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制度、关系网络与经济发展——潮汕地区经济落后的文化原因研究

何东霞，易顺，李彬联，郭维

(1.广东财经大学国民经济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320;2.暨南大学经济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3.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广东广州510275;4.广东金融学院信用管理系，广东广州510520)

宗族制度、关系网络与经济发展
——潮汕地区经济落后的文化原因研究

何东霞1，易顺2，李彬联3，郭维4

(1.广东财经大学国民经济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320;2.暨南大学经济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3.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广东广州510275;4.广东金融学院信用管理系，广东广州510520)

与用要素、制度解释区域经济增长的新古典经济学和新经济史学不同，在潮汕地区特殊的宗族制度历史传统中发掘潮汕人特有的文化信念和内化规范:宗族观念导致了个人交往层面的特殊“关系网络”，造成“分割”的社会结构，增加了市场经济制度实施的交易成本，导致资本、劳动力和技术进入的困难，使这一具有商业传统的地区陷入小商小贩“过密化”的陷阱，这是人文地理条件优越的潮汕地区经济发展落后的原因;一旦离开潮汕地区，潮汕人的商业精神和宗族伦理观念就变成他们的优势，这是潮汕地区之外潮汕商业精英辈出的原因。

宗族制度 关系网络 宗族观念 社会结构 历史比较制度

一、引言

潮汕人以敢拼敢闯、勤劳、聪明、善于经营的性格而闻名遐迩，先于温州人享有中国犹太人之美誉。潮汕地区也是我国文化最悠久的地区之一，在我国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上，这个地区作为影响全国乃至东南亚的海滨商业中心闻名于世。然而，虽然在建国60年间潮汕地区的经济实现了很大的增长，但是该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与珠三角地区相比，存在较大的差距，属于广东经济增长较慢的区域。为什么一个具有辉煌商业传统的地区在商业快速发展的时代却没落了?①2009年珠江三角洲人均GDP为67 321元，潮汕地区为16 687元。见广东省统计局:《2009年广东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广东统计信息网，http://www.gdstats. gov.cn/，2011-10-09.为什么在相同的经济社会环境下两个毗邻的地区经济发展绩效差别如此之大?

在中国，潮汕地区的地理条件是得天独厚的，拥有最典型的海洋性气候;地处海边交通便利，有山有河有海，是海洋文化和大陆文化交融最彻底的大陆地区。潮汕人开放，从唐宋时已有人到东南亚谋生。恩格斯早在1858年就称汕头为“中国唯一有一点商业意义的口岸”。改革开放伊始，潮汕地区就享有国家的优惠政策扶持:经济特区、沿海开放城市、保税区。潮汕海外华侨众多，拥有中国其他地方难以企及的资本背景——中国海外华人中包括华人首富李嘉诚在内的最有经济实力的工商巨头，有差不多一半原籍在这里，而他们又是海外华人中最顾念家乡的人群。②徐常:《中国有这样一座城市——从地域文化解读汕头》，载《南风窗》2001年第12期。然而，这样一个有着优越的地理条件和悠久的人文历史、富有经商传统、不乏经商天才以及最早享受优惠政策的地方，其经济不仅没有超乎寻常、遥遥领先的表现，而且和广东的北部山区、西部并列为广东经济欠发达地区①目前广东省21个地级市按珠江三角洲、东西两翼和北部山区四大区域划分，广东的不发达地区是东西北，包括汕头市、潮州市、揭阳市、汕尾市在内的潮汕地区属于东部不发达地区。参见《2009年以来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中央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gov.cn，2011-12-02.，这是为什么呢?

解释一个国家和地区经济增长或经济不发达的原因是经济学长期以来努力的目标。1940年代和1950年代，经济学家强调资本对于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性，认为增长依赖于资本积累(储蓄和净投资)。1950年代，经济学家提出国民生产函数概念，指出资本、劳动和技术是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1960年代，经济学家关注经济增长的“软件”，由教育和技术培训形成的人力资本加入经济增长核心要素。1970年代又加入了创新的企业家要素。②参见柯武刚、史漫飞:《制度经济学》，第16-21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1973年，道格拉斯·诺斯和罗伯特·托马斯出版《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书，他们从经济史研究中得出结论:经济增长的根本原因是制度。创新、规模经济、教育、资本积累等并不是经济增长的原因，它们乃是经济增长，有些社会能够实现资本积累、投资和技术变革而另一些社会不能，其背后的原因是制度，特别是保证个人收益与社会收益相等的保护私有财产的制度。③［美］道格拉斯·诺斯和罗伯特·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第1-5页，厉以平、蔡磊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格雷夫承认制度对经济绩效的重要性，但是，他认为发现制度重要只是研究的开始，而要回答“为什么各个社会会沿着完全不同的制度发展路径演化，为什么有的社会没有采取那些经济上更加成功的制度”④［美］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7，2页，郑江淮译，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的问题，必须研究过去的制度如何影响后来的制度。虽然诺斯也提出过“路径依赖”来解释为什么无效率的制度、不发达经济长期存在的问题，但是格雷夫在研究了穆斯林世界和拉丁世界的商人的社会组织方式之后发现，文化在决定社会组织方式、导致制度路径依赖、阻碍各国成功地采用制度方面有其理论和历史上的重要性。⑤［美］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7，2页，郑江淮译，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他的历史比较制度分析从个人交往层面来研究制度实施的激励，认为制度有可观察和不可观察的要素，可观察的规则之外，不可观察的信念和规范在不同的社会中存在系统性差异，直接影响制度的效力。将信念、规范这些文化要素纳入到制度范畴，格雷夫成功地解释了不同经济增长水平背后的制度差异、制度实施问题。

