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群鸟锐声逃过黑色的天空
人们沉默着,我等得血都疼了
——米尔科·曼彻夫斯基《暴雨将至》
1
这样有很久了。我沉迷于这副黑色铁甲中暂得禁闭。
它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它的名字,在德语中意为“信风”——那是一种由副热带高压与赤道低压之间的大气压差推动的气流转移。每年三月到九月,这股大气流便由南北两半球的30°纬线出发,阵势庞大地杀向赤道,年复一年,恒久不变。在这个大风团绕的星球上,只有信风总沿着一个方向吹,年复一年,恒久不变。
当然,我称它为“信风”。每到下午四点半,我们便从伊城人声鼎沸的大街出发,越过七个路口,一座高架桥,一道高架水渠,奔赴郊外,在荒路上闲逛,享受长风吹拂,看天色渐暝,直到夜的黑弥漫四野。
2
我带着它经过每天必须经过的道路。
这样有很久了,信风已经旧了。它仿佛隐去了固有的形式,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外衣或手指;我的意念会在它的齿轮转动之间毫厘不爽地实现,似乎不再需要经过指令转换的过程。
它已经旧了。它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就像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的一切——清晨必然要喝掉的凉白开,上午必然要敲下的字句,必然要抽的烟,或下午四点以后必然要奔赴的郊外——这些也正在化为身体的构件,与我的隔阂正在泯灭;因隔阂而生发的疑惑与意义也渐次退隐。这些事,这些人,每天必会遇见;这些话,也几乎每天必会重复。由于过度的伴随,由于一成不变,它们不再是对象或对方,而化为需要与习惯,化为我本身。
就这样,信风也成为另一重自我,从我的悬念里销声匿迹。
直到有一天,我从洗车行的服务生手里接过钥匙,上车,打火,在温车的间隙,用纸巾擦拭掉留在仪表台上的一粒水珠。我不知道那一次擦拭为什么会有不同。我的手指在仪表罩屏上停下,又从仪表台抚触过来,沿着方向盘顺时针绕行,一圈儿,又一圈儿。曾经消弭的距离蓦然呈现。那些触感微涩的黑色或透明部件,成为我手指抚触的爱物,成为令人羞怯、惶惑的对方——我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陡然滋生的爱惜,通常需要以陌生为前提。
那一瞬间,信风返回原形,再度成为与我相对的他者。它面目清晰,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有令人心动的动力系统和优雅的小部件。它已经旧了,却依然令人浮想联翩,记起那种从南北30°纬线指向赤道的阵势庞大的气流移转。
从开始的那天起信风就是温吞的。我急躁,而它反应从容。从不指望它在起步百米内给我凌厉的速度。它由静而动,有个踏实到几近沉闷的渐进过程。我习惯了一次暂停之后,由一挡到二挡,由二挡到三挡,再到四挡,五挡,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提速,与它的温吞尽量完美地契合。充分提速以后,它的方向会变得比较坚持,不会给我大幅度偏打的机会。走在雪地上,只要放在起步挡缓行,它的重心似乎会恰当地下沉,轮胎匝地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向下的吸力;刹车的涩度也变得中庸,不含糊,更不陡峭。这含蓄恰当的防滑系统,使我在冰冻三尺的季节,依然可以安稳地开到郊外去。
因为信风,我爱上了独自远行。
3
每当我们沿着一条荒僻的长路漫无目的地奔驰,车载CD中便会传出音色滞重的念白:如果弗雷德·哈克曼和圣诞节能相互回避,他们肯定要相互回避。
这声音边缘齐整,重心下坠,和我平时听见的自己大不一样。因而,那个人看着CD封套说,是旧的,对,很旧。CD封套上是我的相片,摄于一年前,并不很旧,看上去满面仓皇。因而我说,是心情很旧。
由过往因袭过来的心情,虽然悲欣交集,五味杂陈,却已经失去了鲜血淋漓的浓烈,变得寡淡如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那时我看着面前的虚空走神,并不曾预料,还有一段昙花般的遇合等在时光之后。
