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暮时空里超脱
——论王维诗中日暮意象的静韵

2014-04-01 14:54冉秦妮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王维夕阳时空

冉秦妮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在学术界,很多学者都认为黄昏意象多以“夕”、“夕阳”、“斜阳”、“斜光”、“斜照”、“斜辉”、“余辉”、“落照”、“落日”、“暮”、“日暮”、“岁暮”、“薄暮”等词的形式出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少数研究者从时间上区分开“黄昏”与“夕阳”意象,认为黄昏意象多以“暮”、“日暮’、“岁暮”、“晚”等词表现,夕阳意象主要用“夕阳”、“落日”、“残阳”、“斜阳”、“落霞”等词表示,但依然没有明确区分开“暮”、“夕”、“黄昏”三者之间的时间界限。

“当世界的四重性完成对物的负载时,寂静就是这样的恩准物,使世界有驻留的圆满性。差-异以双重形式寂静。一方面,差-异通过让事物扎根于世界的恩宠而寂静;另一方面,差-异通过让世界在物中臻于圆满而寂静。”[1]王维诗日暮意象的静韵便是这种“寂静”状态,是王维参禅、入画、回归大自然的超时间情感表达,有一缕青灯古佛旁的禅烟,让时间瞬间凝固永恒;几幅淡远的水墨山水,让时间在空间里停止,成为超时间的存在;些许大自然的生气,让生命融化在时空中,超脱而获得自由。

一、在刹那中体悟永恒

王维父亲早逝,作为长子的他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加上母亲与妻子的过早离去,王维的生活和精神更加孤寂萎靡,因此佛门成为了他“伤心事”的诉销地,“空门”成了他安身立命之所。

王维母亲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年,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2](P320),故“维弟兄具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2](P496)。因此当王维涉足官场的时候,虽满怀壮志,内心深处早已烙上了佛性禅心。一旦被功名灼伤,内心深处就走向了“空门”,淡化了为官而隐居,拜会当地的僧人、道士、居士,谈佛论道。

当那份超越苦痛的生命力张驰在诗作中时,苦痛被放逐,只有那“天人合一”的无限寂静自由的生命艺术空间。不论是在田园山水中,羁旅漂泊中,还是宦海沉浮中,王维都能“秋水芙蕖,倚风自笑”[2](P510),在生命时间的“一朝风月”里体悟“万古长空”,散发着心灵的闲静自由,“在对生活世界的当下体验中,静观花开花落、大化流行,得到一种自由感和解脱感,得到一种平静、恬淡的愉悦”[3]。“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燃”(《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 》),王维打破日暮情结的悲凉沉淀,在落日余晖中沉淀走过的痛苦,在日落的刹那返照中收藏所有的妄念与累劫,“进入无差别境界”(《元祖大师法宝坛经》),世界合而为一,无声无息沉淀着大自然变换的瞬间,超脱时空的界限,保存刹那间的永恒,将自由的灵魂驰骋在天地间。

二、在画韵中超越时空

中国传统绘画没有焦点,不同于西方讲求聚焦,用光线的明暗来构造一个立体空间,逼真地将现实中静止的物体显现在平面上,中国绘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无所谓形貌上的逼真,只求在大自然的俯仰自得之间展现自由的生命田园。故中国画贵在“气韵生动”,生命的节奏在空间里自由的搏动,将时间的一瞬内化在空间里,无限的延长。中国的诗歌的形式感表达是抒情式的,是中国文人寄托生命的主要形式。诗人将情感移诸于大自然生命物态之上,放大在天地宇宙之中,在“此在”与大自然“共在”中寻求情感寄托。

作为南宗画派的创始人,王维的诗中不仅仅有画面,还有画法、画韵,不仅有画的“三远”空间,还有画的气韵空间。在摩诘诗的日暮意象中,日暮时间融入自然空间,时间在空间里了无痕迹,生命便在日暮空间中静静地安息,回归精神家园。

