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平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贺葆真日记》与晚期桐城文派的深入研究
徐雁平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贺葆真是桐城派晚期重要古文家贺涛之子,他所生活的时代,正值社会的动荡与转型,他的日记所记录的内容十分丰富。本文利用《贺葆真日记》重点讨论晚期北方桐城派作家群体活动图景、徐世昌幕府与北方桐城派、贺涛的阅读与桐城文派的新变与守旧等问题。对《贺葆真日记》的研究,既可以补充刘声木的《桐城文学渊源考》记录的不足,同时又可展现晚期桐城派内部的发展情况和桐城派形成的机制。
《贺葆真日记》 晚期桐城派 贺涛
日记作为一种特有的古代文献类型,在清代无疑最为繁富,以200册的《历代日记丛钞》为例,其所收录的500余种日记中,宋元明日记不足30种,大部分为清代日记。在清代文学研究中,日记能提供更为鲜活的文学活动信息,呈现接近原生状态的文学图景;而这一特质,正是别集、总集等文献所欠缺的。
日记大致有两种类型:一是作为备忘,近似流水账,寥寥数字,不易引发阅读兴味;二是有意保存所见所闻,当作一种著述,故记录者投入心力较多,且能坚持,呈现的是一种有热情的文字。贺葆真的日记,当列入后一类。他用心力撰写日记,在他的日记中至少能找到五条“内证”。考察贺氏生平,贺葆真留存于世的文字,也只有这部颇有文献和文学价值的日记。
贺葆真,字性存,生于光绪四年(1878)八月十二日,卒于1949年,①贺葆真生年,据贺培新编《武强贺氏家谱》,为光绪四年,见《武强贺氏家谱》,第118页,《清代民国名人家谱选刊》本。然据《贺葆真日记》卷一“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年),葆真年十八”,则贺葆真生年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一为家谱记载,一为日记自记,出入较大,暂不能断定何说更为确切。关于贺葆真生卒年的信息,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王达敏先生的指点;又前言中多处修订,采纳了王先生的建议。直隶深州武强县人,桐城派晚期重要古文家贺涛(1849-1912)之子。贺葆真所生活的时代,正值社会的动荡与转型,他虽非重要人物,但绝不是庸碌之辈,故其日记所包含的内容十分丰富,若按主题归纳,其中包括乡村社会经济、士绅家庭、传统文人群体、书院教育的转变,士绅投身实业的尝试,各种党派活动的展开,股票的买卖,直隶和山东土匪的横行,徐世昌及其幕府的活动,北方桐城派文人群体的生存状况,政坛变换以及五四运动的旁观记录,还有北方社会风俗、地方名胜、北京北部景色的描绘,等等。贺葆真对当时新办实业以及股票买卖记载十分详细,自己还与人合办垦殖公司,这类史料的价值,笔者不能判断,故暂不论说,而略说稍熟悉的问题,由此或许可显示贺氏日记的价值。
刘声木的《桐城文学渊源考》卷十著录了北方桐城派作家131人,其中多位作家的小传文字有缺漏,或者过于简略。究其原因,大概是刘声木在撰写此书时,这批晚近的人物大多在世,没有传记文献参考;或者是其对大部分人只是耳闻,并无交往。贺涛为同治九年举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后主讲信都书院、莲池书院以及保定文学馆多年。在贺葆真的日记中不但为贺涛的活动留下了较为翔实的记录,而且因此进入父亲的社会交往圈,并以此为基础,建立自己的交往世界。在依靠父亲的时期和自己独立支撑贺氏家族的时期,贺葆真结识了相当多的地方性文人。这些文人,有不少未被刘声木记录,譬如贺葆真本人就不在《桐城文学渊源考》中。经梳理对照,《桐城文学渊源考》著录的北方桐城派文家中,有64位出现在贺葆真的日记中。关于他们的记载,不仅可补刘声木撰写的传记文字的不足,更重要的是,日记中的关于桐城派文家的言谈行事记录,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性呈现,较为细致地呈现了这一群体活动的图景。
