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哲贵 方向明 邹汉明
秋到上林湖
付秀莹
去慈溪之前,便听说要去上林湖看看。当时心里一动。
上林湖的名字,是早有耳闻的。然而,总觉得,远在浙东的上林湖,之于我这个京华倦客,更仿佛一个渺远的传说,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心里念里都有,却终究是一种审美的遥望,或者机缘的等候。
在慈溪,我们喝酒,闲谈。酒是黄酒——到了浙江,黄酒是必然的选择吧。大约只有黄酒,在这晚秋时节,才让我们内心炽热,让我们在暗夜中有勇气去捕捉生活的微光。旧雨新知,我们推杯换盏。私语,大笑,忘情,忘形,即便沉默,都是好的。岁月飘忽,一生中,我们能够有几次这样的欢聚?而上林湖的波光,在黄酒的迷人的呼吸间隙,在隐约的不安的期待中,明明灭灭。
终于抵达上林湖的时候,是近午。
一段极平凡的小路,连接着两个迥然各异的世界。一端是熙攘的俗世,一端是静谧的内心。从下车到上林湖,这一段路途,竟然如此的切近,而又如此的遥远。
当一片湖水在我们面前慢慢敞开的时候,喧闹的人群忽然间便沉静下来。一种巨大的温柔气息扑面而来,顷刻间把我们湮没。十月的金丝银线从远天倾泻,宛若金色的细雨,密密交织着银色的水滴,在水面上溅起斑斓的光。而郁郁苍苍的绿意,从四周的山上,直跌入水中,那倒影经了湖水的浸润,更有了一种不可测的神秘,幽深的,丰富的,驳杂的,一言难以道尽的,仿佛一篇小说,拥有了宽阔的纵深的幽微的向度。
这便是深秋的上林湖了。
湖水饱满,明净,丰沛,有水鸟从湖面上掠过,倏忽便不见了。天空是那种澄澈的蓝,映衬着湖水的光影,以及四周的山色,仿佛墨色未干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直叫人疑心,这究竟是天上抑或人间。远远地,有一只木船,暗沉的色调,有些破旧,在岸边孤独地横着。似有所待,又仿佛无所用心。浩大的湖面,唯独这一条小舟。这一条早已弃之不用的小舟,在水边依傍着,同岸边的芦苇,以及芦苇的飞白,水鸟滑翔的姿势,执拗地同这泓湖水一起,构成某种诗性的复调。
乘坐的却是机械船。总觉得,这样的机械船,它的马达声,它冰冷的质感,于这上林湖是过于唐突了。然而,世间的事,缺憾是难免的。泛舟湖上的时候,风带着凉意,迎面而来,便也渐渐释怀了。船头仿佛一把硕大的剪刀,把丝绸般的水面豁然剪开,试图识破隐匿千年的心事。阳光照下来,淡淡的透明的烟霭,在湖面上浮动,且聚且散。周围是黛色的山峦,大多深秀的苍莽的调子,秋天的林木,绿得更见深沉了。新鲜的湿润的水汽氤氲上来,淘洗着肺腑,也淘洗着我们斑驳的铅华与风尘。风是微凉的,而阳光温热。这样的水上光阴,心无挂碍,渣滓全无,是上林湖的馈赠吧。
湖边的坡地上,便是越窑遗址了。
草丛中,落叶间,浅水里,随处可见青瓷的碎片。朋友递给我一块,笑说让我带回北京,或可换一栋房子。我看着掌心里的瓷片,边缘清晰,质地光滑,梅子青色,有着若有若无的纹理。这样一枚瓷片,它碎了,它不完整,然而,它却经历了千年前烈火的淬炼和美的碾磨,在时间的飞尘中,把一个时代的风华悄悄留念。有谁能够猜出,这小小的瓷片,是出自李白饮酒赋诗的杯盏,还是苏轼雪夜晴窗的笔架,是出自宋词中蛾眉婉转的素手,抑或是大江东去气吞山河的金樽?这遍地的瓷片,是文化的碎片,审美的碎片,是时间飞刀之下遗落的美的痕迹,是破碎,也是完整。
说来真是神奇。今年,从初夏到晚秋,我的生活,竟莫名地与青瓷生发出密切的关联。先是到丽水,见识了龙泉青瓷的清雅风致。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手边正是一只青瓷杯,大朵的牡丹,凹凸出恰到好处的手感。从丽水到北京,这杯子倒完好无损,而回家的第二天,杯口的边缘,却被杯盖碰了一个小的豁口。是不是,太美好的东西,总是易折易碎?我遗憾着,但执意不换。觉得,这有着缺口的青瓷,仿佛更接近生活本身。
从慈溪回京不久,又到宁波。离别时,老友竟然送了我一套越窑青瓷。倏忽间,仿佛又回到那一个晴好的近午,深秋的上林湖,千年的越窑,遍地的青瓷碎片,在秋风中诉说着千年沧桑。我抱着那一套越窑青瓷,从宁波到京城,一路辗转,小心翼翼,仿佛怀抱着一个稀世的宝贝。总以为,那一次上林湖之行,我无意间错过了青瓷的碎片,错过了千年文化的片言只语。谁能够料到,时隔半月,我竟然又重新捡拾起那个失落的传说。破碎的完整,完整的破碎。新的青瓷,旧的历史。旧的碎片,新的灵魂。这是青瓷的语言吗?