潮汕地区具备经济发展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具有与其他地区相同的正式制度环境，是什么阻碍了那些能促进储蓄、人力资本和物资资本投资、让有用的知识得到开发和利用从而促进生产的好的制度⑥［美］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7，2页，郑江淮译，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的实施呢?以历史比较制度分析的视角，我们提出一种假说，捆住潮汕地区经济腾飞翅膀的，可能是它过去的制度——宗族制度，即便宗族制度作为规则和组织形式在现代经济中不复存在，但是信念和内化的规范却依然存在于个人交往层面，宗族制度遗留下来的宗族主义文化信仰可能是潮汕地区经济发展落后的原因。

二、宗族制度:潮汕地区过去的制度

宗族制度作为由共同祖先界定出来的父系群体、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组织，遍布中国各地，存在于中国社会历史的各个时期。但是，由秦开始废除宗法分封制度而实行地方行政管理的“郡县制”以后，在宗族之外建立的作为中央官僚机构的地缘组织——如秦汉的乡亭里、北朝的邻里党和民国的保甲——就取代血缘关系自然形成的宗族组织，成为两千多年专制主义统治的基层单位。这种“大共同体本位”社会摧毁小共同体，不是以宗族为本、甚至是抑制宗族势力的。⑦参见秦晖:《“大共同体本位”与传统中国社会》，载《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5期。然而，正如中央集权的统治存在核心区域和边缘区域一样，⑧［德］卡尔·A.魏特夫:《东方专制制度:对于极权力量的比较研究》，第175页，徐式谷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这种建制对民间社会的控制力，随着与统治中心的地理距离增加而逐渐减弱，在中央政权控制力比较弱的南方，地方统治需要借助当地势力较大的宗族对当地进行协管，族规家法得到国家的默认和支持。集权政治的地理格局造成了中国宗族制度“南盛北衰”的现象。⑨祝小楠:《对中国宗族“南盛北衰”形成原因的分析》，载《邢台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而处于华南板块的潮汕地区，不仅宗族制度健全、宗族组织盛行，而且宗族观念根深蒂固，这是由潮汕宗族制度演化变迁的历史背景决定的。

(一)潮汕地区宗族制度演进历史

1.先秦-唐宋:宗族观念的萌芽期

潮汕史源于5 000年前，最早居住在潮汕地区的人属于大闽越族，又称为百越民族。到了秦汉时期，潮汕地区的汉化过程才开始加速。公元前241年，秦始皇平定南越，设立象郡、桂林、南海三郡。之后，因为躲避战乱，一直有汉人不断南迁来潮，在南迁的过程中，常常是同姓同宗族的人结合在一起，形成大规模的集体迁移，以确保个人生命财产的安全。早期中原移民与本地土著似乎处于一种隔离状态。①黄挺:《潮汕文化索源》，载《寻根》1998年第4期。虽然南迁过程中汉文化一直不断地影响着潮汕地区，但是一直到唐宋之前，潮汕地区的土著居民一直以十分强劲的力量与汉文化对抗，汉文化还不是当时的主流文化。潮汕人作为外来移民，既要在新的环境中立足和发展，又面临着与当地的土著居民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②祝小楠:《对中国宗族“南盛北衰”形成原因的分析》。的问题，他们依赖的是宗族集体。这一客观需要使传统的宗族制度和宗族组织不但得到延续，而且被强化，成为南迁汉人的重要社会联系方式。

到了唐宋时期，汉文化对潮汕地区的影响迅速增大并成为主流文化。韩愈入潮使儒家文化在潮汕地区得到传播，儒家思想中的家国一体和忠孝思想与潮汕地区宗族文化观念高度吻合，二者结合奠定了潮汕民系文化的基础，宗族兴旺一度上升到伦理的高度③骆正林:《中国古代乡村政治文化的特点——家族势力与国家势力的博弈与合流》，载《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这对潮汕宗族势力的发展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2.宋元-明清:宗族势力的发展期

