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文化抵抗风格”的发掘
——“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的方法与立场

2014-04-05 03:47段吉方
关键词:伯明翰工人阶级亚文化

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一、伯明翰学派与青年亚文化

在“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初期,英国大众文化研究已经有了较长时间的发展,特别是经过了雷蒙·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的努力,“英国文化研究”基本上跨越了马修·阿诺德与利维斯的“文化与文明”的传统,开始重视工人阶级文化经验在社会文化构成中的作用,也廓清了“工人阶级文化”与“资产阶级文化”在表现形式、意识形态上的种种误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工人阶级文化已经成为“大众文化”的主要领域与唯一形式,特别是随着大众媒介与商业文化的崛起,社会文化领域中人们的情感体验方式与表达方式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也迫切要求大众文化研究在走出“文化与文明”的传统中,充分把握社会时代风潮巨变中的审美趋向。“伯明翰学派”在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性特征就是重视社会文化建构中的表意行为,注重从具体的文化实践与文化经验出发探索文化研究的表意内容,重视社会文化变迁中新兴的文化形式与文化风格,并积极地从文化文本中挖掘体现各种文化权利与意识形态之间的要素。在这个过程中,“伯明翰学派”展现出了明显“文化与社会”的视野与“文化唯物主义”的理论路径,其中,青年亚文化研究是“伯明翰学派”的重要研究方向。

“青年亚文化”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大众文化发展中的一种新的文化形式,体现的是处于社会主流文化之外的青少年群体的生活方式、生存立场、道德准则、价值观念与人生信仰,它往往与嬉皮士青年、光头党、飞车党、朋克一族等青少年群体边缘性、颠覆性与对抗性的社会行为联系起来,展现了西方大众传媒与商业文化崛起过程中青少年群体对社会主流文化既剥离抗争同时又适应调和的文化体验过程。“青年亚文化”与20世纪英国文化研究中的“伯明翰学派”的理论倾向与思想旨趣有很大的关系,“青年亚文化”研究也是“伯明翰学派”早期文化研究最有影响力的成果之一,不但奠定了“伯明翰学派”在西方文化研究领域中的领军地位,而且充分体现了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特色。

“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主要包含以下几方面的内容:首先,“伯明翰学派”的学者在英国大众文化发展的脉络中成功而有效地剥离出“青年亚文化”的文化属性与文化标示特征,使“青年亚文化”研究在英国工人阶级与大众文化研究的整体格局中,既成为了大众文化研究的特殊内容,又展现出与“工人阶级文化”研究不同的目的与主张,从而成为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涉足的一个特殊领地。霍加特在就任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时,就曾强调,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研究方向将是致力于当代社会中被忽略的媒介与文化现象。[1]21所以,在20世纪60年代英国“工人阶级文化”获得长足发展以及理论总结之后,“伯明翰学派”就开始积极关注那些与时代变化风潮紧密相连的文化趋向,这就包括“青年亚文化”。1957年,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中,描写了他在从事成人教育工作过程中发现的美国式的大众文化对英国的影响,他特别提出了一类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电唱机男孩(Joke-Box Boys)”。所谓的“电唱机男孩”是受美国大众文化影响下的工人阶级的时尚青年,他们无所事事,感伤忧郁,喜欢往电唱机里投进硬币欣赏嘈杂的音乐来打发无聊的光阴。这是一群受时代文化影响的无聊青年,但霍加特从他们的行为和表现中发现了特有的大众文化的符码暗示,所以在《识字的用途》中霍加特不但专门探讨,而且提出了“他们不仅是一种社会异物,而且是一种社会征兆”[2]191的重要命题。1964年,斯图亚特·霍尔与沃内尔合作出版了著作《通俗艺术》,描述了青年亚文化的风格特征。《通俗艺术》深受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观念影响,特纳认为,霍尔的这部著作超越了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因为它不认为新兴媒体产生的文化形式是无用的,而是强调了新兴大众文化形式兴起的历史趋势。[3]81这也是霍尔从事“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突出的作品。1976年霍尔等编辑出版了《仪式抵抗——战后英国青年亚文化》、1979年迪克·赫伯迪格出版了《亚文化:风格的意义》,这两部著作成为了英国“伯明翰学派”从事“青年亚文化”研究的扛鼎之作,从理论上确定了“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独特角度。

二、民族志方法与青年亚文化的“文本化”