丢失什么,我们便捡到什么。获得什么,我们便失去什么。青瓷,以近乎文学的方式,浸润了我的日常生活,修补了我关于历史、文化以及美的思维逻辑。
上林湖,四周的山上,是繁茂的林木。这林木,曾经在千年前的越窑里燃烧。而这上林湖的水,以及湖畔的泥土,都曾经亲历和见证过,那一个时代的美的蜕变,以及诞生,当然,还有灰飞烟灭。
我们来了,又走了。我们匆忙的脚步,会不会惊扰了这片山水的千年旧梦?
我们来了,又走了。而上林湖,依然在那里。
对慈溪两次恍惚的疑问
哲贵
最早知道慈溪大名是因为杨梅。我们温州也盛产杨梅,但慈溪杨梅却要早半个多月上市,其中最著名的黑炭梅,个头大,肉厚,酸甜适度,是杨梅中的上品。说来机缘巧合,我后来学了园艺专业,其中一门课程便是果树栽培,有一年我在一个农场实习,专门做了慈溪黑炭梅和温州丁岙梅的嫁接试验,居然成活了。毕业后,我彻底离开了所学的专业,也没再去过当年实习的农场,当然没尝过那棵杂交杨梅的味道。
我到慈溪时,已过了杨梅采摘季节。到后才知道,慈溪最著名的不是杨梅,而是青瓷。当地朋友介绍说慈溪的上林湖是中国瓷器的发源地。言下之意,不到上林湖朝拜一下,等于白来了。另一层意思则说,瓷器是中国的一个符号,更是一种文化,没有到过上林湖,就是没有文化的人。老实说,我很是感慨了一下,这些年我散漫地走了一些地方,特别江浙一带,往往站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便是某某的“发源地”之类。慈溪紧靠东海,两千年之前,大部分疆土都淹没在浩浩淼淼的海水里,这里怎么会是青瓷的发源地呢?
到了上林湖,这个疑问消解了。站在湖边,看到湖底下层层叠叠的青瓷碎片,山坡的草丛中也是随处可见各种形状和各个年代的青瓷碎片。这是铁证。谁也不会想到,正是它们,在千年以后,用另一种形式诉说当年的繁盛。如果没有它们,大概只能在文字或传说里想象当年的瓷都,更大的可能是,两千年前的文明就此淹没在荒草和黄土深处。
我们上了机动船,缓慢地在湖上游走。举目远望,四周山势平缓,把一塘湖水揽在怀中。船在湖中往左一拐,随随便便靠在一个码头上,有人说了一句“越窑青瓷遗址到了”,抬头一看,近水的山坡上,卧着一个仿古的窑。
这几乎是个一无所有的窑。但又有什么要紧呢?站在山坡上,我再一次举目环视,似乎就在一刹那,我眼前的山水模糊了,继而又清晰了,我看见,围绕着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涌现出密密麻麻的窑,每座窑都在冒着烟火,人影闪动,人声沸腾。而湖面上,船只来往穿梭,船上装满一捆捆的成品青瓷,顺流而下,消失在茫茫天际。当我再次定睛,眼前又恢复了平静,山清水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知道刚才恍惚了。但这次恍惚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遥想当年的鼎盛,为什么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青瓷在这里衰败呢?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这之前和之后,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文明衰落,我同样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次恍惚是在金仙寺。离开上林湖后,我们驱车来到鸣鹤古镇。这里据说是唐宋时浙东主要盐场,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留下的很多旧建筑就是一个当年繁荣的证明。金仙寺就在古镇入口不远处,我经过时,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进去的念头。这种情况于我来说很少见,这些年来,每到一处,只要见到寺院,我都要进去看看,有的寺院进去后,马上能感觉到气息不对,看几眼,便赶紧出来。更多时候,我会在寺院里拜一圈儿,布施一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鸣鹤古镇的安静。这些年来见过太多古镇的喧嚣,到处都是商铺,人走在街上,淹没在各种声音里。鸣鹤古镇里很少看到商铺,即使有,也是默默地藏在一边,要等着你去发现,如果你见到,并走了进去,就会发现里面远比门面开阔,不由得就会发一声感慨:哦,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可是,即使这样安静的环境,也没能使我的内心安定下来,我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就如遗失了某种心爱的东西一样心神不宁,
