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红梅
(新乡学院 公外部,河南 新乡 453000)
《间隔》是萨特最重要的一部剧作,也是世界戏剧史中的典范之作。正如萨特其他的文学作品,《间隔》也是他哲学思想的重要载体,但仅仅传达干枯的说教,是任何读者都难以忍受的。《间隔》的高超之处,就是精美的文学形式和其深邃的哲理思想的完美结合,二者水乳交融,难以分割,共同支撑了萨特构筑的文学哲学或说哲学文学殿堂。
人是精神与肉体的结合,灵与肉的统一。同样,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也有它独特的血脉和灵魂。萨特创立的具有强烈人文关怀色彩的、人道主义式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时时处处地体现在作品中,不是形而上的,而是具体可见,可触可感的,这是作者非同寻常的构思和荒诞手法的娴熟运用的自然结果。
《间隔》的发生地是在“地狱”中,“地狱”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是人想象出来的。“地狱”的样子是什么,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因为它本身就是虚无,是个纯粹的想象物。这就可以极大地发挥作者自己对地狱的想象力,使他不宥于成见——以往作品中描绘的和常人设想的种种情景,大胆打破窠臼,跳出传统,设计了作品中的“地狱”——一个没有硫磺、没有熊熊大火、没有用来烙人的铁条、没有尖头桩等骇人的残酷刑具的地方。相反,它倒有些像人世间的样子——一间陈设为第二帝国时期风格的客厅、壁炉架上有一尊铜像。但是地狱毕竟是地狱,它不是人世,更不是天堂。人们想象和创造出这个地方,是为了让世间的坏人、恶人受到惩罚的,作者没有颠覆这一词的本来含义,作品中借伊奈斯之口说:“……从来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人送进地狱的。”[1]作者将“没有镜子、没有窗户、没有牙刷”以及“门打不开”“灯永远不熄”“房间”外边“永远是别的房间,别的走廊”等有别于人世的特征赋予了“地狱”。死去的人在“地狱”怎样活动,讲哪些话,就像招待员所说:“您怎么能听信那些胡说八道呢?他们从来没有到过这里。”[2]这自然可以让作者去发挥,去想象,打破了现世生活中的种种藩篱,解除了种种禁忌和束缚,极大地发挥了作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如让加尔森、伊奈司、埃司泰乐可以从地狱中看到人世上的场景,听到活人的讲话,三人永远不能杀死对方等,使得作品亦真亦幻,迷离恍惚。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狐精女鬼和艾略特《荒原》中“吊在瓶子中的科尔比”[3]形象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间隔》中人物不多,共有四个人物。除了一位次要角色招待员外,其他三位是两女一男,男编辑加尔森、邮政局女职员伊奈司和贵夫人埃司泰乐,情节和对话主要围绕他们三人展开。这就使读者易于分清人物角色,了解剧情,方便韫阅读和实际演出需要。三人的性别、身份和个性并非随意搭配,而是作者的精心选择。三人在人世间都是坏人、恶人、罪人,均死于非命。他们恶有恶报,理应下到地狱受到惩罚,正如伊奈斯所说:“有些人,直到死都为了咱们受尽苦难,而咱们还因此而高兴。现在,该受报应了。”但三人的“恶行”却各不相同,男编辑加尔森是虐待妻子,酗酒嫖妓,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最后被枪毙;女邮政员伊奈司是同性恋,引诱表嫂,破坏他人家庭,导致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人丧命;贵夫人埃司泰乐是个色情狂,欺骗丈夫,另觅新欢,淹死女儿,自己最后也患肺炎死去。三人的恶行虽不能囊括人间所有的罪恶,但却集中体现了以自私、虚荣、冷漠、无情、残暴等为主要特征的人间罪恶的普遍性。