两宋是潮汕宗族组织和宗族制度发展的重要时期。一方面，这一时期北方战事连年，中国经济政治中心都开始南移，随着大量人口南迁，移民与当地人的土地纠纷和宗族械斗也很频繁，脆弱的单个小农户非常需要得到超出家庭力量的宗族组织扶持;另一方面，两宋时期潮汕人的科举热潮开始，一旦某人科举成功，其子孙屡屡借此求进④明代嘉靖名臣翁万达的家族就是典型的例子，通过科举，举丁翁氏从一个处于社会下层的默默无闻的小姓，迅速完成家族的建构，上升成为地方望族。参见黄挺:《16世纪潮州士大夫的家族建构与家史重写——以翁万达的举丁翁氏家族为例》，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一些赴潮为官之人，秩满后便占籍潮州。他们以及那些并无在潮为官经历，但因种种机缘落籍本区的官宦之家，子孙繁衍成为大族。潮州凤凰村戴氏的鼻祖就是一位官员，从山西迁到粤北，在宋代再迁往潮州。⑤葛学博:《华南的乡村生活》，见《广东凤凰村的家族主义社会学研究》，第68页，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版(根据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出版社1925年版译出)。科举和望族的形成进一步推进了宗族势力的发展。各名门望族为稳固既得地位还互为通婚，以建立有利于家族兴旺昌盛之网络。大家族内还实行宗法教育，明清潮汕宗族社会实导源于此。这些名门望族到了宋元明三朝之交，经过改朝换代和地方动乱的冲击，虽已不再有昔日的显赫，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文化传统。入明以后，依靠某些子孙的努力，开始宗族复兴的历程。到16世纪初，新兴宗族完成了自我建构。⑥黄挺、陈占山:《潮汕史》，第150-154、500-509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明清潮汕宗族组织发展过程中，海禁政策对其影响十分深远。严厉的海禁政策导致潮州海商集团采取武装手段甚至联合国外势力对抗中央集权，这又导致中央政权的严厉镇压。⑦冷东:《明清潮州海商与区域社会》，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长期的禁海政策对潮汕地区历史有很重要的影响:一方面，明政府推行海禁政策以后，引起当地商人的不满，一些商人纷纷组织武装船队，采取武装贩运方式。明清史籍记载的所谓“海寇”、“海盗，多为此类商人。以冒险和投机为特点的潮汕海洋性文化由此而逐渐形成。另一方面，海禁政策使得潮汕地区出现了海寇之乱，本地居民为了保护自己，开始聚族而居，形成许多大型的村寨和堡垒。潮汕农村这个时期成立了许多上万人的大聚落。这些大聚落的形成极大地促进了潮汕地区宗族势力的发展。

至清初，为抑制明郑集团的活动，清廷在东南沿海施行禁海、迁界的政令，迁海作为清初重大历史事件之一，对潮汕地区的社会生活造成严重影响。《(潮阳辟望)蔡氏族谱》⑧《(潮阳辟望)蔡氏族谱》，抄本，今藏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地方文献馆。该谱记事至康熙八年(1669年)止。上十三世孙蔡梦晶为撰族长蔡日瑚代撰的一篇序文《重新二世祖考妣神像序并祝》记载的例子足以说明，随着16世纪开始宗族制度在潮州地区的普及，宗族作为一种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复界后，迁海地域的宗族迅速得以重建，使之在地方社会结构中的份量变得越来越重。与明代中期以后相比，此时的宗族，已经成为地方社会里最为举足轻重的力量。以国家权力话语建构起来的地方宗族，也通过解体与重组的过程，进一步普泛化，并借助官府所表达的国家权力，成为潮州农村基层社会的控制力量。①黄挺:《清初迁海事件中的潮州宗族》，载《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

3.清末-当代:宗族观念的强化期

自康熙年间解除海禁之后，潮汕地区经济社会进入稳定发展时期，人口规模持续扩大，农业和工商业都有很大的发展，尤其是出现在明朝后期的制糖业和棉纺业在这个时期得到充分发展。此时的潮汕地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蛮夷之地而成为当时中国比较繁华的地区之一。到了近代，鸦片战争后的汕头开埠，使西方文化通过海外贸易的方式传播到潮汕地区;民国时期的三次大规模海外移民潮更是促生了这一地区的华侨文化。然而，对外开放和海外文化的冲击没有削弱反而进一步强化了潮汕人的宗族意识，宗族制度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潮汕地区宗族组织在民国时期得以发展主要原因是，潮汕海外贸易的扩张和移民的潮流要求潮汕人建立起一个团体组织，维护共同的商业利益。对于潮汕人来说，海外环境是一个陌生的经商环境，单个人经商要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相比之下，潮汕人共同的文化如语言、习俗等因素可以降低相互合作的不确定因素，潮汕商人之间更容易建立信任感。所以，潮汕商人在海外经商过程选择建立基于宗族意识的集体来应对在外经营的不确定性。潮汕商人最有代表性的团体组织就是潮汕会馆。②潮汕商人最早在海外建立会馆是在清同治二年(1863年)。最初的海外会馆只有几家，但是清末之后，潮汕会馆的数目不断增加，范围不断扩大。目前的潮汕会馆遍布五大洲，基本重要的世界商务中心如伦敦、巴黎、悉尼、温哥华都有潮汕会馆。由此可见，潮汕商人在海外扩张过程中宗族意识十分浓厚。另一方面，海外华侨回家乡认祖归宗、修建宗祠、大兴祭祀的活动提高了宗族仪式的规模和奢华程度，进一步弘扬了原本就已经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和宗族意识。

