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军,武汉纺织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430073
当代人的生活世界面临着诸多问题,传统与现代、理想与价值、个人与社会、民族与国际、道德与信仰,等等。但其中最大问题是人自身的问题,传统的观念和信仰已不复存在而新的理念还尚未建立,当代人只是沉沦于世。对于人的问题的思考,西方哲学历史上已给予了多样的回答,从“人是理性的动物”到“人为自然立法”再到“人是语言性的存在”。哲学的主题和方法虽然发生着变化,但关于人自身的思考从未间断,特别是进入现代,人本主义成为西方现代哲学的两大基本思潮之一。关于人本主义思想的生成,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主题,但其主旨是以人为本,以人为衡量万物的尺度,强调以人为中心的准则,关注人的价值和尊严,围绕人的自由而展开的人类自我探索的哲学思潮。
英文中“Humanism”一词具有多重含义,可以译成的汉语有“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以及“人本主义”,这就造成了语义的模糊和多义,以致在讨论人本主义基本问题时产生歧义。
“Humanism”一词原初的含义与教育相关,来源于拉丁文“Humanitas”是指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才华的教育制度。就此意义而言,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指“在古罗马西塞罗时代,它的本意是指人的教育,即希腊文中的Paidea,意即通过教育(教化)使人的身心得到全面的发展与训练。”[1]9在中世纪其意义转变为世俗学校开设的与经院哲学、神学相对的世俗文化课程,以人与自然为研究对象,包括了语言、文学、诗歌、艺术、历史、宗教、法律、哲学、伦理等学科,后泛指广义的人文科学,“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学科划分也由此而来,汉语翻译为“人文主义”也是源于此含义,主要运用于教育领域。另一方面则是指文艺复兴时期,崇尚自由、平等,宣扬人性反对神权的思想。“人文主义运动是直接和基督教神学贬低人,鼓吹禁欲主义相对立的,人文主义者高举起人的旗帜,热情歌颂人的力量,向往世俗的幸福。他们用人性反对神性,用人权反对神权,用人的世俗幸福和欲望反对封建禁欲主义。”[2]63强调人和人的价值具有首要意义,人因此成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也因而在自然面前所具有的不可比拟的超越性,这也赋予了“Humanism”一词另一层含义,体现人的价值及其意义的“人文主义”思想。
“人道主义”一词也是由“Humanistas”(人道精神)引申而来,17 世纪启蒙思想家从人的“自然权利”中倡导“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提倡关怀人、爱护人、尊重人,以人为本的以人为中心的一种世界观。这也赋予了“Humanism”一词新的内涵,即提倡以“人道”反对“神道”,以人权反对君权,提倡人的个性解放以反对中世纪的宗教桎梏及其一切残余的非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主要指向人伦道德领域,与人性紧密相关,是基于人性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是有细微区别的,但它们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人道主义是人本主义的一个方面,即是道德领域中的人本主义。”[2]67通过以上分析可见,人道主义只是人本主义在人的道德实践过程中的一种原则。
“Humanism”作为人本主义含义与德文的“Anthropologismus”对应,“作为Anthropology 词源的希腊文anthropos—logos,意为关于人的学说,也就是人学。在欧洲科学发展过程中,特别是自19 世纪以来,Anthropology 被当做从生物学角度(人的起源和进化、人种的形成、人体的结构,等等)和文化学(语言、文化、政治、经济、法律、道德,等等)角度来研究人的科学。”[3]21319 世纪德国费尔巴哈把他的唯物主义人本学哲学称为“人本主义”,欧洲学术界才开始使用“人本主义”一词。在现代哲学的人本主义思潮确立伊始,就提出以“人本”反对“神本”、“物本”以及“人类中心主义”,同时主张以人为本的原则认识与处理人与世界、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重人的意愿、人的本性以及现实生活,以人为本,尊重人的价值。
在汉语中将“Humanism”翻译为“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是从不同维度来理解的,“人文主义”着眼于所研究的范围,即研究人的广义人文学科,崇尚人的自由平等,宣扬人性,反对神学的文化思潮。而“人道主义”则研究的重点在于人的价值观,人道主义的内涵具体化为“自由”、“平等”、“博爱”等主张,把尊重人的价值,实行平等、自由和基本人权作为指导与评价人们行为的规范和标准。这里厘清人道、人文和人本的外延与内涵是为了划清“人本主义”思想自身的边界,以期能够进一步深入探讨人本主义思想在西方历史上的发展。
虽然“人本主义”一词出现较晚,但西方以人为本的思想由来已久。古希腊伊始,哲学的研究由自然界转向人自身,“人本”的思想开始萌芽。罗泰戈拉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4]133事物的存在是相对于人的感觉而言,从而确立了人的位置。“古希腊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是,它是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上帝为中心的。”[5]14然而进入中世纪上帝成为一切的主宰,神是至高无上的,哲学也因此变成了“神学的婢女”。“人的理性只能补充简单的信仰,只有对上帝的爱才能达到最高的智慧。”[6]410上帝成为这一时期的主题,教会统治着人们的思想,一切以上帝为中心,人的理性和价值统统被置于上帝的规定之下。
