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片段

2014-04-01 14:44于坚
关键词:隐喻汉语诗人

于坚

谈诗片段

于坚

一、《他们》

《他们》的创办是因为诗歌需要传播、交流。那时候我们都在黑暗中写作多年,作品已经相当成熟,但没有多少公开刊物敢发表我们的作品。《他们》诗人都是“为人生”的诗人,灰色的诗人(世界并非只有光明与黑暗,还有更广大的灰色部分),重视语言作为诗的根本的诗人。但那个时代,对这样的写作噤若寒蝉。如果你表达政治,人们会明白。朦胧诗表达了政治的另一面,即没有被拒绝,且曾经作为思想解放的旗帜在公开刊物走红一时。你表达日常生活、生命、存在,人们反倒无法理解。那是全面反生活、崇尚虚构、完全丧失了禅意、幽默感和爱的时代,人们没有生活,只有政治,一切都是政治。文革的清教主义使人们将生活世界等同于庸俗、低级,普遍追求的是所谓崇高的、积极的、抽象的、压抑身体和生活的存在方式。一切都是政治,“生活在别处”。这种影响到今天依然存在,某些诗歌批评家一提到《他们》,自然而然就居高临下地将《他们》的主题概括为庸俗、小人物、粗鄙、反英雄。第三代诗人反的“英雄”是什么“英雄”?批评家们从来没有思考过,文革时代的“英雄”是反生活的“英雄”。《他们》的主题恰恰是回到日常生活的英雄。杜甫在《酒中八仙歌》中或者拉金在其作品中歌颂过那种生命英雄。《他们》的作者可以说是一个积极时代的消极主义者。《他们》以地下面目出现,可以想见那时代基本的正常的文学在这个国家已经多么匮乏。

二、口语

我没有开拓所谓口语诗的先河。新诗是有历史的,在上世纪,胡适、艾青等一大批诗人都在通过日常语言激发诗的活力上有所贡献。我只是继续,我大学的毕业论文研究的就是艾青。我的写作深受30年代写作的影响,只是在那时代对日常生活的神性没有我这样的自觉。他们是下意识地“为人生”,因为那时

代人生是正常的,还没有成为革命的对象。我的“为人生”则是对时代的反动,是自觉的,我也试图在形而上的层面“为人生”。之所以以为我开了先河,是因为30年代以来“为人生”的写作从上世纪50年代就被中断了,生活世界重新在我这一代诗人笔下出现,人们以为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先锋并非仅仅是一种创新,它也是已经出现的倾向的深入和继续。我更愿意将80年代再次出现的使用日常语言创造的诗视为一种从胡适开始的新诗的一个向度的继续和深入。

三、隐喻

亚美尔人的契形文字是用来记音、做生意的,要求准确、清楚。后来发展出的拉丁语系是一种线性发展的文字,这种文字通过各种语法上的限制,例如阴性、阳性、时态、辞格,力图使语言准确,更逻辑化、概念化,分类更严格,使语言不容易产生模糊性。比如像用中文和英文写的合同,英文一般来说总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准确无误。但中文的就非常含糊,可释性较强。汉语最早起源于巫术,汉语是用来跟神灵对话的,是巫师召唤神灵的一种语言,汉字最早就是将巫师的卜辞记录下来。它不强调精确,而是强调感觉、力量。无论你如何胡言乱语,只要能召唤神灵(心灵)到场就行。汉语不是线性的,它是圆的。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意义即用法。汉语要看在哪个语境里,同一个汉字,在不同的语境就有不同的意义。

汉语是用来跟灵魂交流的,它天生就带有象征性和隐喻性,它不是直截了当地直指事物,而是一个隐喻就是一个本体。例如福这个字,它直接就是福的意义通过符号直接呈现的本体。过年时把这个字直接写出就可,不必解释。福既是喻体也是本体。这个字是图腾式的象征性的,这个象征不是意义的转移,隐喻的,直接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隐喻,是原始隐喻的发展、历史化的结果。言此意彼可以说是后隐喻,诗就是这种隐喻。但在最早的巫术、神话里的元隐喻是直接就是。神灵是一种并不存在的东西,没有事实,但你可以在语言的现实中感觉到它。比如雷。人用雷这个名呼唤某种自然状态,这个状态就是雷这这个字本身。隐喻是一种对神灵的召唤。在中国文明五千年的发展中,隐喻已经成为汉语的一种本性,汉语就是隐喻的,中国人都是通过隐喻的方式来说话。隐喻已经成了一种语言工具,大家有话不直说,而是旁敲侧击,隐喻产生复杂的关系、语境,所以听话者要听话听音,听弦外之音。

