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陈祚明(1623-1674)字胤倩、允倩,号稽留山人,祖籍山阴,早期隐居于仁和、钱塘,后受故友严沆之邀北上燕京,与王崇简、龚鼎孳、严沆等交游,为“燕台七子”之一。《采菽堂古诗选》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据笔者考证,陈祚明手稿书名并非《采菽堂古诗选》,此书名乃其弟子翁嵩年在付梓之时后加的。理由如下:
(一)顺治十八年(1661)九月,陈祚明自京南归。康熙元年(1662)七月,费五百金购得三重简陋居所,《卜居吴山之麓漫成六首时壬寅七月》其五云:“倘遂诛茅便,堂标采菽名。”[1]536陈祚明评选古诗至少不晚于顺治十二年(见下文),而康熙元年才有此书室,因此笔者认为,陈祚明在编选之初将该书命名为《采菽堂古诗选》的可能性是值得推敲的。
(二)古人有以书室为别集命名的惯例,如张溥的《七录斋集》、杭世骏的《道古堂集》,但总集尤其是古诗选本以书室命名的非常少见,如梅鼎祚的《汉魏诗乘》、冯惟讷的《诗纪》、钟惺、谭元春的《古诗归》、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沈德潜的《古诗源》、王士祯辑、闻人倓笺注的《古诗笺》等。但也有极少数例外,如张琦的《宛邻书屋古诗録》。陈祚明《凡例》云:“愧学浅,所观书不多,上不及笺释《三百篇》,下则宋、元、明三朝名家集,无缘蒐採略备。又三唐诗,中、晚无全本,或亦有挂漏。惟古诗用《诗纪》本。北海冯公,博雅君子也,所撰集,不致阙略,敢先以问世。”[2]13据此可知陈祚明生前计划将该书先于其他著述问世,然而《凡例》竟然无一语提及“采菽堂”。凡称该书或为“诗选”,或为“汉魏六朝古诗”,可知他生前并未将该书命名为《采菽堂古诗选》,而是循惯例以“汉魏六朝古诗”作为书名中心词。
(三)《稽留山人集·未刻目录》云:“《古诗选》三十八卷”[1]456。《稽留山人集》刊刻于康熙十五年(1676),即陈祚明卒后二年。《采菽堂古诗选》刻于康熙四十五年春(1706),距离陈祚明离世已有32年之久。从时间的先期性来看,《稽留山人集》的记载显然更有说服力。《稽留山人集》记载该书书名为《古诗选》,说明当时的书名仍非《采菽堂古诗选》。天津图书馆藏康熙版刻本封面为《采菽堂定本——汉魏六朝诗钞》。其中《采菽堂定本》为小字宋体,《汉魏六朝诗钞》为大字楷体。武汉大学藏乾隆十三年版刻本封面镌《陈嵇留山人古诗评选》,版心镌《古诗选》,亦不以《采菽堂古诗选》为正名。丁立中所编《八千卷楼书目》卷十九载:“《古诗选》三十八卷,补遗四卷,国朝陈祚明编,刊本。”直接以《古诗选》作为该书书名。以上现象均可说明《采菽堂古诗选》并非原著书名。
(四)陈祚明别集亦存在一书多名现象。南京图书馆藏陈祚明《采菽堂诗集》二十一卷,清康熙十五年刻本,版心镌“采菽堂敝帚集”。国家图书馆藏《稽留山人集》二十一卷,清康熙十五年刻本,《采菽堂诗集》后印本,版心镌“敝帚集”(铲去其上原刻之“采菽堂”三字)。[3]南开大学图书馆藏清雍正刻本《稽留山人集》,版心亦为“敝帚集”。《稽留山人集》一书多名,后印本铲去“采菽堂”三字,说明书名并非由陈祚明生前亲定,而是由刊刻者拟定的。刊刻者不同,书名也就有所不同。
翁氏《采菽堂古诗选序》云:“采菽堂者,稽留山人读书之室也。”[2]1翁嵩年瓣香陈祚明时不足九岁。陈祚明临终之时,“身无余资,架上唯敝书数十百卷。凡其所撰述,次论丹黄甲乙者皆在。墨淋漓,笔纵横,盈箱累箧,多不易卒读。”[3]陈祚明临终之前,将原存于胡兆龙宛委书库的手稿“检以付嵩”[2]2。由于该书经过多次改动,不易卒读,因此32年后,翁嵩年不仅花费大量时间对书稿进行校订、编辑,出资将其刻版刊布,而且以陈祚明书室为之命名,不掠美、不居功,纯粹是为了表达对先师的拳拳敬仰之心。其尊师之心,亦令后人钦佩。