我们喜欢旧,是由于“旧”里蕴含的确定吧——某些故事发生过了,已有了结局,不会再有难以预测的枝节,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沦陷,这才成为“旧”。印花棉布褪色了,暗淡了,颜色不再那么嚣张,这才成为“旧”。蝴蝶被粘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穿在针尖上,保持了恋花的姿态,却不会再有痛痒,也不会再飞走,这才成为“旧”。
唯有旧,才会永远等在原地。旧是安全的,它意味着事物失去了突变的可能,不会游离在理解力之外,不会再有犹疑,不会再有变节。因而,潇湘妃子的题诗不会写在新手帕上。她用来题写信赖的帕子,“就是家常旧的”。看桃花的人不会注意眼前的风景。他眷恋的是“去年今日此门中”曾一闪而过的那张面孔。去年今日以后,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于是那场昙花般的邂逅,就成了诗句里难以了结的怀念。
沉默的信风是旧的。它见证这样的迷狂与珍爱,疑惑与对质,见证这些歌声从缠绵到崩解,它依然沉着,和顺,仿佛时光早已在内部刻下了彼此温暖、永不相弃的誓约。这样的低音和微震,亦令时光里的浮情分解为沉渣,令此刻不断退后成为“过往”,令沸腾的心情一寸寸凝固,成为“旧”。
这金属的持守所呈示的坚贞,我们有吗?在红尘滚滚的俗世之中,我们似乎更容易投降。
所有的此刻都有来历。在言语无法穿越的谷底,我们的痛与执迷,皆在原地。日渐陈旧的过往打垮过我。过往也总是着意搀扶,把我骨肉齐全地护送到此刻。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愿交出过往,一定是由于那些曾被珍惜或辜负的过往已经化为骨质与血,打开就意味着击碎与流失,打开,就意味着我同意抹去旧的我。
到了后来,我们藉以相遇的那种“旧”,那种确凿无疑,被言语不断刷新,也被言语彻底蚀毁。即使无声的书写,也是对旧现场的背叛。“旧”一旦被陈述,就无可避免地被矫饰,被篡改,被臆造。旧现场在书写里发生变异,成为与我有关,却迥然不同的另一重过往。
有一天,若我们相遇,不要告白。要是你还没有确知时间会衍生怎样的变节,不要告白。当野兽都懂得骨肉相亲的真意,当草木都能够呼应彼此的交付,当金属的咬合与分离都可以心照不宣,而不停地说话的我们只能在微距中失焦,那么,还需要告白吗?
藉以相遇的“旧”已经不在。告白,只是对于未来的虚拟。
我的沉默,仅仅是对陈述的绝望。在信风之中我看着CD封套,把它看到破碎。在另一重自我面前,我依然难以确凿地澄清自己。它很旧,一碰就会消失。很旧的它在CD封套上,我在红尘滚滚的当下。我不能成为被CD封套陈列的清晰景象,而是不断被细胞的分裂与死亡刷新的活体,我变化无穷,面目含混,经不起无间距的相看。
你来说说哪个才是我的真相,那帧确凿无疑的旧照,还是布满悬疑的此在?我与那个很旧的人各自处在自己的域界之内,这两个域界不是同心圆,甚至也没有交合,仅仅是两个切边的圆。那个可无限放大也可无限缩小的切点就是我与它的全部关系。
你若好奇,我便虚构。
4
那一刻命运弯转,但我出发的时候,还没有看见。
那个午后暴雨突至。我一定是疯了,才敢于冒着那样凶猛的暴雨外出。
道路逐渐堵塞到凝滞。连续三个直行信号都被拦截。只好右转南行。路上积水很深,行人大多挤到机动车道上来了。怕熄火,也怕溅水太凶欺负了骑车的人,只好挂一挡,乌龟一样爬行。雨刷已经开到最快,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依然稠密得令视线模糊。可以绕道过去的路全都汪洋一片。密集的雨线有如在两侧挂上了帘子,我完全看不清外面还有什么。
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我渐渐对自己充满怀疑。
我内心究竟藏匿了什么?在某些时刻,那种暴力突然就炸开了,我被发射出去,一瞬间就远离了理智的樊笼。我沿着风暴吹拂的方向飞奔,怀揣某种含混的心愿,为了获得或者讨回——这挺滑稽的,无论怎样,需要这么用力吗?我怀揣疑问,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独自游弋。我被一种低至极限的匀速行驶艰难地带向前方。那并不是我要的前方,我还是投奔而去。
这风暴般的执着难道不也是囚笼?在那样的暴雨中,躲在信风中的人有如凭藉一枚枯叶渡过洪水的蚂蚁。但她正怀着某种执意,她要在细节含混的过往中分拣出别人期待的自己。她执意要去敷衍那个深爱至疑的假设,要奔赴病人的讯问室,去申明自己的清白。