在贺葆真的日记中,记录次数较多或者比较重要的人物是贺涛、吴闿生、徐世昌、赵衡、王树柟等。吴闿生是吴汝纶之子,应是贺葆真日记中记录次数最多的桐城派文家,经查检,提及近五百余次。20世纪前五十年,吴闿生对北方文坛影响颇大,论者称桐城派自贺涛之后,惟吴氏能“守先正遗绪,穷数十年之力,传写群书,尽布于世”①吴兆璜:《北江先生文集序》,见《北江先生文集》,卷首,民国二十二年刻本。。贺培新、潘伯鹰、曾克耑、吴兆璜等一时俊彦,皆其弟子。吴氏有《北江先生文集》十二卷、《北江先生诗集》十卷刊行,以此可研究其文学与行事;倘更进一步,利用贺葆真的细致记载,可以使诗文集中所呈现的吴闿生还原日常生活状态。
在贺葆真交往的文人中,赵衡应是最亲密的一位,日记中的记录颇为丰富。据《桐城文学渊源考》,赵衡“师事吴汝纶、贺涛、王树柟。主讲文瑞书院七年,读书信都书院几二十年,吴汝纶以方、姚、梅、曾相传古文义法;贺涛又出诸家评点旧册恣之探讨;得顾、王考订之学于王树柟,专力于文学”②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第190页,徐天祥点校,黄山书社1989年版。。赵衡举人出身,无论从师承、文章还是从肄业书院、主讲书院来看,他都是晚期北方桐城派的重要人物。赵衡师从贺涛,同时又是贺葆真的老师。贺氏的日记中有赵衡到贺家“权馆”的记录,其后就有赵衡讲授《圣哲画像记》、《左传》、《文献通考序》、唐诗、《汉书·地理志》的记录。在《桐城文学渊源考》中,赵衡的传记较为丰充,但这些文字似乎都是处于静止状态;而在贺葆真的日记中,生动地展现了赵衡的讲学活动与造就的人才,以及其在世变中行进的足迹。摘录日记中几个片段,可略作赵衡传记的素材:
二十九日,补州考。属文瑞书院康亨庵及常树轩为之,时湘帆方长书院,康、常皆其高才生也。亨庵名思恒,树轩即堉蕙也。(131/138)③本文所引《贺葆真日记》依据的底本是李德龙、俞冰主编的《历代日记丛钞》(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中的影印本第131-133册,因征引较多,故在每段引文后简要注明,如引用第131册第138页文字,则简化为131/138。
子翔为儒珍求入《北京时报》社办事,廉惠卿许之,又招子翔与饶阳常济生为中文主笔。子翔以湘帆自代。吴先生曰:湘帆自有深州书院,报馆文章,不须高古,反坏文笔,若入报馆反为小就,子翔亦不肯为也。济生名堉璋,副贡生。(131/173)
武锡珏、康思恒、张恺、侯序伦,乃著声闻诸生中,四人皆州人。此次考试武第一,张次之,康次之,侯第四。锡珏,字合之,从学吴先生于莲池,治古文有名畿南。康,字亨葊,侯字绍契,皆肄业文瑞书院,湘帆弟子也,所造亦深。张恺忘其字,其文章颇雄肆,饶阳第一。常堉蕙兰侪者,亦从湘帆于书院,年少好学,最为饬谨。兰侪,即庶轩,吾妻弟也。(131/189)
十七日,赵湘帆来。吾父使人招之也,使肄业于文学馆,湘帆请兼办都中报馆事,许之。(131/350)
访湘帆,湘帆与余交虽深,而态度甚冷,或默不欲语,或问而不欲答,或相责而含讥,每相访辄悔之,彼殆恐与我语,误其读书,而我何为者?嗟乎,余与湘帆相处且三十年,吾父从游之士,精研文学者无几人,吾父亟称之,每游扬于公卿间,必欲成其名,故余无论如何思与相契合,而终不得畅谈,惜也。(132/523)
赵衡在书院造就人才的记录较充实,这批书院弟子,在民国初年较为活跃,他们徘徊在新旧文化之间,知名度与影响力又处于一个精英文人群体与下层文人群体之间,结合他们的行事与思想,似可名之曰“中间文人群体”。上列日记中,有赵衡参与办报的记录,这是传统文人在现代社会转变的一个重要途径。而赵衡对贺葆真的态度突然冷淡,是人际交往中有趣味的事情,在一般传记中也不会出现,这也自然显现了日记的私密性特质。