采菽堂并非陈祚明的私人书室,而为陈氏兄弟共同拥有。陈祚明在《卜居吴山之麓漫成六首时壬寅七月》其五中明确表示:“倘遂诛茅便,堂标采菽名。夙兴兄弟共,嗣续子孙成。……高门吾不美,聚族喜和平。”[1]563陈乃乾所编《室名别号索引》的相关记载印证了这一点。“采菽堂,清钱塘陈丽、清湘乡杜俞、清满蕴璘、清钱塘陈祚明”[4]163和“采菽季子,清钱塘陈晋明”[4]46。其中陈丽为陈祚明仲兄,陈晋明为陈祚明季弟。他们或以采菽堂为书室之名,或以之为号,说明该书室的确为兄弟共有,与陈祚明之诗所表达的愿望一致。
陈祚明在采菽堂读书的时间极短。他于康熙元年(1662)七月购得此屋,康熙二年(1663)旋即北上。至于他为何将书室命名为采菽堂,可结合“采菽”的含义与陈祚明的生平经历与心路历程综合考察。“采菽”,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共有三重含义:
第一重含义源于《诗经·小雅·采菽》:“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毛诗序云:“采菽,刺幽王也。幽王征会诸侯为合义兵讨伐有罪,既往而无之,是于义事不信也。君子见其如此,知后必有攻伐,将无救也。”[5]489此诗写作背景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信于诸侯,君子见微而思古焉。王先谦疏曰:“《传》:‘兴也。菽,所以芼大牢而待君子也’。……《笺》:‘菽,大豆也。采之者,采其叶以为芼。三牲牛羊豕,芼以霍。王飨宾客有牛俎,乃用铏羹,故使采之。’”[6]
第二重含义源于《诗·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意思是是王位无常,有德者得天下。中原,原中也。菽,藿也。力采者得之。郑玄笺云:“藿生原中,非有主也。以喻王位无常家也。勤於德者则得之。”[5]451在统治阶级看来,“采菽之人”对统治者构成威胁,有叛乱之心。
第三重含义源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与《有会而作》。《归园田居》其三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有会而作》云:“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意思是采摘豆子,以供菽水,以“无过求也、得饱便足”[2]422的心情享受躬耕之乐。笔者认为,第一重含义中“见微而思古”接近陈祚明早年隐居稽留山峰时的心态,但康熙元年他绝不可能以明主身份“享宾客”,更不可能于此时讥刺先朝君主。因此第一种含义可排除。
第二重含义与陈祚明心境有契合之处,具体可结合陈祚明长兄抗清的壮举及陈祚明的诗文来理解。据《明史·陈潜夫传》记载,崇祯十六年(1643)冬,长兄陈潜夫为开封推官,私募民兵千,请总兵卜从善、徐定国共剿叛将陈永福,皆不肯行。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陈潜夫奉周王渡河居杞县,领兵三千,与洪起兵万,俘杞伪官,大破贼将陈德于柳园。福王立南京,陈潜夫传露布至,擢为监军御史,建言收复失地之策。因奸相马士英任用私人,寻隙下狱治罪,幸得脱归。鲁王监国绍兴,陈潜夫渡江往谒,复故官,加太仆少卿、监军,自募三百人列营江上。顺治三年(1646)五月晦,江上师尽没,陈潜夫率妻妾两孟氏赴水死。[7]