这景象滑稽而寥落,令人悲伤。
那个午后,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我恍若听见了命运的昭告。命运潜入每一寸行程,散发着辛辣的不安。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命运携带着关于未来的密语,在我经过的每个路口,竖起了无形的标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午后,在那个决意妥协的时刻,它偏要创造一场让我无计可施的暴雨,阻挠我的投降。
过不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低沉,若在悲鸣:从此算了吧。
5
我开始迷恋绝对的孤独。
每天一大早起床,在人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下楼,上车,闯过几个路口——这点路实在是不需要开车,沿河走走就过来了,我曾经每天沿着金水河走两个来回,一路上惦记着自己的身材,开肩,挺胸,收腹,双脚沿着一条直线……而现在,我就想把自己装在铁甲里运过来运过去——把信风泊到后院,上楼,开门关门,泡一壶普洱,一整天在电脑前猫着,敲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字,逛微博,看电影,直到人去楼空,才出门下楼,再把自己投入铁甲。
我知道我也要处身人群,这不可避免。我也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却难以克制地厌恶这个叼着烟卷废话联翩的女人,这厌恶常常扩散,株连到那些针对我的热情——对我来说,那些热情显得突兀,不着调,滑稽,纯属打扰。我会看着一个正在说话的人,把他看得迅速住口。我会在听完一段话之后立刻反问,把人噎得张口结舌。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心情,饱含了抵触与嘲讽。
时光迅如逝川,台历撕掉一页又一页,而事情迁延堆积,总是到了时限还没有动手,只得违约推掉。我漫无定向地在日子里游弋,像一条仅靠本能爬行的蚯蚓,似乎需要被电击七百次才能攒够扭转惯性的动力。连吸入的空气仿佛也只是变成了负担,而没有提供任何能量。
从来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完全失控了。
这个充满惰性并且拒绝调遣的我格外顽固。似乎另有一个成心要灭了我的家伙住进了我的身体,每天指挥着我,暴饮暴食,晨昏颠倒,酗酒,发呆,睡不醒,疯狂购物,毫无理由地外出,在去向不明的道路上驱车奔驰。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挟持的我萎靡下坠,堕入灰尘噗噗的状态。
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栓塞,在我的时间之内形成了梗阻。我被拦截在某个节点上,向哪里挪移都是墙壁。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一个节点上,清澈的溪流开始变得浑浊。我看不见源头,也看不见入海口。我的视野天生就有一个边界,这是无可克服的局限;我可能遇到的一切,也必然是局促的景象。但我还是会试着接受,就像面对一把没成熟就已经霉变的谷子,由于性命攸关,我会把内心的抵触强行按捺,来不及淘洗和加热,就把它生生吞下。
我带着我的甲壳走在路上,脏腑之内充满了痛苦。
6
偶尔,CD匣子里会跳出莫名其妙的录音:一段花儿。又一段花儿。一个人在说话。两个人在说话。风声。窸窸窣窣的摩擦。
不知道什么时候错按了一个什么键,我的彼时便被语焉不详地留下。
说话声含混,断续,不时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在说水泥,水泥,水泥……意义已经在风中漏尽,他还在说水泥。现场过去得还不是太久,“水泥”唤起的情景历历在目。内容已被符号的蛮力解除,符号本身却穿过累累的误解,在信风里复活。
在看见你之前我赤足驾驶。右脚被蜂蜇以后,毒液渗透到整个脚面,我穿不上鞋子,也不能正常走路。我涂药,打针,赤足开车。赤足下的刹车与离合凭空多出一些分量,与隔着厚厚的鞋底大不一样。这一次奔赴的目的一如既往,还是那一场郊外。右脚用力时隐隐作痛。油门和刹车的纹理竟然不一样,我的右脚感觉到了。这陌生的感觉让我与信风恍若初见。
