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山
(龙岩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福建 龙岩 364000)
《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载:“前锋已平洛阳,而未谴九锡,弘衔使还京师,讽旨朝廷。时刘穆之掌留任,而旨反从北来,穆之愧惧,发病遂卒。”[1]刘穆之是刘裕开基创业建立刘宋皇权政治前期最重要的谋臣,史家对其“愧惧”的原因多所论述。①但对其为何“前锋已平洛阳,而未谴九锡”的原因则鲜有人论及。②事实上,对于“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擁滞”的刘穆之来说,犯这样低级的失误肯定事出有因。笔者为此找到两条求解途径,或许对于找到问题的答案有所裨益。
《南史》卷十六《王镇恶传》有“及武帝北伐,(王镇恶)为镇西谘议,行龙骧将军,领前锋。将发,前将军刘穆之谓曰:‘昔晋文王委蜀于邓艾,今亦委卿以关中,卿其勉之。’镇恶曰:‘吾等因讬风云,并蒙抽擢,今咸阳不克,誓不济江。三秦若定,而公九锡不至,亦卿之责矣。’”[2]《魏书》卷九十七《岛夷刘裕传》也有相似记载,“穆之谓龙骧将军王镇恶曰:‘公今委卿以关中,卿其勉之。’镇恶曰:‘吾今不克咸阳,誓不济江,而公九锡不至者,亦卿之责矣。’”[3]《魏书》有关南朝诸帝的言语多不敬且引用对话为数不多,而这段话却赫然在录,且与《南史》记载相略,我们或可推断这段话是有一定实际依据的。在肯定这段对话的真实性以后,我们就来对其分析一下,以窥见端倪。这段对话不过是义熙北伐前双方的互勉而已。问题是:刘穆之会不会按照他与王镇恶的“约定”行事。而依刘穆之“内端谋猷,外勤庶政,密勿军国,心力俱尽”[4]这种鞠躬尽瘁、兢兢业业、持重老成的性格是很有可能将王镇恶的话语当作全军的重托抑或说是刘裕的旨意的。如是,则不难理解为什么“前锋已平洛阳,而未谴九锡”了。北伐后秦之前锋甫才抵定洛阳,而按照这一“约定”,“三秦平定”甚或说是攻下后秦都城长安,九锡随至。故而刘穆之没能及时“领悟”刘裕的意图,再看到他的一大批有力竞争者,诸如与其不睦的谢晦,王弘、傅亮、徐羡之等咄咄逼人的气势,联想到由此失误可能导致的其在未来人事格局中的地位,遂郁结于心,卒至“愧惧”而死。
另外,刘穆之是否对晋室于心不忍,或者说自己并不想“造宋”呢?因为备九锡就是称帝的前奏了,而刘穆之由于总领朝政,刘裕北伐后秦时又担任留守重任,与晋室接触的机会也相对较多,这种可能是否存在呢?一则我们在史籍中找不到这种证据,哪怕是刘穆之与晋室交往的片言只语。正史的《列传》部分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日常言谈、行止都一一在录,可以肯定:刘穆之与晋宗室的交往是有的,毕竟总领朝政而与晋宗室、大臣们打交道是很平常的,我们还可以作进一步的推测:就是刘穆之与晋室的交往产生“恻隐”从而心有怜之是完全有可能的,以刘穆之的性格也绝不是一个无立场、原则的人物,这点在其本传中俯拾可见。但仔细推敲起来,以上心理虽不能排除,可在事关“九锡”的问题上刘穆之又不能“含糊”,毕竟刘裕禅代乃是大势所趋,“常日事无大小,必赐与谋之”[5]的刘穆之对于刘裕的“司马昭之心”是了解的,倘若在这个问题上“糊涂”以至想阻止或延缓“造宋”的进程,那么“代晋”的步伐仍是无法阻挡的,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毁前程”。明达干练的刘穆之在“保晋”的忠臣与“造宋”的功臣上是识时务的。更何况刘裕对其还是充分信任的,这从穆之病逝后刘裕对其的一再追封和缅怀就可管窥。③
