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道路

2014-03-31 01:48吴秉杰
十月 2014年2期

吴秉杰

回忆往事常是一种老去的标志。但我们还是经常地谈论以往种种。过去和现在不仅相互联结,也要相互了解;而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也已成了过去的一部分。

2010年的10月份,上海奉贤的海边上,锣鼓和鞭炮齐鸣,在风与浪的声音中,海和天的延长线上,还有历史和现实的标准规范下,知青公墓开始挂牌。接下来的是知青博物馆,可能还有知青联合会。那是几千人的大场面,代表上海市几十万或上百万的知青。我们1965年“青建队”的人也去了,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没有记载。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而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光荣,还是存在?可最终还是给区别了出来。

2013年的10月,北大中文系文学79级的学生将要有一个集会。那是几十个人的小聚会,纪念毕业三十周年的人生旅途。我们的足迹遍及海内外各个地方,但也有几个同学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要出一本纪念文册,是否也是因为预感到了过往的一切也将要成为历史?

我现在正处在这两种寻访之间。进入北大79级中文系无疑是我的新生活的开始,但它又是结果,结果转化为开始,深深地影响我的一生。我本无意于写文章,它只会显示自己的渺小,当然也显示社会的强大。写文章有时候不能够说明什么或能够说明的东西有限,就像衣服,它有时就是穿给别人看的,而且可以换。吞吞吐吐,左顾右盼,它首先要照顾逻辑,而逻辑中又充满着陷阱,譬如许多不易察觉的大、小前提;只有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事实才是不受文章摆布,不可更移和永远会被记住的。于是我的写作,便想剔除那些人所共知的事情——它总是引出不同的解释;只关注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事实和细节,讲述自己的内心的感受,以留下一份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

其实并没有什么奢望。

我进入79级中文系的时候,32岁。张黎明16岁,正好是我的一半。那一年国家规定的大学报考年龄是28周岁以下,我大约是全国最“大”的大学生了。班主任曹文轩老师也要比我小六七岁,所以他叫我老吴。班里大多数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同学,那感觉怪怪的,以后就要和他们一起上课,一起考试,再一起踏上社会了,多少有些别扭。就像被甩出了一班列车,看到了另一班车,又抓住车门,挤进去了一样。在北大的三角地贴出的大学报记得当时喜欢用的词是“八千精英”,而我多少年来早就忘了“精英”或搞不清什么是精英了。北大人总是冲在前面,好在北大于现当代的历史大事中从来也不丢脸,这使我还是能够以北大毕业为自豪。不过有些尴尬的是,我却从理科转到了文科。我小时候虽然也曾做过“作家梦”,但那主要是初中以前的事。记得以往在追求成名成家的道路上,中国的许多“家”中最让我看不起的便数“作家”了(对不起,那是当年),唯一比作家更让人看不起的,就是“评论家”。这是我那年日记中写到的话。可现在的结果是,我还是就读了中文系的文学专业,并且以后的发展,我成了,至少是被人认为是一名文学评论家。这未免有些讽刺的意味。

如果不是1964年的夏天,我去看一部电影,我以后的十几年的经历可能就不会这样。如果不是1979年,我回上海过春节,临返回安徽时,我哥说了一句,现在都在“平反”,你为什么不到解放日报去一次?我以后的人生大概也不会如此改写。许许多多的事情似乎都是偶然的。我1964年的时候,考了北大的数学力学系。1965年的时候,考了复旦的物理系。1977年恢复高考,又考上海机械学院的机械系。那时,我已经是一名车工,一次次地降低要求,一次次地被拒绝。可见,我也的确没有改读文科的想法。忽然之间,“偶然”又一次向我敞开了大门,在我没有充分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再次决定和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有一口三合板(或五合板)的包牛皮纸的大箱子,它伴随着我从上海到北京,再回上海,又到安徽,到北京,上万里的路途,历时近半个世纪,至今还保持着它的本来面貌,安卧在我的床铺底下。里面放着我的一些衣服,杂物,只是四角已经磨损,紫红色的牛皮纸边开始剥落,看来我还是一个比较“守旧”的人。我也不想把自己混同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如同我曾在上海做了一年“社会青年”一样,语义不通。难道他们就不是“知识”青年和“社会”青年吗?

不要计较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的下午,由于北大“改正错案”“恢复”了我学籍,我母亲陪我坐车到北站赴北京再次上学。一路上她几乎没和我说话,其实我母亲也许根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喜悦和舒坦的神情分明还是留在了她的脸上。我一生父母送我出门只有两次,这是其中一次。1964年去北大,那是我大姐送我的,忐忑不安。这次母亲送我,她既不能帮我拿行李,也不能帮我办手续,但还是坚持要送(一张车票只能办一张站台票)。现在说什么话几乎都是多余的,斜风细雨拨拉着出租车一边的窗户,在雨点声中说叮嘱的话,也会显得有些急促。她的儿子已经足够成熟了。不过此时,司机的话无疑是给我母亲泼了些冷水,得知我上北京后,他惊讶地说“这么大年纪还读大学”以示否定。这话需要我来回答。我对他说,因为你在上海有工作,所以上不上大学也是无所谓的。我还在山区的小县城,如果不上大学,那便一辈子只能留在那儿了。“喔,那是没出路的。”我终于用他听得懂的话,向这个“上海人”作了解释。

终于可以写写自己的父母了。这是现实的“根”,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召开的关于纪实文学的讨论会上,来了几位高干子女和一些比较著名的写领袖传记的作家。一位作者发言说,现在的80后孩子,据新华书店介绍,他们不了解过去历史,连陈毅元帅是谁都不知道了。言下颇有几分震惊和不满的情绪。我当时的发言说,我的孩子,因为出生晚,年龄小,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祖父母是谁和什么情况。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她为什么没有记住自己的亲人,而要记住别人?我想我也用他能听得懂的话,作了解释。该记住的总会记住,要忘记的总会忘记。实际上,我的父母也都已去世多年,我对他们知道的实在也不多。除了生活的记忆,几乎从来没想过也要了解和评价他们的一生(枉为“评论家”)。但我的事毕竟是给父母带来了不安和麻烦。几十年来都说要“感恩”,没找到对象,现在可以写写父母。只是我知道,点点滴滴的记忆,永远也不可能像作家那样,把人物写得“完整”。

母亲基本上没有参与到我的社会成长的过程。留给我的印象是她在外面的厨房兼过道为我们烧饭、做菜的形象。那是她的晚年的形象的延续。可母亲又并不完全是家庭妇女。恰恰相反,她还是真正的典型的产业工人。我母亲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之交和几个小姐妹一块从浦东到浦西来打工,其时年龄大约在14岁至16岁之间,还是童工,且是在一家日本人办的纱厂,我始终没有问过她当时准确的年龄。可随着时间的推演直至当今出国潮、打工潮兴起,我却已越来越有些佩服她了。十四五岁就能独立到上海做工、谋生,这种勇气和经历大概不亚于现在的许多人的出国留洋。她以后能与我父亲结合,必定与这样的经历有关。母亲是我们家庭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人。朱锦妹,就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乡下人。和父亲结婚后,生儿育女,开始做家庭妇女。1958年大跃进时,母亲响应号召再次出去做工,仍然是在纺织厂。她做挡车工,要三班倒,记得轮转到大夜班的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说话便自觉地要小声些,以便使母亲在日夜颠倒的时辰中能睡上几个小时的觉。不过,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变成了资本家家属了。纺织女工和“家属”,双重身份使她不能加入工会。这是母亲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絮叨的心结。

