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扬(上海交通大学欧洲文化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0)
法德哲学交流对世界文明发展的意义
高宣扬
(上海交通大学欧洲文化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0)
法国和德国的哲学不只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两朵鲜艳的思想奇葩,也是推动现代社会及其文明继续发展的重要精神基础。从法德两国的最早历史形成和发展脉络来看,两国都由于曾经同属于罗马帝国而接受了由罗马人所传授的希腊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中世纪漫长的欧洲文化的融合过程,更使法兰西和日耳曼两大民族的文化,在罗马和基督教文化的历史洪流中,在罗马帝国所传播的拉丁语言的基础上,通过宗教和语言两大渠道的汇合,交互融合、彼此影响,成为欧洲思想发展的主要储存库及历史延续基础。近代以来,法德两国哲学并没有因这两个不同的民族国家的独立发展而相互割裂,相反,随着近代的全球化进程而进一步加强了交流沟通,促使20世纪的西方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都刻上法德哲学思想及其交流成果的深刻烙印。
法国哲学;德国哲学;世界文明;哲学对话
法德两国是欧洲的主要国家,也是西方文化和思想,特别是近现代西方哲学理论的最重要的创造基地。法德两国哲学的发展状况及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整个西方哲学和思想文化的性质及其发展方向,同时,也深刻地影响着全球社会生活、政治、文化及当代社会思潮的发展。
从法德两国的最早历史形成和发展脉络来看,两国都由于曾经同属于罗马帝国而接受了由罗马人所传授的希腊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中世纪漫长的欧洲文化的融合过程,更使法兰西和日耳曼两大民族的文化,在罗马和基督教文化的历史洪流中,在罗马帝国所传播的拉丁语言的基础上,通过宗教和语言两大渠道的汇合,交互融合、彼此影响,成为欧洲思想发展的主要储存库及历史延续基础。
近代以来,法德两国哲学并没有因这两个不同的民族国家的独立发展而相互割裂,相反,随着近代的全球化进程而进一步加强了交流沟通,促使20世纪的西方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都刻上法德哲学思想及其交流成果的深刻烙印。
因此,对于两国哲学的比较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和认识,起源于古希腊罗马的西方思想文化及其传统,究竟以何种方式以及经历什么样的历史过程而演变成当代欧洲多民族文化所组成的丰富多彩的思想体系,并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发挥其举足轻重的作用。
20世纪以来当代法国哲学的创造精神及其伟大成果,已经引起哲学界和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的充分注意,而在探究当代法国哲学的性质的同时,人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在富有创造精神并散发思想魅力的当代法国哲学中,隐含着德国哲学的浓厚气息;那些在德国哲学中潜在的深刻思想,一旦被法国哲学家掌握并在本民族传统基础上加以适当改造之后,就转变成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具有强大威力的新哲学体系。
同样地,在德国哲学的发展中,从19世纪末尼采创建他的具有强烈批判性的新型哲学以后,越来越多的德国哲学家关注法国哲学的研究及其发展;同时,他们还与法国哲学家加强了互相交流与沟通,并在他们的哲学思想的创造过程中,吸纳越来越多的法国哲学元素,从而使20世纪以来法德哲学的发展呈现相互渗透和相互促进的崭新面貌。
在2002年春季法国哲学会的年会上,法国哲学会主席贝尔纳特·布尔乔亚 (Bernard Bourgeois, 1929~ )教授,亲自主持了以“法国哲学及德国精神的启发:昨天与今天”为主题的研讨会。年会邀请了研究德国哲学,特别是海德格尔思想的专家,尼斯大学哲学系教授雅尼柯(Dominique Janicaud)作主题发言。与会者在这场年会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和探索,并期望两国哲学能进一步展开相互借鉴和竞争,以便能够在21世纪的新视野中,发展和重建两国哲学和文化[1]。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法国哲学家一直在关注“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这个论题,这一讨论本身,已经直接成为当代法国哲学不断推进的一个重要动力。各个学派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对这一重大问题的探讨和争论,有利于深入理解当代多元化世界的文化重建及其未来的展望前景。
著名的哲学家让·依波利特在 《哲学思想大师》(Figures de la pensée philosophique:écrits,1931~1968)中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思想基本上呈现为两种相互对立的思潮,其一试图揭示“生存”的奥秘,具有反对科学的倾向;其二试图揭示科学思想的内在结构[2]。让·依波利特在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后的哲学思想发展逻辑的时候,明显地突出了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德国重要哲学家对当时法国哲学思想的影响。