陈祚明虽然未参与长兄复明大计,但长兄殉明后他毅然弃诸生,奉母偕弟隐居河渚,以教授生徒为生,并仿陶渊明之例,所作诗文皆以甲子纪年。入京后,陈祚明虽栖身于新朝权贵之门,却对自己未能固守气节羞愧不已,与抗清志士时有往来。康熙七年(1668)正月十三日夕,陈祚明偕张彦若、吴兴公、李条侯及表侄诸骏男邀抗清志士阎尔梅等人集米园,赋诗词各一首。四月至五月,他与阎尔梅等人三次共集西河徐家水亭,拈韵赋诗。在文网罗布之时,他与丁酉顺天科场舞弊案受害者陆庆曾过从甚密。1673年,长兄嫂墓成,陈祚明病重垂危,仍赋《癸丑十月二十有七日作》,念念不忘未曾为其兄勒表忠文。这些行为均表明他对新朝怀有强烈的抵触,因此他将其书室命名为“采菽堂”,与“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之意或有一定关联。
当然,第三重含义与陈祚明的心态更为接近。“倘遂诛茅便,堂标采菽名。夙与兄弟共,嗣续子孙成。”[1]536“诛茅”意为芟除杂草,引申为结庐安居之意。陈祚明希望归隐之时能聚族而居,结庐读书,像陶渊明一样“种豆南山下”,享受田园之乐,“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对精神生活高于物质生活的人来说,“愿无违”才是生活的真谛,能满足基本的生活所需足矣。与陶渊明乞食于邻的境况相似,陈祚明自况为“百年穷饿客,天地一微身”[1]648,“得饱便足”的知足心态在其诗文中频繁出现。他逝世前一年病入膏肓,却真心向往归隐之乐。《菊隐诗为陆翼王赋》云:“我亦念先兄,怀沙怨仳离。俱归向东篱,尽艺繁花缀。摘来有盈把,绿罇并陈设。浇酒读大招,浩然弃一切。”[1]662详细地描绘了想象中归隐后的细节与“浩然弃一切”的真趣。
陈祚明欲效陶归隐,但他认为“闲适”非陶“本旨”,甚至朱熹的解释亦有失误之处。小传评曰:“千秋以陶诗为闲适,乃不知其用意处。朱子亦仅谓《咏荆轲》一篇露本旨。自今观之,《饮酒》、《拟古》、《贫士》、《读山海经》,何非此旨?但稍隐耳!”[2]388饶有意味的是,陈祚明《和陶公饮酒诗十首》小序云:“予读陶公饮酒诗,聊复爱之,辄有斯和。”[1]544《和陶公饮酒诗十首》亦为表露“本旨”之作。由此可知,即便陈祚明归隐,也会像陶渊明那样难以平复内心的“猛志”。事实上,陈祚明于明亡后归隐了近十年,但他心中始终飞驰着轰轰烈烈的经世之志:“弱冠飞腾意,当年跅弛才。学须方管乐,文不让邹枚。”[1]667“经纶各有千古心,乘风欲破万里浪。灌园抱罋羞隐沦,区区肯作蓬蒿人。”[1]481顺治十三年,因家人生计被迫北上燕京,干谒公卿,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癸卯夏复之燕山辞家作》云:“孤身耻干谒,莫道有逢迎。”[1]539到了晚年,其《偶吟十二首》云:“诗酒陶潜活,江山庾信悲。”“遂拟周庾信,谁将谀墓嘲。”[1]668《与舍侄话》又云:“子山文一卷,斑驳有啼痕。”[1]481可见他屡屡以被迫仕周的庾信自比。
考察《采菽堂古诗选》成书过程,首先应当确定陈祚明评选该书的时间。关于这一点,可参考翁嵩年的《采菽堂古诗选序》。序云:“余少曾授经,间亦好为吟咏,见山人手钞古体,自《卿云》、《击壤》,以及六朝,凡若干篇,悉自注释,谓及门曰:‘作诗不好学古体,犹冥行者之昧昧于途也。’”[2]1翁嵩年生于1647年,幼时从学于陈祚明。顺治十二年(1655)夏,陈祚明离乡北上游幕,翁嵩年方九岁。以古时童子普遍5-7岁入学为基准,翁嵩年从学于陈祚明的时间起点应不晚于1651-1653年,至1655年夏结束,与陈祚明隐居河渚的时间相吻合。翁嵩年雅好诗文,曾亲见陈祚明手抄古体诗,自《卿云》、《击壤》(即现存卷三十七《古逸》)及六朝,“悉自注释”。此时《采菽堂古诗选》的规模及注释已大体完备,因此该书的编选时间起点绝对不可能晚于顺治十二年(1655)夏,也就是陈祚明23岁之时。