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凡是犯过“错误”的人,以后大多数都转变成了脾气最好的人。改造思想几十年,效果如何尚不得而知,改造性格、改变脾气则效果是明显的。我便是家中在一段时间内看来对父母最有耐心和脾气最好的人。我从来不顶撞父母,家里人似乎也有默契,从不提及我的错误与埋怨我。后来我开始抽烟,是全家唯一的一个,因为也只有我一个人下乡,予以谅解。母亲总是对我说“烟要少抽点”,或“要抽就抽好点的”。指望我自觉认识其危害。记得在北大32楼413室时,薛涌也曾承担管住我抽烟的任务。我把烟给他,让他限制我一天只能抽7支,当薛涌坚守职责不给烟的时候,我告诉他,那是没用的,因为再坚持不给,我还可以到下面去买一盒。结果戒烟自然无效。母亲对我喜欢找自己“同类”聊天,常晚至十一二点钟回家,也只是固定地叮咛一声“等着你,早点回来呀”。我理解这都是宽容。她喜欢议论社会上的事,常招致家里人反对。其实母亲的实际思想是,她认为“上面”的政策都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做坏了。这就是歪嘴和尚唱坏了经。她不满子女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把你们一个个都培养到了大学生,翅膀硬了,就像大律师一样地反驳我了。不过幸而还有一个不是大学生的人,我是从来不反驳她的。和我年龄最接近的一个小姐姐曾说我是“拍马屁”,是“叛徒”,老顺着妈说话,也就是要害她。譬如他们说,在各种批斗会的场合,妈总是要多管闲事,总要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万一妈喊错了呢,喊成“要武斗,不要文斗”。那挨斗的便是她了。这种警惕自然是对的。可我一年就回上海一次,在家就待上半个月、一个月,怎么也不可能忤逆父母的。我明白,我自己的思想认识已经定型,不可改变;那难道我还指望能改变自己父母的思想意识吗?

有一件事还是发生了,我母亲决定要上诉。她要给市政府写信,申诉有关对她的不公正的对待。明明白白的自己是一个工人,为什么退休时工资要按资本家的标准,打六折。按工龄算应该是70%或80%呀。“没有加入工会,不是我不想加入,是你们不让我加入的呀”,母亲说。没有人替她写信,都认为是多此一举。最后还是我帮她写。我原原本本地按母亲口述写下了许多事实和理由,在她的要求下,还加上解放前做过童工,受过压迫等。退休工资本来就是劳动者以往累积的劳动产出的另一形式的报酬,是应得的收入,不是什么恩赐或福利,从根本上说,也与工会无关。这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当时工人都是低工资,等于为将来交了保险。这些都是经济学的常识。母亲分明是吃了政策的亏。其实,自从我自己写文章招致打击以后,我早就不相信讲道理有什么用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派“大辩论”,你可曾看到过有谁辩论或讲道理讲赢的吗?道理常常不是讲给对方听的,而是讲给第三方或其他受众听的。我给母亲写上诉信,也只是不想忤逆母亲的意愿而已。最后的结果也不出乎预料,没有后果,也没有结果。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的工资大幅度地缩水。但子女们都已经大学毕业,我们家经得起这种经济的压力。母亲的唯一的荣耀、自尊以及快乐的源泉,可说几乎就全在她的子女身上了。幸亏我们家倒霉的孩子就我一个。否则我就真成了打击她人生价值的罪人了。不过从我由农村上调到县办钢铁厂当工人后,我也成了她可以说得出口的一个小小的光荣。她当然最关心我,“文革”后期,形势稳定,母亲还曾到安徽来看过我几次。记得那次她做了个蒲包,搭个小灶,我们自己到街上去买菜做饭。那一天我喝醉了。本来应是高兴的事,可我偏与一位朋友一起喝酒,直到喝吐为止。这种方式的“醉”对我而言并不是第一次,我总是要考验自己的大脑神经,而最后总是胃先经不起考验,以呕吐为结束的标志。但当着我母亲的面这样的醉和吐则是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我母亲还是没说什么责怪的话,但事后想起来,我仍是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内疚。

我仿佛是故意的。

1965年11月15日,这是我动身去安徽插队的一天。我们静安区赴安徽泾县茂林公社集体插队的86个人,组建为青建队(青年建设队)出发了。父亲送我到达十六铺码头的时候,出乎我意料的似乎要流泪了,我瞥了一眼,他眼眶红了一下,似有水光薄薄的一层吸附在眼睛的表面。我装作没看见,这一幕却终生难忘。父亲作为家长,他是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软弱、悲伤、无策与无能的,这种伤感之情的流露,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不过那时候的我,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等待、忍耐、煎熬、希望与失望的准备期之后,心已经变得很硬了。那一天,阳光明媚,是一个大晴天。东方红号客轮停泊在江边,3000吨还是5000吨的客船船舷很高,站在甲板上看码头栏杆处送行的人群似已有些遥不可及。我上了船,很快就分辨出了父亲不高的身影。汽笛鸣响,又出乎我的预料,我身边忽然喊爹叫妈,哭声一片。也许只是一部分青建队队员,声势却盛大。我依然没什么反应。那天午夜12点,又有了新的一幕,船到南通,青建队的许多人扶老携幼,手提肩扛地帮助下船乘客,经狭隘的舷桥出港上码头。这是当时生活中常见的学雷锋运动,显示出了我们社会强大的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抵芜湖又到泾县,再到茂林,现只要几个小时的车程,那时却走了整整3天。在茂林公社,欢迎的队伍锣鼓喧天,但此时你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支失败的队伍,还是胜利的队伍了。

我父亲在我面前曾说过好几遍:“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想不出父亲怎么会用这样文绉绉的话来说我犯下的事。或许就是不由自主地表达一种情绪吧。因为接下来我们便无话可说,无法再谈下去。父亲也不可能深入和很具体地了解我,他看着我变化、成长,却不可能代替我成长。还是要挖掘一下自己的“思想根源”。

