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庵梦忆》看张岱小品文的诗性特征

2014-04-01 01:43
关键词:陶庵梦小品文张岱

王 娅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一 “以诗为文”的基础

张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向来以史著和散文著称。张岱也是一个极富才情的诗人。现今我们能够看到的张岱的诗歌分散在多个本子之中:抄本《张子诗秕》收诗217首,《张子文秕》(凤嬉堂抄本)、《西湖梦寻》等书中收诗41首,另外还有没有被归为诗歌的乐府610首。张岱的诗是典型的文人之诗,他的诗歌大多抒发真性情,充斥着深沉的思考,无形之中流露的是物是人非、国破家亡的沧桑和悲凉。他十分注重自己的诗歌修养并用力极深,在《一卷冰雪文后序》[1]中有:

余想诗自《毛诗》为经,古风为典,四字即使碑铭,长短无非训誓。摩诘佞佛,世谓诗禅,工部避兵,人传诗史,而若论其旁引曲出,则唐虞之典谟,三王之诰训,汉魏之乐府,晋之清谈,宋之理学,元之词曲,明之八股,与夫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瞻,史汉之博洽,诸子之荒唐,无不包于诗之下已。则诗也,而千古之文章备于是矣。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而今复以冰雪选诗者,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以秋水喻神,已尽其旨;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似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诗必不佳。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张岱对诗歌修养的重视以及他的诗文主张。张岱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视,贯彻了自己独到见解的诗歌创作实践,不局限于狭义的文体范畴,注重诗歌的审美内涵,这些都为他的“以诗为文”打下了基础。

二 张岱诗歌精神内涵的融入

1.诗格与人格的统一——散文格调与人格的统一。

在张岱的小品文中确实能够看到“以诗为文”的痕迹,但是又由于小品文题材(大致可分为序、跋、铭、记、传、赞、尺牍等)的不同而受到诗歌影响的程度不同。《陶庵梦忆》中收录的大多为“记”。与其说《陶庵梦忆》是张岱一个人的生活史,不如说它是一个王朝的历史,它展现的是一幅晚明江山的风景画。不管是生活琐事还是异地见闻,《陶庵梦忆》中的每一篇都可以浓缩为一首诗。张岱把诗歌的精神内涵融入了他的小品文的创作之中。

张岱十分注重诗格与人格的高度统一,“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1]张岱曾经这样写一块压墓的窆石:

留此四千年,荒山一顽石。闻有双玉皀,苍凉闭月日。

作者对这块处在污泥之地的窆石用情颇深,在寥寥数字的镌刻中,这块窆石有了庄严、圣洁的形象。生活在明清之际的张岱,早年锦衣玉食,安享荣华,“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而国破家亡沦为遗民后,常常衣食不继,“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甚至拖着风烛残年之躯从事比较繁重的体力劳动。他和这块窆石一样,存处“荒山污泥”之处,而安于如此,哪怕生活窘迫也不屈膝投降。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人和窆石的契合正是作者诗格和人格高度统一的结果。

诗格和人格的统一被贯彻在小品文中就形成了散文格调和人格的统一。张岱在《孔庙桧》[2]一文中开篇即写了“孔子手植桧”枯而能活,朽而不毁,罹于兵火而仍可蓊郁,其干“滑泽坚润,扣之作金石声”,三千年不倒,坚贞执着。和诗歌中的窆石一样,“孔子手植桧”已经被赋予了高尚的品格,它和张岱的宁死不降一样坚贞而有气节。这个意象贯穿全文,让整篇文章具有了一个审美核心。在《朱文懿家桂》[2]中,张岱描述朱文懿公宅中的桂树“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这样难得的桂树却没有被主人充分利用,反而是“不亭、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分明是良木,为什么会遭受如此待遇呢?或许,这和朱庚本人的人生观是分不开的。从《明史》[3]中关于朱庚的记载可以看出,朱庚一生“居庙堂之高”而能有所善终,大多要归功于他的“醇谨无过”“无所建白”。于是,洞察世事的张岱便在文末点出“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这种“弃”或许是保全自身最好的方法,但宁死不降、执着固守理想的张岱又怎么会赞同这种处事之道呢?由物及人,“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便是张岱人格魅力的真实写照。

2.“外冷内热”,冷峭中的激情。

“诗缘情而绮靡”,诗歌是表达情感的最佳载体。诗歌讲究意在言外,“节短音长”。如若手执诗抄而品茗,茶香已尽而诗韵未了,这样的诗必然是好诗。梁启超先生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表示:“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这种韵味也蕴藏在张岱的诗歌中,《甲午初度是日饿二首之一》:

饿亦寻常事,尤其是日奇。一贫真至此,回想反开颐。

诗人已经从贵族奢华的生活沦落到“饿亦寻常事”的地步,生活现状“真至此”,诗人却说自己“反开颐”了。读起来仿佛十分平淡的几句诗,却因为诗人的“笑”而让人思绪万千,不能平静。这种“笑”可以理解为自嘲,可以理解为安慰,它表现的是诗人对现状的固守,对自己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这种看似平淡、外冷内热的写法在他的小品文中又发挥到了极致,《陶庵梦忆》中为人们所熟悉的《扬州瘦马》[2]就是一个典范。《扬州瘦马》全篇布局简单,语气平和,张岱从一个旁观者、叙述者的角度比较细致的介绍了“选马”的整个过程。没有极力的渲染、大肆的铺排,从“瘦马”下拜、走、面出、手出、臂出再到肤出、眼出、趾出、插带、迎娶,张岱冷峭的、淡漠的叙述和挑选“瘦马”的程式化如出一辙。分明是买卖人口却发展成了一个行业、一种社会风俗,冷峭、淡漠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技巧,就像诗歌中的外冷内热一样,在平静的叙述中隐藏的恰恰是张岱对“瘦马”的同情与怜悯。同样的,张岱在《张氏声伎》[2]中介绍了家中的声伎班,“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吴郡班”“苏小小班”“茂苑班”等等。主人在丝竹的妙音中得到心灵的熨贴,声伎们的技艺也随着日复一日的出演而愈加精湛。和普通人相比,这些声伎的代际更迭似乎更显迅速。张岱平静的叙述着“余历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当初的声伎或“不复可见”,或“间有存者,皆为佝偻老人”。他在略显淡漠的叙述中掩藏了自己深刻的思考,这种冷峭更遮盖着他内心的沧桑之叹。而冷峭和淡漠往往不能完全抑制内在的激情,于是沧桑之叹在不经意间流露于笔尖,“山中人至海上归,种种海错,皆在其眼,请共舐之”。

三 张岱诗歌中的表现手法在小品文中的运用

1.寥寥数笔集中艺术感觉。

张岱在诗歌中常常把典型意象进行有机组合,而这种看似简单的描绘却能在数字之间将作者的情感和艺术体验集中起来,从而使诗歌更具艺术价值。《和贫道士七首之三》:

四壁无所有,凄然张断琴。每当风雨夜,发此金石音。

“四壁”“断琴”“风雨夜”“金石音”是这首诗中的几个意象,诗人将这些意象简单的组合,却营造出了强烈的艺术感觉。家徒四壁足以显示道士之贫,“凄然”二字更是道士清苦生活的生动概括。“风雨夜”和“金石音”两个意象的连缀足以引发读者的联想,仿佛可以看到贫道士在风雨夜的弹奏,可以听到那悠悠的如金石般的声音。作者的这种诗歌创作的技巧让诗歌的诗味儿更加浓郁。

张岱把诗歌创作的技巧在无形之中融入到了他的小品文的创作当中。他在小品文中,往往选择典型细节加以描绘,用寥寥数笔简单勾勒从而把艺术感觉及作者自身的艺术体验集中起来。

《陶庵梦忆》中有一篇《天台牡丹》,[2]全篇不过108个字,“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张岱在文中只是选取诸如牡丹的颜色、形状、当地人的崇敬等经典细节进行描写,在作者客观叙述的同时,已经把自身的观赏感受和艺术体验呈现在字里行间。全篇没有一字表达作者对天台牡丹的喜爱,但字字流露作者的喜爱之情;作者也并没有就天台牡丹进行长篇大论的深发,却在无形之中表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哪怕是作者对早年生活的追忆,我们也能透过简单的文字而有所体悟。

2.小品文中融入诗化意象。

“意象”这个概念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概念。童庆炳先生在《文艺理论教程》一书中对意象做了明确的定义:意象是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基本特征以达到人类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即为艺术典型。在我国悠久的诗歌历史中,意象本就包含着诸多含义,或是长时间沉淀的固定含义,或是诗人在特定的作品中赋予事物的特殊含义。总之,意象总要开拓诗歌的审美想象空间,总是在看似无意的字里行间表达情感和诗人的艺术体验。在张岱的诗歌中,比较常见的诗歌意象有“剑”“琴”“冰雪” “松”“竹”“梅”等等。事实上,这些意象在其他诗人的诗歌中也经常出现。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张岱在他的小品文的创作中融入了诗化意象,用来开拓审美空间。由于内容的不同,并不是每一篇张岱的小品文都有十分明显的诗化意象的出现,但是,诗化意象却是张岱小品文中不可忽略的一个特点。

我们在看《陶庵梦忆》时,可以看到《日月湖》中的“柳”“松石”,《筠芝亭》中的“秋水”,《奔云石》中的“琴”等,这些传统意义上的意象出现在张岱的小品文中,增强文章的艺术美感。除此之外,张岱小品文中的许多非传统意义上的意象都被作者赋予了特定的审美内涵。比如《孔庙桧》中的“孔子手植桧”,《孔林》中的“子贡手植楷”,《表胜庵》中的“竹笛”“孤天之鹤”“弥天之云”,《秦淮河房》中的“画船箫鼓”等,这些事物已经被张岱赋予了特定的内涵,根据每一篇小品文题旨的不同而含义不同。但是相同的是,这些意象都是在普通事物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是具有很强审美性的诗化意象。正是张岱扎实的诗文功底,才造就了他奇特的“以诗为文”的文学现象。

如果说我们以往非常关注张岱散文的思想内涵及理论支撑的话,本篇文章则是从“以诗为文”的角度对张岱的散文进行了探讨,旨在让张岱散文的形象更立体可感。

[1]张岱.琅嬛文集[M]. 云告,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5:19,53.

[2]张岱.陶庵梦忆[M].淮茗,注评.北京:中华书局,2008:23,54,102.

[3]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0:5779.

[4]鲍恒.一片冰雪铸诗魂———试论张岱诗歌的总体特征[J].北京:文艺理论与批评,1997(2).

[5]张岱. 梦忆序[A].张岱诗文集[C]. 夏咸淳,校点.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

[6]张海新.张岱及其诗文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

[7]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9]陈平原.晚明小品论略[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10]夏咸淳. 论张岱及其《陶庵梦忆》《西湖梦寻》[J].天府新论, 2000( 2):6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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