五千年以来,隐喻的发达使汉语的模糊功能过强,古代中国的诗人们在运用隐喻写作方面已经达到了一种辉煌的极致。作为一个运用现代汉语写作的诗人,我觉得隐喻对我的创作是一股巨大的压力,因为语言本身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你之所以写作是因为至少你在语言上有所创造,你要使汉语更为丰富,你就要创造出不同的说法来,而不是陈词滥调,重复别人的喻体。第一个说“女人是花”的人是新颖的、有创造力的,如果我也说“女人是花”,这种隐喻就相当陈旧了。

隐喻在汉语五千年的发展中已经成为一种最日常、最普通、最庸俗、最媚俗的思维方式,作为一个独立的有创造性的诗人,他应该对这种写作的方式有所怀疑。但是,作为一个汉语诗人,他的宿命又是永远逃不脱隐喻。

我所说的拒绝隐喻,它只是一种方法。有人以为拒绝隐喻是一种本体上的拒绝,其实在本体上你无法拒绝隐喻。我在通过写作的过程中,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复活隐喻,实际上,拒绝隐喻的过程正是复活隐喻的过程。拒绝隐喻,其实也正是要回到原始隐喻的直接就是上去。

我觉得,到今天,汉语已经很难再召唤神灵了。五千年来一直如此说,说来说去都磨腻了、磨油了,现在需要一种方式把它变得粗砺,然后它才可以召唤神灵。乌鸦就是乌鸦,不是B,也不是C,但如果乌鸦就是乌鸦的时候,乌鸦倒可能也更强烈地是B或者C……

四、判断诗的好坏

古人说,文章为天地立心。诗歌是心出场、立起来的特殊语言。诗歌不是语言游戏。心是先验的,心在诗歌中呈现,心是无,诗是有,有无相生。因此可以说诗就是一种心动,诗歌不是日常语言,日常语言不必动心,日常语言是工具性的。诗是神性的,诗就是具有神力的语辞,它可以庇护、安置心灵。诗与宗教是一个源头。诗一动,那就是心动。严格地说,我以为不能动心的诗不是诗,只是语言游戏。

各时代语言的向度不同,说法不同,但诗意依然是那个诗意。判断诗的好坏是基于阅读经验,一个没有阅读经验的读者说某首诗好或不好,可以忽略。我对诗的判断是基于经典而不是当下。当下的好诗是由于它回应了历史上的好诗。《唐诗三百首》也是一个人的诗选,但是这个诗选基于更深厚的阅读经验,

它的阅读经验具有历史化的共享性。

诗的好坏,是比较而言的,仅一首诗或者一个时期的诗,无法说好坏。另一方面,诗其实无所谓好坏,好或坏其实是指“共享”的范围,共享的范围小,也就是不好的诗。但是,敝帚自珍,自己觉得好,那就是好。问题在于,只是一把敝帚,却强迫共享。现在有些作者,通过网络自吹自擂,或者当主编,利用各种制度权力,假冒公信力,强迫读者共享,读者当然横眉冷对,读者是有阅读经验的,他们是从那些普遍共享的经典作品里面获得判断力的。

诗不能仅仅在当下比较,而要在时间的垂直度上比较。共享范围广阔的诗都具有永恒的品格。共享也不是平面化的,而是金字塔结构,有的诗在大众层面共享,有的诗在时代共识上共享,有的诗在智者中共享。但是有些诗人声称的“献给无限的少数”,那少数也太少了点,已经不必献给了。