1986年,巴黎迦里马出版社发表了由年青一代哲学家吕克·斐里 (Luc Ferry)和阿兰·雷诺(Alain Renault)所写的 《一九六八年的思想》(La pensée1968)一书,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兴起、并在1968年学生运动中起主导作用的法国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哲学进行批判。该书特别对20世纪60年代后在西方思想界叱咤风云的福柯、德里达、李欧塔、拉康和布尔迪厄等新一代法国思想家进行冷嘲热讽,指责他们“无非是抄袭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等德国哲学思想。在谈到法国哲学界中目前最引人注目的德里达时,吕克·斐里和阿兰·雷诺不只是说:“德里达的策略,实质上是比海德格尔自己还更加海德格尔化”;而且还进一步嘲讽说:“当然,还必须肯定:德里达并不因此成为海德格尔式的人物(成为一位法国式的海德格尔分子),而毋宁说海德格尔倒变成了德国的某种‘前德里达主义’的思想家。”[3]
当然,作为当代法国哲学的代表性人物,德里达本人不仅没有隐瞒当代德国哲学对其哲学思想产生的重要影响,而且还反复强调尼采、弗洛伊德、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重要哲学思想的理论意义。德里达甚至说:“关于法德关系问题,不仅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至60年代时期是决定性的,而且迄今为止仍然是如此。……在这个问题上,存在一种非常复杂的交织关系。而且,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还存在着公开的和掩盖的政治游戏,其中渗透着关于民族、民族主义传统、哲学和理论上的各种问题。当然,所有这些,都还穿插着两国大学制度的民族特殊性,也包含着这个教育制度中教学职业上的计谋方面的民族特殊性。”[4]德里达的上述论断是意味深长的,因为它揭示了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的复杂内涵及其在政治、文化和历史方面的深远意义。
同德里达一样,福柯也多次重申德国哲学对他和他的同时代人的重要影响。福柯在谈到他的创造性思路时指出:正是“从黑格尔和谢林开始,人们才试图在基督教之外重新发现希腊的思想,而这种努力,后来又在尼采那里再次表现出来。所以,像尼采那样,我们今天又重新思考希腊的思想;但这并不是为了发现在希腊的道德中所存在的道德价值,似乎以为这些因素是我们进行思考所必须的。与此相反,这是为了使欧洲的思想,能够在希腊思想的基础上重新发动,并由此获得彻底的解放。”接着,福柯还强调:“海德格尔对我来说始终是最重要的哲学家。我开始的时候,是阅读黑格尔,然后马克思,接着我读海德格尔;那是在1951年到1952年,或者是在1953年,总之我记不清楚。然后我读尼采。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当初我读海德格尔时他对于尼采的注解(我记下了一大堆海德格尔的注解)。我从海德格尔那里所记下的注释,比我从黑格尔和马克思所记下的注解,对我来说还要重要得多。我之所以变成为哲学家,阅读海德格尔是决定性的。但是我承认,是尼采这个人,才让我理解海德格尔。……我的整个的哲学变化过程,都由阅读海德格尔所决定的。但我承认,是尼采把他带来的。……很有可能,如果我不读海德格尔,我就不懂如何读尼采。在50年代,我试图阅读尼采,但尼采单独一个人,似乎对我没有说出任何东西,一旦尼采和海德格尔连在一起,就立即造成了哲学上的震荡。当然,我从来没有写过关于海德格尔的文章,也只有很少的文章论述尼采。然而他们却是我阅读最多的两位哲学家。”[5](P702-704)
福柯还说:“当我在50年代仍然是大学生的时候,我读过胡塞尔、萨特和梅洛彭迪。……尼采对我来说,曾经是一种启示;当我读尼采时,我发现他同学校所教给我知道的所有作者都不一样。我以极大的热情读尼采,使我终断了我以前的生活,我也因此辞去了我在精神治疗医院的工作,……正是通过尼采,我才完全变成另一个人。”[5](P780)
许多当代法国哲学家都确认:德国哲学为法国哲学家重新思考哲学的基本问题提供了启示。福柯曾经深刻地指出: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从18世纪末开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一变化的特点就在于:哲学探讨的重点不再是传统哲学的老问题,诸如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人?真理是什么?知识是什么?怎样才能认识知识等等;但现在哲学思考的重点是:“在我们所处的时代里,我们自己究竟是谁?”正是康德,首先在他的文本中概述了这个问题。福柯认为,只有从康德开始,才深刻地总结了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并把它归结为:“今天的我们,究竟是谁?”[5](P814)
福柯肯定,从康德以后,近代哲学一直试图对我们自身进行历史反思。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尼采、韦伯、胡塞尔、海德格尔以及法兰克福学派,都试图沿这个方向思考哲学的基本问题。正因为这样,福柯承认自己的思路属于这个路线。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是通过以下的方式来研究这个问题。首先,通过对于精神病、精神治疗学、犯罪现象以及惩罚手段的研究,我试图指出:我们是通过对某些犯罪和犯精神病的其他人进行隔离的手段而间接地建构起我们自己。另一方面,从现在开始,我还要研究:我们自己究竟采用哪些关于自身的道德技术手段、而由我们自己来建构我们自身的身份?这样一种由自己建构自身身份的技术,也可以称为一种对于个人进行统治的政治技术;在西方,它是从古到今的历史中一直存在的一种技术。”[5](P814)
接着,福柯针对他所始终关注的“真理与主体的关系”问题,也同样明确地说:“在近现代哲学史上很少有人研究这个问题,只有海德格尔和拉康是例外。但同拉康相比,海德格尔更深刻地探讨了这个问题,因而,在这个意义上说,海德格尔对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6]
采取与德里达和福柯完全相反思路的保罗·利科(Paul Ricoeur)也从另一个角度承认,对他来说,他的思想和著作都或多或少打下了德国哲学的烙印。他说:“在开始的时候,我是从法国的角度接受胡塞尔的德国现象学、雅斯培的存在主义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7]
由此可见,当代法国许多哲学家,都或多或少地从德国哲学理论宝库中吸取思想养料,得到深刻的启示,以至可以说,在近半个多世纪影响着法国哲学的外国哲学中,德国哲学占据首位并且是最显著的思想力量。