“伯明翰学派”在对“青年亚文化”研究中,进行了充分的“文本化”努力,嬉皮士青年、光头党、飞车党、朋克、摇滚乐、吸毒、酗酒等等,这些行为本来是社会角落中的颓废现象,上升到文化层面上至多是文化潮流中的另类形象,但“伯明翰学派”在研究方法上独辟蹊径,不但深入剖析了这些文化文本的历史成因,而且借助于文化文本研究的方式,透过“青年亚文化”的文化风格与文化结构的内部,发现了它们特殊的文化表意特征。霍尔的《仪式抵抗》对英国“亚文化群体”如光头党、朋克、嬉皮士进行了集中分析,透过这些“亚文化群体”的表层行为方式,霍尔提出,他们在表面离经叛道的行为方式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层的意识形态诉求,这种意识形态诉求与“工人阶级文化”的表达机制有深刻的差别,“工人阶级文化”更多地体现了工人阶级在生活方式层面上对自身文化归属的认同,而这些“亚文化群体”却缺乏自身的文化归属,比如“光头党”的行为表面上看来是具有一幅激进的面孔,其实隐藏不住他们自身文化认同感的失落,朋克与嬉皮士一族虽然有完全的非主流色彩,但行为乖张除了具有时尚的外表之外并不代表具有明确的政治目标。但是,他们的文化反应却不能忽视,恰恰是在特殊文化语境中的文化反应是他们区别“工人阶级”文化的集体利益上的共同性而体现的阶级性,他们构不成阶级,但展现文化象征意味。正是对这种文化象征意味的挖掘,使“伯明翰学派”在“青年亚文化”研究中逐渐走上了大众文化研究的经验道路。

除了霍尔等人编辑出版的《仪式抵抗——战后英国青年亚文化》之外,保罗·威利斯的《世俗文化》与《学会劳动》充分采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深入考察了“青年亚文化”的风格类型,他充分借鉴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的分析方法,通过分组、个案、访问等多种方式,总结归纳“青年亚文化”群体与个体行为背后的文化潜能。在《学会劳动》中,威利斯以“铁锤镇男孩”为个案切入“青年亚文化”的“民族志”传统。他考察了来自“铁锤镇”的12个男孩,分析了对他们的家庭出身、交友方式、文艺爱好、行为仪表等,甚至对他们的“男人意识”也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他之所以选择这12个男孩,是因为他们大都不爱学习但彼此很要好,而且都是工人阶级学校里的某种反抗文化的典型成员。威利斯发现了他们整体上的“反抗学校文化”的方式,如他们往往给自己加上自我加封出来的头衔、“课间的走廊上,你可以看到他们踢踢踏踏地走着路,过分亲热地打着招呼,当学校副校长走过时走廊上会顿时寂静下来”,“在教室里他们尽可能一伙人坐在一起,常常发出椅子的刮擦声,对最简单的要求也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坐立不安的人不停地变换着坐姿或者干脆躺在椅子上。在自习课上,一些人明目张胆地歪趴在课桌上试图睡觉,以此来表示一种轻蔑,有些人背对课桌向窗外张望,或者甚至对着墙发呆。”[4]172威利斯指出,这些“铁锤镇男孩”之所以有这样的“反抗学校文化”风格,是与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时代文化影响分不开的,更是当时阶级文化构成的反映。“铁锤镇”是一个典型的工业市镇,虽然已有两百多年的工业化的历史,但仍然带有现代垄断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特征,这些“铁锤镇男孩”的奇怪行为显然不仅是针对“学校文化”,更主要的是对社会权威价值观的一种反抗,勤勉、服从、尊重这些往往用来形容工人阶级文化品格的词语,但在这些工人阶级的后代——“铁锤镇男孩”身上却有截然相反的表现,这不禁会让人反思在一个“文化微观”世界,“工人阶级”究竟该拥有什么样的文化指涉含义?安·格雷认为,威利斯的理论框架显然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他从事的是一个“微观”世界的研究,但应该放在一个宏观的世界下来理解。[5]52-53威利斯承认,他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就是“民族志”,“它允许在对客体的研究过程中把研究者的某种特殊活动、创造、人类的动力体现在分析和受众的体验中。”[4]169这种别具一格的文化分析方式在威利斯的“青年亚文化”研究中获得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也正体现了“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贡献。