从鸣鹤古镇出来后,又经过金仙寺门口,我突然想起弘一法师传记里提过,他曾在这里住锡。这么一想,身体一转,举步跨了进去。来到大雄宝殿,我先行了跪拜礼,布施之后,出来坐在天井的石阶上。身体立即被一股熟悉的香味包围着,我知道来对地方了,气息对上了——每次闻到这个香味,我总像沉睡中被惊醒,追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追求的人生是什么?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追问的声音由轻变重,最后如巨大的钟声在耳边回响。开始我还能听见游客的说话声,慢慢地,他们的声音沉寂下去了,整个世界也沉寂下去了。我在“钟声”中变成了一颗漂浮的尘埃,内心充满欢喜和平静,被带着香气的温暖拥抱着,飘往一个虚无的方向。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清澈而混沌的世界,是一个无所来也无所去的世界,更是一个有我而又无我的世界。
一惊叫唤把我惊醒,是一个游客叫我替她拍照。虚无的世界消失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真实而喧嚣的世界,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每个人的姿态不同,说话的声调不同,传达出的信息也不同,从他们不断变幻的神态里,我能部分地猜测出他们内心交杂着各种无尽的欲望。
老实说,我有点怅然若失。我舍不得离开刚才那个宁静而温暖的世界,那几乎就是我梦想中的去处。可是,我接着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舍得下这个真实而喧嚣的世界吗?
我犹豫了,我想起在上林湖畔的那一次恍惚了,恰恰相反的是,那次的喧嚣是不真实的,而这次的宁静却如此遥远。这就不仅仅是犹豫,而且几乎是绝望了。我怀疑我的此生将在这恍惚和犹豫中绝望地度过,以致一事无成。
请取下这部诗,慢慢读
方向明
我是一步步地逼近先生的故乡了。
先生的故乡在海边。但是,先生出发的地方却是一个内河的小河港,因为故乡虽然靠海,却没有海港,濒海全是浅滩。大片的浅滩向海鼓着,从地图上看,如一枚扇贝。我的老屋在扇贝的底部,先生的老屋靠海更近,在六塘旁的“海地袁家”。当时的袁家是大户,从曾祖父迁到这里,靠着勤劳和比别人多一点的精明,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户。先生的父辈一手开辟的相公殿河港,离袁家不过三里,在那时是相当繁忙的。而今,相公殿只是一块站牌。没有了河,没有了埠头,快船(航船)只是一个传说了。然而,这小小的河港,却是先生的起点。他常去河港看来往的船只,寄托云游四海的希望。去三十里外的二塘头看望慈祥的外婆,吃上外婆珍藏的又甜又脆的香饼。十一岁以后离家去余姚高小上学,十三岁去宁波中学读书,十七岁后经江西、湖南、四川到西南联大,然后经云贵高原到北京工作,及至晚年,去大洋彼岸访学,从根本上说就是从这个小河港出发的。如今,河港不再,河也被道路和房屋所占,但先生文字里的布店、面店、糕饼店、杂货店还有些,还有难得一见的铁匠铺,摆着铁耙、刮子等小农具,多了的几家美容店,响着美国黑人摇滚风的音乐。
先生的老屋在靠海更近的地方。先前人们并不知道先生出生在这里。也是,与金钱、权力、房子、汽车比起来,诗算不得什么呢?它唯一的生命力就在于它有一颗真正自由驰骋的心灵。这次把先生父辈建造的被当地人称作“洋房”的小楼作为文物保护起来,也是因为这儿的一位先生的提议,引起了政府的重视,否则,它可能也逃不了被高楼或厂房替代的命运,到过现场的人知道,洋房后面不过百米就是高速公路,这曾经的海地已是一片热土。洋房建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两层五开间,稳重内敛,又糅合了西洋工艺,虽历经风雨,仍可见当年风度。