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位”的语法特征及其词汇化演变历程探究

蔡 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现代汉语中，同形的“到位”可以区分为三个不同的语法单位。如：

(1)安全检查部门要保证人员到位，繁忙机场要尽可能将安检通道全部启用。(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2)目前,补偿所需资金已经到位，经过张榜公示后补偿款将以最快速度发放到农民手中。(同上)

(3)联合国在报告中指出,中国致力于实现千年发展目标的承诺已相当到位。(同上)

上面三个例子都有“到位”这一语法单位。例(1)中的“到位”是“到属于位移主体的某一确定位置”的意思，“到位”中间还可以插入“了”等语法成分，“到位”是述宾短语；例(2)中的“到位”是“到达适当的状态或预定的地点”的意思，“到位”是述宾式动词；例(3)中的“到位”是“达到合适或令人满意的程度”的意思，“到位”是形容词。

在现代汉语中，述宾式词语“到X”大都由同形述宾短语“到X”凝固而成，并进一步语法化为更虚的语法单位。如蒋协众认为“作为唯补副词的‘到家’，是由短语‘到家’词汇化为形容词以后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1]张秀松认为“现代汉语中‘到底’的评注语气副词用法和疑问语气副词用法都直接源于短语用法而非时间副词用法”，[2]张文同时又承认时间副词、评注语气副词、疑问语气副词“到底”不一定同时出现，而是先有述宾短语“到底”，再有时间副词、评注语气副词“到底”，最后有疑问语气副词“到底”。由此可见，无论是“到家”还是“到底”，都是由短语到词再进一步语法化，且语义越来越虚。至于“到X”系列词词汇化与语法化演变的不平衡性，我们将另文讨论。

也许是同义短语“就位”替代的原因，我们通过北大语料库、国家语委语料库搜索，古代汉语中“到位”例较少，大多见于清末及以后；我们又通过翰堂典藏语料库，“到位”最早见于宋元时期。综合搜索到的语料，我们认为：1.述宾式动词“到位”来源于述宾短语“到位”，形容词“到位”来源于动词“到位”；2.直到现代汉语中，形容词“到位”才形成。

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把短语“到位”记作“到位1”；动词“到位”记作“到位2”，形容词记作“到位3”。

一 现代汉语中“到位”的使用情况

1.“到位1”。

“到位1”表示“到属于自己的某一确定位置”的意思，“到位”中间还可以插入“了”等语法成分，是一个表趋向的动词“到”加一个表处所的“位”构成的述宾短语。“位”表示实在的处所概念，主语一般具有[+生命]的语义特征，如：

(4)短短一个小时内,100多名教职员工迅速到位，在第十八中学的体育馆、办公楼和60多间教室内安顿好了100多名疏散的群众。(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5)这两支车队各有一名车手空缺,其余6家车队新赛季的车手都已到位。(同上)

这两例中的“到位”,中间都可以插入“了”且句子意思基本不变。例(4)表示“教职员工达到属于自己的特定位置”，例(5)表示“车手到达属于自己的特定位置”。

2.“到位2”。

“到位2”表示“到达适当的状态或预定的地点”的意思，“位”的意义比较空泛，有些时候甚至看不出空间处所的意思，如：

(6)从开滦等地请来的200名工程专家及技术人员全部到位,正在全力抢险。(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7)要加强领导,明确任务,密切配合,真正做到思想到位、组织到位、人员到位、措施到位，确保建国55周年庆祝活动取得圆满成功。(同上)

例(6)中“到位”表示“工程专家已经全部到了”，“到位”兼表完成时态；例(7)中“到位”的主语甚至是[-生命]的事物，表示主语达到“位”这种状态。这时候，“到位”已经不能拆开，不再是简单的由位移动作“到”和位移终点“位”加合了。

另外，“到位2”后可以带宾语，构成“动宾+宾”格式，如：

(8)出口总额增长10%,外贸出口总额增长15%,外商直接投资实际到位金额65亿美元。(同上)

(9)到31日凌晨,武冈市共到位消毒药品280件,已发放200件,计2000公斤。(同上)

“到位2”前后还可以出现动量词，受动量词修饰，如：

(10)董事长俞永民首先说：“石化股票上市后，股价一步到位，并稳步攀升，这说明股民是看好石化股票的。(1994年报刊精选)

(11)美国国家地质局的一位顾问认为,青藏铁路在技术路线上“一次到位”是明智的。(同上)

(12)这支计划中的部队有1800人,经费预计2600万美元,目前只到位一半。(同上)