在14 至16 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中,人本主义主要表现为人文精神,它以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为理论依据,宣扬人的自由意志,反对宗教桎梏,主张享受现实生活,反对宗教禁欲和彼岸天堂,提倡个性解放,反对封建等级制度,“它用人道反对神道,用人权反对特权,废除封建等级,主张个性解放,充当了资本主义产生时期市民阶级的意识形态。”[7]2进入17 世纪启蒙时期,人类在探索自然的过程中,发现了人自身、人本主义思想也随之发生变化。以“天赋人权”为旗帜、以卢梭的契约论为理论依据反对封建特权和君权神授,提出“自由、平等和博爱”为基础的人道主义,即道德实践中的人本主义。“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把宗教神学对人本主义的反动进行了全面的清理,把人本主义思想从价值中轴的隐性地位突显出来,构成了人本主义的完成形态即人文主义。”[8]26从此,人本主义不再是存在于人的观念和信仰中,而是显现于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中。
近代以来的“人本主义”思想与中世纪的“神本主义”思想针锋相对,新兴的资产阶级针对崇尚上帝为中心的神本思想发出挑战,反对中世纪神学对人性的压抑、对理性的贬低,要求“个性自由和平等”,使人从上帝的奴婢转变为现实生活的主人。科学和民主取代了宗教,神性世界被人类世俗社会所取代。“它表现为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已逝去,而三位一体的上帝也不再按照复活的允诺再临世界。”[9]124费尔巴哈在人的自然属性和人的理性基础上,将人与自然看成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并以灵魂与肉体、思维与存在、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类相统一的人为出发点,构建了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则。“他的人本主义的思想实质,是确立实在的物质的经验的生活着的人的无上地位,即把上帝人化,把人神化。”[10]141在围绕着人这个中心话语展开时,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且不可重复的主体,将人从神性世界带回生活世界,人生命的意义展现为价值和尊严。
此后,现代西方人本主义的理论研究发生了重大转折,它集中展现为人的本性和人在世界中的地位问题,将人的欲望和情感放在首要位置,强调人自身的存在、人性以及本能需要,试图以非理性取代传统哲学中的理性。然而,一方面代表人类理性之光的科学技术得到飞速发展,对人本主义形成了强压态势,使现代人成为“单向度的人”,但技术终究是一种工具理性,不可能对人形成终极关怀。另一方面在非理性主义者看来,人的意识和欲望构成了人的本性而非人的理性,从而走上了与宗教结盟神性再现的不归路。随着二十世纪对非理性和科技理性的批判,人本主义正逐渐摆脱这两方面的挤压而向前发展。尤其是针对科学主义所凸显的“人”的中心地位,技术对人性的压抑,人文精神的失落等问题,提出“以人为本”的思想来消解技术对人性的异化,从而形成了对于现代文明的反思。
从古希腊到现代,随着时代的不同,人本主义思想思考的主题和内容也不尽相同。由此,我们将从存在、心理、符号三个维度来考察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想。
首先是存在的维度,这里的存在与思想相对,不是思想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思想,由此可以将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以及现象学、解释学、实用主义都统一归纳到这一维度来考察。马克思将人规定为劳动的动物,给予了人更为本原的规定,即自由的本性。“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18马克思从社会人的视野,思考了人与人的关系、人的社会实践、社会关系总和以及人的全面发展。而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尼采思考的是人的生命及其冲动,即创造力意志,他以生命来反对理性,并呐喊:上帝死了,他期望着重估一切价值,他期望着回到古希腊的开端处,“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12]6希望在“酒神”精神的感召下,能够超越人与自然的界限以及人自身。关于人的存在则在海德格尔那里形成了主题:人生在世生于无同时也走向无。海德格尔反对传统形式上的人本主义,认为其过分强调人的主体性和人的力量。因为人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时,也在毁灭着自己的家园,将当代人置于“无家可归”的状态。胡塞尔的现象学以自我为原点,将一切外在传统“悬置”,从纯粹意识出发意向性构造自身和它的对象,对日常语言和人的生活世界的“我”给予“还原”。实用主义具有浓厚的经验主义和工具主义色彩,消解了理性的规则,将人生命的经验转变为原则。杜威认为,经验不是将人与自然分割开来,而是相互作用的统一体。由此,从存在的维度来思考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意义、自由、价值,形成了现代人本主义思潮的基本形态。
其次是心理维度,以此维度构建的人本主义试图通过新的方式来理解人的行为,以弥合科学与价值、理性与非理性、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裂缝。一方面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为代表的心理哲学,试图以科学的视野来透视人的本性,广泛探索研究人的无意识精神现象。将本能作为主体行为的决定性动力,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说虽然强调了非理性的本能力量,丰富了对人的心理结构的认知,填补了无意识精神领域研究的空白,但也存在着片面夸大非理性心理因素的作用。另一方面以马斯洛为代表,认为传统的科学方法不能解决人的心理、信念和价值等复杂问题,只有通过人的自我实现,才能满足人多层次的需求,达到人的最佳状态,从而重拾被技术所压制的人的自身价值,实现人的完美人格。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人,是具有多重需求的,他将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以及自我实现需要。而自我实现则通过真、善、美的追求,达到人的完美人格塑造。需要层次理论解析了人的行为的多样性,正是由于人的需要引发了人的行为,从而在此驱动下构成了生命的意义。“人本主义心理学刻画了人的追求自我实现的形象。它将人的需要从低级到高级进行了区分,而最高的需要则是自我实现的需要。”[13]22人的自我实现一方面需要内在的自省,另一方需要借助于外在的技术。但技术不能排斥人的价值,在此过程中便形成了所谓的高峰体验,找回被技术湮灭的人的价值,实现完美人格。人本主义就给现代科学技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现代科学技术活动如何帮助人自我实现,形成完美人格?同时,自我实现在何种程度上依赖于技术活动来完成?