为进一步展示贺氏日记与《桐城文学渊源考》(以下简称《渊源考》)在对照中所显现的文献价值,以下选择几个北方桐城派文家,将《贺葆真日记》(以下简称《日记》)中的相关记录摘要或略作提要标出;而《渊源考》中的文字主要摘引最基本的介绍文字,在并置中比观信息量与记录风格的差异。
《渊源考》:王振尧,字古愚,□□人,光绪□□举人。师事张裕钊、吴汝纶。定州人,官候选同知,主讲唐县书院。
《日记》:有数处记载。
五月某日,王古愚先生来。古愚,名振垚,定州人,莲池书院旧人。去岁各府直隶州学务处皆派查学者,而古愚实任其职。(131/276)
高静涛来函言,现与阎瑞庭、王古愚辈组织一垦殖公司于奉天洮南府,先集资二万元,出资千元者为起发人,二万元凑足。乃复招集股二十万元,且曰闻君有志垦务,祈署名为发起人,勿迟疑。(131/436)
艺圃邀余与赵湘帆、杨续臣、李翊宸、陆翼圣、何弼人、王荫南诸人饮于致美斋。陆在总统府充内史监舍人时,王古愚已由舍人升内史矣,且课其公子,月薪四百,辟畺亦四百也。(132/217)
《渊源考》:张宗瑛,字献群,一字雄白,南皮人,诸生,师事孙葆田、贺涛。
《日记》:记载颇多。
二十四日,南皮张献群宗瑛执贽来谒吾父。(131/335)
五月一日,罗太守来。时罗欲割文学馆东院以与模范小学。献群怒,闻罗至,乃率同学全体与罗理论,文学馆风潮以起。(131/371)
初七日,献群请吾父讲说韩文,许之。(131/375)
《渊源考》:高步瀛,光绪□□举人,□□□□□□。师事张裕钊、吴汝纶。
《日记》:略有记载。
高步瀛是晚期桐城派文家中的文章编选名家,他编选的系列文章选本,至今仍在印行使用。关于他的生平,《渊源考》中的记载多有缺漏;但在贺葆真的日记中却有几条具体的记载,如:
阆仙,名步瀛,霸县人,官教育部科长,亦当师吴先生于莲池,以诗著。(132/65)
王秋皋邀饮于惠丰堂,座中遇高阆仙。阆仙曰:沈钦韩注有《王荆公集》,求其书而不得。余问阆仙近著何书,曰:《注古文辞类纂》粗成,尚未详校。(133/124)
王友三治馔于忠信堂,饯别高阆仙,以其将赴奉也,约余往陪,且绍介孙君楷常子书。子书,沧县人,学识渊博,有述作,亦从事图书馆。(133/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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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条记录可知,《注古文辞类纂》的笺注时间;从第三条记录可知,高步瀛与王重民(友三)、孙楷第(子书)交往较为密切,这也是孙、王两位学者早期学术活动的记录。
《渊源考》:贺培新,字孔才,武强人,涛孙,□□□□□□。师事吴闿生。
《日记》:贺培新是贺葆真的侄子,日记有近50次记载。《渊源考》中记有贺培新而无贺葆真,或许因贺葆真之文不及其侄,不足以传世。日记中记录了贺培新成长、学习过程中的信息,这是后来的传记如刘叶秋的《忆贺孔才先生》因条件限制无力涉及的。①刘叶秋:《学海纷葩录》,第22-27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以上用对照的方式录列了《桐城文学渊源考》与贺氏日记中的相关文字,虽为零星断片,但从这些断片的多面反光中,可见一人生活或特定时代文人生活的丰富性。教书、著述是最常见的选择;创办垦务公司、矿务公司等对于读圣贤书的文人而言,则是全新的事业。桐城文派内部的活力,一般文学史论著皆未触及,倘要寻求,吴汝纶、贺葆真等人的日记可以提供一种新图景。