1959年,在我初二的时候,看到了报纸上的一条新闻,第二次文代会召开,有一位12岁的少年写了一部1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名“我的家”。我当时觉得这没什么稀奇,我也能写作。于是,立刻动手,写了10多万字,却是表现抗日战争的。从“五一”大扫荡开始故事,经敌人打击后,根据地受到了不小的破坏和损失,为恢复武工队的斗争上级又派来了一个特派员。父亲曾说要把我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稿找一个印社誊抄一遍。结果未果(我也没写完)。二姐很佩服我,说这么多的人的名字,你怎么能想得出来的?实际上鬼子、汉奸、维持会长,勇敢而又鲁莽的游击队大队长与智勇双全、沉着冷静的政委,在我小说中也一应俱全。那年我也是12岁。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抄袭当时流行的任何一部抗战题材的小说,我只是抄袭了他们全体。一个共同的模式。初三的时候,我又写了一部长篇,近20万字,仍然没有结束。小说开始是一列火车中途临时停站,一位神秘人物登上了客车,随之展开各种线索和对于特务的追踪、监视活动。小说主人公之一是一位中学生,他牵涉到了反特斗争之中。故事写到学校,也写到工厂,你也会编的。总之,在初中时期,我曾有过一个短暂的作家梦。

一切幻想的起源和成长中的困扰,都是因为看书。文字使你迅速地,又可能是脱离实际地接触了世界。那也可能便是“失足”的开始。许多人看书都是从家里的书开始的,我也是。但我父母都不能算是知识分子,家里拥有的书也就是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东周列国志、孽海花等一些。兄弟姐妹都争着看,轮流看。记得王郑生曾经说过,他读《红楼梦》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那他比我早。但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随着年龄增长、学业提高仍然看各种“闲书”,坚持时间最长或受影响最深的还是我。在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的时候,一次班会上大队辅导员问:有谁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举手。我举起了手。从此我就得到了优待,可以到他的书柜去挑书、借书,更多地接触到了一些外国小说。进入中学后,父亲看我热衷于看书,便带我到他供职的单位,利用他的地位和影响,让我借阅他们单位上的书。进入高中那一年,恰我哥哥考上大学离开上海,他的长宁区图书馆的借书证便传递到我的手上,我使用他的借书证、他的名字、他的照片又借阅了两年,此时已不限于文学书籍了,理论书籍以及各种文史哲的杂志也都进入了我的阅读范围。我每天记日记,一写便几个小时,把读书的笔记和想法都记录下来。父亲可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么多的子女先后上大学,他顾不上也从来不管我们的思想和学习。我的一些“危险”的倾向,怀疑的态度,“不听话”的苗头,就是在这个阶段不知不觉地养成的。现在想来,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必然性,你必然会“犯错误”,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因为你关心社会,并且已有了自己的“思想”,那是违反了当时的时代精神的。

我其实也不听父亲的话。尤其是他谈关于他的社会经验和人生观的部分。父亲吴国瑞,这名字中也包含着一些抱负和自信。他同样也是从浦东到浦西谋生的。先是在商务印书馆工作,25年五卅运动,日本人枪杀顾正红,我父亲说,他拍案而起,在会上力主立即罢工,响应社会的抗议。后来,又发生了有人被日本人暗杀的事件,他害怕了,想到了浦东还有我祖母以及需要他赡养的其他亲属,他躲了起来。他说,要不然,他是与陈云、邓小平同一时代的人。我父亲后来转向了工商业,苦心经营后,又成了一个小资本家。他长于管理,建国前后一度被聘为两个工厂的私方厂长,上午、下午各去一家企业上班。据说,在毛纺与棉纺之间,父亲是最早一批采用混纺的,而在那个年代,这又是属于比较先进的技术。父亲有一次曾谈到剥削问题,他说,资本家个人能消费多少财富呢?有的还很节约,挣的钱还不都是投入到再生产,发展了社会经济。我立刻警惕了起来,觉得他是别有用心,转移了命题。但我后来的思想发展与后来出事,却还是根本上与父亲无关。那是我“自作孽,不可活”。1964年10月中旬,北大教学行政处的门科长在第二次和我谈话时,就明确告诉我,“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写了两篇文章,解放日报社寄来了材料,你的母校中学又补充了材料,他说。确实有人是家庭问题,但你不。你是“政审”中自己的问题。

从1964年到1965年,我在上海做“社会青年”的期间(这个很费解的称谓也是上海特有的名称),我前途渺茫,心情苦闷,不知道等待我的下一步将是什么。我父亲同样地也为我的前景担忧。那一年我和父亲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军垦战歌》,大概是居委会组织我们看的。看到一望无际的林带,朝气蓬勃的军垦青年,出来后父亲说了一句,看起来,那儿也不错。他比我更有经验,已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父亲并不干预我的生活打算,也暂不谈前途问题,他心中当然暗暗地还是抱有希望的,但那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我也抱有同样的一点幻想。居委会的主任动员我到新疆去是六月份,我明确地对她说:你们不用动员了,我还要考一次大学,若考不上,那任何地方,农村和边疆我都报名去。她当时回答的话让我瞠目结舌,“现在,党和人民不需要你上大学”。我几乎无言以对。为什么能这样说呢?为什么“党”和“人民”会,可以,不需要我上学呢?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两个月后,结果下来了。一度街道弟兄们传说我考上了,复旦派人来外调,我要走了。可最后仍是证明了是“不需要”。此时,我和我父母才确信我只有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第一时间便报了名。父母没有任何阻挠,“自愿”比不自愿好。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我父亲晚年曾到北京住过一段时间,每次来住一两个月。我工作性质比较自由,能抽出时间陪父亲聊聊天,我现在还是认为父母比我们更不容易,我们在许多方面不能和父母相比。母亲养育了6个孩子。父亲抚养了9个子女。

现在,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我的主要“错误”了。我的遭遇、挫折和所受到的人身打击,说到底,实在也微不足道。门科长说了,有人是自己的“问题”,也有人是家庭的“问题”。那不也说明了,许多不像我这样犯错误的人,也可能和我有一样的待遇吗?他们甚至于不需要“政审”,“命运”便已一整批地把他们扫到了旮旯角中。我想,重要的并不是抱怨命运的普遍的不公平,而是独一无二的经历;是这经历中每个人无法替代的心理和情感。说北大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一点也不夸大。1979年的第二次上学也可以说是我的新生(有些肉麻),但这一转折与新生只能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上。倘若时间不是相隔了15年,它定格在20年、25年,又怎么样呢?剧本必然会被改写。我还是我吗?不敢想象。可见命运是存在的。我们把比我们强大的东西称为命运,而我们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是在命运不可知的情况下,尽力的表演自己的人生。