(二)宗族制度与宗族观念

相对于中国其他地区而言，潮汕地区有更为发达的宗族制度。③根据周大鸣对葛学博的跟踪调查，凤凰村戴氏有四个祠堂，分别是“戴氏祖厅”、“戴氏宗祠”、“七房祖祠”和“腾懋公祠”，在祖先祭拜上，每年要进行数次，祭奠仪式非常隆重，程序复杂而繁多，陈礼颂的《一九四九前潮州宗族村落社区的研究》也对1935年以前的潮州宗族社区斗门乡有过详细的调查描述，包括对斗门乡的宗族和家族结构、功能以及婚丧礼俗都有系统的论述，这些都足以说明潮汕宗族制度的发达程度。格雷夫认为宗族和血缘关系的社会组织兴起是中央政权衰落的结果。④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24，26页。从制度演进历史来看，潮汕地区的宗族制度发展除了得到中国南方远离政治中心的地理条件支持之外，它还与潮汕人特殊的生存、发展目标相联系，反映了潮汕人客观的经济需要和政治需要。

然而，在历史上那些建立宗族组织的政治和经济需要已经不存在，宗族组织也已经被非血缘的集体所有制经济组织完全替代了30年的1980年代以来，潮汕地区农村宗族组织又蓬勃兴起了。张仲恺(2003)对1980年代以来潮州张氏五房家族组织发展状况的调查显示，现在许多宗族组织的宗族人员构成超越了以往的父系血缘关系范围，扩大到姻亲、干亲;由于外出务工和做生意，家族成员并不聚居，分散在世界各地。原本宗族关系的基本要素是聚居在一起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我国许多地方，宗族组织随着人口减少和分散居住而自然解体，即便也建祠堂、设族长、修族谱，开展仪式性与事件性活动，宗族组织并不在社会经济活动中发挥实质性作用。⑤张仲恺:《来自家族的呼唤:潮汕地区的经济建构——从一个村落的家族组织说起》，载《中国农村观察》2003年第3期。但是，在潮汕地区农村基层政权必须依靠宗族来实施，宗族组织参与社会管理、协调社会关系并且影响经济活动。为什么宗族制度在这一地区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

宗族制度作为一种规则，“只有当人们有遵守规则的激励时，规则才会与行为对应”;激励行为的信念有两种，一种是内化信念(认知模式)，一种是行为性信念(有关他人在可能情况下会发生的行为的信念)。⑥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24，26页。宗族组织的兴起，缘于建立宗族组织、参与宗族活动的行为激励，而激励行为的是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对进入一个家族关系团体的归属需要和心理需求，认同、熟悉宗族规则并且自觉自愿地遵守规则的激励。类似于宗教信仰的、认为没有加入宗族的人就是孤立的人、求助无援的人、被遗弃的人的信念促使人们组织起来并以宗族制度约束自己。

葛学博基于对潮汕乡村社会的研究指出，在这一地区家族主义①对于“宗族”和“家族”的区分，没有什么现实意义。正如孙本文所区分的，宗族是父族同宗的亲属，家族是宗族的扩充;宗族同姓，家族未必同姓，此处的“家族主义”实际上也是“宗族主义”，即宗族制度。是一种社会制度，所有的行为、标准、思想、观念都产生或围绕着基于血缘聚居团体利益的社会制度。潮汕人在长期的宗族制度历史文化浸染中，已经形成的宗族观念造就了宗族制度的稳定性、惯性，在潮汕宗族历史演进过程中，一种“支持集体主义均衡所需的信息”②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05，27，11，36页。已经被保留下来，宗族观念使过去的制度在现代经济体系内又以新的形式延续。

三、宗族观念、关系网络与潮汕地区的社会结构

宗族观念不仅仅是一种自己宗族制度化行为的激励，而且是对他人宗族制度化行为的预期。宗族组织的兴起背后，有“别人参与宗族组织自己也参与宗族组织”③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05，27，11，36页。的信念，“一个人对他人行为的信念会直接影响该人的行为选择”，④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05，27，11，36页。他们之所以受他人行为的影响，是因为每个人都发现采取制度化的行动是最优的。在社群内部，社会交易与多种多样的其他经济或社会交易联系在一起，组织作为制度要素，是联系核心交易和其他交易的机制，组织能拓展各种经济交易的参与者持有的可能信念集。⑤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05，27，11，36页。宗族组织是一个社会交往关系网络的核心。

其实，不仅农村中宗族组织扩大化是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影响的结果，即便在没有宗族组织形式的城市，宗族观念也以“关系圈”的形式存在。费孝通指出，中国传统社会关系是按照亲疏远近的“差序格局”来构建的。⑥费孝通:《乡土中国》，第21-28页，三联书店1985年版。这种“差序格局”在潮汕地区的表现是以“宗亲”为核心的人际关系圈，再往外推之就是地缘关系，在人际交往中，一般是关系越靠近“宗亲”的核心，越容易被人们接纳，也就越容易形成合作、亲密的人际关系。和建立宗族组织、加入宗族组织一样，在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社会，为了与社会交易联系在一起，构筑关系圈和加入关系圈的行为被证明是最优的。