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凡例》中的回忆也印证了这一说法:
己亥初夏,主少宰宛委胡先生家,论列三唐诗。先生多所正定,意莫逆。其明年,就都谏严颢亭馆舍。辛丑秋南归,事中辍。归二年,癸卯夏,复走燕山。会胡先生移疾家居,多暇日,以稍差次旧牍。于是汉、魏、六朝古诗,三唐诗,及明李献吉、何景明、边华泉、李于鳞、王元美、谢茂秦诸集,即渐评阅并竟。[2]13
宛委胡先生即胡兆龙。陈祚明入京之后,主要依附于旧交严沆和胡兆龙。己亥年(顺治十六年,1659),他受京师尊唐风气影响,集中精力评选三唐诗,所选诗作多受胡兆龙正定。自入京至南归,康熙二年复至燕山,方“差次”“汉魏六朝古诗”等“旧牍”。然后以一年的时间完成“汉、魏、六朝古诗,三唐诗,及明李献吉、何景明、边华泉、李于鳞、王元美、谢茂秦诸集”。由此可知,陈祚明评阅古诗的时间应远早于论列三唐诗的时间,后期只是进行整理。这段回忆与翁嵩年序可相印证。
李金松《采菽堂古诗选·前言》引陈祚明《凡例》说明该书的评选过程和成书年代,这个观点并不准确。实际上,康熙二年(1663)陈祚明仅完成《采菽堂古诗选》的首轮评阅工作,此后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反复评阅。康熙四年(1665),陈祚明病中作《赠山阴姜铁夫处士》道:“我删古诗亦未成,升斗为重笔为轻”。因生计问题,《采菽堂古诗选》迟迟未能完成。康熙十一年(1672)冬,陈祚明第三次选录陶渊明诗。康熙十三年(1674),陈祚明客死燕京旅舍,故交严沆亲见其手稿:“点窜乙画,手泽淋漓,所存者止此耳。”[8]其仲兄陈丽《稽留山人集跋》云:“(吾弟)死之日囊无余赀,架上唯敝书数十百卷,凡其所撰述次论丹黄甲乙者皆在,墨淋漓,笔纵横,盈箱累箧,多不易卒读。”[3]严沆所云“点窜乙画”、“手泽淋漓”与陈丽明所云“墨淋漓,笔纵横”,均表明陈祚明不仅多次反复修改全部书稿,且临死之前仍然笔耕不辍。由此可知,《采菽堂古诗选》的评选时间起点应不晚于顺治十二年(1655)夏,止于陈祚明的生命终点,即康熙十三年(1674)春。
《采菽堂古诗选》的手稿至少编选过三次。根据翁嵩年《采菽堂古诗选序》可知,陈祚明入京之前自古逸至六朝古诗已抄录完备,且悉自注释,此为手稿的最初版本。据陈祚明自作《凡例》可知,顺治十六年初夏,多暇日,差次旧牍,《汉魏六朝古诗》与其它诸选评阅并竟。此为《采菽堂古诗选》手稿完整版。根据《采菽堂古诗选》总论,陈祚明至少在壬子(康熙十一年,1672)冬,将全书重新检查,进行增补。陶渊明诗总论曰:“始选陶诗,捨置十许篇。及后覆阅,又登七首于续集。壬子冬,再览一过。公诗自成千古异观,如古器虽有釁文,不伤其古。无一首可删也。乃尽载正选中,惟《联句》一首不录。阮诗分列正、续,以其声调。公诗不分列,以其神情。”[2]卷13:389陈祚明第一次选录陶诗的时间可以确定为入京之前,当时舍弃了10多篇;第二次选录的时间无法确定,可以知道的是他在续集中登录7首;第三次选录的时间为壬子康熙十一年(1762)冬,他发现无一首可删,于是除《联句》外,其余部分悉数收录。按照严沆和陈丽明的说法,陈祚明临终之时架上敝书“墨淋漓、笔纵横”、“点窜乙画”、“手泽淋漓”,表明他不仅多次反复修改全部书稿,且临死之前仍然笔耕不辍。由此可知,陈祚明生前至少将该书编选过不少于三次。
陈祚明编选次数多,评论的态度也极为认真,大至篇章主旨,细至一字一句均不肯放过。书中评篇章主旨之处甚多,以《西洲曲》评语为例,首段从文体角度追本溯源,不啻为乐府诗简史;次段从字法、句法、章法角度品评该诗妙处;末段将太白乐府与之关联,贯串唐诗与汉魏乐府,云“故知此诗诚唐人所心慕手追,而究莫能逮也”[2]485,赋予此诗以极高的诗史地位。虽为单篇评语,实为有大见解、大智慧之诗论。若单独拈出,置于著名诗话之列,亦毫不逊色。