信风以它的速度前行,一切应该没有变。仅仅是我的感觉变了。
没错,我也听到了CD匣子里传出那个若有若无的音节。那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那个声音喑哑,痴傻,令人心生恸怜,忍不住要去抚慰。
那溪水般的澄澈,只是巫师的魔法。谁把手伸过去,谁将在一瞬间化身为蛙。蛙们在时光的冰层上悲惨地蹦跳,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这些与我貌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变的,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我希望在虚构里可以脱身复原。我认识这一个,这纸上的摹拟,我认识她,一如认识CD封套上已经陈旧的我。路过的人看过来,他们从我的纸上,看到的只是群蟾乱舞。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他们看见的,全是变相的现场。他们难以分辨,冰上蹦跳的这一个,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
这些冰就要腐朽。玫瑰花瓣就要谢尽。水晶棺就要碎裂。也许,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直到记忆与灵魂一同磨灭,直到身体上只剩下被符咒强加的癣疥,直到虫鱼的外衣再也不能脱下,直到红苹果的剧毒让面容变得乌黑,路人依然在盯着那些纸张发呆。
最初的现场,从撤除的那一刻起就仅仅剩下了标记。那些被淡忘的声音曾经含有真切的热情,但在这个回放的时刻,它们在这方金属空间里跳跃、弥散,变成纯粹的听觉符号,变成填充空间的无机物。
在遇见之前,我是一言不发的俘虏。我等待,不寻找。
7
每天,我口中含一粒微酸的糖,听着寡淡的情歌,在伊城西南部的两条道路之间回环往复。出门就揿下遥控器。啾啾!开门的声音短促间断,有如阴爻。上车,起步,换挡,左转再左转。减速,泊车,揿下遥控器。啾——!锁门的声音长而连贯,有如阳爻。仿佛鬼使神差,我锁门之后总是自疑,于是每次泊车之后,都是锁了又开,开了又锁。啾——!啾啾!啾——!我走在花草错杂的后院,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习惯,等于每次揿了一道“离”卦。
意外,似乎早已在我顺手揿下的爻辞中潜伏。
那天的左转只是无数左转中的一次,一样的动作熟稔,漫不经心。
那天左转启动,突然从左边蹿出一个骑车的男孩,从我车前飞掠而过。急刹车。惊惧中,右脚有一瞬的休克。意识被突然出现的这个事件戛然阻断。没有摘挡,我直接拉起了手刹。伴着一声闷响,车身颤抖了一下,熄火。没有擦到他。那男孩迎着红灯昂扬而去,根本没在意这辆几乎就要撞到他的汽车。
没有任何祸事得到过预告。它们总是突然之间,从天而降。
这也有许久了,我似乎只能检讨我的麻木。我的检讨注定是无效的。麻木只是时间在体内形成的抗体,不是由于过错,而是由于熟悉。
这无可矫正。我必然和习常所见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和存入备忘的满月夜越来越熟悉。我和时光里的孤寂与单纯越来越熟悉。我和烈酒的滋味越来越熟悉。我和身心之内的某个男人越来越熟悉。我和每一天准时消失的落日越来越熟悉。我和幽冥无道的梦想越来越熟悉。我不断地远离一些事物也不断接近另一些。我必然和一些事物越来越陌生,也必然和另一些越来越熟悉。麻木就是这样来的:我已司空见惯。
轻浅的喜悦,轻浅的谅解,我以为对于俗世的安顿,这已经够了。爱与恨,都需要浩荡的力气。我知道我会在过度的获得和交付中脱身而去。
那些深情和敷衍,行走与停顿,都被细致地含化,吸收,成为流遍身体的血液,清除一些赘物,又加入另一些。这些宽的道路窄的道路,这些曲径分岔的道路,这些平坦的崎岖的道路,走得多了,也不再是道路,它们会成为理所当然的附属品,不再需要被认知,不再需要被体察,当然,也不再需要被效忠。
那些不断进入生命浮层的事物便在经验中堆积,也在经验中沉睡。不曾有更具力感的东西击破过这表层。我们的亲密与间离,震荡与抚平,也就难免隔靴搔痒。