那是难忘的1964年,却是要从1963年10月开始。我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起,我将停止写日记,停止看不相干的书,专心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了。这是我中学的最后一则日记。我把我哥哥留下的图书馆借书证撕掉,以示决心。接下来的10个月时间,便开始我废寝忘食、最认真刻苦、最大规模的一次高考演练。先从初中平面几何开始。听说平面几何的难题有的只有一种解法,添一条辅助线或要找到唯一的途径,有次苏步青教授也被这样的题难倒了。另外,每晚上做30道物理题。这样一个多月时间就能把一本高中物理题解做完了。化学的计算题是容易的,但化学,还有外语、政治该背的都要背下。至于语文,那不用复习,高考只是一篇作文。多少时光和多少心力的付出,那是每个中学生都要经历和熬过的一段时光。好在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1964年高考的作文题是“读报有感”。物理考题我至今还记得一道题:一位驾驶员驾机在北京上空作顺时针飞行,问驾驶员的左肩与右肩哪一边的电势高?因为这对于我以后的事情的发展似乎都有着一种预言和象征的意思。高考结束了,自我感觉不是太好,但也不算差,录取大学应该没问题。在我之上已有6个兄弟姐妹上了大学,这一传统也不应由我中断吧。我的录取通知书比别人晚了两天。第一批通知书到中学领取的时候,没有我的,吓我一跳,隔两天后学校派人给我送来了通知书,录取了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我所填写的第一志愿,也是北大当时理科专业中唯一六年制的学科。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录取通知书比别人晚发,是北大犹豫了?还是中学扣下了,后来考虑到学生前途和学校的荣誉又发给我了?我拿到了,便不再想。高兴了片刻,就又认为录取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毫无警惕性。

考完试,要休息和放松一下,我便去看了场电影,阳翰笙编剧的电影《北国江南》,当时只记得编剧,不记得导演。一切都是那么的巧,随之便又在报上读到了批判文章。是汪岁寒、黄式宪所写的,《人民日报》发表而《解放日报》又转载的文章。当年的我可不知道这文章意味着什么。偏偏转载还附有《人民日报》的编者按,编者按说欢迎不同意见进行讨论。我相信了“讨论”一说。汪、黄之文现在已不需要多说,无非是电影歪曲了农村的大好形势,又抹杀了阶级斗争,宣扬人性论,等等。其实《北国江南》虽揭露了一些矛盾,但结尾一片光明,现在看来已是难得的圆满和歌颂之作。它也没有否认阶级斗争,只是富农在下毒、毒害合作社牲口时(曾是自己家里喂养的牲口)稍稍有些犹豫。今天的人看过去的文章都要托牢自己的下巴。不过大多数人都愿意大而化之,让历史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我当时充满激情,意图参加讨论即辩论,便开始写作。每天写两小节,不打草稿,共计8小节,每写完一部分便寄出给《解放日报》,连续4天,完成了这篇辩论文章,总计约2万余字。这是我经历了3年前的幼稚的写作,和几年来看书、写日记后的又一次狂热的写作。或许还隐隐约约地和再次地暴露出了自己的一种想要出名的思想。我们的文风都受鲁迅杂文、毛选和当时“九评”的影响,这也是以后“文革”流行的文风。“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实际上,“气盛”并不都是“皆宜”的。

我开始等待回音,并且接二连三地写信给《解放日报》催促。你们不是说要讨论吗?为什么对我的讨论文章又不予置理?话也说得越来越不客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暑假快过去,北大在沪招生组的人,已召集我们新生开会,安排赴北京的车票,并托运了行李。我变得焦急,失去耐心。如果我知道以后要有15年的时间来考验我的耐心的话,我当时忍耐一下,或许事情就过去了。可我不,决定要到《解放日报》去一次,取回稿子,带到北京。当我坐在汉口路《解放日报》的接待室的时候,接待我的编辑叫张世楷,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容,30岁左右的年龄,但对我而言他已是“大人”了。他把我分4次寄去的稿子拿下来给我。我说,我还有一篇稿子,是写给姚文元的,关于他批判周谷城“时代精神汇合论”的一篇质疑文章。于是,又从上面下来一位编辑,姓陆,比张世楷年龄还稍大些,也更显沉稳,拿来我的另一篇文章。张世楷是用交流和商讨的口气和我谈话的,而姓陆的编辑则似乎不相信文章是我写的,我感到他似怀疑我背后有人,譬如他曾问我,你怎么会知道广州会议陈毅讲话,等等。其实我写文章全是自己的冲动,并无背后的指使,但我却不能不让别人有那种习惯性的怀疑,寻找幕后、背景、根源,和自己需要的合理化的解释。一边是交谈,一边是询问。他们问了我所在中学,刚考上了北大等,也没有责备的征兆。我那时候对于问我本人情况、本人学校本能地也稍感不安,但我还没有学会撒谎,以保护自己。张世楷后来还亲自到我家来了一次,说是要把文章再取回去研究一下,我甚至认为这次“研究”后可能发表。真是发昏。

若干年后,北大发给我所在工厂的公函中,叙说当年经过。《解放日报》在给北大提供的材料中,说我写了3万多字错误观点的文章(含给姚文元那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有8个字“态度猖狂,气焰嚣张”。让我惊心。那很像是以后我们法院公告上所常用的“审判用语”。1979年3月的某一天,我又一次走进了《解放日报》的读者接待室,要求平反时,再次找到了张世楷先生,说起往事,他竟然还记得我。我简要介绍了自己以后十几年的经历,他说,那你一定恨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了”。他说错了。我其实并不恨任何人。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我可说是有一个幸福的、正常的和迅速地成长的中学时代,天性中的不安分和从各类书籍中所接受的自由、民主与平等的观念(主要是思想影响,并未涉及社会结构),使我与社会发生了矛盾冲突。我的成长由此中断。我的受挫、犯错误和被取消学籍,几乎是必然的,早晚要发生的,不取决于身边的任何人。张世楷还告诉我,《解放日报》这段时间来出具的各种证明文书,已达3000份,当然也可以为我提供一份纠错证明。这份材料是我在报社当场写的,因我不满他们文本中开头写的“据说”两字,我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他到总编室盖了章便交给了我。一切都是那么的爽快,出乎我意料。因文字引起的波折,还是要用文字来解决。但我的青春年华却已过去,它们对于我的人生、性格所形成的影响,所造成的心理的烙印,也不可能随风吹散。

我是在即将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刻,收到了北大的电报,“因故,暂勿来校,几时再来,另行通知”。对于我的“政审”开始了。