清代幕府与文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清代文史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尚小明在《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中列出14个清代重要幕府,其中包含幕宾姓名与活动时间等内容,最后几个幕府为李鸿章幕府、张之洞幕府、端方幕府。①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第307-31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因研究时段的设定,此书并未涉及稍后的幕府,如从幕府的规模与影响来考察,徐世昌幕府似是20世纪早期最后一个传统文人幕府。查检尚小明的《清代士人游幕表》,徐世昌从1874年到1899年有多次游幕经历,②尚小明:《清代士人游幕表》,第266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从幕宾转变为幕主,大约在其光绪三十三年三月任东三省总督之后,入民国后,他的部分下属为国家配备,但仍有幕宾性质。③此处部分采纳王达敏先生建议。
(1919年3月6日)晚晴簃诗社开办,所招选诗人皆一时名士,凡十二人,曰樊云门,曰周少朴,曰王晋卿,曰柯凤孙,曰郭春卿,曰张珍午,曰秦友蘅,曰王书衡,曰易实甫,曰徐少铮,曰曹理斋,曰赵湘帆。其办事员则有冯仲轶、赵宾序、张佛昆、周志辅、柯燕舲。(133/306)
(1919年4月6日)总统招至一时诗家,宴于晚晴簃。曰樊樊山,曰柯凤孙、王晋卿、张珍午、周少朴、郭春榆、易实甫、赵湘帆、徐又铮、曹理斋、秦友蘅、姚叔节、马通伯、宋子钝、林琴南、纪泊居、吴传绮、吴辟畺、陈松山,凡十九人。(133/324)
以上乃贺葆真日记所记徐氏幕府的两次集会,而实际幕宾人数应超出以上所列。徐世昌出资或参与刊刻了几位晚期桐城派文人的诗文集,藉幕宾之力,编纂了《大清畿辅先哲传》、《清儒学案》、《颜李师承记》、《晚晴簃诗汇》等书。徐世昌幕府的存在及其主持的文献编纂事业,为不少桐城派文家提供了栖身或谋生的机会,贺葆真的日记部分记录了这一幕府的活动情形。关于徐世昌的记录,用“相国”、“徐公”等语词检索贺氏日记电子文本,提及之处达450次;从日记中所记录的二人交往及牵涉的其他桐城派文人情况可见,徐世昌作为幕主的重要性,由此可推论:如果没有这一幕府的存在,晚期桐城派在北方不会有较强的群体规模与长远影响。据一些论著所示,徐世昌有150万字未刊稿本《韬养斋日记》存世,其中很可能有关于幕府的记载,④王学斌:《利国无能但利身:读徐世昌〈韬养斋日记〉》,载《书屋》2011年第2期。北京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的《读辛亥前后的徐世昌日记》(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附录了徐世昌《韬养斋日记》辛亥年部分手稿。王学斌文中引述徐世昌与贺葆真关于时局与人才的对话,从文章的脉络与文意来看,似乎是引用徐世昌的日记,但经对照,这段对话是贺氏日记的记录,主要文字都相同。见该文第69页。若以贺葆真日记与徐世昌日记对读,对徐世昌幕府以及晚期桐城派在北方的活动或许会有更多的揭示。
幕宾之间的关系,以往的文献中几乎不见细节性记载。贺氏日记记载了他与父执王树柟的交往,可作为这类人际关系交往的典型个案来看待。他们的联系,必然要以徐世昌为媒介。
王树柟(字晋卿)是光绪丙戌进士,官新疆布政使,师事张裕钊、吴汝纶。在张、吴二人之后,王树柟在北方影响较大;而其影响的形成,应得益于他入徐世昌幕府,王树柟先后任总统府顾问、国史馆总纂,同时又主持或参与一些书籍的编纂。例如,《大清畿辅先哲传》由王树柟任总纂,贺葆真因徐世昌的关系,亦参与其事,故有“王晋卿以征求畿辅文献事,属我亦任其事”之说。王树柟作为总纂如何履行职责,在贺葆真日记中也有记录:
七日,阅晋卿先生改订湘帆所撰颜元及王源传,颜元传改订尤多,湘帆在编书局撰颜李派诸儒传,一年而未毕,故未尝一出示晋卿,晋卿促之急,乃将撰就者录出,晋卿未审订,湘帆先自呈阅相国也。初相国属余告晋卿,言《畿辅书徵》,每书将已见、未见,或存、或佚,分别注于下,晋卿初从其言,既而因书之见者不及十一,存佚无由知,因少变其例,仅注钞本于目下,不知则缺,《书徵》多赵石尘所草。(132/406)
十五日,访王晋卿先生。先生以所拟刊儒林文苑等传函稿见示,且曰:此函用何体相宜?用公启式与?亦用专函式也?余曰作专函式为宜,盖作专函,则阅者易动目,其效当较大。(132/435)
王树柟在这一文人群体中的地位,可从另一细节推测:“十九日,至先哲祠宴客,定于十二钟,而二钟馀客始毕至。肴馔既陈,清酒已酌,湘帆乃宣言,今日之宴乃徐相之意,相国以事不能到,而属晋卿先生代作主人。”此宴集毕,王与赵衡讨论“编辑体裁”,又论及传记文的写法:
(王树柟)又曰:桐城之文太干净,于事皆扫却,虽具有规模,亦无意味。葆真案:潘伯寅先生论桐城文亦同一口吻,吾父尝述之,世之论文者,大抵如此。王先生又曰:为人作传者,为记其事也,非令汝作文也。又曰:昔吴挚甫言,《史记》惟司马相如传载其文,以司马辞赋特著,故变例载其文。班氏又以杨子云如司马相如,故亦仿其体,云云。(132/217)
桐城文章虽多清规戒律,但除文章轨则和师法典范的一致外,其实还有很丰富、细微的不同,而且往往对此派前贤多有润色或批评之举。此处因贺葆真的记录,保存了王树柟和贺涛对桐城派传记文的见解。
贺葆真与王树柟的交往并不密切,后来两人还因为刊刻《畿辅先哲传》而生隔阂。“王晋卿举一木匠分刻《畿辅先哲传》,字体殊不精良,因命毁板另刻。而编书局稿本缮写者交来又少,而刻样未改好,故尚未付刻资。王木匠为晋卿旧所用人,既藉此以津贴之,谓余有意与之为难,滋不悦。”(133/9)王树柟遂于徐世昌前道贺葆真长短,赵衡被卷入:“访湘帆。湘帆曰:晋卿先生尝属余短君于相国前,余辞焉。曰:言此,不知者岂不谓吾辈相倾轧乎?且因余被斥,何以对吾师贺先生?先生自言之可也。曰:吾已有信至相国矣。又曰:晋卿,吾师也,吾何敢言?”(133/153-154)记录交往中的误会与隔阂,正呼应了贺葆真写日记的追求,即“律己接物”和“曲尽事理”,这种撰写旨趣,也造就了贺氏日记的细密翔实风格。
桐城文派的主张一直在变化发展,特别是在曾国藩之后,文章愈来愈与致用、时务联系,笔者在《桐城文章中“尚有时世”:以同光年间莲池书院之讲习为中心》中以实例论述了这一发展趋势。①徐雁平:《桐城文章中“尚有时世”:以同光年间莲池书院之讲习为中心》,见曹虹、蒋寅、张宏生主编:《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3辑,第128-17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明显的发展趋势,往往在日常细节中显现。贺葆真在日记中记录了父亲贺涛的读书记录,读何书与以何种眼光读书,最能看出读者的内心世界。
贺涛认为对泰西学之认识不可壮门面,喜读时务报,以为阅时务书不及时务报,故在《贺葆真日记》中有贺涛阅读或在其失明后贺葆真为其阅读报纸的记录,如《万国公报》、《时务报》、《格致益闻汇报》等在日记中就有记录;但相较而言,日记中读时务书或译著的记录较多:
为吾父读《世界地理学》,吴辟畺所译,译笔高古。(131/227)
葆真为吾父读《西史通释》,盖西国古代史也,于东罗马以后甚略。此书辟畺自东文译出,西史译本此为最佳。为吾父说《社会通诠》。(131/254)
读《法律学教科书》毕。余在都曾为吾父读《茶花女遗事》。保定来时途中,读《黑奴吁天录》。二书闽县林琴南先生纾译,其文辞古艳,体类汉魏小说,《茶花女》尤胜。林先生所译泰西小说甚多,多可读,第一小说家也。(131/324)