从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我已经写了近四十年。日日在琢磨汉语的奥妙,我乐此不疲。写作永远有难度,难度不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跳高的标杆,适用于每个运动员,写作的难度是每一个作品具体的难度。我知道我的难度,难度其实就是重复,作者必须不断地为自己重复难度。没有先例,只有当下,写作的当下。我选择诗歌,是顺天承命,把赚钱和写作联系起来是这个时代的庸俗。诗人当然要生活,但写作的目的不是富起来。文章为天地立心,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神仙性的存在。在古代,优秀的诗人活得很好,比如白居易当年到长安,怀揣着好诗一卷,人家说,写得这样的诗,居易。这不是恩赐,而是感激,这就是伟大的文明。伟大的时代优秀的诗人是天下养着的,因为诗人守护的是有无相生的无,就像宗教一样。我曾经去东南亚各国漫游,直到今天,僧侣都是人民供养着。20世纪中期将诗人作为歌功颂德的工具,这是文明的衰落。古代的诗人坚持的是无用、忘机,今天的诗人被迫为“有用”写作,这是诗歌被轻视的内在原因。诗歌再怎么有用,也是无用啊。

而这个时代的读者对诗的感觉我以为处于很低的水平,这与阅读制度有关,就是教材也充斥着大量垃圾,它总是选择某些时代性的东西来共享,就是时代已经过时了还在强求共享。这个时代不知好歹的不仅仅是读者,诗人也一样,我见过太多不知好歹但自以为是的自吹自擂的诗人。在唐朝,有一流的诗人,也有一流的读者,从官员、市民、强盗到妓女都有一流的读者。这个时代的状况是,读者们并不在乎诗,因为诗离时代最远,比小说什么的远多了,一切向钱看的风气使很多读者远远落后于诗。阅读诗歌就像写诗一样,需要一种消极的、唯心主义的态度,而不是是否有用,这是唯物主义。读者跟不上诗的发展,因为在最近三十年的物质疯狂中,现代诗从未须臾动摇,诗人们仿佛是在自我隔绝中写作,不为时代所动,而读者却丧失了诗的阅读,他们更喜欢有用的知识。读者对诗的阅读依然停留在80年代的那种非常时代的低级阅读水平上,而诗朝着普世的正常高级已经走了很远,当代中国先锋诗的共享范围早已越过国界,仅仅因为它一直在寻求那种古典的、正常而又置身这个世界的读者。

这个时代关于诗的好坏标准只是时代的偏见,我相信时间会水落石出。

真正的作品是在时间中匿名的,我的意思其实也是我并不信任我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的名声,面对时间,我其实很惶恐。

五、中西诗之比较

中国诗歌更感性,是天然的存在之诗,汉语的诗性质地,使汉语只要说出在场就有诗意。中国诗歌言简意赅,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存在本身的表现,但多么美!严沧浪说“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都是感受性的,而且可以说是某种宗教性的感受。西方诗歌则是智性、雄辩,喜欢梳理,很聪明,长于思。因为拼音文字是工具性的,要抵达存在得经过思,无法直接存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其实是很聪明的诗人,聪明的诗人在修辞上擅长经营。她写得慢,因为她需要长时间的思考。李白的诗则看得出来,许多是一气呵成。汉语保证了他无论怎么写都在意义中,因为他可以只在气上下功夫,不在乎意义,意义仿佛总是浑然天成。在中国诗歌传统中,长于经营的诗是次要的诗。李白、杜甫与李贺、贾岛,后者显然是次要的诗人,虽然比前者写得慢。但贾岛的推敲是在字词的斟酌上,那一个字可以更准确地表达感觉。与托马斯的慢不一样,托马斯的慢是在思的深度上。这种不同基于我们住在不同的语言之家里面。我说过汉语本身就是存在性而非工具性的语言,汉语决定着汉文明的亮度,诗是文明的最高水平,也是精神世界的领袖。诗有宗教责任。将语言工具化乃是现代汉语