同时收到政审、复查电报的上海有五个人。我在此期间,还认识了另外的两位同学。一位姓王,王一力,北大64级中文系的女生。一位姓任,任德明,物理系的学生。我到他们家中都去过,和他们商议这件事。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极力主张,我们要一起到北京去,搞清楚情况。但他们都反对。王一力的父亲说,北大这么大,一到学校你们去各自系就分散了,再也找不到。留校还好说,如果又给退回来怎么办?他一个人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任德明则劝我不要冒失、冲动,认为去也是没有用的,不如静等。任德明是那年徐汇区的数学竞赛第一名,市赛才失手,思维缜密。我了解到他们都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受“审”的,与我情况显然不同。后来的结果是,王一力通过了政审,又被北大召回。任德明则未能幸免,听闻他第二年去了新疆,然后便失去了音讯。我最后独自一人上了北京。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我而言,就像是一部快进播放的黑白片,我在作最后的努力,走完应该走完的路,只求获得一个最终的结果。当教学行政处的门科长,惊讶地对我说:“你怎么来了?”并随即安排我到临时宿舍居住的时候;当他明确地对我说:“你白来了。”并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犯下的问题的时候;当他第三次和我谈话对我说,你写给高教部的申诉信已退回来;没用的。北大和高教部是平级的时候(当时北大校长是陆平),我知道自己能做的事都已经做完。那时候,我在北京工作的姐夫跟我说,我还可以继续写信,给彭真或陈毅写信,可我已经彻底灰心了,不想再作那些徒劳无益的事。我知道自己肯定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要不然我不会有那种预感、担心及侥幸心理;但我又不能确定,我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因为在以后的岁月中实际上也没有人认真地和我谈过,对于我的处理和结论。这种只有“处理”而没有“戴帽子”的“处分”可能对于一个17岁的少年来说还是一种保护,可它又给我带来一种说不尽的心理压力。人可以分作“听话”的、“不听话”的两类。如同黄浦江、长江和大海。大海无所谓听话不听话,而黄浦江、长江则要为我所用。人心如大海,我想,我此时是属于“不听话”的,而我们则是要把不听话的改造成听话的。我觉得,此时自己还算足够坚强。因为年轻,和有一种不甘心的心理作为动力。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去了一次北航,看中学同学。去了次北邮,看我姐夫,还打了一次乒乓球。去了次颐和园,还在北京看了场戏,1964年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正在北京演出。临走前一天,我把故宫、北海、景山一次性都走了一下,有的买张门票进去走了几步就退了出来,以示来过。我尽量地使自己像一个第一次来北京的外地人一样正常地表现自己。因为我知道以后难得再来,以后生活也不可能再由自己来决定。1964年10月中下旬,我返回上海,开始成为一名“社会青年”。

我的个人档案材料被转到了街道居委会。居委会每周都要组织几次学习。在一般人看来,我变得沉默寡言,学习讨论通常是一言不发,这也是刚当“社青”的正常现象。有人发现我总是习惯性地叹气,也有人说我很“和气”,和人说话总带着笑脸,这些都是下意识的。中学期间有一部纪录片叫《两种命运的决战》,班里同学戏称,高考便是两种命运的决战。有人说,为了考大学,他愿意少活5年,我们那时很看不起他,太没自信。然而实际情况是,由于严格执行“阶级路线”,有许多人在“光明”与“黑暗”两种命运的决战中失败了(主要是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的同学)。居委会中的“社会青年”,有的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四年、四五年之久,因身体原因,因个人和家庭的原因,未予分配工作,由此也可见开展上山下乡的运动很有必要。有一位女社青对我流露出一些同情和关心,她很愿意给我看手相、算命,常劝我“想开点”,多出来和大家交往,散散心、打打牌之类的。“同情”是我后来一直抵触与不愿意接受的一种感情,但如果承认自己的弱者地位,那么同情或相互同情也是正常的,回忆起来很温馨和美好的情感。她是一个温婉而又秀气的女孩,比我高一届也大二岁,上海市第三女中毕业。大概是出生于冬季,名字也与冬令节气有关。你可以推测是大寒、小寒、大雪、小雪,并从中给她取一个名字。她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还是右派我不太清楚。她是独女,故并没有强烈地动员她下乡,却不安排工作。同病相怜,不知道她对我的情况又有几分了解,但男孩和女孩的立场不同,她的好意的规劝和认命的态度我还是不可能接受的。

在孤僻,不愿和人交往,也无话可说的“社青”期间,我同时也见到了一些当年的先进榜样人物。譬如鱼珊玲。她是当时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到农村和边疆去改造自己,取得进步的典型。她到上海给我们作报告,讲述自己经历。她父母都在香港,属于那个时代忌讳的“海外关系”,可她冲破了父母的反对与阻挠,响应党的号召去了新疆建设兵团,父母在香港不断地给她寄些营养品(麦乳精、奶粉之类),为锻炼革命意志,她也坚决不要、不吃,坚持和大家一起参加艰苦的劳动。我看到她的脸确也是晒得黝黑的。她是和那女孩(姑名之叫小雪吧)同一中学、又同一届的毕业生。“文革”期间,传闻鱼珊玲在新疆也受到了冲击,造反派说她是“假标兵”,而鱼珊玲则也有变化,说她现在“想开了”,不再那么“傻”了。很多年后,我随作家代表团去石河子访问,则听说鱼珊玲在乌鲁木齐现是省妇联的什么主任,这是后话。1965年5月,新疆农二师还派了一个宣讲团到上海来作动员报告,其中有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叫郑元兴,家庭是开了上海南京路上四大公司之一的一个大资本家家庭。不知为什么,来作报告的总是这样的家庭出身,既非被专政的四类分子,也非工农兵。这反映了动员和被动员之间的一种现实关系,似乎也是党的政策的边界。郑元兴口才便捷,应答如流,最使我难忘的一句话是,“当年革命去延安,今日革命去新疆”铿锵有力。我们分明都是从高考和城市就业层层筛选、淘汰下来的人,今日怎么又成了红色的种子了呢?我只能祝愿他个人的“革命理想”能取得成功。过了几天,在上海文化广场举行的一次全市动员大会上,我又看到了郑元兴,他正在指挥全场大合唱,仍然风华正茂,革命歌声嘹亮,“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响彻全场。以后的动员社会青年下乡,大体也是这种风格气氛。居委会和父母单位的人到家里面来做说服工作,而家的外面则锣鼓喧天。要顶住这样的压力不容易。我们被组织起来学习《青年运动的方向》,而居委会的干部则学习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但我们家毕竟还没有成为这样的堡垒户,我在第二年高考发榜后不到一个月便报名下乡了。

我下乡的前几天,小雪又来看过我。我和她不住在同一里弄,我都不知她怎么知道我家的。她用玻璃丝编了一个可爱的小金鱼给我,也送了其他如笔记本之类。一年多之后我从农村返上海探亲,也到她家去看她。在一个阁楼上,我们相对而坐。这次,她说话态度很坚决。她说,他们动员我去农村,以后,别说农村,就是崇明岛(农场)我也不去。我还要养父亲呢!那是1967年年初,其实她已在家里待了近4年。她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留有好感的女孩子。当然是非常正常的关系。但那时候我也形成了一个特别的想法(很幼稚),我以后也并不稀罕找一个出身好的女孩子,宁可找一个同样出身不好的人(但人家多半不要我,后来知道)。可见我其实并没有改造自己的打算和迫切愿望。我以后与女孩子的接触,以及爱情和前途也都与政治有关。

我参加了青建队后,又遇到了一位具有革命热情的人。在静安区区长给我们作报告的中间休息时间,他走上台去,对区长说:我们家里哥哥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妹妹也去了新疆,现在我也参加安徽青建队,“最好了”!他热烈地说。我很惊讶,为什么他们家的子女都去了边疆和农村,就是“最好了”呢?我感到他心中抱有某种期待和希望。