贺涛所读新译之书,颇留意译著的文辞,如“为吾父读迈尔《通史》毕。同学诸君多代吾读之,……迈尔《通史》颇雅驯,山西大学堂译本,译自英文,无不词之语,历史课本之佳者”(131/384-385)。而上所列引文中,对严复、林琴南、吴闿生的译笔多有褒奖之意,这自然是古文家惺惺相惜的评语。包括林译小说以及《马丁休脱侦探案》在内的阅读,可视为消遣性阅读;而对时务书报的阅读,则带有重要的读书致用的目的。
吾父命书院诸君分三班,为诵一切书报。日召五六人,半日即退,三日而复始。今为第一日,读《昌黎集》,明日读时务书,后日读《续古文词类纂》所录《湘军志》。自去岁十月以来,已读《公法总论》、《中外交涉类核表》、《万国公法》、《中国古世公法》、《陆地战例新选》五种矣。(131/126)
自吾父都讲信都,以古文义法授学者,而必传之以世务,使稍通中外之故,湘帆(赵衡)以吾父所以为教者,施诸深州,州人士之知新学,湘帆启之也。(131/236)
贺涛及赵衡等将新学融入到书院生徒的日常习读内容里,使其与传统的古文经典处在同一系列之中。课程内容的接纳与变化为北方桐城派的发展及其在民国初年的转型,作了积极的铺垫。从贺涛的阅读范围来看,桐城派发展的丰富与复杂程度,并不是线条勾勒所能涵盖的。
关于桐城派文家对经典的阅读、批点以及对批点的过录,笔者曾就姚永概《慎宜轩日记》中所记录的诸多信息予以整合分析,以为这一细读经典的传统可反映桐城派形成的机制和文学特质。桐城派的著述中编选、批点著述相当丰富,其中蕴涵桐城文章之学、桐城诗学的重要内容。以姚永概等桐城文家来考察,围绕批点本存在一个“批点本书籍交流网络”,这一网络的“私密性”是家学传承秘不外传风习的一种表现;而家学的“私密性”,也是形成桐城派“地域性”的基因。桐城派中后期过录批点风气的形成,意味桐城文章之学、桐城诗学开始进入累积、融汇与整合时期。过录中既有家学的累积,也有一流派之学的汇合,最后形成对该流派共同认可的经典文本较为稳妥、周全、细密的解读。对于一文学流派而言,这是框架建立后的丰实与充盈。①徐雁平:《批点本的内部流通与桐城派的发展》,载《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综观《贺葆真日记》所记录的相关信息,更能强化桐城文派过录经典批点的传统,而且还可见更为丰富的过程。故其整体信息,可与姚氏《慎宜轩日记》呼应。
(光绪十七年)二月十五日,吾父临《南丰集》评点终。初吾父仿临吴先生评点曾文定《南丰集》于所藏旧本。吾家《南丰集》凡两,其一则通行本也。(131/5)
十一月五日,吾父仿临刘海峰评点《左传》。吾父之钞《仪礼》也,先以朱绿两色评点将钞之篇,病目后亦然。今评《左传》,乃置《仪礼》。(131/7)
十二月十六日,吾父已止评《仪礼》,乃临姚姬传、吴挚甫两先生评点《诗经》。(131/8)
(光绪十八年)二月十二日,吾父临三家圈点《孟子》。三家者,吴先生、刘海峰,其一人未详。此本吾昔日假之刘平西者,平西即未能详也。(131/13)
八月十四日,钞吾父所为古文辞于白折,其有吴张两先生评点者,亦临之。(131/23-24)
八月二十七日,吾父临《汉书》姚氏评点,并遵吴先生例为之句读。凡其所录《史记》则缺之,至原本阙者、乱者,则逐加更正焉。(131/24)
(光绪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吾父评点《晋书》毕,惟志尚未阅,既为之句读,又圈识其文词,复撮举其要,并标所载,文词、篇目则别为一册书之,其叙事及文之佳者特志之,或为数语说明。(131/59)
(光绪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吴先生欲观吾父《后汉书》评点,未及带去,使人来索。吾父乃属步虞轩依姚氏《汉书》评点之式,录为一册寄往。已而又问所为《汉书》评识,复书以未毕未寄。今复寄之,乃以稿本送往。(131/ 80-81)