我就这么一趟一趟地,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在两条路之间往返。直到那一天,意外猝然降临——那个飞奔而来的孩子,迎着红灯,横掠而过。一刻钟之前,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驰过的那段路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在一场几乎就要发生的变故里显得漫长,时间被抻拽得回环往复、险象环生。
那一刻的紧张有如强心针,接着就是崩溃。
左转,就是伊河路。这是梧桐树枝叶蔽日的伊河路。向西600米右转,就到了我的后院。但那一天,我仿佛没有力气再多踩一下油门了。信风泊在路边停车位上。我在车内,隔着玻璃看那块巨大的蓝色招牌。一种深入骨髓的恍惚潮汐般涌上来。蓝色招牌上的银联标识令我记起,我在这里的贵宾卡丢了。如果那张卡忘在了自助通里,又不幸旁边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我仿佛看见他在剽窃我的鲜血,一罐,又一罐。我的鲜血灌注到他手上,变成他脸上的自得。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却不时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来历确凿,细节周密。
8
我的想象中了毒。想象里掺进了异物。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个节点上,信赖化为了怀疑,火化为冰,泪化为石。遇到过度的热情我会后退,迅速变得冷若冰霜。而旁观一种热情,讥讽的声音必然会在内心蓬勃地回荡。我会毫不迟疑地申明我的绝判:这是作秀。这是试探。这一切之中必有埋伏。这是值得警惕的,这人,这世界。
所有的告诫者都曾遭遇过重创。比如某一天,别人喝了酒,把他们撞翻在地,抛下现场,一走了之。比如《LOST》那个残忍的父亲,在约翰年幼时抛弃他,几十年后,再以一场伪装的忏悔索取约翰的肾脏。
事件很快就成了过去,屈辱却在原地。那个肇事的人,凭什么背叛之后还要伤害,伤害之后还要抵赖?约翰们尝到了屈辱发酵的滋味。那是仇恨的滋味,是不惜抵上自己也要追讨的决意。知道了真相的约翰天天守在父亲的门前,一心要得到父亲的道歉。那个父亲没有道歉。毁坏者总是拒不道歉。
约翰疯了。吸血鬼咬过的人,血液里也含了毒。
满腔悲愤的约翰开始了告诫:这形形色色的假象我都遇见过,你不要醉酒,不要给予,不要感动,不要信,不要交叠你们的身体,不要唱情歌。
满腔悲愤的约翰开始了讨伐:这一次轮到我了——我要以父亲的名义,在你年幼时抛弃你,在你成年时骗取你的肾脏,然后嬉皮笑脸宣布真相,抛下现场,一走了之。
9
周日早晨五点,我准时驶向这个城市最繁忙的高架桥。高架桥上晨光遍布。环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太阳从前方转到右侧,从右侧转到身后,从身后转到左侧,从左侧转到前方。没错,我在慢慢地转圈。周日早晨的高架桥是空寂的,我转得很慢。
高架桥就在一所医院的上方。我在医院的上空旋转,就像等在父亲门口的约翰。
在我的虚构里那个人每天都会出现。他一袭黑衣,看起来真是威武,隔了这么远,我依然能够感到那种诡异的魅惑。只是,他袖着利器。他在停车场若无其事地转来转去。他喜欢靠近外貌神气的黑色轿车。他从哪辆车旁边走过,车上便会出现触目的划痕——隔了这么远,那白色的划痕都历历在目。
信风也会在被划伤过的地方踟蹰不前。无理由的伤害是一桩最深的悬念,像命运布设的谜语,机关深潜,谜面简单。
我曾去这个医院探望一位长者,把信风泊在医院的停车位上。一个小时以后出来,信风的右边厢,从头到尾,一道长长的蚯蚓般的划痕,赫然贯通四块铁壳。信风泊在停车位上,没有惹怒任何人的理由。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狠的划痕,利器不仅破坏了信风表面的黑漆,而且犁翻了下面的坭层。
那道划痕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伤口,恍若划在我皮肤上。承受憎恨的感觉又疼又难堪。恨意来历不明。越是无端破坏,其中含有的绝望越触目。就是绝望。如果不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对陌生人抱有这么刻骨的恶意,怎么可能让自己下手如此狠,不仅破坏,而且不遗余力地破坏?