同样地,德国方面,也呈现出类似的状况,即有相当多的哲学家受到法国思想的强烈影响,或者,越来越重视法国哲学的思想创造力量,以致使他们的哲学思想吸收或反思法国哲学的启发性因素。哈伯马斯在谈到他的思想发展过程时指出,在战后一段岁月里,法国现代思想,包括哲学和文学艺术的思想,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哈伯马斯与对话的记者说,1947年,他刚刚18岁,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科隆举行的法国印象派画展,使他“第一次”接触到西方思想的“现代性”精神[8]。从那以后直到他进入大学,哈伯马斯始终关注现代法国思想在哲学和文学方面的理论效应。
在哈伯玛斯的思想发展史上,严格地说,关于交往行为(沟通行动)理论的基本论题,是在1976年写《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和《什么是普遍的言语符号论》的时候正式提出来的。后来,这个基本论题经5年的研究,在1981年发表的《关于交往行为的理论》两卷集中得到系统化的阐述和论证。然后,又经历对交往行为与道德意识的深入综合研究,经吸收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家们对现代性的研究成果之后,他的交往行为理论才达到更完善的论述程度。
当然,哈伯马斯也并没有不加反思地吸收当代法国哲学,他坚持自己独创思路,对福柯等人的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思想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因此同当代法国思想家展开激烈的争论,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哈伯马斯与当代法国思想之间的紧密思想关联[9]。
受哈伯马斯影响的第二代德国思想家,诸如阿克歇尔·霍奈特、汉斯·约阿斯、克利斯朵夫·蒙克(Christoph Menke)等人,也继续与当代法国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保持密切的沟通交流,同时也进行理论上的争论。
阿克歇尔·霍耐特是新一代思想家的典型代表。他从2001年起担任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所长,并集中研究“承认政治”(Politik der Anerkennung),将德国政治哲学研究与当代文化多元主义的诉求联系在一起[10]。在作者前言中,霍耐特特别强调当代法国后结构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想对他的启发。在霍耐特主编的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学术刊物《西端》(Westend)上,他频繁地邀请法国当代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诸如吕克·波尔丹斯基(Luc Boltanski,1940~ )等人撰稿,一起探讨当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问题,而其中包括由法国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涂尔干、毛斯(Marcel Mauss)和年鉴学派所探讨过的“礼物交换”问题。
在哈贝马斯的学圈之外,担任卡尔鲁尔高等塑造学院院长的斯洛德岱克(Peter Sloterdijk,1947~),也与当代法国思想家建立了密切的关系,经常来往于德国与法国之间,最近以来,特别与当代法国哲学家兼人类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频繁对话讨论,对全球化和当代人造基因工程的发展极为关注;他反对以“反恐怖主义”为名实行“超级政治”,同时也认为必须适当遏制对当代技术成果的滥用,维护人类生存的条件。
由此可见,法德两国哲学是在欧陆土地上长成的两株思想奇葩,也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两股优秀精神力量和思想成果,它们各自生长在不同民族的国土上,立足于两种相异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基础,以各具特色的语言论述形式,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思想内容和理论表达模式;但同时,由于它们都不同程度地渊源于古希腊罗马的思想和文化,具有共同繁荣发展的强烈愿望,在长期曲折的演变中,特别是从启蒙运动开始,就积极地相互交流和相互竞争,双方既相互批判,又相互借鉴,不仅为当代西方文化的发展输送了丰富的思想养料和带有启示性的精神力量,而且也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提供了各民族思想传统自主发展、相互交流和共同繁荣的典范模式。
正因为这样,对于当代法德两国哲学的交流及其相互影响的研究,不仅对于理解两国当代哲学的特征及其发展逻辑,而且,也对两国的整个社会文化的发展,甚至对整个欧洲文化和思想以及人类文明发展史的研究,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欧盟的创建和发展以及全球化的迅猛进程,法德两国不仅在哲学界,而且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以及整个文化艺术界,都对两国哲学的交流及其发展,给予充分的重视和研究。仅仅围绕这个题目而发表的论文和专著,到目前为止,已有成百成千。而且,就研究的趋势而言,现在只能说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至于环绕这个论题的研究者队伍,实际已经越出了法德两国学术界的范围,几乎席卷了世界各个国家在内的学术研究人员。
更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法德两国哲学交流以更紧密的节奏和更广泛的视野扩展开来。在西方当代哲学史上,法德两国哲学的交流关系,与以往所呈现的历史表现形式相比,发生了新的有趣变化,显示了其特殊的意味深长的内容和逻辑。这一重要现象对于正处于全球化和迫切寻求多元文化的现代人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论题。
