅相对于科学来说具有其独特的观察视角,而且会随着科学的发展也不断拓展其研究的领域。他说:“一部哲学史不是问题的解决,乃是问题的翻新。……问题倘使时时有新的提出来,则哲学内容便是增加了丰富。我主张以哲学上的‘丰富’代表哲学上的‘进步’。就丰富来说,当然是旧问题不灭而新问题又起。”[3]这段话尽管也还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在当时就能认识到哲学的发展表现其问题日益丰富、哲学的本质功能不在于解决问题而在于提出问题,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这场争论发生在近一百年以前,站在今天的时代高度来看,我们对哲学本性的认识应该更加清醒和深刻。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哲学不但没有破产而关门大吉,而且其地位更加坚固,其研究领域更加丰富和宽广。当然,哲学的发展也不仅仅是一种量的简单扩张,而是一个不断自我扬弃的过程。它在不断开辟新领地的同时,也毫不吝啬地把那些因科学的发展而被知识化的对象让渡给实证科学。哲学乃是人的理性的存在方式,也是科学发展的指路明灯,不但科学的发展离不开它,而且人的生命的本质活动也离不开它,它与人类共存亡。
在1844年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提出了“消灭哲学”的概念。该文有两处明确地提到“消灭哲学”。一处是,当马克思批判德国的实践派忽视理论的倾向时指出:“一句话,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消灭哲学。”另一处是,当马克思批判德国的理论派忽视实践的倾向时指出:“一句话,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4](P8)除此之外,马克思在1841年3月所完成的哲学博士论文中,也使用了哲学的“丧失”的用语。他说:“世界的哲学化同时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5](P75-76)
近年来,学术界围绕着这个问题进行了争论。有些学者认为,马克思所谓“消灭哲学”中的“消灭”应作“扬弃”解读。著名学者俞吾金就力主将原德文动词“aufheben”译为“扬弃”,认为将其译为“消灭”是明显的错误。[6]还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提出的“消灭哲学”,实质上是指变革和摧毁传统的形而上学,将其译成“消灭”是符合马克思原意的。
我们认为,欲准确理解马克思“消灭哲学”的概念,必须将其放置于早期思想的发展中加以解读。马克思在撰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还是一个青年黑格尔派,但其思想却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在哲学与世界的关系上,他既不满意黑格尔也不满意青年黑格尔派,而是企图用一种特有的方式把哲学和世界结合起来,使之相互渗透和相互作用。他特别厌恶当时德国形形色色的思想流派对于变革现实的轻视,他曾指出:“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喜欢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5](P120)而他则主张哲学要冲破其抽象思辨的体系,“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并“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5](P121)正是基于这种思考,马克思提出了“世界的哲学化同时就是哲学的世界化”的命题。所谓“哲学世界化”就是“哲学的实现”,而“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
无疑,马克思所说的哲学的“丧失”,并不就是真正的“消灭”、“消亡”,从而使哲学归于虚无,而是指哲学摆脱“令人难解的体系的外壳”,实现由抽象理论到实践活动的转换,这就是所谓“哲学的世界化”。但哲学通过这种自我“丧失”或“消灭”过程,又会在吸纳现实世界的因素和力量中实现“世界的哲学化”,从而完成由实践到理论的转换,并在此基础上使哲学得以复归。
马克思在《导言》中两次提到的“消灭哲学”,实际上就是在上述“哲学的实现”和“哲学世界化”的意义上使用的。对此,该文结尾处所说的“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为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4](P16)一段话,可以得到应证。在这里,马克思所谓的“把哲学变为现实”,指的就是把哲学加以“消灭”。可见,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所屡次提到的“消灭哲学”以及哲学的“丧失”,其真实涵义都是指哲学向世界、理论向实践的转变。
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要使用“消灭哲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以贯之地运用“哲学的实现”、“哲学的世界化”等词语呢?在我们看来,马克思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大力强调哲学与世界的结合,是为了突出这种结合是要使抽象的思辨归于“消灭”以便完全转化为世界的活动。这也是马克思为何十分重视实践的原因,并最终称自己的哲学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当然,毋庸讳言,关于“消灭哲学”的说法,并非严格的学术概念,所以,在其后来的著作中,马克思几乎再也没有使用过这种用语了。
我们认为,哲学不仅有将来,而且有辉煌的将来,随着社会实践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哲学将不断开辟出新的研究领域,同时又义无反顾地把趋于成熟而能够实证化的领域让渡给具体科学,而自己则满怀情愫地继续向前探索。
我们对哲学的将来作出如此判断,是基于其具有不可替代性的客观根据基础之上的。
其一,哲学是对科学的概括和超越。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具体科学“各自割取‘有’的一部分研究这个部分的属性;例如数理科学就是这样做的。”而哲学却要“专门研究‘有’本身,以及‘有’凭本性具有的各种属性。”[7](P122)无疑,哲学的这种研究是建立在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基础之上的,而不是凭空虚构。但是,它要在此基础上实现从有限到无限、从相对到绝对的超越。这种超越当然不是实证的,但却是合乎理性和逻辑的。可以说,哲学是科学的一种理性的和合乎逻辑的延伸,在科学的界线和边缘处,正是哲学的广阔天地。这就是哲学和科学相互不可替代的重要根源。
其二,哲学是对人的本质的自身反思。哲学还有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就是人性、人的本质及其价值等问题。这些问题因其不可实证,自古以来就成为哲学研究的重要领域。当然,随着心理学和脑神经学的发展,人的精神心理的某些方面可以通过科学实证的方法加以研究和描述,但是,从根本上讲,人的精神心理世界是永远无法完全进行科学实证的。然而,人类又需要对其进行研究和探索,于是哲学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这一重任。这也是哲学能长久存在并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一大根本原因。
其三,哲学是对具体科学和具体问题中终极意义的一种追问和探索。哲学在其自身的发展中,其地盘会发生赢缩消长的变化,呈时而扩大而又时而缩小的情形。至近代,原来作为“知识总汇”的哲学发生了分化,其中原来由哲学研究的一些领域先后交付给了实证科学,哲学地盘大大缩小了。但是,哲学在坚守其最后的堡垒即形而上学、知识论和伦理学的同时,又不断地开辟出了一些新的领域如科学哲学、存在哲学、无意识和人格结构研究以及许多部门哲学和问题哲学,因而其地盘又呈现出日益扩展的趋向。哲学领地的这种消长变化,源自哲学与科学的差异。科学是实证的,哲学是思辨的;科学是有限的,哲学是无限的;科学是层级的,哲学是终极的。在科学和哲学的共同发展中,它们既相互分化、相互区别,又相互依存、相互渗透。当哲学将能够实证的领域割让给科学的时候,它又打入到科学之中,去探索其中的终极性问题和最高抽象的普遍性问题。因此,哲学和科学在各自相对独立的领域之外,又存在着大片相互交织、界域模糊的地域。这也是哲学和科学相互不可替代的深层理据。
[1]张东荪.将来之哲学[J].哲学评论,1930,3,(2).
[2]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3]张东荪.哲学究竟是什么?[J].东方杂志,1937,34,(1).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俞吾金.“消灭哲学”还是“扬弃哲学”?[J].世界哲学,2011,(3).
[7]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