最后是符号维度,“卡西尔认为人是使用符号的动物,创造和使用符号是人作为人的本性。这正区分于形而上学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因为符号活动自身就是显现,是外化;但理性却是思想,是内在的。”[13]23卡西尔的符号学将人从存在和心理转向到符号层面,从而揭示出人的符号活动的创造性。通过符号创造了不同形式的文化,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人是能够创造和使用符号的动物,表明了人的独特性在于符号世界。而人的符号活动展现为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其差异中彰显意义,为开拓一个功能统一而又形式多样的理想世界成为可能。理性不再可能解释人的生活世界的多样和复杂,这是因为人的生命不仅具有理性、大度和深邃的精神力量,还显现为感性、欲望和激情的生命本能。人个体的自由符号创造与文化传统制约的统一,显现为人的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的统一,标志着当代西方理性和非理性的合流,从而预示着一种新人本主义精神的诞生。
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潮是不断生成和流变的,对于基本问题的探讨则首先要将其还原到人自身。其一,人的生命是人类得以生存和发展的前提和基石;其二,生活世界的核心是人而非物,只有如此人的价值才能实现,展现出完美人格;其三,人类社会的存在和发展需要以人为本而非其他,即生活世界是人的生活以及人的世界,不是物的世界、技术的世界,等等,而人的生活世界都是为了人的,每个人都享有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因此,生活世界中的人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人,他是按照一定的结合方式所组成的复杂有机体,同时他也是一个生活于现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人,他具有着各种社会关系,从事着各种劳动,创造着社会历史,体现着个人的价值。
通过揭示人本主义发展的历程,显现出人本问题在历史上是如何形成主题的。这就需要我们深入思考在思想理论和科学技术上如何才能完成人的自我实现从而达到完美人格,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的潜能和价值。对于当代中国社会而言,“以人为本”的思想作为核心,它既非源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也并非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潮的产物,而是继承了马克思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思想。它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新的历史时期,关注现实生活的人及人的全面发展所构建的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健康和谐关系的生存样式。在具体的社会主义实践活动中,结合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人生的意义、自由、价值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问题的思考,树立“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将有力地促进社会主义全面发展,使科学发展与人的发展相得益彰,以弥合科学技术给人性的发展所带来的缺憾,践行中国梦的实现。
[1]杨寿堪:《现代人本主义哲学的几个问题》,载《社会科学辑刊》2001年第3期。
[2]胡敏中:《论人本主义》,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
[3]刘放桐:《刘放桐自选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
[4]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
[5]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
[6]赵敦华:《基督教哲学1500年》,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7]张晓平、张云秀:《神本、物本、人本——从“以人为本”的历史演变论其含义》,载《重庆交通学院学报》(社科版)2005年第6期。
[8]潘洪林:《西方人本主义的沉浮》,载《云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
[9]彭富春:《哲学与美学问题》,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0]陈春萍:《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评析》,载《求索》2006年第9期。
[1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12]尼采:《悲剧的诞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
[13]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