为了深度研究法德哲学交流的重要意义,有必要以发生于战后法德两国哲学生活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重大历史事件,作为集中探索分析的典范目标。根据多数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的专家的看法,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这三位以H字母为首而命名的德语国家思想家(人们由此而统称他们为3H),是当代法国思想家进行思想和理论革命的直接启蒙者。这三位伟大的思想家,引导法国思想家们更深入地思考“人”“理性”(raison)和“意识”(conscience)本身,从原有的传统观念和思想体系中挣脱出来。受他们影响的当代法国思想家,主要吸收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辩证法(la dialectique rationaliste)及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方法及其对于人的生存和日常生活的关怀精神,更彻底地开展对于历史、社会、文化的批判,尤其深入开展对于西方传统形上学、理性主义及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论的批判。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20世纪60年代的时期内,受3H思想影响的新一代思想家们,才能够进一步从另外三位被称为“怀疑大师”(法语原文trois Ma^itres de soupc.on简称为 3M)的马克思、弗罗伊德和尼采的著作中,吸取强大的精神力量,一方面与当时红极一时的萨特存在主义思想进行剧烈的争论,另一方面也酝酿新的创造和思想突破,从而造成了这一时期极其活跃的特殊历史局面,为20世纪60年代后的西方文化总转折开辟了广阔的道路[11]。
法国当代思想家们对于马克思的研究兴趣,是由对于黑格尔哲学思想的讨论开始的。黑格尔著作的丰富意涵及其巧妙的辩证方法,使当代法国思想家的心胸和思路开阔起来,同时又激起他们对于西方文化内在矛盾的思索。如果说在1930年以前,黑格尔的“辩证法”一直是作为贬意的概念出现在法国哲学界的话,那么,在那之后,它就相反地变成了受到人们肯定的哲学概念。
对于黑格尔思想的探索,激荡起法国思想界对于传统理性主义的批判浪潮。这是历史对于理性主义的一种公正的评判: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主义,扩大了人们对于理性主义的观察视野(horizon),同时也启发人们更深入地分析理性主义体系内部的各个支节和组成部分,人们在仔细地回味和反思它的同时,发现了其中存在的各种难点、疑问和矛盾以及局限性,不但没有重蹈上世纪的老黑格尔主义的覆辙,陷入对于绝对理性主义的崇拜,反而使人们大开眼界,延伸和扩大了理性主义本身的视野,进一步发现了理性主义所可能包含的各种因素及其潜在的思索方向,并引导人们反思存在于黑格尔理性主义与尼采、马克思和弗罗伊德批判精神之间的可能联系。
关于这一点,依波里特指出:黑格尔在向新一代法国人强调理性的同时,实际上也向他们暗示了走出理性的迷宫的道路,并使他们看到了转向理性界限之外的可能性。正因为这样,福柯在谈到依波里特时说:依波里特对他的最大启发,就是从黑格尔那里学会“超越哲学”和“逾越极限”的创造乐趣。
法国思想界对于深受黑格尔影响的马克思并不陌生。法国强大的工人运动以及与之紧密相联的社会主义运动,一直与马克思思想有特殊的关系。但从19世纪末起,马克思思想长期地被以苏联为首的“共产国际”的官方意识形态所窒息,而在法国,也曾经被法共的官方思想家们的僵化思想方法所扭曲,以致造成法共以外的当代法国思想家和知识分子对于马克思思想的误解。但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由科杰夫和让·依波利特发动的研究黑格尔运动,打破了人们对于马克思思想的单纯独断局面的误解,激荡起对于辩证法研究的狂热兴趣。同时,也推动着青年一代法国知识分子,更深入地研究马克思的思想,试图在马克思思想中寻找解决当代社会问题的方案。在这方面,卢卡奇等人的青年黑格尔学派的观点和方法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当谈到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法国思想界状况时,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指出:“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在50年代,现象学以其存在主义的变种,正处于其极盛的时期。我很早就阅读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然后又阅读梅洛彭迪和胡赛尔。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圈子里,马克思主义尚未真正取得如同现象学那样的地位……这就是说,我在当时只把马克思著作当作课堂读物来学,我特别对青年马克思感兴趣,而且被《费尔巴哈论纲》所感动。但当时是斯大林主义取得胜利的时代。如今我的许多激烈反共的同学们,当时都还站在共产党一边。”[12]由此可见,在当代法国,黑格尔思想是在与马克思、胡塞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等思潮的联系中被重新解读、理解和改造。
显然,对于黑格尔思想的研究,并不只是推动了马克思思想在法国的传播,而且,也立即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学习浪潮推波助澜。胡塞尔现象学是从20年代末起在法国传播的。
胡塞尔在1929年所发表的巴黎演说《先验现象学引论》以及他在1931年以法文发表的《笛卡尔的沉思》,掀起了法国思想界学习现象学的旋风。当法国思想家们将现象学与黑格尔哲学结合在一起加以考察时,他们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研究的立足点与观察角度,也开始发生转向。这正是当代法国黑格尔研究不同于其他国家的特点所在。如果说黑格尔辩证法为法国新一代思想家奠定了对于传统理性主义的批判基调的话,那么,胡塞尔现象学就为他们带来更有效的反思方法,并指出了全新的批判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胡塞尔的现象学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探讨和批判。