(一)日暮空间的破墨云彩

王维首创水墨山水画派,摒弃金碧青绿颜色,只用墨的浓淡渲染勾勒出山水图。陆游《雪中》诗谓“暮云如泼墨”,一色用而五色出,而王维诗中的“暮云”更如“破墨”,一笔用而无色出。太阳落在西边的天空,暮云在阳光下呈现着红色、黄色、橘黄色等各种色彩,如破墨一般五色与浓淡自出,层次分明。山川古木在夕阳余晖中呈现着翠绿、青绿、苍绿、黛绿等各种颜色,更如“破墨”用笔。随着夕阳慢慢地从天空滑落,天空鲜艳的红色、黄色从而使天也慢慢地变淡,地上的万物也随之由青色变成黛色,与天空交织在烟云暮霭中。“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苍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古壁苍苔黑,寒山远烧红”(《 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在夕阳色彩瞬间的变幻中,人的一切欲望都在天地的颜色变幻中变淡、成空,化入广阔的日暮空间里,与万物的呼吸相融,亦动亦静,亦色亦空,和谐且静谧。

在这瞬息万变的天地色彩交融中,漏着缕缕阳光,像是立体空间的“破墨”用笔,使空间的色彩不一。斜晖中,万物的投影被拉长,长长的投影静穆着白天躁动的性情,让万物呼吸沉静下来,享受着生命的刹那宁静和归家的温馨。“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夕阳在西边天空返照着村落,伸展着日暮空间,弥漫着归家的宁静,巷道小路在斜光中显得更加的温馨,一切的生物在斜影中慢慢的安静下来,生命在余晖的片刻中慢慢地放松,慢慢地舒展开来,自由而又愉悦。

(二)日暮空间的平远气韵

王维“画品妙绝,于山水平远尤工”[2](P502),王维将“平远”笔墨技法引入诗中,常将“远”、“长”、“极”、“平”、“深”、“穷”等字和“万里”等词用到诗中的日暮空间中,使诗中的日暮空间被无限地拉长,在“明暗”处、“冲融缥缈”处获得诗歌意味的冲淡悠远,在清远中冲融着幽静的意蕴。

如:“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齐州送祖三》)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济州过赵叟家宴》)

“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登河北城楼作》)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

“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

在这些诗句中,日落洒下最后的余光在幽远飘渺的空间里,悠悠的长路、粼粼的长河、浩浩的长空在空间里无限的延长,慢慢消融在“山色有无中”,沉静在万物重叠的空间里。像是在山水画的“三远”中,“我们的视线是流动的,转折的,由高转深,由深转近,再横向于平远,成了一个节奏化的行动”[4],在诗中,我们的视线也随着上下空间在远方交融,消失在茫茫的黛色云烟中。“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挥格论画),正是在这有无之处,是“虚实之间”的“留白”,带走现成的思维,进入那通向“无”的空幻想象世界,沉寂在生命的本真之中。空间平远的拉长,融合着静穆的斜晖,没有了时间,亦没有了空间,人的存在似乎被视线抛向了超时空之外的“大象”之中,开阔,飘渺,而又安定愉悦。人生之中的起起落落,苍茫日暮中的云卷云舒,都在此刻归于了生命的宁静,“内化”在自然空间中,与万物“共在”在世界的“恩准”中。

三、在时空里蕴响声音

王维“性闲音律,妙能琵琶”[2](P499),不仅将禅悟、画法引入诗中,也将音乐之韵引入诗中,使诗成为“有声画”,“如上林春晓,芳树微烘,百啭流莺,宫商迭奏。”[2](P511)因此在王维日暮意象诗中,因各种声音、乐律的晕染冲和,使禅意在“孤掌之声”中了悟空净,使空间在“平远”处混而为一,开启生命趣味,从而获得“窈窈冥冥”、“昏昏默默”、混沌而虚无飘渺的“大音希声”而臻于圆满的“寂静”世界,使人读之“神怡气静”,身世两忘,“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这冲和的时空中,有诗人日暮时刻平静的内在气韵。日暮时刻,人的生理上的平静使人的精神摆脱物累回归到恬静的状态。有日暮时刻集体无意识的沉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击壤歌》),“天人合一”的生活节奏几千年来一成不变,使日暮时刻在整个民族内心深处打下了归家的烙印。有万物的呼吸,“日入群动静,归鸟趋赴林”(陶渊明《饮酒》),在鸟归中大自然慢慢地沉静下来,享受着黄昏前精神的愉悦。随着太阳西沉,自然万物的生理和心理都指向“家园”,生命的节奏在此刻逐渐地慢下来,沉静下来。