中堂磨石子地面仍光可鉴人,木制楼梯依旧坚实。墙壁斑驳,各个时代的标语依稀可辨。洋楼的年龄可能和先生差不多。先生在外漂泊,小楼始终立在这里,见证着沧海桑田。这里做过各种机构的办公用房,棉花收购站等,至今还有供销社的职工在此上班。一九五八年十月,先生和一部分同事被派往河北建屏小米峪村劳动锻炼。劳动强度大,生活又苦。见过他的人都说,先生温和慈祥,脸上总带着微笑。漫漫冬夜,先生就在农家炕上,借着一线昏暗的豆油灯光,捡起牛津版《彭斯诗选》来,一句句,一首首,朗读,翻译。蓝棣之先生说,先生实在谦和得令人失望,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从未见他发过火,发过牢骚,有时候会觉得他真是“修养”到家了。先生那一代人,真是宽容的一代,忍耐的一代,被教育好的一代。那一代人,比先生小一岁的屠岸说“生正逢时”,遇上了抗日、内战、新中国成立、“反右派”、“大跃进”、“文革”,一生能遭逢跌宕起伏、艰难困苦,又不可思议地挨到改革开放,柳暗花明,能出书,出国访学、讲学,确实是赶上了时候。
先生故居前面有一些空地,胡乱长着的一些芦苇在风中摇曳。芦苇和“五塘”“六塘”这些地名一起,是这个曾经的海滩留下的最后痕迹。金秋十月,在以先生名字命名的诗歌奖颁奖现场却出现了一个奇迹。这奇迹是美院女生的一双纤手和一堆沙子创造的。说她以沙作画是不确切的,她是在写诗。滩涂。海塘。风。背影。长发。寂寥。顽童。欢愉。一线风筝,牵出无尽思念和惆怅……沙画里有一个母亲的背影。先生写过一首题为《母亲》的诗——“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诗就是这样,一方面忍受着现实无情的嘲弄、践踏,另一方面又在倏忽之间贴着世界的灵魂。沙画里还有长兄的背影。先生是把长兄当父亲待的。长兄大他九岁,当年在上海读大学,放暑假了,长兄沿着沪杭甬道,先接上在杭州读初中的妹妹,再接上在余姚读高小的他,相携着回家。长兄还是启蒙老师,最初是长兄把他领入英语的大门。长兄去世,先生为长兄立的墓碑上刻着:“恩比父母,情同良师”。有这样的母亲,有这样的兄长,才会有先生。所以我想,是仁厚的故土给了先生一颗仁厚的心,所以他通达,乐观。一九七八年,他还没有“翻身”,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是哭着来的,/我将笑着归去。//我是糊里糊涂地来的,/我将明明白白地归去。”他的诗太少了,但谁能忘记写下这样诗句的先生?谁能忘记译出“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这样诗句的先生?他是一部诗,唯有慢慢读,才会读懂——读懂他的仁心,还有他罕见的勇气和锋芒。
先生故乡将在先生故居建一座文学馆,此前先成立一家“中国当代诗歌图书馆”。中国当代诗歌学会会长韩作荣先生亲为授匾。可是,万没有想到的是,年仅六十六岁的韩先生在授匾仪式之后不过十五天,竟遽然辞世!捧出韩先生签赠的厚厚的《韩作荣自选集》,唯有海一样的沉痛漫过头顶。幸而诗人有诗。诗便是诗人的墓碑。想起先生的《沉钟》,还有写于一九四六年的《墓碑》(那一年先生二十六岁):
愿这诗是我的墓碑,/当生命熟透为尘埃;/当名字收拾起全存在,/独自看墓上花落花开。//说这人自远处走来,/这儿他只来过一回;/刚才卷一包山水,/去死的窗口望海。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邹汉明
圆乎乎的脑袋,架着一副椭圆框的眼镜,镜片后,是两只眯眯笑的眼睛,往上耸成了两道左右对称的弧形眼缝——这是两道打量英语世界的眼缝。我知道,打量诗歌,不宜双目圆睁,笑眯眯的态度,永远是对头的。
先生额头很高,无奈早早就谢了顶。几绺稀疏的头发,先前还是灰黑,忽而是完全的雪白了。先生姓袁,名可嘉,行五。浙江慈溪人氏。一九二一年出生于钱塘江南岸姚北六塘头袁家村,即现在的崇寿镇大袁家村。在中国,姓是一种很可以往古里去寻根的基因,脸型当然也是。脸圆是先生的一个体征。巧得很,袁圆同音。先生的微笑似乎也是圆的呢,——圆形的微笑,显现着一股中国式的福气。这种脸型的老头儿大多脾气好,像一个地球仪,中西方统一,有容乃大。
我没亲见袁可嘉先生本人。我看到的只是他的相片——我的描述的依据是《中国翻译家自选集·袁可嘉卷》扉页上的那张。没错,袁先生以翻译英美诗歌名世,同时,他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著名诗歌流派“九叶派”的一员。