胡塞尔曾经一再强调他的现象学所要思考的基本问题,就是“理论理性”。但胡塞尔探索理性的方式和方法,彻底颠覆了传统理性主义的论述方式。胡塞尔将 “一切可想象的东西都回引到作为绝对存在领域和绝对构造领域的先验现象学的领域中”[13],他向人们表达了不同于传统理性主义的现象学理性观,指明了进行理性反思的“另类”(alternative)方向,这就把由黑格尔思想研究所激起对理性主义的批判推向更深的层面。
从20世纪30年代起,在列维纳斯、萨特及梅洛-庞蒂等人的带动下,法国现象学运动呈现出生动活泼的多元化局面,并取得丰硕的成果。凡是从20年代末到50年代接受教育的法国年轻一代的哲学家,几乎都无例外地将现象学当成重要的哲学理论和方法,作为他们观察世界和各种事物的有效手段。
当代法国现象学运动的伟大成果及其伟大意义,并不限于现象学本身的研究领域,而是扩及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影响到整个欧洲20世纪下半叶的思想文化革命及其进程。挤身于当代伟大思想大师行列的福柯、德里达、李欧塔、罗兰·巴特、布尔迪厄等人,无不是受到现象学启发,无不是以现象学作为最锐利和最深刻的观察和思想工具。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思想界进入了非常活跃的重建时期。当时,表面看来,似乎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一枝独秀,但实际上,各种思想展开了激烈争论和竞争。胡赛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以及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扫传统思想窒息的沉闷气氛,开创了自20世纪30年代起至40年代末的活跃的自由创造局面。而在当时,最有激荡性和启发性的,是对于马克思、弗洛依德和尼采的思想的重新探索。原来受3H思想影响已经活跃起来的法国思想界,在与这三位被人们称为“怀疑大师”(trois Mai^tres de soupc.on,简称3M)的德语国家思想家相遭遇之后,立即产生了无法控制的理论上和思想上的革命性连锁反应,形成了法国文化思想史上仅次于18世纪启蒙时代的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运动。
1967年,巴黎子夜出版社发表福柯在1964年7月的一篇演说稿《论尼采、马克思及弗洛伊德》,毫不掩饰地赞赏这三位怀疑大师的理论的强大威力[14]。
“三位怀疑大师”以其对于传统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彻底怀疑精神,促进和加速了西方思想史和文化史上最辉煌和最活跃的新时代的到来。他们同时也成为20世纪法国思想家们与古典和传统思想文化相沟通的中间环节。实际上,这三位怀疑大师所开启的思想革命,早已经在19世纪下半叶产生回音,这些回音在法国的思想家们那里,在法国当时的最有创造性的作家那里,已经普遍地敲响了。这些法国思想家和作家,包括波德莱尔 (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 马拉美 (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瓦列里(Paul Valéry,1871~1945)等人。到了20世纪中叶,他们的怀疑精神很自然地成为了当时渴望改革、急于创新的新一代思想家的最大精神支柱和鼓动力量。
将19世纪三位怀疑大师的叛逆思想延伸到20世纪,使之成为指导法国文化和思想的重建工程的基本指导精神,这就意味着当代法国思想的创造及其发展是一个彻底的批判和反思过程。而这一过程的启动,应该归功于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从事研究和反思活动的先辈们,他们就是科杰夫、依波利特、柯以列、巴岱、柯洛梭夫斯基、拉康、雷蒙·阿隆、梅洛-庞蒂、萨特和卡缪等人。除此以外,马克思思想及尼采精神在法国的传播和扩散,也要归功于在战后时期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担任哲学导师的阿图塞、冈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和杜美济(Georges Dumézil,1898-1986)等人。法国战后青年思想家在他们的思想成长过程中,几乎都受惠于这些导师的思想观点,受到他们的思想启蒙。
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深刻影响,不是偶然的,这种影响经历了近四个世纪(16~20世纪)漫长的历史准备,经历了长期交流、相互理解和消化的过程。实际上,仅仅就黑格尔、弗洛伊德、尼采、马克思、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六位德国哲学的杰出代表对法国的影响而言,也要花费将近100年的过程,真不愧为一段艰苦曲折的漫长历程。
以20世纪30~40年代的情况为例,从被称为“第一代”的法国哲学家开始,即从让·瓦尔、让·依波里特、亚历山大·克杰夫开始,到阿尔图塞那一代,再到福柯、德里达等第三代,共经历了50年的时间。从第一代被称为是“老师级”的历史人物到第二代,不但需要有一批有才华的继承人,而且还要具备成熟的历史和社会文化条件,才能谱写出20世纪下半叶由当代德国哲学所震荡的法国哲学大变革。
此外,还必须指出,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是在法德两国哲学和文化的双向交流的基础上实现的,也就是说,只有经历两国间的长期双向的文化和哲学交流,才有可能实现上述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强烈影响。这是一场非常深刻的民族文化消化交流、消化学习和批判竞争的过程。因此,在考察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时,必须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更广泛地探索法德两国哲学的相互关系史。
法德两国哲学关系史,从中世纪开始,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到19世纪,发展到更全面的交流过程,直至20世纪,才达到成熟阶段。前后经历了1000多年的交往史,其间,经历了六大阶段,发生了两次转折性的变化。
(一)第一阶段是从中世纪到宗教改革