这些有、无之声交织在日暮空间中,犹如一支合唱团在舞台上演出,多个声音在整个空间中和成的一种声音。“乐由中出,故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送参寥诗》),因为静,所以空,因为空,所以有无限的可能性。王维诗中日暮意境的最高意蕴便是万物的气息在时空中、在有无中交融而达到“和”的状态。要达到音之“和”、“大音希声”的状态,“或为先声”,以夺声之响而“绝响”,收无穷“遗响”韵味;或“当声之无,还声之用”,以无声之声“蕴响”有声于耳。但不管是“遗响”还是“无声之用”,都在“无声之声”之中充蕴在天地之间,收“无声胜有声”的静趣境韵。

“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诗人倚着柴门聆听着风声中的蝉声,处在深山幽谷静听着泉水的流淌声,声响中自然流露出一份闲适,流进心里,占领整个身心,平静的心灵更加的自由、安稳恬淡。“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宁静的空山因“暮蝉”、“谷鸟”之声和“泉水”之响而使得日暮时空更加幽静。 这种“遗响”的静韵是从沉静的“无”到声音的“有”再归于“无”的过程,还有直接从“有”到“无”的过程,即从先声夺人继而到“绝响”,犹如音乐中的休止符一般,余音未尽,奇妙无穷,是日暮时空在“希声”中更加空灵寂静。

王维喜欢直接写出日暮时空里瞬间即逝的飞鸟、晚钟、人的行动,使人读之产生通感,“当声之无,还声之用”,由眼前呈现在脑海中的印象联觉到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让时空在蕴响中至静至和。

摩诘日暮意象诗中的鸟大都是归林之鸟的诗,摩诘诗中多是因“飞鸟还”而产生意念中的鸟声,从而使诗中的日暮时间在鸟声的余音中延长,使日暮空间在鸟声蕴响中包容万物。“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等裴秀才小台作》)、 “残雨斜日照,夕岚飞鸟还”(《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 (《登河北城楼作》)。虽然没有鸟啼之声,却有归鸟只影,可见的飞鸟让我们联觉到鸟声,视觉和听觉上的通感使隐隐约约的鸟声散开在整个日暮时空中,蕴响着天地沉静之音。

“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归辋川作》),谷口的疏钟在摇动,我们便不自觉得联想到疏钟发出了浑厚而悠远、苍茫而澄净的钟声,余音袅袅,从而将思维引向尘世的边缘,“给人一种飘然离世隔断尘缘的感觉,送来了天界的宁静与清凉”。“唯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白云之外何来声音,当时诗人仰望天空,思绪飘向天外,仿佛中有钟声从深山古刹飘然而至,融入悠远广阔的空间。日暮的疏钟悠荡在诗中,在深沉幽远的音韵里引领着灵魂超越痛苦,在缥幻虚缈的时空里实现自我精神的拯救,“是象征,是韵律,在有节奏的韵律里延续着对世界的深思,延续着对时间有意味的倾听”。

王维诗日暮空间里的“行人”多是友人来访和远去的孤单身影,没有任何言语表达,但从诗句中我们似乎听到了友人的寒暄和话别。“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喜祖三至留宿》),夕阳中,友人来访我深巷之中的荆扉,如经久的白雪在夕阳的照射下显现的那么温暖。深巷里,我们仿佛听到友人之间的句句问候和切切寒暄,在斜晖和雪地的氛围里宁静而温馨。“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临高台送黎拾遗》),日暮时分,友人远去,没有道别的只言片语,但我们确乎听到告别的祝福,以及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在“飞鸟还”的归家时刻,每个人都要回归属于自己的家园,友人的离去那也是回归,因此虽是写离别之景却无别离之情,有的是宁静的夕阳。没有相聚的欢悦,没有别离的悲伤,“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王维将无限的深情蕴于万物中,加诸于日暮时分人体平和的气韵而传递着宁静。

四、结 语

“诗佛”王维一生半官半隐,与僧人道士参禅悟道,与隐逸之士交往携游,精通禅理,又画品妙绝,创水墨山水,性闲音律,善弹琵琶。其诗则如其性情般清逸自在。在日暮意象诗歌中,王维融其禅悟的生命体验、山水平远技法和“天籁”、“大音”之声,使大自然的时空驻留在诗的时空里,同时在超时空“无”的想象世界里臻于完满,达到“寂静”——生命精神的自由和超脱。

参考文献:

[1][德]海德格尔.人,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语要[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73.

[2][唐]王维.[清]赵殿成笺.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叶郎.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99.

[4]宗白华.艺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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