陈祚明评论之时,往往真情流露。对诗中流露出的情、理进行品评之后,还会结合诗人的生平对其评价,情绪饱满而自然。如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公笔端无一语实,无一语滞。若此‘虑澹’二句,炼意,法、理、语圆好。”“惟不能轻物,故须轻之。惟于理易违,故须无违之。知其如此,而未化焉,诚有不能自主者。于是乎即景兴怀,爽然若失。以一时之悟,破昨者之迷。究极相推,用相喻遣,然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矣!公之言及此,具见非不卓,其情则可睹矣。使果默而识之,乌有后尤?悲夫!惜哉!”[2]卷17:538
其品评字句,亦毫不放松。如《古意赠今人》:“‘北寒’二句佳,‘容华’二句,直逼汉人。初以‘不解綖’韵强,‘形迫’句未警,故置之,细阅终不能割。”[2]1402有时与古人商略不妥之处,宛如与好友对话,颇为可爱。评《斋中读书》:“白璧微瑕,乃在‘閤’字凑韵。盖公诗体,对无不工者,何不云‘既笑汉阴罋’乎?缘‘苦’字无出处,虚而不典;‘閤’字顾不碍也。然安知当日非正读《论语》,有感于沮溺耶?妄欲改之,终嗫嚅不敢发耳。”[2]卷17:534严沆认为该书“大之自竖义搆章之原,细之至单词只字之末,无不辨折推详、穷极微渺,自有诗文以来,并无有阐发及之者”[1]422-423,可谓知音。
关于陈祚明作诗、评诗的心态,严沆曰:“(山人)自佣书见客,稍暇即伸纸和墨,拈弄取自怡……不下数十种,皆出于闲暇。俄倾或半晷、或漏三四下,至多者一二日成矣。乘间即为之。是乐而已尔。人秖见其工,不知其游戏纵恣,一至于此也。”[1]442-443严沆认为陈祚明完全是“乐而已尔”、“游戏纵恣”,抱着享受和愉悦的心态而为之。笔者认为,这恰是陈祚明“游于艺”的表现。
“游于艺”源出《论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钱穆先生《论语新解》云:“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故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所以进德。”[9]至清代,“艺”早已超越了“六艺”的古义。举凡诗文、书法、绘画、博弈均已成为“艺”之主体。这些艺术主体均有其内在价值,主体“游”于其中,以获得精神或心灵的享受,以达到自由而超越的境界。陈祚明在现实生活中受到重重束缚,评诗作文之时则完全将这些束缚置之脑后,达到自由和超越之境。时人称其“才大如海,一时作者,无不敛手”[10],可以想象,当他以充沛的才情翱翔于艺术的天地,“乘物以游心”时,其所达到的极高的精神境界与享受是斤斤计较于字句的选者所难以体会的。
虽以游戏、享受心态为之,陈祚明的辛酸苦楚依然不能忽略。由于为各种应酬所累,他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十分有限。故交陆嘉淑云:
见胤倩晨晞未起,则坐客已满,谈客酬对,晏夕方罢。夜则篝灯著书,僮仆悉解去。卧榻之厕,烛光熊熊,如禅床佛火。漏下五鼓,始就枕。晓复对客,以为常。颇以劳苦规之。胤倩慨然云,始顾虑若此,吾一家数百指,待吾以具哺糜,不敢复恤吾身名以忧于此。[11]