他外号叫“缝纫机”,正式名字则是这3个字倒过来的谐音。因帮人缝补衣服,做好事,得此称谓。他是我所在的第四班的副班长,和我关系比较接近,也能谈得来,对我帮助也多。他是和我一起——也是青建队唯一的一对,在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时,两人徒步长征从安徽走到上海的人。这一次,我也想考验一下自己的“革命意志”,12天,平均每天70华里,总计行程840里到达上海。一路上,我多数都是听他的,因为他能干,包括行军背包都是他教我打。快到上海时,我们却有了不同意见。此时,脚板对于碎石路已敏感得不行,距上海还有近200里,我归心似箭。他主张分3天走到上海,我坚持第一天便走到朱家角,第二天走到市中心静安寺分手(他那时脚还未冻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若不能达成一致我们现在就分开。他最后妥协了,同意一起“慢慢走”。

我和他的第一次真正的发生分歧是在“文革”传播到了我们青建队以后。他在一次批斗会上,忽然第一个冲上台去,并给批斗对象戴上高帽子,被批斗的人也是青建队的知青,接下来便是敲锣游街游到大队。这很出人预料。批斗会并不是他组织的,但他显然也是有所准备。我后来和他谈到这一幕时,他辩解说,如果当时我不给他戴上高帽子,别人也会给他戴上的。我绝对不能接受此种解释,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怎么能混为一谈?就像后来人们谈到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现一样,许多事也许都可以理解,乃至原谅,但你不能由此便把自己从历史事实中摘出来,不负责任。历史归历史,个人归个人。这是“缝纫机”几次个人奋斗中的一种表现,他后来便变得逐渐消沉了。“文革”的形势传递到我们农村山区,总要滞后半年以上,革命后来也偏离了以往人熟悉的轨道,上面在抓革命大方向,无暇顾及下面小人物的诉求,而夺权又是要靠实力说话的,这些他都不具备。

“缝纫机”以后搬离了青建队,一个人住到了另一乡村。他的腿疼长久未愈,他开始养蜜蜂,成了一个养蜂人。他说蜂针蜂毒可以治疗关节炎。他几乎无所不能,为自己做了一套家具,其精细和光洁度超过了木模工的水平。他还练书法,隶书、魏碑都写得像模像样,最近回上海,他还送了我一幅字。下乡几年后他找了一个女朋友,不是我们青建队的知青,是他同学的妹妹,从外省或外地调到皖南,还是“同类”分子的子女。我和我妹妹曾到他那儿去,看过他们一次,那女孩文气又娴雅,也有一种内在的坚强。当我看到他们在飞舞的蜂群中带着头罩劳作时,我觉得很美丽。很可惜的是,他们在恢复高考和返城的关节点上又离婚了。1977年高考,青建队又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不同地方报名。见面时,他劝我要把自己过去的问题“说清楚”,他当然也把自己的家庭历史问题说清楚了,并且附上了认识。我和他又形成了不同的分歧、态度。我没有说清楚,也无法说清楚,既然10多年来都无人跟我说清楚,我又为什么现在要说呢?结果是,他考上了本地区的一个大专,我仍是落选。党的“给出路”政策,终于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后来又有了结婚,离婚,再结婚……几次我都不清楚详情和原因,但总之是坎坷曲折的过程。他的父亲现在已被写入了嘉定的地方志。我认识的朋友原来背负包袱,见不得人的父辈历史,现在却都纷纷地被写入到了重修的地方志。内战或许已被理解为各为其主,抗战则是必定要写的。我们都在努力地修复历史记忆。

在农村,我也有“奋斗”和“成长”的经历,但又不免是无效及荒唐的形态。

从茂林镇——皖南事变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到浦口桥,我们青建队集体插队的地方有12华里,这条路后来被称为南京路;从浦口桥往铜山镇、铜山公社是10华里,山路幽静,林木茂盛,我们又把它叫作淮海路,是谈恋爱的好去处。从公社所在地一路进山,没几天便听到了许多关于三年自然灾害的讯息:末桥大队饿死了一半人,某某大队饿死了1/3或2/3,有只有几户的小队便可能全部死于饥荒了。此时已分不清或不计较“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了。1965年到1966年那一年,我们在百亩山一边的山坡上烧荒,挖芒稞,筑梯田,种上油茶树;在鲁家坪——据说是当年鲁肃练兵的地方开荒,种上水稻,付出劳动不少,收获则是寥寥。那一年,我除了劳动,便是看书,包括写作,不打牌也不谈恋爱,可意外地,我却差点评上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

在万航街道康福里居委会的时候,我害怕“留级”,已经留级;害怕浪费时间,耽搁青春,曾买了大学一年级的高数教材自学,学不下去。后来又买了英语广播教材初、中级班两册,都学完了。准备第二次高考只用时两个月。以后我又买了一本新编科技日语自学教材(只看到这样一本书),又开始自学。那时的心态,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外语水平,中学6年学的是俄语,除了1977年参加第三次高考我使用英语外,所学外语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所作为,早就都淡忘了。但那时,在农村,在山区的晚上我却躲在蚊帐里在背日语,背原子核、苍蝇、细菌等词汇。同时,我也在准备和从事着第三次长篇小说的创作。和外语学习有关的一件事是,尼克松访华后,又有许多知青学外语,一次有公社干部指责知青拿红灯短波收音机收听敌台,我告诉他,“敌台都是用华语广播的。你所听到的外语则是我们的对外广播”,他才消除了误会。我刚下乡时,从不与人主动交往,也不喜欢说话。出头露面,争宠邀功,个人利益,领导印象,都是在我的内心中刻意回避的。既然前途已经失去了,小的方面得失自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我与世无争,也就没有人和我争。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大房间里打牌,我却在帐内点上一盏自己的煤油灯,把一个类似凳子的小木桌放在自己膝盖上,靠坐着墙看书和写作。这很像是雷锋夜读毛选的举动。于是便有群众不管真假,要选我为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幸亏还有带队干部,掌握我的情况,约我谈话对我说,他们考虑公社只有一个指标,觉得还是让给二班的出身工人的副班长为好。我有自知之明,自然表示同意。但年底青建队评选了15个先进个人,我还是名在其中。有一段时间,我的写作又进入到了狂热状态。双抢季节,酷暑难当,一灯如豆,不到子夜便很难入睡,但那也是我可以写作的时间,经常要写到凌晨一两点钟以后,而天蒙蒙亮,曙色尚未充分呈现,大约四五点钟便又要出早工下田劳动。那天正在插秧,忽然看见眼前秧田中殷红一片,才发现鼻子中流出了很多血,染了一片秧水。当然得继续劳动。那时年轻,还不到20岁。

我的长篇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年,30万字也曾给好几个人看过。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地写作长篇。小说内容是写高中一个毕业班所发生的冲突的,已贴近我生活了,也注意了“导向”,但目的还是要为自己辩护。一位中学同学看了我的小说后对我说,你的小说写得真像是一篇长篇的辩论文。孜孜不倦,曲曲折折,渺不足道,用心良苦地要证明自己是好人,我想这一点我与“缝纫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借助写作,幻想达到自己个人的意图,翻案或是平反,陈情或是自我表白,辩护或是寻求理解,都是在无可奈何中所作的努力。其实是徒劳的。后来有句名言,“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如果我们真的只能利用小说进行……活动,那我们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党,是一个多么可怜的民族。