综合分析,在不排除刘穆之“复杂”心理的情况下,还是上面论述的没有与刘裕配合好的“时间差”导致了“前锋已平洛阳,而未谴九锡”,从而导致刘穆之“愧惧”而死似乎可能性更大。胡三省在为《通鉴》作注时所说“刘穆之辅刘裕,岂惟才智不及荀彧,而识又不及焉”,认为这是刘穆之的智识不及,就经不起推敲了。
张邵在刘裕众信任的僚属中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张邵与其父张敞在讨桓玄时就向刘裕表忠心,且得刘裕的嘉猷。由于“刘毅为亚相,爱才好士,当世莫不辐辏,独邵不往。或问之,邵曰:‘主公(刘裕)命世人杰,何烦多问。’刘穆之闻以白,帝益亲之”,张邵处理政事相当果断迅速,每每于刘裕未吩咐之前将政事处理完毕。但其在行政格局中受重用程度却远不及徐羡之、傅亮、谢晦、王弘等,刘裕死后的顾命大臣为徐、傅、谢、檀道济。这与张邵表现出来的对刘裕的效忠程度和积极表现是不相符合的,而遗憾的是他始终处于刘裕核心决策层边缘,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原因。首先,刘裕对于献谄而又有政治欲望之人是怀有猜忌心理的,上文也提到,他所极力提倡的是忠孝为先亦即品行过关甚至大于才能之人,谢晦的例子就说明了这一点。张邵在这方面似有所类。试举数例,当讨刘毅时,“邵时在西州直庐,即夜戒众曹曰:‘大军当大讨,可各修舟船仓库,及晓取办。’旦日,帝求诸簿属,应时即至,怪问其速,诸曹答曰:‘昨夜受张主簿处分。’帝曰:‘张邵可谓同我忧虑矣。”[6]这种“智高盖主”的行为,刘裕不可能不有所顾忌。尤其是张邵急于出头,义熙十二年讨伐后秦时,当时其任世子征虏府参军,“邵请见(刘裕),曰:‘人生危脆,必当远虑。穆之若邂逅不幸,谁可代之?尊业如此,苟有不讳,事将如何?’帝曰:‘此自委穆之及卿耳。’”[6]刘裕的话语明显言不由衷,对于张邵的“过度焦虑”有应付与不耐烦的意味。当刘裕北伐未归,刘穆之病逝,朝廷欲徐羡之总领朝政,张邵所云“今诚急病,任终在徐,且世子无专命,宜须北咨”[6]的话语虽符合规章,毕竟有些“侥幸”在里面。可以说以张邵的能力进入中枢并非没有可能,而且其才能也非平实的徐、傅可比,但他的急于求成未免使刘裕反感。其次,与徐、傅、谢相比,徐羡之早在与刘裕共在桓修府任事时,“与高祖同府,深相亲结”,[7]而且很早就是刘穆之的副手。傅亮则在刘裕禅代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如《南史》卷六十八“论曰”,“赵知礼、蔡景历属陈武经纶之日,居文房书记之任,此乃宋、齐之初傅亮、王俭之职。”[8]谢晦因出自煊赫的谢氏高门,也为刘裕所需,这样在中央留给张邵的有力位置就不多了。刘裕后来可能也觉得没有将张邵纳入中枢而愧疚,特分荆州立湘州,以其为刺史。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刘裕对待南土士人的态度。不可否认南土高门在刘宋还不很活跃,毕竟孔氏(如季恭、琳之)、张氏(如邵、茂度)已开始在政治上崭露头角,南土沈氏(如庆之、攸之)家族在南朝的兴盛似也说明了这一点。但刘裕所依赖的主体力量还是侨姓士族,这也就注定了张邵在刘宋的命运,翻检史书南朝吴姓士族的仕途稍稍好点的也就算是张邵一门了,可几十年以后的南齐王俭针对朝廷欲用张邵的侄孙张绪为右仆射,“俭曰:‘南士由来少居此职。’褚渊在座,启上曰:‘俭年少,或不尽忆。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氏衰政,不可以为准则。’上乃止。”[9]南人在南朝仕途之艰难可见一斑,而南人表达对侨姓的不满要算丘灵鞠最激烈,其曾谓人曰:“我应还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士子风流皆出此中。顾荣忽引伧辈度,妨我辈涂辙,死有余罪。”[10]我们或可通过丘氏的埋怨来更深入地理解张邵在刘宋初政权格局中微妙的处境。④
