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生
(安徽三联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现代汉语可分为肯定与否定不对称两种形式[1],如“割得零零碎碎”和“掰扯不得的”,记为“V得C”和“V不得C”。本稿研究对象限定于“V得C”述补结构短语,其中“V”表示动词,“C”表示补语。以下简要分析“V得C”述补结构的先行研究。
“V得C”述补结构短语先行研究中,概括为以下三类:刘月华从语义方面分析了“V得”和“V不得”。分两类考察,如例(1)和(2)。一类补语(C1)是按照主客观条件分析动作能否实现;另一类(C2)是按照情理上是否容许探讨了补语也能用于动词或形容词之后[2]。刘的研究属于意义论,未涉及“V”和“C”之间的聚合关系。
(1)他的病治得完全好了。
(2)这篇文章写得比那一篇好得多。
李宗江从语义方面对“V得了”“V不了”进行了分析。分两类考察,如例(3)和(4)。一类“V得了1”的“了”为实意动词,语义指向V的受事,动作V实现“了”这一结果的可能性;一类“V得了2”的“了”意义虚化,语义指向动作V,整个结构表示动作V实现的可能性[3]。李的研究仅对“V得C”中的“V得了”作出分析,属于“V得C”述补结构中之个例分析,未涉及“V”和“C”语义聚合问题。
(3)做一件连衣裙哪用得了这么多布料呢?
(4)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杉村博文从语义扩展角度对趋向补语“起”构成的“V得起”进行了语义分析,如例(5)和(6)。指出“V得起”通过表示“结果”能否发生来表示“行为”能否发生是“行为——结果视角”和“事实可能视角”合力作用的结果[4]。杉村的研究也未涉及“V”和“C”的语义聚合问题。
(5)如今的儿子都自以为是得很,有几个瞧得起老子?
(6)我胆小,我总躲开他们,就是俗话说的:惹不起,躲得起。
从先行研究的特征来看,未分析“V”和“C”核心语义究竟是“V”或“C”?或是“V”和“C”?或是与“V”和“C”毫不相关的短语?未考察“V”和“C”语义之外的隐含语义,未言及语义聚合问题。本文在先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语义聚合为视点,从汉日语义对比的角度论证“V得C”述补结构短语中“V”和“C”的不可译性。
王宾将语言结构的表层语义关系称之为组合关系,是显性的;反之,具有隐含语义称之为聚合关系,是隐性的[5]。这种隐性语义聚合如同普遍存在于自然界各物种中的“基因突变”,属于语言中常见现象。“V得C”述补结构短语自然也不例外。当语义不指向“V”,也不指向“C”,也不指向“V”和“C”,甚至具有语义二重性或多重性,李浚平称之为多义,本文统称为语义聚合。
将这种具有语义聚合的“V得C”述补结构短语翻译成日语时,杉村博文指出存在理解困难。不同的学者表述不尽相同,有的称之为语义外延、语义偏移,还有的称之为语义的不确定性、概念溶合等等。杉村只指出了存在理解困难,并没有作深入分析。笔者认为将“多义”或“理解困难”归结为语义聚合并导致语义出现二重性或多重性,如同“原子聚变”,这样理解便于对语义聚合进一步理解认知。
(一)理论依据
语言既然是一种社会现象,不同的生活环境产生不同的语言就不足为奇。也就是说,在一种生活环境所衍生出来的某种事物、风俗习惯或宗教信仰就有可能在另一种生活环境中难觅踪影,如此一来造成相关词汇或文化空缺。同理,即便是同一事物在不同社会可能有不同的价值观,便造成另一类词汇或文化空缺[6]。
因此,语义理解困难以及不可译性是因各自文化不同引起的,从文化多样性角度来阐释不可译性是可行的。
(二)“V得C”不可译性考察
1.语言结构的不可译性
根据语言世界观学说,语言通过其内容和形式的整体体现世界观,任何脱离形式的翻译,其内容本身变得无法传达[7]。恰当地保留原语言结构十分必要。
(7)这陕北姑娘是个好姑娘,人勤快,针线锅灶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张贤亮《肖尔布拉克》)
(8)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现在你那魄力都哪儿去啦?(叶广芩《全家福》)
(9)拿得起是生存,放得下是生活。(沈明明《拿得起是生存,放得下是生活》)
(10)拿得起,放得下(燕鸣泉《拿得起,放得下》)
例(7)~(10)中的“拿得起放得下”从形式上看都一样,实际上语义各不相同。“拿得起”的基本语义为将物体提起来,经语义转移后有支付得起(钱)之意,如“三五块钱谁都拿得起”。“拿得起”与“放得下”有胜任工作之意,如例(7);例(8)有能屈能伸之意;还有上升到哲学高度的处世之道,包括“勇敢面对生活,困境时懂得舍弃”之意,如例(9)。例(10)语义极其丰富,无法理解为某一层含义。
考察其对应的日译情况。为了叙述简便,将拿和放分别记为“V1”和“V2”,起和下记为“C1”和“C2”。“V1”和“V2”均为及物动词,“C1”和“C2”属于位移动词,作补语。