由于法国哲学在拉丁文化传统中原来所占有的历史优势,而后又在启蒙运动时期广泛地吸取了英国启蒙思想的优秀成果,使当时的法国哲学有可能以其强大的实践精神,直接推动整个欧洲的近代化进程,同时也以其批判原则促进了德国哲学的革新。与法国哲学相对照,在批判实践方面极其软弱的德国哲学,经历从理论方面缓慢地吸取笛卡儿的意识哲学和法国18世纪启蒙思想的成果,在19世纪上半叶,经过康德和黑格尔的精心加工之后,以其独特的思辨能力和体系化的智慧,登上了西方哲学舞台的顶峰而显示其特殊的历史角色。
中世纪末期,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尔四世对于法德思想文化交流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位能够流利地讲拉丁语、德语、捷克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鼓励把意大利和法国的人文思想推广到包括德国在内的整个欧洲。
(二)第二阶段是从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
这一阶段的法国哲学,从蒙田、笛卡儿、帕斯卡到卢梭、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的哲学,伴随黑格尔所说的“在马背上的绝对精神”的拿破仑的东征,显然强烈地启发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创造。在充满实践批判精神的法兰西哲学的影响下,不仅德国哲学界,而且也包括德国的文学艺术界,都在创作内容和思考方向方面,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更新局面。
莱布尼兹的理性主义单子论哲学,是这一时期德国哲学的创造性与法国哲学传统相结合的第一个历史典范。在莱布尼兹的哲学中,显示出他一方面发扬笛卡儿理性主义精神的思考路线,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他对笛卡儿哲学的超越,试图克服笛卡儿的直觉理性主义及其过分夸大主体意识的缺点。
莱布尼兹所开创的事业,只有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最杰出代表人物黑格尔那里,才有可能充分地实现。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作为德国思想的成熟表现形态,更是熟练地将自身的独创性与吸收外来影响结合起来,使德国哲学从历史上所处的弱势地位转化为理论上的强势力量。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者,康德首先一再地肯定当时法国哲学思想的强大威力,尤其高度评价法国哲学所隐含的人文精神。法国人在巴黎巴士底监狱发动革命起义前夕,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先后在里加发表。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在康德哲学的形成过程中,有三个外国人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牛顿、休谟和卢梭。而康德在谈到他的思想转折时强调指出:他从“前批判时期”到“批判时期”的转折,是直接受到卢梭的启发的。康德为此慷慨激昂地说,如果是牛顿启发他思考天上的星星的运转规律、而休谟使他从“独断论”的梦幻中清醒过来的话,那末,正是卢梭,使他懂得了人的尊严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康德甚至说,卢梭的著作教导他尊重最普通的劳动人民,并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每个人都拥有的、不可让与的尊严。
在康德之后的黑格尔,更是以极大的热情赞赏法国大革命的精神,将它比喻成东方正在升起的一轮红日,为世界和德国思想界带来了希望和创造的力量。针对法国启蒙运动所颂扬的理性与自由,黑格尔深刻地指出:“人类自身像这样地被尊重,就是时代的最好标志;它证明压迫者和世俗上帝们头顶上的光环已经消逝。”[15]
黑格尔在青年时代,当他还在图宾根大学与赫尔德林、谢林结伴读书的时候,为了在德国扩散启蒙思想的影响,在他们三人共同创办的杂志《米涅瓦智慧女神》(Minerva)上,经常引介法国先进的思想及哲学研究成果[16]。
赫尔德林深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从1792年起就开始构思《希贝利翁》(Hyperion),并从1794年起全面动手《希贝利翁》的创作,一直持续到1796年,在1797年正式出版。赫尔德林这一时期的创作和英国的济慈(John Keats,1795~1821)在1818~1819年之间所写的《希贝利翁》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位诗人都借用希腊神话故事,表达自己的自由思想,表明英国和德国的启蒙思想家都广泛地相互影响和相互借鉴,在推动启蒙运动的共同努力中取得辉煌的成果。
这一时期法德哲学思想的交流还得到在1740~1786年统治普鲁士的国王大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支持。大弗里德里希二世实行了开明的政策,鼓励统一语言和引进法国的建筑术,鼓励传播法国哲学,并直接邀请法国思想家常住柏林科学院,直接地推动了德国的启蒙运动在第二阶段的发展。
18世纪启蒙运动期间,德国作家和思想家成批地到巴黎“朝圣”,向法国同行们“取经”。格林兄弟频繁地出席狄德罗组织的哲学沙龙,两国思想家和作家之间的交流达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
(三)第三阶段是19世纪70年代
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是法国社会和政治发生空前动荡的时期。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与法国的意识形态理论家、实证主义和心灵主义等重要流派进行了广泛的交流,构成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基础,为20世纪法德两国哲学的交流及相互理解创造了稳固的前提。
在这一时期,德国的斯泰尔夫人(Madame Stael, 1766~1817)成为沟通法国与德国文学、哲学与文化思想的重要中介人物。