(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八日,吾父为书院诸君说管世铭《韫山堂时文》“齐一变至于道”文,……又曰:余评点之书,如《仪礼》、《后汉》、《晋书》皆不惬意,惟圈点之《史记》颇自喜。然圈点甚少,凡归方氏所已圈者,概舍之。(131/85)
六月十七日,日与聘三校《古诗选》评点。初吾祖依赵铁卿临本录之,未毕,胡子振先生继之,乃据赵湘帆临本。近步芝村赴保定,又得吴先生近日手定本。余见之急假以归,请吾祖补录。葆真乃同聘三校之红笔;墨笔及夹行眉上之评语不注名氏者,皆姚惜抱所为;其载姓名,则姚吴两家所引,不可识别;其绿笔则刘海峰评点;凡校改皆吴先生。(131/91-92)
(光绪二十三年末)吾父所临诸家之书,及属他人代临者,内多未识谁之评点,葆真恐久而竟遗忘也,谨将数年以前所临者并录其略于左:
《史记》归方点本,甲戌年与吾叔父临。
《古文词类纂》,朱笔评点,姚氏晚年手定本;墨笔方望溪,黄笔刘海峰。词赋类黄笔,张皋文方刘二家文墨笔。黄笔乃集中自有圈点,其评语则杂采之诸家。绿笔张廉卿先生。己丑冬,华秋吟以蓝笔临吴先生选读本。
《庄子》姚氏章义本,刘才甫评点,吾叔父附姚氏圈点。
《陶集》,刘才甫、姚姬传、方植之、吴先生评点。
《荀子》,姚氏评点(以上壬午年临)。
《史记》,张廉卿先生评点(以上甲申)。
归评《史记》,附方氏圈点(乙酉临)。
《汉书》,姚姬传、吴先生评点。
《淮南子》,吴先生评点。
《韩集》,吴张两先生。
《柳集》,方望溪、吴先生评点。
《五代史》,梅伯言、吴先生评点(陈雨民先生代临其起讫)。
《曾文正公文集》,张、吴两先生评点(陈雨民先生代临其起讫),以上戊子。
《三国志》,吴先生评点(未详年)。
《礼记》,姚姬传评点(陈雨民先生临)。
《大戴记》,姚姬传评点(步芷村临)。
《国语》,姚姬传评点□笔,吴先生朱笔(孙稷生临其起讫,吾父补之)。
《老子》,吴先生评点(刘华西临)。
《晏子春秋》,吴先生评点(刘华西临)。
《法言》,姚氏评点(李备六临),以上戊子。(131/98-100)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吾父始评点《曾文正文集》。(131/113)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二日,张聘三临《古文辞类纂》毕,即临吾父所为《后汉书》,尚未毕也。(131/121)
(光绪二十五年)又曰:余所评点之书,如《仪礼》、《后汉书》、《晋书》皆不惬意,惟《史记》颇自喜。归方所已圈点者,皆未圈,故所圈极少。(131/134)
(光绪三十一年)七月十三日,吴先生文集读毕。吾父为加评点,辟畺曾请之也。前曾评点者不复阅,张先生续刻文集,则鞠如已读毕矣。(131/302)
(光绪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录《后汉书》评点。《后汉书》评点吾父所为,十年前吴先生在莲池,闻吾父评点此书,作函索观,吾父属书院诸君录为一册寄上,余得其原本前半部,兹录出后半部,当由原书录出也。(131/ 325-326)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十七日,余访王荫南,已辞江苏学堂教员,尚寓堂中。荫南为余临吴先生《毛诗》评点。《毛诗》评点,余旧日所临。吴先生评点原本为段玉裁校刊本。余以不能书故,将其考据移临别本,又有墨笔评语,已浼他人录讫,则吴先生录诸桐城诸老,盖刘、姚诸公,今不能详也。其吴先生考据,遂求荫南为之。今荫南已临数卷,可感也。(131/343)
贺葆真光绪二十三年末记载贺涛所临书20种(其中叔父参与者2种,请人代临者8种)。所谓临,就是过录批点。贺涛过录的是归有光、方苞、姚鼐、刘大櫆、梅曾亮、吴汝纶、张裕钊诸家的批点,这些批点者都在桐城文派的谱系之中。贺涛的有意选择与过录的汇聚之力,无疑有强化宗派意识的作用。如其中所列《古文辞类纂》,有朱笔、墨笔、黄笔、绿笔、蓝笔,汇合了自方、刘、姚以至张裕钊的批点,形成一个汇注本。在以上20种之外,日记中还记录了贺涛仿临吴汝纶评点《南丰集》、刘海峰评点《左传》、姚姬传和吴挚甫评点《诗经》、刘吴等三家圈点《孟子》。过录前人及今人的批点,应是贺涛的日常功课。