的一个趋势,聪明诗人受到西方诗歌影响,长于辞令,巧言令色,是当代诗的一个趋势。其危险是,汉语诗本来更倾向于天然的宗教色彩,长于辞令使这一功能弱化,读者也会丧失对诗的古老信任。西方诗歌长于修辞的精致被注意到并影响了一些诗人,但思这个特点并未引起注意。我倒是以为,就现代诗来说,思非常重要。汉语诗在思上面比较贫乏。语言之思非常重要。而在西方,指向存在之思、富于宗教感的诗也是最高的。狄金森、艾略特、弗罗斯特高于阿什伯瑞、史蒂文斯也是显而易见的。

六、我不年轻了

我是不年轻了,但写作没有激流勇退一说。激流是什么?是时代在前进吗?我从来没有前进过,我只是守着一块叫做写作的石头罢了。水落石出是石头有力量一直呆在河床的结果。前是什么?后又是什么?写作是一种生长,就像树木,春天有春天的样子,冬天有冬天的样子,总是绿油油的不是很可怕吗?道法自然在这个时代有点背时,读者要求作者总是些毛头小伙子,作者也害怕老掉,总是要老来红。这种情况据我所知,只限于中国。文革后,我们看事物的方式已经不正常了,常识很缺乏。开拓进取是写作的方向么?我倒以为,写作是为世界守成。

现在许多批评诗歌的人,要么对诗毫无感觉,要么根本没有看过。这些批评可以忽略不计。这个社会不是那个社会了,这个汉语还是那个汉语,诗歌是置身在民族语言中的。诗人,如果他要写的话,我想他和《诗经》时代的那些作者没有什么区别,还是要赋比兴嘛。诗歌是时间而不是事件、时代,是过去的时间,也是将来的时间。当然,如果人们开拓进取到要像五四时期某些知识分子鼓吹的那样要用拼音取代汉字,我就不知道了。

七、关于诗人

中国的宗教方式是文明,以文照亮世界之蒙昧、黑暗。文章为天地立心,诗人是文明的祭司,最高守护者。诗人把握着汉语的最高水准,汉语的自由、丰富、永恒魅力,汉语与诸神的距离。

大音希声,大巧若拙,大象无形,诗之用在于文明之易,而易是有无相生的。诗守护着文明的无这个层面。无并非虚无,无乃神灵之别称。生生之谓易,诗是精神生活的生生。

诗是人生的消极结果。中国那些伟大的诗人无不是老子、庄子的信徒。而如今是一个只鼓励积极进取的时代,一切都像货币一样,必须当下兑成现金。积极是一种国家方向,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之林,国家必须积极,但是这种积极政策也控制了私人空间,满世界的积极分子,人生成为永不落幕的奥林匹克,后果最终会伤害到那些最有质量的个体,也伤害到诗人的品质。

这时代诗人一词意味着穷途末路,穷途末路也就是牺牲之路。你要写诗,你就是自我牺牲,像僧侣一样,你得放弃世俗的成功,把自己献给语言的祭坛。由于时代的普遍堕落,此时代的诗人比以往任何时代的诗人都意识到无用的使命,更具有宗教精神。诗本来是世俗的宗教,如今,它被时代升华成一种更现实的牺牲。

当然也有一些写分行文字的人们为无用而焦虑,试图削尖脑袋加入到时代的货币大合唱中。这些作者翻腾于时尚之流,声嘶力竭,拼命将语言在浅薄中用罄,诗仅仅是这些东西——智商低下的口水话、段子、广告、小意思、涂脂抹粉的反对派、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朗诵会、乖戾者、性压抑、青春期骚乱、流氓、修辞术、自恋狂……导致时代更无情地抛弃诗,也降低了汉语的质量。

但是圣徒们继续在时代的黑暗中守护着汉语。真正的诗人就像黑暗寺庙中的五百罗汉,更黑暗了,也更接近诸神。每个民族之所以令人肃然起敬,不是它的经济能力,而是它与神灵的距离,在中国这种文化中,依靠的是语言的魅力而不是教堂里的弥撒。

尼采说,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时代。这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在克服自己,克服那种积极进取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式的无所不在的诱惑,克服意义的诱惑。

汉语之道在黑暗中葆着光,因为守夜人还在。

[责任编辑:熊显长]

猜你喜欢
隐喻汉语诗人
学汉语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活的隐喻》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追剧宅女教汉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