三、文化抵抗与青年亚文化的意识形态特征

“伯明翰学派”充分发掘了“青年亚文化”的“文化抵抗风格”以及意识形态特征,在使“青年亚文化”纳入英国文化研究的文化与社会、文化与权力、文化与意识形态的整体理论视野的过程中,充分展现了20世纪英国文化研究跨学科特征、开放性旨趣和批判性精神,也充分体现了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特征与启发。这方面,迪克·赫伯迪格的《亚文化:风格的意义》是代表。相比理查德·霍加特、斯图亚特·霍尔、理查德·约翰生等早期“伯明翰学派”文化理论家,迪克·赫伯狄格算是一个“学生辈”的学者,他早年曾在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攻读硕士学位,是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他日后的理论成就也恰恰证明了他并没有辜负“伯明翰学派”光辉的理论传统。1979年,28岁的迪克·赫伯迪格出版了《亚文化:风格的意义》这部代表“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后起之秀的作品,在这部著作中,赫伯迪格广泛吸收阿尔都塞、罗兰·巴特、列维-斯特劳斯等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研究方法,对“青年亚文化”的种种文化风格进行理论化的归纳。赫伯狄格指出,在关于“亚文化”的种种定义中,“风格”是“矛盾的定义以最引人注目的力量彼此相互冲突的场域”。[6]3所以,他广泛地描绘了“青年亚文化”群体身上各种充满矛盾和悖论风格:一方面他们是时尚文化的试行者,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受大众文化传媒缔造的压迫性社会体系的受害者,他们的存在构成了对体现中产阶级价值观的英国主流文化的反抗,如朋克,再现了对摇滚音乐文本的一种糊涂乱抹,旨在揭穿那些华丽的摇滚音乐矫揉造作和奢华的风格;嬉皮士风格是在相对接近黑人聚居区的环境下形成的,一方面,他们代表了和黑人共享的一种社区空间的体验,但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某种对立的价值思考,无论是那些举止高贵的黑人,还是那些被敬仰的黑人英雄,都处于经常遭受羞辱的生活和挥之不去的危险之间,处在奴役和自由状态之间。所以,所谓的“文化抵抗的风格”恰恰展现了社会文化的“编码”特征,“青年亚文化”的“风格”研究就是为了阐释那些被编码的文化体验是怎样在各种不同场所(工作、家庭、学校等)中得以成形的,以及这些场所又是如何各自将其独特的结构、规则与意义、价值体系强加在亚文化的体验之中的。在迪克·赫伯迪格的视野中,这些“青年亚文化”的表现已经不是个别行为的舒展与放浪,也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行为,而是一种“群体文化”的表现,这种“群体文化”已经具备了区别于传统文学文本的文化文本特性,它需要被阐释同时也在被阐释中显现价值。迪克·赫伯迪格的理论意义在于他采取的深入的文化分析手段以及日常生活化的实践考察,使“青年亚文化”现象有了一种基于文化理论的把握形式,这也是“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具有批判性阐释价值的所在。

迪克·赫伯迪格指出:“亚文化不是特权的形式;它们并非超然于生产和再生产的反射性循环之外。”[6]107随着时代文化语境的变化以及“伯明翰学派”的复杂的理论变迁道路的影响,“青年亚文化”研究后来逐渐淡出了“伯明翰学派”的理论视野,嬉皮士青年、光头党、飞车党、朋克一族,这些“青年亚文化”群体有的已经淡出了公众的视线,有的以新的文化变种出现,这说明“青年亚文化”也是一个历史化的范畴,在不同历史时期它可能拥有不同的存在方式与影响方式,当然,对“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理论形式与方法也会有一种历史性的转换。无论如何,他们作为一种特殊历史发展阶段的文化体验方式乃至文化文本形式,仍然有理论研究之必要与价值。从历史上看,“青年亚文化”研究不但构成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理论传统与学术谱系的重要内容,而且,是“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理论最具理论启发性的表现之一。

从现实看,在今天的文化研究过程中,“青年亚文化”现象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内容,“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对我们的启发在于,文化研究不仅需要切实地面对“青年亚文化”的复杂景观与风格,更需要从文化经验入手实现对它的良好规约,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体验的一部分,并且是很有价值的一部分。

[1]Stuart Hall.Culture.Media,Language: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1972-1979[C]//London:Routledge,1992.

[2]Richard Hoggart.The uses of literacy:aspects of working-class life[M].England:Penguin,Harmondsworth,1958.

[3]格雷姆·特纳.英国文化研究导论[M].唐维敏,译.台北:台湾亚太图书出版社,2000.

[4]保罗·威利斯.“哥们”:一种反学校文化[C]//陶东风,等.亚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安·格雷.文化研究:民族志方法与生活文化[M].许梦云,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

[6]迪克·赫伯狄格.亚文化:风格的意义[M].陆道夫,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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