贺涛评点过《仪礼》、《晋书》、《后汉书》、《史记》、曾国藩的文集、吴汝纶的文集,这些读书心得或过录的批点,在特定的群体内,可通过借阅过录交流。例如,吴汝纶借阅过贺涛评点的《后汉书》以及其所过录的姚鼐评点《汉书》,吴闿生过录过贺涛的《晋书》评点。
其他人通过贺葆真临贺涛评点者,择要可举如下数例:
张聘三临《古文辞类纂》毕,即临吾父所为《后汉书》。(131/121)
王古愚名振垚,……属余将吾父所为《晋书》评点钞稿相示。(131/408)
蔚卿借临吾父所录姚、吴两家《礼记》评点。(131/452)
李刚己来京,索余所为《左传》评点,甚急,因速为录副。(132/81)
荫南来,临吾父所为《史记》评点。(133/11)
荫南又借吾父《晋书》评识以去。(133/11)
君玉属余将吾父评点《晋书》借临。(133/ 535)
以上列举的张聘三、王振尧、齐蔚卿、李刚己、王荫南,都在桐城文派之列,其中张聘三、齐蔚卿、王荫南是贺涛的弟子。
贺葆真借录他人评点,尤其是吴汝纶、吴闿生父子的批点的事例有:
借吴汝纶《古诗选》评点。(131/91-92)
王荫南为贺葆真临吴先生《毛诗》评点。(131/343)
余遂往法政学堂,与李采岩谋临辟畺所评《孟子》。(131/394)所录辟畺评点尚有《古文读本》。(131/394)前又偕易州李君、王君钞录吴先生点识梅伯言《柏枧山房文集》及《濂亭文集》。(131/394)
至辟畺先生处,得吴先生选评《古文辞类纂》。(131/466)
余请借校《左传》姚氏评点,辟畺亦许代我为之。(132/510)
于辟畺处,假得张、吴两先生及辟畺自平《尚书》携归临出。又假吴氏父子所批《昭昧詹言》。(133/79)
易县李荫泉复书。……与言吴、张两先生文学,欣然慕仰,因代我临吴先生评点《柏枧山房文集》,又与其友代录张先生文集圈点。(133/134)
北江年来集录至父先生(即吴汝纶)《文选》点勘,凡两巨册,余颇思临出。惟《文选》未及为。(133/420)
从日记的记录来看,贺葆真从吴闿生处借录的书要远多于从自家借出的,由此可见吴氏父子学问文章累积的深厚。几组史实的排列,似乎可得到一个初步的推论,即在这些文人中书籍的流通借阅具有开放性质。其实,这只是表面印象,作为较为重要的或私密的批点本或过录性质的汇注本,其流通范围只在声气相投的桐城派文家内部。他们所关注的书多为集部中的特定系列,或者经部、史部中的少数几部,这是桐城派文章观念所呈现的格局;同时,这些借阅过录者与书籍所有者之间有比较亲密的师友关系,所以“自由流通”局限在特定的人际关系网络之中。或许正是这种流通的局限以及过录批点的传统,成就了桐城文派的某些特色。
仅就桐城文派研究这一具体问题而言,《贺葆真日记》中还有不少材料,譬如其中记录了贺涛的数十条论文之语,可进一步考察晚期桐城文派文学观念的新动向,同时可作为《历代文话》的增补;而更为丰富的信息,还可通过多人的日记比照阅读来揭示,如贺葆真日记中多处记录了姚永概的活动与言论,而姚氏日记中只有一条贺氏的记录。就对读而言,或许还可以将贺氏日记与徐世昌日记联系,综合得来的信息,对晚期北方桐城文派的整体研究当有助益。故研究一部日记,深度挖掘与多重联系两种研究路径都应当重视,从而尽力摆脱日记文体的琐碎性局限,获得较为深入完整的判断。
【责任编辑:王建平;助理编辑:肖时花】
徐雁平(1968—),男,湖北浠水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清代东南地区文人结社考察和研究”(12ZWB008)
2013-04-08
I206.5
A
1000-5455(2014)02-00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