注释
①其荦荦大端者如清刘体仁的《通鉴札记》卷七“武帝猜忌功臣至身没国削”条云:“穆之之死由于惭惧,又審知裕平日猜忌之心而然也。”(北京图书馆2004年出版第357页)祝总兵先生的《晋恭帝之死和刘裕的顾命大臣》(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1986年第2期第55-70页)用了大量篇幅来说明刘裕与刘穆之无间的关系。陈群女士的《刘宋的建立与士族文人的分化》(载《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23-33页)一文认为:刘穆之之愧惧,绝不会来自于恐怕刘裕怀疑自己的不忠,而是因他已看到了人事变动中后来者之咄咄逼人,自己大权独掌的地位正面临被取而代之的危险。
②如《资治通鉴》卷一一七安帝义熙十二年引胡三省注曰:“刘穆之辅刘裕,岂惟才智不及荀彧,而识又不及焉”,单纯地认为这是刘穆之的才智造成的。而如出一辙,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十四《安帝》也说,“刘穆之岁狡,且不测其(刘裕)机,而欲待之凯还之日,其愧惧而死者,智不逮也。”
③如《宋书·刘穆之传》中刘裕对刘穆之一再追封,“追赠穆之散骑常侍、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祖又表天子曰:‘臣闻崇贤旌善,王教所先;念功简劳,义深追远。故司勳秉策,在勤必书;德之休明。没而弥著。故尚书左仆射、前将军臣穆之,爰自布衣,协佐义始,内端谋猷,外勤庶政,密勿军国,心力俱尽……履谦居寡,守之弥固,每议及封赏,辄深自抑绝。所以勳高当年,而未沾茅社,抚事永伤,胡宁可昧。谓宜加赠正司,追甄土宇,俾大赍所及,永秩于善人,忠正之烈,不泯于身后。臣契阔屯泰,旋观始终,金兰之分,义深情密。是以献其乃怀,布之朝听。’于是重赠侍中、司徒,封南昌县侯,食邑千五百户。”“高祖受禅,思佐命元勋,诏曰:‘故侍中、司徒南昌侯刘穆之,深谋远猷,肇基王迹,勋造大业,诚实匪躬。今理运惟新,蕃屏并肇,感事怀人,实深悽悼。可进南康郡公,邑三千户。”
④可参见孙中旺《吴姓士族与刘宋建国》载于《苏州大学学报:哲社科版》2000年第3期。
[1]沈约.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M].中华书局,1974:1312.
[2]李延寿.南史.卷十六.王镇恶传[M].中华书局,1975:454-455.
[3]魏收.魏书.卷九十七.岛夷刘裕传[M].中华书局,1974:3879.
[4]沈约.宋书.卷四十二.刘穆之传[M].中华书局,1974:1307.
[5]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上[M].中华书局,1974:17.
[6]沈约.宋书.四十六.张邵传[M].中华书局,1974:1594,1594,1594.
[7]沈约.宋书.四十三.徐羡之传[M].中华书局,1974:1529.
[8]李延寿.南史.卷六十八“论曰”[M]. 中华书局,1975:1673.
[9]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三.张绪传[M]. 中华书局,1972:601.
[10]李延寿.南史.丘灵鞠传[M].中华书局,1975:1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