为应付满门坐客,陈祚明只能牺牲休息时间著书。陆嘉淑劝他不要过于劳苦。陈告之肩负养家糊口之责,无暇亦不敢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能勉力为之。陈祚明曾多次在诗文中提到佣书京师的无奈,思归之心无时不有:“可怜八口阙衣食,干人驰走金台侧”,“凄凉悔别西湖水,怅望空愁日暮云”[12]。一则为家人生计累于俗务,二则思乡多病,《采菽堂古诗选》的编选工作不得不常常中断,但他内心时时牵挂着评选古诗的工作,《赠山阴姜铁夫处士》云:“古来著书期不朽,富贵于我何所有?公卿或笑诗书贱,舆台但道布衣醜。”[1]卷11:570陈祚明并不期许富贵,就算公卿认为诗书之事至小可笑,他依然坚守“著书期不朽”的传统价值观,至死不渝。康熙十一年(1672)冬,陈祚明曾因病不能应楚蜀制府蔡公之聘,作《今年》诗自叹身世。“今年五十称翁可,作赋谈经是事慵。竟恐偏枯风右厥,祗便偃卧日高春。饔飨北首饥须给,书记南征病嬾从。下榻独依严太仆,酒狂谬误多优容。”[1]卷19:647当时,陈祚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竟恐偏枯风右厥”,缠绵病榻,三餐不继,只能在故友严沆的帮助下勉强度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在寒冬之中将全书再阅一过,增选陶诗。《采菽堂古诗选》补遗四卷,收录诗歌461首,均是在类似情况下增选而来。可见《采菽堂古诗选》实为陈祚明呕心沥血之作。
综上所述,陈祚明生前并未将该书命名为《采菽堂古诗选》。他常怀故园之思、归隐之意,其书室命名为“采菽堂”与陶渊明归隐的心态最为接近。《采菽堂古诗选》的评选时间起点不晚于1655年夏,终于1674年春。该书是陈祚明毕生理想与抱负的结晶。他评选该书态度严谨,历尽艰辛,同时也获得了极大的精神享受。
[1]陈祚明.稽留山人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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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崔建英,贾卫民,李晓亚整理.明别集版本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6:847-848.
[4]陈乃乾编.室名别号索引[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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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张廷玉,等.明史:第2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104-7106.
[8]严沆.稽留山人集序[M]//陈祚明.稽留山人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23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442.
[9]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三联书店,2002:170-171.
[10]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5:260-262.
[11]陆嘉淑.稽留山人集序[M]//陈祚明.稽留山人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453-454.
[12]吴振棫.国朝杭郡诗辑:卷三[M].武汉:武汉大学图书馆藏,同治甲戌刻本.187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