我与世无争,不求“进步”,被一些人称作“书呆子”——书呆子时期其实也不长,但那称呼至少不值得羡慕,也无人嫉恨。可本性难改,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当我们也被允许“革命”的时候,我后来还是做了一件得罪人,或在无意和无形中伤害青建队许多人感情的事。那就是我的大字报。我们青建队共有86个人,高中或高中以上学历的有13人(含两个大学生),剩下的73人中初中毕业的是主体,还有一部分是小学和小学未毕业的人,最低文化程度小学二年级。从政治的和社会的、文化的背景来区分,青建队人又可分为三类:一是家庭有问题、出身不好的人,高中生大抵如此,也有初中与其他文化程度的青年。父辈是国民党将领、特务、历史反革命、右派、反动资本家、有海外关系,应有尽有。二是自己出了问题,犯了错误,受处理的人。如两位被开除的大学生以及从部队被开除军籍、递解原籍的人,还有组织反动小集团,收听敌台,偷渡出境(到香港),劳动教养释放,等等,不一而足。三是小学毕业或没毕业的社会青年。可能是没有好好学习,打架滋事,家庭出身倒是好的,但也没法在上海安排工作。此时,我们成立了一个“红旗战斗队”,开始“造反”。就五个人,三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除我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团员(报名农村前火线入团的)和小干部。既然都是响应了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怎么就形成这样的局面了呢?共同的委屈,共同的心声,共同的不平之气把我们结合到了一块。大字报是我写的。我采用了一些统计学的方法,而红旗战斗队的其他成员比我更了解情况,能提供一些资料。我得和后来的红卫兵先打个招呼,你们从事的“革命”和我们那时所说的“革命”是不一样的,以免引出你们是真心革命,受到误导(有的人连受到了误导也不承认)的无穷争论。你们的“下放”和我们的“下放”其实也是不一样的。我们下放的组织机构是上海市静安区精简人口办公室,当时还没有上山下乡办公室,是“精简人口”。带队干部是一位十六级的老革命,1939年参加游击队,1942年入党,据闻也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贬为带队干部。我们后来还接触到了一些1958年下放(因反右)和1960年下放(因“自然灾害”)的成家户,不幸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一边是祖国需要,上山下乡,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堂皇理由;一边则是政治歧视,把人划分出了等级,并事实上已作了安排。一边是革命口号;一边是惩罚之地。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和先进人物,我那年代的标兵是董加耕、侯隽,但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则已由此决定。我那时的大字报是针对上海市委的,是批判当时所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真不知道我怎么还能写得这么长,其实,我文章的核心只有两个字:虚伪。

事实总是最有说服力的。但事实有时候也是会伤害人的。因为我的大学报涉及个人的伤疤、“隐私”,不肯承认或不愿涉及的事实。虽然我是针对上面的,没有提及青建队的具体人;虽然我把我们组织的5个人也统计在内,但是在红旗战斗队解散以后,还是有人因我的大写报与我发生了冲突。他也是我说的三类情况中的某一类,他似乎要打我,却没有打起来,只是找个茬,嚷着大嗓门,推搡了我几下。我觉得他并不是恨我,只是我披露了事实,伤害了他的感情。后来我们被拉开了。实际上,“文革”中无论是对于过去的母校和现在的青建队,无论是对老师、青建队队员和领导,我都没有针对任何人写过一张大字报,也没有批斗发言更没打过人;在青建队我没有仇人,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矛盾对立面。可我还是认为,如果你真做过这样的事,还是要负责任的。或许这是时代造成的,或许它可以理解、可以原谅,或许它事出有因,背景复杂,但你至少应该承认自己参与的事实,在这事实的基础上再讨论它所造成的伤害和责任。那时候,我虽然已写了大字报,把自己也“统计”在内,其实也还不清楚我背后的“事实”究竟是什么?组织解散以后,我们一个成员,我的一个朋友瞅机会告诉了我,他们抄了带队干部随身保留的部分档案资料,我的档案中有一句话,是“有修正主义论调”。我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不免心中一惊。我“修正”得太早了。

红旗战斗队的活动只持续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那是1967年的严冬和随后的春寒时分,也就出了两份大字报,都是我写的。我们把它贴在了上海的南京路上(南京西路、波兰领事馆一带)和静安区委,可见矛头都是对上的,符合“大方向”。我并没有邀请“缝纫机”参加我们的组织,估计他也不会参加我们这样的“造反”。这种造反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接下来便毫无进展。这使我们明白,在随后的岁月中更明白了,“讲道理”是一点都没用的,更何况我们所说的这些道理和所作所为也并不符合领袖的伟大战略步骤。可再无效果的“革命”,毕竟也是一场心灵的狂欢,我们加深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在那几个月,我们聚会、商讨,我写了文章,他们则分别抄写,夜半三更则到马路上去张贴。夜色也增加了我们的亲密关系。寒冷的感觉,疲惫的感觉,失眠的感觉都没有了。我还记得在女孩家聚会,她家住在南京路上的八层楼上,我一时疏忽还把放在楼下的我姐姐的自行车丢了,几天后才在派出所找回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渐渐地发现,这种造反没用,没有“对象”。如果他们不想听到我们的声音,那么就没有人会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太弱小了。于是,终于,我们失望了。

我的“堕落”从这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抽烟——这也开了我们这样一个传统、保守的大家庭的先河。在接下来无所事事的两年中,我也学会了打牌、下棋、弹琴,还有游泳和打球,打球则是我中学时就会的。“堕落”使我暂时地忘却了烦恼。我要感谢它。这种“堕落”也使我安全,使我健康,使我打发掉了许多日子。更重要的是,在这段日子中,我也学习了恋爱。

两个女孩子总是结伴到我家来。在我们组织最困难、最无望的时候,她们都和我说,她们“不动摇”。但我只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这一个也是我母亲喜欢的。她毛笔字写得不错,帮我抄写大字报也抄写得最多。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我们商量该怎么办,我冷得一哆嗦,她便马上把自己的小棉袄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忘了自己怎么反映了,大概是马上还她吧,但身上却立即感受到了它传递过来的温暖。这女孩平时很喜欢笑,有一张宜喜宜嗔的脸,眼睛中常流露出疑问的神情,或喜悦的神情。感觉她表情丰富,又沉着坦然。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恋爱的举动,我却写下了许多“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话。我失眠了。是我自作多情吗?