三人戴着有罪之身,本应到地狱接受惩罚,进行忏悔,但三人却是秉性难移,“至死不悔”,在地狱中被间隔的房子里继续“人世”的罪恶,相互欺骗,相互追逐。加儿森要说服伊奈司,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胆小鬼,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伊奈斯确顽固的很,并不听从;伊奈司一心要引诱埃司泰乐,达到自己同性恋的卑劣目的,可埃司泰乐“心”却另有所属,她需要一个男人而不是女人来满足自己的肉欲,那就是加尔森,但加尔森却对她不感兴趣。三人的关系,就像加尔森所说:“咱们就像回旋木马一样,看起来在你追我赶,却永远跑不到一块儿”。至此,读者自然要佩服作者安排人物的巧妙,将人们惯常思维中的“三角恋爱”关系作了新的调整和开掘。三人既然达不到目的,能不能分开呢?当一直封闭的门突然打开时,三人中并没有人离开房间,因为他们的本性和目的决定了即使走出这个房间,也只是来到另一个房间,也难走出自己肉欲和精神的困境。伊奈司和埃司泰乐,一个是同性恋,一个是色情狂,都深深陷在肉欲中不能自拔,而加尔森却一直在寻求思想的解脱,却难于走出精神的困境。三人中也不可能通过刺杀的手段而消灭另外的人。三人在地狱中,已经是死人,也就不可能再死,伊奈斯说的好:“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刀子没有用了,毒药没有用了,绳索没有用了。”三人的结局也只能“永远在一起”,永远受彼此的折磨,萨特的“他人就是地狱”的题旨至此最终显现。
文学作品的语言运用表现在很多方面,在《间隔》中,则主要通过舞台布景的描绘,人物动作的介绍,对话或独白的使用来展现作家的文学功底和艺术魅力。作者在组织语言、遣词造句上有着自己的独特处理,或惜字如金,或泼墨如水,别有一番匠心包容其中,显现出真正的大师特色。
在第一场中,“一间陈设为第二帝国时期风格的客厅、壁炉架上有一尊铜像”,仅一句话便交代了剧情发生的地点和时代,简洁而不简单。第二场中,上场的只有加尔森一人,用“走”“抚摸”“坐下”““又站”“按”“又按”“开门”“叫”“捶”等一连串儿的动词刻划了加尔森的动作,表现其感受由刚进房间时的新鲜到无聊再到烦闷和压抑等一系列的心理变化过程,用词精炼,准确。这一场中,加尔森只有一句台词:“招待员!招待员!”其他时间则如前所述全是动作,可谓“无声胜有声”,很好了服务了剧情气氛的设置。伊奈斯刚见到埃司泰乐时,一个“抢”报姓名,就把伊奈斯主动想讨好埃司泰乐的心态活灵活现展现出来。埃司泰乐见到加尔森谈话不久就将“一只手放到他的手臂上”,“放”这个动作将埃司泰乐想勾引挑逗加尔森心理充分表现出来,为塑造其色情狂形象作了有意味的伏笔。作品临近结尾处,埃司泰乐“从桌上拿起裁纸刀,扑向伊奈斯,连击数刀”,几个动势强劲的字眼把她那丧心病狂,变态扭曲的心理充分外化。
言语符合角色身份和个性,为成功刻划人物形象,塑造鲜明个性打下了坚实基础。看一下伊奈斯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从内心感到过自己”“良心……我到哪儿去弄这点儿良心呀?我已经烂了”,表明她已经完全失落自我,丧失人性。她刚见到埃司泰乐时说“您真漂亮。我恨不能弄一束鲜花来欢迎你”,就把她急切地心态表露无异。“我是一面诱捕云雀的迷镜”“我活着就得让人受痛苦”“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我甚至对自己都不怜悯”。这些话又把伊奈斯冷漠无情、变态扭曲、心狠手辣活生生地刻划出来,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埃司泰乐有一大段台词,尽管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已经足够暴露其卑劣淫荡阴暗的心理,如“我是脏透的垃圾”“……望着我,搂住我”。埃司泰乐在顶撞伊奈司说的“为什么不能够?我一向是当着女佣人的面脱衣裳的”,更是让人觉得她在人世时已经放荡到极点,毫无女人羞耻心可言。“得了吧,谁都知道我曾经把亲生的女儿从窗口扔了出去。水晶已经摔到地上成了碎片,我并不在乎。我不过是一张人皮……”这些话阴恨歹毒,让人不寒而栗。加尔森直言对妻子“虐待了五年”,“回家的时候常常醉得像头猪,身上一股酒味儿和脂粉味儿”,“从前哪,我把一个混血女人留宿在我家里。夜里就甭提多痛快了”可以说是生活放浪,毫无廉耻,而“……要我揍一个女人,我决不手软”一句,又将先前的伪君子面具彻底撕下,露出真正的凶恶嘴脸。