3.“到位3”。

从组合功能上看，做为形容词的“到位3”除了不能带宾语外，还符合性质形容词的其他主要特征，具体如下：

A.能受程度副词“很”“相当”等修饰。如：

(13)广西丁当镇一位姓卢的村民说:“政府的措施很到位,我们很安心。”(2004年新闻稿)

(14)联合国在报告中指出,中国致力于实现千年发展目标的承诺已相当到位。(同上)

B.能受否定副词修饰。如：

(15)对监督机关来说,法律赋予的监督权力,监督不到位,也应该承担失职的责任。(同上)

(16)政府经济调节的功能增强了,但市场监管、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还不到位,政府职能转变与经济体制转型存在着时间差。(同上)

C.能修饰名词做定语。如：

(17)新上项目598个，建成480个，其中上千万元的项目65个，到位资金10亿元，从而一举创造了宏观调控大环境中的经济发展奇迹。(同上)

(18)因而他们既是党内监督的重点,又是在党内实现广泛、到位的监督的重要条件。(同上)

从充当句法成分的功能上看，“到位3”主要作谓语、补语，也可以作定语、状语和宾语。

“到位3”作谓语时，它所陈述的对象一般存在宽泛的外延，比方说程度深浅等，如认识、动作、技巧等。如：

(19)但是,一些地方还存在思想认识不到位,责任落实不到位,路面管理不到位,宣传教育不到位,齐抓共管机制没有形成等问题,道路交通安全形势依然相当严峻。(同上)

(20)再加上一些不恰当的宣传和技术指导不到位，一些棉农误认为抗虫棉就是“无虫棉”。(1996年人民日报)

(21)虽然他们的一招一式并不十分到位,但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2004年新闻稿)

“到位3”放在动词后作补语，这时动词一般具有[+有界]的语义特征，因为，“到位”最初表空间位移，“V+到位3”虽然看不出有空间位移存在，但是，在说话人的潜意识中，“V”是一个“V开始——V过程——V结束”连续统，“V+到位3”强调的是这一连续统的末端，因此，我们也可以认为“V+到位3”是说话人的一种心理位移，如：

(22)灯展主办单位、承办单位安全保卫方案不落实,有关部门职责落实不到位。(同上)

(23)因此,不把卫生教育做到位，投入再多,措施再好也是没用的。(同上)

例(22)(23)是“到位3”做粘合式补语，当“到位3”做组合式补语时，一般是否定形式或要受状语修饰，如：

(24)因此错误的确是犯了,工作还是做得不到位。(同上)

(25)把检查变成消闲度假，唯恐这些人在吃喝玩乐的哪个环节上舒服得不到位。(1994年报刊精选)

(26)我总觉得那旋律对《蒙娜丽莎》的油画诠释得很到位。(作家文摘1995)

(27)莲子把作家、总编、主妇的角色都扮演得很到位，她是充实的、幸福的。(《莲子的生存智慧》周唯)

“到位3”做定语如上述例(17)(18)，做状语、宾语例子较少，尤其是做状语，“到位3”前往往带有动量结构，如：

(28)此外,越来越多的数字摄像机和照相机也将采用DVD作可以将影像一步到位地记录到DVD盘片上,免去了从其他存储介质转录到DVD盘片的麻烦。(2004年新闻稿)

(29)把目标直接瞄准国际和国内先进水平，坚持高起点起跳，一步到位地建立了一批具有现代化生产水平的企业。(1994年报刊精选)

(30)可以说无论各方面改革，政策是到位的，动作也是很果断的，步子迈得不小。(1993年人民日报)

二 “到位”的词汇化

1.“到位1”到“到位2”。

严格意义上说，短语“到位1”，其主语是人，“位”是属于其领属者的特定处所，如“座位”“站立空间”等。在翰堂典藏语料库中，“到位”在宋元时期就做为述宾短语出现，其主语一般是人，“位”是属于其领属者的，直到清代还有这种用法，如：

(31)见长史、司马并见任本路监司及寄居过往监司、诸州知州，俟亲王出厅系鞋，赞请某官，俟到位赞揖就坐。(宋·《会要辑稿》)

(32)皇帝举酒时，上下侍立官并再拜，接盏，毕，候进酒官到位，当坐者再拜，坐，即行臣使酒。(元·《金史》)

(33)候着东方发白，俺就到位，借这一股阳气，那四个人这才一个都逃不掉，统统关会一当。”(清·《续济公传(中)》)

这些“到位”在句中一般充当谓语，其主语一般是人，表示人经过位移过程至位移终点——“位”，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位”都是确定的空间处所。