从“V1得C1”结构来说,“V1”为短语的核心词,中心语义指向“V1”。“V1”对应的日语有取る/つかむ/持つ/捕まえる/攻め落とす/握る/支配する等。汉语“得”在此述补短语中的语义为“能、能够”之意,“V1得C1”对应日译有出せる/支払うことができる/負担できる/持ち上げることができる等。不难发现,除了“持つ→持ち上げることができる”勉强对应之外,其他均不对应,说明“V1得C1”述补短语的语义高度聚合。因此,即便把“V1得C1”对应的日语带入例(7)~(10)中的任何一个均无法解释。
既然语义高度聚合、具有二重性乃至多重性,现有日语里找不到对应词语,那“V1得C1,V2得C2”结构对应无法实现,且译文具有唯一性、排他性。即便运用关联理论通过解释说明或采取附注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译出原语的语义,但“V1得C1,V2得C2”结构对称美随之消失,即为不可译性。
若将例(7)和(8)原意转换为“胜任工作”“能屈能伸”来译,从语义角度来说障碍不大,但对称结构无法在译语中体现,(9)和(10)结构的不可译性几乎是绝对的。
2.修辞的不可译性
高宁指出,风格比语体、题材更加不容易把握,译文也不可能与原文风格纹丝合缝,语言本身的差异阻碍了它们的接近。
(11)从家走出去的,以后干啥都得吃得起苦,受得起累,爬得多高,都不要忘本。(零雨濛《剩女田园风》)
(12)剩女们你爬得起吗?(零雨濛《剩女田园风》)
例(11)“吃得起苦,受得起累”中的“吃”和“受”均为及物动词,“苦”和“累”此处均作为名词使用,“得”表能、能够,整个结构属于支配结构,形式对偶,语义聚合且重叠,表示强调。与“吃得起苦”相对应的日语有どんな苦労を乗り越えられる/苦しみを耐え忍べる,属于支配结构;但“受得起累”相对应的日语有どんなにつらい/辛さに強い,并不是支配结构。因此,前者为支配结构短语,后者为形容词短语,不能形成原文应有的对偶。即使从形式结构和语义两个层面上转换成日语,对偶修辞美仍无法体现。
例(12)更具典型性,中国读者大都体会到“笑点”。此处的“爬得起”既非“掉进池塘能爬得起”的基本语义,亦非“跌倒,爬得起”的引申语义,而是“娶得起女人”之意,同时有“通俗戏谑”之妙,语义高度聚合,一语双关。若仅译其中的“娶得起”,“通俗戏谑”之妙无法体现;若直译“通俗戏谑”,恐怕没有译语读者能够理解。当然并不是说日语里不存在双关修辞,而是此处的“爬得起”双关修辞美在译语中无法体现,其不可译性在此处是几乎亦是绝对的。
3.特定语言信息的不可译性
陶振孝指出,“那些负载着文化信息的符号更应该得到很好的解释,尽量再现原文的内涵,最大限度地传达原文的文化信息。”然而前文提到过,存在于某一种语言文化里的“负载着文化信息的符号”是独一无二的,在另一文化里客观上形成了文化空缺。
(13)往哪里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高玉宝《高玉宝》)
李宗江指出“跑得了”属于“V得了2”,“了”的意义虚化,不能将“跑得了”变换成“跑了”。换言之,“跑了”一词不成立。这个结论值得商榷,笔者顺便调查了《红高粱》和《一句顶一万句》,均多处使用该词汇,其中仅后者就使用了48次,说明属于常见词汇。限于篇幅,仅例举两例(14)和(15)。
实际上,李的结论建立在“跑得了”的基本语义上,即表示“能够跑、能够逃跑”。但例(13)中的“跑得了”语义高度聚合,甚至替换成“跑了”也不影响句意表达。“跑得了”对应词汇逃げられる/走れる/駆けられる不能替换为“跑了”对应词汇逃げた/走った/駆けた。虽然可勉强译为“坊主は逃げられるが、寺は逃げられない”,但译语读者无法体会“纵然一时躲掉,但由于其他无法摆脱的牵累,最后还是无法脱身”之意,甚至不知所云,这种特定文化信息无法在译语中体现。不可译性,在此处几乎也是绝对的。
(14)日本人来,烧酒的伙计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莫言《红高粱》)
(15)让他们看热闹行,一说让他们上场子,他们竟转头跑了。(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特定语言信息的不可译性还有其他大量例证,如回文、格律和“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如何转换成日语?
本文在文化多样性理论支撑下,对“V得C”述补结构的聚合语义进行了详细分析,从语言结构的不可译性、修辞的不可译性、语言特定信息的不可译性三个角度论证了不可译性。
[1]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2]刘月华.可能补语用法的研究[J].中国语文,1980,(4):246.
[3]李宗江.“V得(不得)”与“V 得了(不了)”[J].中国语文,1994,(5):375.
[4]杉村博文.可能补语的语义分析——从汉日语对比的角度[J].世界汉语教学,2010,(2):183~190.
[5]王宾.论不可译性——理论反思与个案分析[J].中国翻译,2001,(3):8 ~16.
[6]高宁.日汉翻译教程[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156.
[7]平子義雄.翻訳の原理——異文化をどう訳すか[M].东京:大修馆书店,1999.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