多个领域的潮汕研究都指向潮汕地区的人情关系网。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中分析美国旧金山的“外洋之粤民”被分为“三邑”、“四邑”的现象，认为广东华人的社会“小群可合，大群不可合”⑦梁启超:《新大陆游记》，第149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赖连三在《香港纪略》中评说:“自来国人于团结观念，散而不整，松而不固，此南北各地所同也。而我潮人尤甚，相形见绌。时见讥于人者。”⑧转引自邱健熙、王宣喻:《区域性传统文化对人力资源流向影响研究——以潮汕地区为例》，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外地人眼里的潮汕人讲究“人情”、讲究“关系”的思想弥漫到了工作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在相当一部分潮汕人的心目中，一切事情都离不开人，只要把人“搞掂”了，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跑关系、走路子，人情关系网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⑨徐常:《中国有这样一座城市——从地域文化解读汕头》。2005年一项调查显示，潮籍大学生中认同潮汕人注重同乡、同宗关系的人占到了88.3%，外来就业人员的认同更是高达100%;有约32%的潮籍大学生明确表示毕业后绝对不会考虑在潮汕地区发展，最主要的原因是“潮汕地区竞争机制太不完善，人情关系网庞大、密集，根本没有普通人立足之地，发展受极大限制”，而选择回乡发展的原因是“现有人际、经济基础”;潮汕社会中实际发生的“关系战胜实力”的事情在两个调研群体中也分别达到93.6%和69.4%。调查结论是，潮汕社会中，人情世故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法律法规高。外地人想在潮汕地区有长足的发展，就必须建立起一个自己的人情关系网，至少要成为潮汕人关系网中的一分子。但现实中这种人情网的建立需要长时间的重复博弈，外地人需要花费较大的成本才能冲破这个进入壁垒，甚至还有可能花成本也很难进入。⑩邱健熙、王宣喻:《区域性传统文化对人力资源流向影响研究——以潮汕地区为例》。

关系网络指的是特殊主义人际关系网络，T.帕森斯和E.A.希尔斯把人际关系模式分为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两种模式，所谓特殊主义是指根据行为者与对象的特殊关系而认定对象及其行为的价值高低。①T.Parsons＆E.A.Shils.Toward a General Theory of Ac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1:82.宗族观念——人与人亲疏有别的意识，认同人首先依附一个团体然后再融入社会的人际关系心理序列，依赖关系圈的文化信念，使潮汕人的社会不是以分散的个人为单位，而是以一个个宗族组织和关系圈为单位，同那些由分散个人组成的社会相比，在个人交往层面上，它多了一层特殊的由关系圈结成的关系网。布罗代尔指出:“关键问题是要弄清楚那种我毫不犹豫地将之称为资本主义的社会部门为什么好像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钟罩里?它为什么无法扩展而占领整个社会?”②韦森:《“斯密动力”与“布罗代尔钟罩”——研究西方世界近代兴起和晚清帝国相对停滞之历史原因的一个可能的新视角》，载《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1期。根据布罗代尔的这段话，狄索托就把那种被哈耶克所称作的“人类合作的扩展秩序”的市场经济被种种社会因素和机制所阻断和隔膜的社会安排称作为“布罗代尔钟罩”③韦森:《“斯密动力”与“布罗代尔钟罩”——研究西方世界近代兴起和晚清帝国相对停滞之历史原因的一个可能的新视角》，载《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1期。。潮汕人社会中的这个关系网络是不是阻碍潮汕地区市场经济扩展和经济发展的“布罗代尔钟罩”呢?

首先，关系网络阻碍法律秩序扩展。在关系网络的裙带社会，相对于法律保护而言，人们更趋向于关系网的保护。关系网络无处不在很可能就是潮汕人法制观念淡漠、潮汕地区有法不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正式制度实施不利的组织力量。因为，“在这些集团中，合同是通过非正式的经济社会制度来执行的”④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284页。。以基本国策计划生育政策实施情况为例，潮汕地区是违反政策超生最严重的地区之一。⑤一项调查报告称，“村里育龄妇女130多人，在40岁以下平均每户生育两个孩子，40岁以上的多为3个以上，生育意愿是男孩优先或直到生到男孩为止。”见黄晔:《性别偏好研究——潮汕地区一个村落的实地调查》，载《南方人口》2004年第4期。2007年，广东省人口计生委主任张枫在一次报告会上，指出潮汕地区的超生问题严重，认为粤东和潮汕地区生育最多，全国人口密度是130人/平方公里，而粤东、潮汕地区竞达到2 000人/平方公里。参见《我省男女比例失调，第二胎男女比高达9∶5》，载《茂名日报》，2007-04-26。传宗接代、人多家族兴旺的宗族观念，从上到下的人情关系保护网，形成合伙弄虚作假、虚报瞒报，文化使正式制度的实施有自我削弱的效果⑥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284页。。