需要指出的是，在清末，我们发现了“到位”主语是[-生命]的事物，如：

(34)殷长贵那敢违拗，便说道：“ 副爷命下，敢不尽力。但有一层，必须三日后方得到位。”那武官笑道：“只要你承允了，就过个三日五日何妨，我还怕个殷十万家少我的银子吗？” (清·《续济公传(下)》)

该例“到位”主语是“银子”，“位”并不是指空间处所，而是指“银子凑足规定的数”，这里的到位就很像现代汉语中“到位2”了。又如：

(35)据伺席的张红进里这样说法，并说真济公允许老爷饭后断将四个妖怪一齐拘获到位呢。(清·《续济公传(中)》)

该例“到位”主语是[+生命]的事物，“位”却不表空间处所，而是指“四只妖怪全部捉到”。

可见，述宾短语“到位1”词化为述宾式动词“到位2”的充分条件是“位”的概念的泛化，即不再表示确定的空间处所义，而是表示整体概念义。“到位”词汇化后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其主语可以是无生命的事物，例如技巧、动作等，如例(7)——(12)。由此可见，万江波考据“‘到位’一词本为球类运动项目术语”[3]值得商榷，因为我们在古汉语中就发现了用例，如例(35)，该例“到位”所陈述的对象是[+生命]的事物，而“位”却不表空间处所了，可见，“到位2”的形成时间还可以推前。

为什么“位”的概念泛化后“到位1”词汇化了呢？我们认为这是隐喻认知模式在起作用。“到位1”到“到位2”是由物理空间位移义到心理位移义的一个投射，“位”在汉族人的观念中是一个特殊的概念，象征着人的身份等特征，如“王位、权位、位高权重”等，从初始位置位移到“位”需要一个物理位移过程，因此，隐喻认知模式起作用后，人们往往忽略了心理位移过程而注重心理位移结果，即“位”的状态，如“资金到位”“传球到位”等。

2.“到位2”到“到位3”。

形容词“到位3”的形成有两条路径：1.直接来源于“到位1”；2.来源于“到位2”。如果是第一条路径，那么仍是词汇化的范畴；如果是第二条，那就属于词义引申。据笔者考察，“到位3”在古汉语中几乎没有，直到现代汉语中才出现并繁荣，因此，我们认为“到位3”来源于“到位2”，是“到位2”词义的引申。

那么为什么“到达适当的状态或预定的地点”会引申出“达到合适或令人满意的程度”义呢？我们认为有两个原因：1.现代汉语中“到位2”的高频使用；2.“到位1”到“到位2”的词汇化过程中还伴随着“主观化”过程。第一个原因只是“到位1”词汇化后的表现，当然反过来对“到位2”义有影响，端木三指出“一个词出现的几率越高，信息量越低”，[4]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原因；第二个原因是起决定性作用的，E. C Trautgott认为主观化是一种语义——语用演变，即“意义越来越依赖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5]可见，“到位1”到“到位2”的过程中，“到位”的客观意义越来越淡化，其主观意义得到加强，即“对位移结果以及位移后所处状态的看法”。又由于有一个心理位移过程的存在，要达到位移终点是不十分容易的，因此“到位2”很容易引申出“达到合适或令人满意的程度”义，即“到位3”。

“到位3”形成后，其语法特征开始多样化，它不仅可以出现在谓位，也可以出现在定位、补位、宾位、状位。作谓语时所陈述的对象不再局限于[+生命]的事物，更多的是需要经过努力才能实现的事物，如“政策”“理解”等；作定语时，修饰的对象往往是其陈述的对象，也就是说“到位3”可以重新回到谓位，如例(17)(18)；作补语时，其补充说明的对象往往是一些技术含量较高的动作，如例(26)(27)。

三 结语

本文先从共时平面分析了“到位”的使用情况，再从历时平面分析了“到位”词汇化的原因。“位”由表特定处所空间义泛化是“到位”词汇化的诱因，这也是认知由行域到知域的隐喻过程。由于缺乏足够多的古代汉语语料，我们只能大致拟测：“到位1”最早见于宋元时期，明清时期开始词汇化为动宾式动词“到位2”，直到现代汉语中，“到位3”才开始出现并繁荣。

[1]蒋协众.“到家”的词汇化与语法化[J].汉语学习，2010(6):45-50.

[2]张秀松.语气副词“到底”的历史形成[J].古汉语研究，2012(1):57-65.

[3]万江波.“到位”一词的考据及双语词典处理[J].辞书研究，2010(2):188-189.

[4]端木三.重音、信息和语言的分类[J].语言科学，2007(5):3-16.

[5]Trautgott，E. C. 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sation[C]. 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fication. Eds. D. Stein & S. Wri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3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