九叶诗人中我与郑敏、唐浞两位先生有过直接的交流。那是十年前,我忽发奇想,要写穆旦传。穆旦是“九叶派”诗人,写他的传记,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九叶中的另两叶——不,应该是三叶或四叶,只是在郑敏先生家,与诗人接上话题后才知道诗人辛笛刚刚去世。九叶当时只剩下三叶(郑敏、唐浞和袁可嘉)了。和郑敏一样,袁可嘉与穆旦都是西南联大毕业的。袁先生在西南联大学习五年,应该知悉穆旦的往事。我想,即使袁先生回忆不起穆旦来了,他本人在西南联大的回忆同样弥足珍贵。但袁先生人在美国,我无缘采访,到后来,更没了机会。
缘悭一面,但我对袁先生可以说还是相当熟悉的。不过,话说回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每一位中国诗人对袁可嘉先生都不陌生——因为袁先生那些高质量的诗歌翻译。中国诗人中,凡对当代诗心存创作野心的,没有不仔细研读袁译叶芝、威·威廉斯、塔特·休斯以及后来获得诺奖的西默斯·希内的。
袁先生主编的书,大多在我的书架上,尤其是一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四辑,八大册,一九八0年出版第一辑,历时五年,四辑方才出齐。这一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普及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之巨,怎么说都不过分。而袁先生正是此套书的主编,书中传诵一时的名诗多为袁先生亲译。还有一部近九百页的《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也是由袁先生主编。放在我的书架醒目位置上的这部书,当年让我对西方现代派文学有了一些了解。
汉译西诗,很少能够背诵,但我能够完整背诵袁先生翻译的叶芝诗《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和《当你老了》,这当然源于先生精准的汉译。正如袁先生前一首诗中的句子:五十九只野天鹅“取悦于人们的眼睛”,同样,袁先生的译诗,取悦于少数而无限的中文读者。
袁先生是慈溪人,与我仅一江之隔。袁先生故居的北面就是著名的杭州湾,举世闻名的钱江潮由此滚滚向西。杭州湾喇叭口,笔直出去,就是太平洋了。如果读者的想象力提升到一万米的高空,再俯瞰尘世,这喇叭口,其实就是中国漫长东海岸的一只精巧耳朵。而一只装满了宏阔太平洋声响的耳朵,天然地需要接听来自大洋彼岸的气息。这样的地气,所诞生的智者,其开阔的胸襟,从来都不封闭。
慈溪人终究是记得袁先生的。二0一三年十月,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袁可嘉诗歌奖在袁先生的老家慈溪颁奖了。或许与袁先生的因缘未了,作为资深读者,阅读袁先生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和数位诗人、翻译家,终于来到了袁先生魂牵梦萦的地方——袁家旧居。五开间的两层老宅,灰瓦白墙,中式而洋气,典型的民国范儿,显然是西风东渐后建筑上的浙派体现。此屋,是袁先生的父亲袁功勋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所建。一九四九年后,曾被征用作棉花收购站,当地人顺口叫它“袁家收花站”。收棉花和卖棉花的人不会知道,这老屋与当代中国诗歌的渊源——袁先生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
依着故居一块新立的“袁家大院遗址”碑,我和朋友们拍照合影,存想。或许是接上地气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句子从我的记忆里涌出,并且伴随着巨大的轰响——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威廉·巴特勒·叶芝诗句,袁先生的妙译。这个拥有朝圣般灵魂的人是袁可嘉先生,也一定是每一个在场的诗人。
责任编辑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