其次，抱团的关系圈增加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阻碍资本、人才和技术流入。地处改革开放前沿、拥抱海洋的地理位置、最早的经济特区的潮汕地区有令外地人难以理解的“狭隘”、“排外”。除了语言特别难懂导致沟通方面有些误会之外，宗族主义观念和关系圈使整个社会缺乏对圈外人包容的情况确实存在。这不仅仅可以从潮汕地区留不住外地人、潮汕学子不愿意返乡来证实，而且可以从海内外潮汕商人也不回乡投资来证明。改革开放30年，几乎所有的地区都是靠引进外来资金、外来劳动力和技术发展起来的，而潮汕地区基本上是一个人才外流的地区，潮汕商业精英遍及海内外，但是投资大多在家乡以外的地区。爱国爱乡是海外潮人狭隘的宗族观念拓展，不少海外潮人在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中，倾斥家资，甚至献出生命。他们也热衷在自己出生地家乡建学校、慈善事业。但是，拥有约占我国海外华人华侨的三分之一的潮汕地区，在改革开放30年实际吸收外资只有78亿美元左右，不如苏州等城市一年吸引外资的额度。30年中，汕头累计核准设立外商投资企业约5 800家，仍然存续的只有1 000多家。⑦石晓梅:《汕头经济特区30年:成就与反思》，载《大潮学刊》2010年第7期。也许正因为熟知家乡情况，了解突破关系网的额外的交易成本，精明的潮汕商人对家乡投资望而却步，否则，很难解释最具中国文化传统、乡情浓郁、家乡认同和文化自豪感极强的潮汕商人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投资在珠三角、长三角的资金投到家乡，也没有把家乡定为跨国跨省的公司总部。

再次，裙带关系圈降低整个社会的信任程度，形成小商小贩“内卷”“过密化”僵局，影响市场深化。弗朗西斯·福山把信任很难扩展到家族之外、以家族企业作为主要企业形式的社会看作是低信任度的社会⑧［美］福山:《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繁荣》，第57页，彭志华译，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他认为中国是一个低信任度国家。在人口流动和文化融合的浪潮中，中国的许多地区演化成非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社会，家族企业也向职业经理人管理模式转化。而潮汕地区还是小家族企业遍地开花、企业普遍做不大，是保留家族主义传统文化和低信任度社会的典型。虽然这一地区家家户户做买卖，但是汕头至今也没有一家在全国叫得响的商号①徐常:《中国有这样一座城市——从地域文化解读汕头》。，究其原因，一方面，低信任度社会只信任关系圈的熟人，委托代理关系链条短，难以从事跨地区跨行业和远程贸易;另一方面，和其他重农抑商的低信任度社会不同，这一地区的人崇尚商务，人人都想做小老板，企业做到一定规模就分门立户，在那些小农经济社会由于劳动力外流而打破了土地之上人口“过密化”陷阱的同时，潮汕地区却有另类的“过密化”——众多小商小贩分割有限的市场，在分享分工专业化好处的同时，也使经济发展模式固化，类似黄宗智先生的“没有发展的商品化”②［美］黄宗智《经验与理论:中国社会、经济与法律的实践历史研究》，第32-90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韦森认为，相对山东而言，广东经济增长与这一地区文化中的商业精神(business spirit)有关系。③韦森:《从传统齐鲁农耕文化到现代商业精神的创造性转化》，载《东岳论丛》2004年第6期。但是从潮汕地区的情况来看，仅仅有商业精神可能是不够的，如果商业精神和宗族观念并存在一个族群文化之中，商业活动局限在遍地小商小贩的“内卷”陷阱中，虽然有市场经济秩序的扩展，但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分工交换和专业化不断深化的市场经济。

格雷夫认为:“一些文化信念会使有效率的社会关系变得无利可图，进而导致经济上无效率的社会结构。”④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197，197，284页。由关系网组成的潮汕人的社会与格雷夫历史比较制度分析中的马格里布人的社会相似，是一个不同于热那亚人个人主义社会的集体主义社会。而在集体主义社会中，社会结构处于一种分割(segregated)的状态，因为每个人都处在特定的宗教、种族、宗族集团中，与其中的成员发生社会经济交往。在集体主义社会中，不同集团中的成员几乎不存在合作，但是各集团的成员会感到自己与本集团的社会成员有着密切联系。⑤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197，197，284页。分割的社会结构中的法律和规章制度的实施不仅是司法和行政过程，而且是突破关系网的过程，正式制度在这个过程中被自我削弱;分割的社会结构中也有大量的交易机会，但是交易机会先在关系圈内部瓜分，由于进入的门槛造成交易机会的创造困难而交易量下降;分割的社会结构中不是没有市场，但是由于信任问题导致委托代理关系局限而限制了分工的深化。