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了他。一种由衷的疲倦,或者竟是冤屈,不再经由言语,而是经由眼泪,奔涌泻落,滔滔不绝。那个人,如果他不得不赤脚走路,他走得脚底都是伤疤,他走得日子里都是隐隐约约的疼痛和污脏,也许,他就和世界上所有的鞋子结了仇。如果那个人曾被毫无端倪地辜负,也许,他就会爱上怀疑,爱上追问,他会爱上获得解释又践踏解释的感觉,爱上推倒重来,爱上臆想的真相,爱上自残和痛苦。
信风裹着我在时间之中奔驰。环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这是多么深的环岛,它有如旋涡,正在把我们吸噬到最低的低谷。
你若要飞奔,必须有无孔不入的常识——
弯转要控速,夜间要控速,在陌生的道路上要控速。转弯的时候,挡风玻璃两边的车壳会遮挡视线,使弯转内侧出现一米宽的盲区。如果盲区内有行人,比如一个迎着红灯昂然直行的孩子,就可能有一场血肉横飞。夜晚,远光灯也不过可以照射一百米,一百米之外的盲区充满意外——没有合上的窨井盖,陡峭的坑洼,隔离墩,甚至,一块错置在快速路行车道侧的巨石……不把车速控制到足够慢,就等于占尽了自己的余地。
每天走过的道路一如慢慢穿过的人生,貌似平坦笔直,其实险情密布。道路把触须伸到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刺探着城市的繁茂与城市的机密。这里的建设与破坏,维护与拆毁,光鲜与伤痕,这里的市侩与俗常,这红尘滚滚的热闹所呈现的复杂与残酷,它只看见,不作证。城市像鬼魅一样在路上堵起高墙。它打开一扇门,告诉我里面是桃花源。它合上门,把我抛进迷宫的核心。
10
从某个晚上起我开始不停地做梦。信风在一个荒僻的地方抛了锚,我忘记了回家的路。我在迷宫一样的路上独自奔跑。后来,我听见路上响起均匀的蹄声。我变成了一匹马。我身体上长出了油亮的红鬃,我的衣服化为碎片又化为空气。我在荒野上奔跑,欢喜又惊恐:原来,失去了铁甲我就是一匹飞马,可以这么赤裸地奔跑。
失去之前,那些器械曾以类似的方式囚禁过我。
它们以驯顺为要挟:你是主人,你可以驾驭,必须驾驭。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渐渐变得胆怯。我会习惯于按照红绿灯的指示,亦步亦趋。我会倨傲或者谄媚。我会以发烧充当爱情。我会假扮淑女呢哝作态。我会把微笑控制到第三颗牙齿。我会节食,像只猫一样一餐只吃20克鱼肉。我会在这些不断临近的路口,直行,左转或者右转。我会懂得走在路上不可倒车。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也会一往无前。我会在胁迫面前转身而去。我会在骨肉酸痛的时候引体向上,或者像拳击手一样击打沙袋。我会在禁烟区吞云吐雾。我会醉酒,大笑,对着深不可测的人们胡说八道。我会在冒犯面前迅速变成一个泼妇。我会在早上醒来完全失忆,喜悦地食用我的豆浆,煎蛋,火腿三明治。我会在路上突然停下,压着双黄线调头,或者倒车。
红绿灯依旧设置规则。红绿灯不仅规定行止,而且规定时间的长度。一秒钟的长度,有时候只可一击掌,有时候则可抽完一支烟。这不容商量却又随时可能变节的一秒,常令我在击掌之后无所事事,或者,令指间的烟灰来不及弹落。
很多时刻都如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飞奔而去。
由南郊而西郊,外环道上行人稀少,只看得见车辆飞奔。信风也在飞奔。白色行道线向我飞来。白色行道线子弹一样向我飞来。在如此宽阔的大路上独行,这些贴地而飞的子弹,这些在方寸之内穿梭的子弹,它们密集如雨。
身体之内的疯狂来自漫长的沉埋蕴积,由疾风与飞鸟的翅膀带来。
这气味总是把我引向同类,准确无误。那个初见的晚上,我们在361°的小厅里册封过自己,我们举杯相碰,我们大醉,我们到银水河的冰层上散步。你们一定是了解的——许多无关宏旨的东西都不值得在乎,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点热爱就足以耗尽一生。那种能量终会爆炸,如原子裂变,物质的肌理一览无余地撕开。如大地震动,地核内的血液摧枯拉朽地奔涌。
这一大片荒野是我的。大地在摇晃,大地,以及地上的野树林,大地以及远方的地平线,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梦想,大地之上的相遇,辨识,毁弃与疼顾,它们在摇晃。这样的巨响,它们来自这些被吼唱的情歌。这生生死死的滋味正在轰鸣,旋钮向右转,再向右转,这生生死死的滋味,就铺满了我的额头。
11
我们喜欢在夜色里潜行。四野冥寂,那些耳语般的念白便一反常态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