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兼思想家,在她的著名著作《论德意志》(De l’Allemagne)中强调:“哲学精神在本质上是不可能普遍地传播于任何国家。但是,在德国却有这样一种反思的倾向,足以使整个德意志民族被当成最优秀的形而上学思考的民族”。歌德曾经为此豪迈地说:“如果德国的精神始终都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外来影响的话,那么,斯泰尔夫人的《论德意志》就具有史无前例的威力,足以横扫因阿尔卑斯山高峰和古罗马偏见所造成的、横放在法德两国之间的障碍”。斯泰尔夫人是在1813年拿破仑在莫斯科战败后的第二年,在伦敦发表她的光辉著作的。拿破仑的失败促使法国人冷静地沉思从启蒙运动以来的历史,使他们中的一部分清醒的思想家,仔细地阅读和理解斯泰尔夫人的这部著作,并把它与1807年发表于柏林的费希特《致德意志民族的信》联系在一起,反思他们的德国邻居所表现的特殊民族精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斯泰尔夫人的这部著作,是法国哲学消化德国古典哲学的漫长历程的一个决定性起点。
在斯泰尔夫人的启发下,库赞 (Victor Cousin, 1792~1867)意识到对于法国青年一代进行形而上学思辨训练的必要性,因此,他力促法国教育的改革,建议在整个大学范围内建立哲学形而上学教育制度,同时还坚持主张从高中开始进行哲学教育。库赞本人为了亲身体会德国哲学的思辨创造精神,在1817年亲自访问海德堡,并在海德堡大学亲自聆听黑格尔的哲学讲演。但是,长期对于德国文化传统的偏见以及法国哲学传统的顽强对抗,使库赞未能真正把握德国古典哲学的内在精神实质。库赞从德国学成回国之后,在巴黎大学和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任教以及担任公共教育部长时期,一直极力推广德国古典哲学。
与此同时,本雅明·康斯东(Benjamin Constant)、托克维尔、波德莱尔等也成为活跃于法德思想界的重要人物。
(四)第四阶段是从1870年到20世纪初
第四阶段是一个过渡时期。一方面,法德两国各自进入了资本主义制度确立和工业革命的新阶段,两国思想家需要经历一段深思的过程,对本国历史和文化的传统重新进行反思;另一方面,经历近半个世纪艰苦思辨而创立的德国古典哲学,尽管取得了辉煌的理论成果,也需要给予思想家们一个缓慢的消化过程,才能使他们真正地分辩出其中的深刻道理,并从中发现西方哲学进一步发展的积极动力因
素。
对当时的法国哲学来说,首要的问题不是立即接受和消化德国古典哲学,而是根据本国思想文化传统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创立适应于工业革命后所发生的社会巨变的思想体系。所以,正当德国人急急忙忙诠释和继承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的时候,法国哲学开始朝着有利于推动工业社会文明发展的实证主义哲学的方向发展。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圣西门和孔德着手奠定实证主义哲学的基础。在这方面,法国哲学几乎重演了启蒙运动时期英国哲学所演出过的精彩场面。也就是说,对于法国思想家来说,与其从社会改革起步较晚的德国吸收含有浓厚保守思想的理论思辨成果,不如借鉴与法国工业化步调较为一致的英国思想界的经验主义原则。所以,在这一时期,法国思想家反而更多地吸取了英国实证科学的精神,而对于充满思辨的德国古典哲学,仍然抱着冷漠的观望态度。
在库赞之后,拉维松 (Félix Ravaisson-Mollien, 1813~1900)和雷诺奴维耶(Charles Renouvier,1815~1903)前往德国,先后研究谢林哲学和新康德主义,后来也成为了在法国推广德国古典哲学的重要思想家。拉维松在1861年发表《法国十九世纪哲学》,强调德国古典哲学精神对于重建法国哲学的重要性。而雷诺维耶则极力推广新康德主义,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具有浓厚康德伦理学色彩的人格主义。
由此看来,法国哲学对于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古典哲学的消化过程是非常缓慢的。与德国人以极大的热情试图复兴德国古典哲学而创建一系列新黑格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的局面相反,在法国,只有少数一些人对德国古典哲学发生兴趣。
这是从两方面来说的。一方面,在法国哲学界存在着一批追随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想家,他们试图与他们在德国的同仁和兄弟们一样,掀起复兴康德和黑格尔哲学的运动,其中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库赞、拉舍里耶 (Jean Lachelier,1832~1918)、雷诺维耶(Charles Renouvier,1815~1903)以及哈莫林(Olivier Hamelin,1856~1907)等人。这群人对于康德和黑格尔哲学的诠释,只能在法国哲学领域中投下思辨形而上学的微弱阴影,对于在法国复兴形而上学传统并没有产生很大的作用。
与此同时,发扬法国意识哲学传统的本土心灵主义者曼·德·比朗 (Maine de Biran,1776~1824)、若弗鲁瓦(Thomas Jouffroy,1796~1842)等人,较为成功地把德国观念论的某些成果吸收进来,创建了法国式的思辨观念论。上述两股力量尽管没有在当时的法国哲学界掀起学习和复兴德国古典哲学的浪潮,但毕竟为19世纪末以后德国哲学扩大对法国哲学的影响创造了历史条件。
(五)第五阶段是从20世纪初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
经历上一阶段缓慢消化过程,法国哲学在这一时期开始注意到德国哲学的创造精神。一方面,继续消化和吸收通过新黑格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所发扬的德国古典哲学;另一方面,又注意到具有浓厚反形而上学色彩的尼采、狄尔泰的生命哲学和胡塞尔现象学。值得指出的是,在沟通法德两国哲学的过程中,这一时期的关键人物是柏格森。正是通过他这个焦点人物,法德哲学实现了双向的交流:通过他,法国哲学既接受和发展了德国哲学传统,又反过来影响着德国哲学的发展;同样地,也正是通过他,德国哲学接受了法国哲学传统,并又反过来影响着法国当代哲学。