格雷夫说，在当代社会中，作为经济、法律、政治、社会与道德制度合成体的社会组织方式(social organization)与人的收入高度相关: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奉行“集体主义”而发达国家奉行“个人主义”。⑥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197，197，284页。也许，潮汕地区的经济不发达与潮汕人历史文化背景中的宗族主义传统以及由此产生的集体主义社会联系和社会组织方式有关。这个由一个个小集体组成的分离的社会结构，与小商小贩“过密化”相对应，“内卷”在一个狭窄和封闭的传统之中，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经济结构转换、经济快速增长的历史机遇。

四、潮汕地区以外的潮汕人

如果用宗族观念、关系网络可以解释潮汕人社会结构的分割以及它对市场经济制度的排斥性、潮汕地区经济的不发达，那么另一方面，怎样解释具有同样文化背景的潮汕人在潮汕地区之外的世界各地取得的商业成就呢?制度的存续受对认知模式有效性的信心，相信其他人也会遵守规则所规定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标准内化进程中所形成的内在动机等的影响。⑦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197，197，197，284页。一旦离开潮汕族群的聚集地，潮汕人相信其他人不再按照宗族主义规则行事，宗族制度和关系网络也就不能存续。脱离了小商小贩“内卷”的本土社会，潮汕人的商业精神和伦理传统变成一种特殊的优势。⑧《天下潮商》2010年9月:全球潮商行业巨头100人的地区分布:香港20人;泰国6人;澳门4人;澳大利亚3人;新加坡2人;美国2人;马来西亚1人;越南1人;柬埔寨1人;老挝1人;阿联酋迪拜1人;加拿大1人;法国1人;新西兰1人;汕头14人;深圳12人;广州8人;揭阳6人;潮州4人;北京3人;惠州2人;汕尾1人;成都1人;常州1人;昆明1人;南宁1人;乌鲁木齐1人。从国内商帮研究的成果来看，晋商和徽商以及两个商帮的比较研究成果丰硕，但是对潮商的商帮研究和比较研究就比较缺乏，我们对资料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除了研究将潮商归入“粤商”的误会之外，在潮汕地区之外的潮商并不像晋商和徽商那样由自己家乡人组成商帮，形成独特的管理模式①蔡洪滨、周黎安、吴意云:《宗族制度、商人信仰与商帮治理:关于明清时期徽商与晋商的比较研究》，载《管理世界》2008年第8期。，他们融入当地社会，采取灵活变通的适合当地文化的有效的管理模式。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商帮特色，潮商能够在其他商帮消失之后还可以一直在商界长盛不衰。

在认同中国传统儒家伦理文化的东方社会，潮汕人把宗族主义伦理思想与商业精神结合发挥到极致，在这种社会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潮汕的海外华侨有1 000多万人，80%集中在东南亚，其中泰国最多，有305万人，其他依次为印尼50多万，新加坡40多万人，马来西亚40多万。②转引自潮汕大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潮汕大百科全书》，第18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4年版。在泰国、印尼和柬埔寨，许多富可敌国的商人是华人中的潮汕人。潮汕人聚集的地方，在正式的法律和制度之外，总有一套真正发挥作用的潜规则，因为，一方面，潮汕人在外地的发展本身存在语言方面的障碍，潮汕方言不仅在国外，而且在国内、省内都很难被听懂，久而久之，潮汕人“讷于言敏于行”，溜须拍马、自吹自擂这一套自然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只有通过请客送礼给人家实惠的方式，得到认可和争取机会。加之潮汕族群历史上活跃在商业贸易领域，草根阶层喜欢做生意，从事商业活动的潮汕下里巴人，习惯了在非正式制度或缺乏正式制度条件下的生存之道，他们通过关系网络去套关系，在取得机会之后凭着聪明才智和信守“潜规则”取得信誉，渐渐建立自己的商业圈子、商业王国。另一方面，受儒家传统文化浸润的国家，也是宗族主义伦理社会，存在人情大于法律的心理认知，加之法律体系不够完善，为潮汕人的关系网络提供了文化基础。

在中国大陆，商界精英中潮商和浙商最为突出。潮商在珠江三角洲的投资对广东改革开放先行一步的成功起到了重要作用，继而潮商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地。潮商的成功与他们较强的宗族观念和商业精神的结合有关。一方面，归因于宗族社会的特点。首先，作为人伦关系社会，人以尊卑长幼排序，人与人不是“平等”的，形成了宗族习惯的人懂得尊重辈分长于自己、年龄高于自己的人，这个特点无论在集权主义的命令经济社会，还是在企业科层下级服从上级的社会，抑或是在权力高度控制市场的社会，都相当于有较高的情商、较强的沟通能力，这是潮汕人成功的原因之一;其次，作为人治社会，控制宗族权力的人有宗族内部规则的解释权，宗族财产的分配权，所以在宗族范围“会做人”、有“人缘”可以获得赦免和优待，宗族内部“拉关系”、“行贿”和“孝敬”的界限模糊，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拉关系即指开发和建立关系网络的具体行为所以潮汕人对通过“赎买”获得通行证习以为常，没有道德约束，这也使他们能够获得别人得不到的商业机会，这在经济转型时期有特别的意义;再次，宗族社会作为一个熟人的社会，每个人都要承载家族和个人的光荣或者污点的历史，这样每个人都有动力减少自己的恶行，注意“声誉”的维护④潮汕地区是全国超生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这和他们需要“多子多福”的声誉有关。，在商业领域，具有这种宗族观念就有一定的商业信用底线，这也是潮商商业成功的关键。另一方面，虽然中国社会具有宗族主义传统，亲情关系网无处不在，但是，家庭伦理与重农抑商结合在一起，影响了农本社会对市场经济的适应性。而潮汕人的最具商业精神，最善于发现商机又和善于建立私人关系网结合在一起，使他们在市场竞争中独占优势。在族人居住的家乡之外，遇不到无处不在的小商小贩竞争，使潮商可以做大做强;初涉市场经济的农本文明背景的人，不像家乡人那样人人想做老板，他们愿意为别人打工，在这种社会潮汕人可以充分利用人力资源。