有意味的是,三人中表露后悔语气的话,并不是真的内心的忏悔,而是对往昔人世间罪恶生活的留恋,这更说明三人的冥顽不化,是“彻底跨掉的一代人”。如加尔森说的“啊!真恨不能回到他们中间,哪怕一天 也行啊……得费多大劲来澄清这一笔糊涂帐啊!”只是想继续为自己胆小、临阵脱逃寻找理由;而埃司泰乐“要是能回到世上,哪怕一会儿,一小会儿,去跳个舞,要我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舍得呀”,更是执迷不悟,深深向往着以前奢靡肉欲的生活。
在看似荒诞不经的外衣下,寓严肃于荒诞,展现人生困境,探求人生真义,是作品要着力要表现的重点。地狱场景的设置,情节的推进,人物的语言都有程度不同的夸张和变形,荒诞不只作为局部的表现手法,也是整篇作品的构思方法。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所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间隔》严肃的主题和深蕴的哲理使作品超越了同类型的其他剧作,而成为当之无愧的经典。
现代人的困惑、迷茫,精神信仰的丧失,人性的沦落,人与人的冷漠,信任的缺失,肉欲的泛滥等现代社会病的出现,都在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展示出来,如何走出困境,作品中没有给出明确答案,留给读者和观众去思索。这,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而提出新的问题,新的可能性,从新的角度去看旧的问题,却需要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标志着科学的真正进步。[4]
在作品中,语言的富有哲理性是严肃主题的具体体现,它成了作品中明显的特色。许多句子用语精炼,一语双关,让人深思。如伊奈司将三人在地狱中无人惩罚他们,而只能由他们自己相互惩罚情景,说成“由客人自己伺候自己,就像自助餐厅那样”“咱们之中,每一个人对其他两个人都是刽子手”,很有深意,值得品味。加尔森在回答伊奈司“我不懂什么礼貌”时,说“那我就得来双份的”,风趣幽默,多了一些生活滋味。伊奈司和埃司泰乐在各自谈到自己时,一个说“我从来没有从内心感到过我自己”,一个说“我看我自己就像别人看我一样”,表明两人无法掌控自我,自我意识已经完全丧失的可悲处境,语言精辟传神。“往我的眼睛里看:你看到你自己没有?”“我太小了。看不很清。”两者的对话既有生活经验的真实,也有哲理意义的投射。伊奈司在批驳加尔森“……闭上眼睛,尽量忘记还有别人在场”话时,说:“您的沉默灌满了我的耳朵”,揭示了真实的存在是一种客观,决不会被主观随意抹煞的形而上的哲学命题。它就像一句诗,让人回味无穷。“我的心肝儿,你得说他像一头雄狮那样跑了。”将雄狮和胆小逃跑并列,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埃司泰乐对加尔森说的“如果你真的要我信任你,你得先信任我”,点明了两人间难以沟通,真正的信任难以实现。加尔森“你抓住了我,我也抓住了你”十分形象地说明了一种人与人之间进退不得两难选择的困境。在作品的最后,加尔森领悟到的“用不着铁条,地狱,就是别人”,更是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命题的形象代言。
[1][2][3] 刘象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选[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7.
[4]《马克思主义与社会科学方法论》编写组.马克思主义与社会科学方法论[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8: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