当柏格森着手创建他的哲学体系时,他不但考虑到法国哲学自笛卡儿以来的传统,也充分注意到德国的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双重路线,他尤其注重叔本华和尼采的意志论哲学以及胡塞尔的现象学。不仅如此,而且,对于法国哲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也是通过柏格森而实现了在法德两国之间的双向交流。
柏格森的 《论意识的直接资源》(Essai sur données immédiates de la conscience,英译本书名为《时间与自由意志》),实际上成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法国哲学源流。
(六)第六阶段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
如前所述,这一阶段,主要发生了3H和3M的具有典范意义的重要事件,加速和加强了德国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
西方人文思潮,作为一个源自同一个历史摇篮的文化生命总体,在其流变和创造的双重复杂力量的长期推动下,由于隐含于其中的强大历史性文化特征及其内在固有的思想传统力量和语言基础性结构的影响,一直存在相互区分、又相互渗透的三大理论创造场域,形成了历史演变的三种各具特征、较为稳定的不同传承模式:一是英、美等国以英语为基础所构成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生命共同体,其中,英国的理论创作力量,凭借自16世纪以来所累积的精神优势,基本上决定了这个特殊文化生命共同体的发展方向和基本内容;二是德语国家及其他深受日耳曼文化影响的地区,主要指德、奥及北欧丹麦、瑞典等国,在这里,德国思想家共同体的创造力及其思想文化产品,往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三是法语及拉丁文化地区,主要是法、比、瑞士、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而法国和意大利的思想家们,在历次重大的理论争论中,往往扮演决定性的角色。
然而,上述由历史文化及思想传统力量所形成的西方理论创造的三大场域,在分流和保持其各自相对稳定特征的基础上,也始终进行竞争性和互补性的相互交流,并在许多领域中,实现时断时续的相互渗透过程,使西方人文思潮本身一直维持共通的统一精神力量,并呈现出多元化的创造成果。
法国与德国的哲学交流,之所以能够持久稳定而有效地进行,是因为它不是仅仅限定在哲学领域内,而是远远超出哲学本身,还在人文社会科学以及艺术和宗教的广阔范围内,循环交叉于多种中介性因素,通过多种途径,实现了多方向和多维度的交错流通,使哲学的交流不紧闭在抽象的哲学概念和纯粹理论的枯燥层面,而是采取尽可能多的活泼生动的手段和方法,呈现为两国思想文化的活生生的交流过程。在这复杂曲折的过程中,最有深刻意含的,是哲学通过文学艺术、宗教、政治与教育的中介途径,在两国社会生活、政治、教育与文化艺术的广泛交流框架内,实现两国复杂的思想文化交往,导致两国在文化思想和整个社会结构及民族心态的相互渗透和相互理解。
法德两国的哲学思维及其创造过程,自古具有与文学艺术和宗教活动紧密联系的历史传统。所以,两国的哲学交流是在思想交流的长河及宽广视野中进行的。这种交流既是双向的,又是多维度的;既是哲学性,又是多学科性;既有渗透,又有冲突;既是作品层面,又是心理精神生活的内在维度。呈现为人类文明史上空前未有的活跃气氛,表现出民族间和不同传统间进行交往互动的多质和多元可能性,也表现出人类智慧创造的丰富潜力及其广阔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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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来小乔】
The French-German Philosophical Dialogue and Its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World Civilization
GAO Xuan-yang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in European Culture,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
French and German philosophies are two marvelous achievements of human thinking,and they have been functioning as powerful spiritual driving motors for the civilization of the modern world.The French and German philosophies,basing on their different cultural traditions,have since the Middle Ages not only developed independently,but also exchanged frequently their creative concepts.As a result,they have deeply influenced the Western world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and they continue to be a brilliant and exemplary model for the prosperity of human civilization in the new century.
French Philosophy;German philosophy;World Civilization;Philosophical Dialogue
B 565;B 516
A
1000-260X(2014)06-0012-11
2014-09-12
高宣扬,哲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精裕讲席教授,欧洲文化高等研究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主要从事法国及德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