在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西方个人主义社会，一个有宗族文化背景和宗族观念的潮汕人也有特殊的优势。余英时在谈到中国民主政治改革时，提出一种把政治从人伦关系中划分出来的思想。他说，“离则双美”“合则双伤”，所以分开之后，我们反而可以更看得清中国人伦秩序中所蕴含的合理成分和现代意义。⑤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第31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在市场经济法制社会，在“整合”的社会结构里，“人口组成”这一参数的变化会引起他们对他人行为预测的改变，他们善于适应个人主义社会的正式制度，“当制度自我削弱的过程达到过去的行为模式不再自我实施这一临界水平时，内生的制度变迁就会发生”①阿夫纳·格雷夫:《大裂变——中世纪贸易制度比较和西方的兴起》，第284页。。那些具有极强的宗族观念的潮汕人，是宗族规则的知识携带者，他们转而把人伦关系从正式制度中分离出来，通过“会馆”、“同乡会”等形式抱团取暖，共同战胜市场风险。对于远离故土(尤其在海外)的潮商来讲，出于经济利益、精神生活和社会存在的原因，非团结不足以图生存，非互助不足以言发展，其凝聚性是举世公认的。②那些在宗族社会形成了高情商、善于个人交往、注意个人声誉讲义气的商人，避开了潮汕地区的高交易成本，在家乡以外的地区展示商业才华，这是他们在海外能获得成功的关键原因。

五、总结性评论

沿着格雷夫以初始文化信仰作为关键的内生变量来考量组织演化、制度更新和经济发展的历史比较制度分析思路，本文从文化视角分析了潮汕地区经济落后原因。这一分析对我们有三点启发。

第一，文化因素可能是制约区域经济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虽然文化无优劣之分，但是由于制度是自我实施的，某些信念和规范使市场经济制度难以实施，影响资本积累、技术创新和人才发挥作用，这就是政策倾斜、政府投资、项目引进等输血型大开发战略在许多地区收效甚小的原因。②冷东:《明清潮州海商与区域社会》。这验证了王小南、白南风1986年在《富饶的贫困》一书提出要从信仰、观念和意识形态来探讨贫穷的原因、③王小南、白南风:《富饶的贫困:中国落后地区的经济考察》，第40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邹东涛2001年在《什么粘住了西部腾飞的翅膀》一书指出西部落后观念的“群体文化氛围”阻碍西部经济发展④邹东涛:《什么粘住了西部腾飞的翅膀》，见《西部开发文集》，中国经济出版社2001年版。的观点。

第二，应该从促进文化融合方面来调整解决区域经济增长不平衡问题的战略思路。虽然给不发达地区提供资本、技术和劳动力很重要，但是，只有形成一个非血缘的、个人主义文化信仰的社会，分工合作和专业化的市场经济机制才能得以运行。对于封闭、落后的地区来说，首先，应该改变观念、扩大视野，引进非本土管理人才，建立非人格化管理体系;其次，彻底摒弃排外思想，有目的地大量引进外地劳动力参与本地劳动力市场竞争，把集群主义和血缘关系组织从经济生活中分离出来，形成一个陌生人组成的、法制取代人情的整合的社会。

第三，为了突破文化对经济发展的束缚，政府应该采取大推动策略来平衡区域经济。罗森斯坦·罗丹1943年提出大推动理论，认为对发展中国家必须以最小临界投资规模对几个相互补充的产业部门同时进行投资，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外部经济效果”⑤罗森斯坦·罗丹1943年在《东欧和东南欧国家工业化的若干问题》中提出“大推动”(BIG PUSH)理论。。我们认为，政府应该改变目前对所有不发达地区都一视同仁予以扶持的“一碗水端平”的做法，应该在一个时期内优先扶持部分地区，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大推动，对这些地区大规模地投资，以资金、项目带动人员进入这些地区，引进新观念新思维，以达到文化融合的目的。

【责任编辑:于尚艳】

何东霞(1958—)，女，广东乐昌人，广东财经大学国民经济研究中心教授。

广东省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点项目“岭南文化与广东区域经济”(11JDXM79007)

201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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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4)02-006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