和我同一组织的另一男青年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认为她可能对自己有意思。我们做得很“君子”,商量后,决定分别试探。既然两个人都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选择权便应交女孩子来掌握决定。我让他先尝试,他拿了一件毛衣和毛线托人带给女孩,请她代织。女孩婉言拒绝了。接下来,便该我表态了。现在看来,我们的举动似乎十分可笑,十分幼稚,尤其是我。但这至少能使我们两人之间不伤感情。他后来很快便结婚了,我们至今还是好朋友,常通电话联系。

我也托人传话把女孩约了出来。她出来了。那天傍晚,我们走向“淮海路”,也就是林木幽深的山湾小路。一边是簌簌作响的竹林,一边是号称九十九道湾的从螺丝坑流出的涧水。据说,在这山区有一种动物叫斑狗,夜间出没,常在后面把前腿搭在行人肩上(可见它也很高大),你不能回头,回头它就会在你脖子上咬一口。但有时,斑狗也会在你的前面出现,它会在前方引路,把迷路的行人带出山林。我们走了约二里路,在溪水边的两块石头上坐下。我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日记,那是和她有关的几页,递给她让她看。这也表现了我和我朋友不同的风格,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看了后只是说,如果她到了农村后,便变得这样,不顾前途,早早地谈恋爱,她家里是肯定不会同意的。我心里有些着恼,我问的是你,是感情问题,不是你家里。再说,也没说要在农村结婚、成家呀。我继续追问她对我所写文字的看法,她还是回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写的当然也有道理,但我家里……又绕回到她家里反对。女孩在此时变得非常成熟,冷静、坚守,她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她是真的有顾虑,在人生选择中犹豫不决,还是仅仅是为了要照顾我的面子呢?我一再追问,直到最后我说,既然这样,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她还是沉默。我于是便把日记撕下来,把那些记载了我的相思和心意难平的纸片扔到了身边的缓缓向前流动的河水中。我是太在意我们在那个年月中自然形成的那种亲密关系和感情了,不允许有其他考虑。或者说,我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能遇到一个人在毫无条件与前途渺茫时,能和我一起忍耐、等待,坚定和坚强。我其实不会说话,不会鼓励、安慰,也不会追求女孩。只是感觉受到了很大伤害。现在想来,我能理解她的态度,也认为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在当时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她要考虑以后如何和我的那个朋友相处,和青建队的其他人相处,因为还有些家庭出身好的人也放出话来说喜欢她,要追求她;她要考虑现实的情况,我在农村是属于那种没有劳力,没有背景,条件很差的人;她还要考虑自己家里的意见,考虑前途,考虑政治……也许有一百条理由使她坚持不同意,但第一百条理由我还是认为是她不爱我。

在返回青建队的路上,我们故意有说有笑,缓和气氛。在看到了青建队两排大房子传出的灯火后,我说,以后一定会有人议论我们这次的山湾之行。她说,我不怕。但一周之后,她在从浦口桥到塘里大队的路上,心事重重,从一座一人多高的小桥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腰。大家都说她是想心事,神不守舍,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许多人都到医院去看望她,我却没有去。后来她回上海养伤了,我也没到她家去。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既然我们现在已是普通的关系,那么,多我一个人或少我一个人去探望,自然也就不重要了。这理由很牵强,暴露了我当时的心态,也不免心胸狭隘。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和她有了联系。但此时青建队已经解散,她也结婚了,对象是当地的一个转业军人,在供电所工作。那个时候,她的处境是高于我们一般人的。后来,形势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批知青回城,几十年过去了,再聚会一起,按上海人的世俗观点看,她的情况又不如大家了。很难解释命运的安排。

在以后的岁月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曾N次经(被)介绍,谈朋友,多数是被拒绝,少数是我不愿意。这种情况直到我进了北大以后和读了研究生以后,才得以改变。我和读古典文学专业的同学商伟曾开玩笑地说:“‘爱情,是反现实主义的。”他哈哈一笑。

青建队在成立了3年多后,解散。我们80多人又被分散到泾县的十个公社插队。此时领导(带队干部)已不反对青年谈恋爱,还把有恋爱关系的青年分到一块,为以后生活着想。女孩还在上海养伤,她后来是单独分到了一个公社。另有一个我们组织中的男青年说,我分到那儿,他也到那儿。我依然有朋友,并不孤单。那时,还有一位女青年和我们同分在一起,她在青建队的后期的一次“严打”中差一点便被军宣队抓起来,说她“作风”不好,幸亏她躲在上海没回来,后来便不了了之。同时被抓的两个人则在拘留所被关了一两年或大半年,后来放出来也不了了之。我是不会歧视那些真的、假的犯了“错误”的人的,因为自己也曾犯错误。我们3个人相处得很好,亲如家人。相处得好的结果之一就是,那两年,我们3人搭伙,都是那女青年烧的饭。她后来也和我的同伴结了婚。

1970年的秋天,出乎我的意料,我被招工了。是我的档案丢失了?还是“文革”中混乱,他们顾不上认真审核这些?我不明白。在大队举行的各生产队长和知青投票中,五个招工名额,我得票第二。那是安徽省恢复招工后的第一批招工,开后门的事还没开始。我们公社的五七干部很有见识地说,在上海,资产阶级出身,其实很正常。既然人家已不追究过去,那你就知足吧。在我招工的那家县办小炼铁厂,我还是从“苦力”开始干起,筛矿,破碎,拉焦炭,这过程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因为后来也干了翻砂工,然后是铣工和车工。时间却一晃过了9年。那9年间发生了多少大事,有多少斗争,多少事后被雄辩地称之为是“历史的选择”的重大事件,都与我无关。我认为“十年动乱”,其实真正的“乱”不过三年的时间,从“九大”和各省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之后起,“动”和“乱”便只是上面的事了。那时候“法制”也在逐步地恢复。不但有最高指示,还能看到各种布告。我看到布告中有12岁的反革命。很惊讶,那不是尚未到法定年龄吗?我看到宣判书中开头总是家庭出身,然后是思想反动,然后才是犯罪事实。不惊讶,这是合乎逻辑的。我看到“群众专政”,讨论量刑时,那些居委会的妇女、大妈对于那些拒不认罪,还态度猖狂,抵抗到底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枪毙”。我很吃惊。“态度”原来是如此的重要,态度就是主要的罪状。在离我的工厂不到3公里的一个荒山坡上,有一个刑场,枪毙犯人后便示众3天。那天我也去看了。我看到一个外语老师,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他的罪名是偷听敌台,还要散布敌台,当然还有被捕后态度恶劣。那天人多,看死人当时并没有觉得可怕,只记得了他身上白的和红的色彩。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看枪毙,印象深刻。

我们的两座13立方米的炼铁炉旁边,矗立着一座三十多米高的烟囱,是我们的县城最高的地方。那天我和人打赌爬了上去。人在高处,能看到远处,心情总是比较好的。这就像我在农村时,到山里去砍柴,爬到山上,阒无人迹,只有雀儿啁啾,我也总想放声歌唱(只有红歌唱)。我看到了下面的人群,看到墙上刷的大字语录,“我就注意这个小钢铁厂,打起仗来要靠它”;也看到了远处的荒山。此时,炉台上有一个工人朋友,也是一个刚招工的芜湖学生对我说,“我想到了一句话,但我不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怕惊吓了我,便先把他想说的话说了。我对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无非说,烟囱外墙所焊的脚手架恐怕不牢,我要摔下来。我先说了,他便再不作声了。可那天晚上,我却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与我有关的事终于来了。肯定谈不上“历史的选择”,但我的一点小小的、几乎不起一点波澜的事终于也得到了解决。我姐姐对我说,你这样的性格,即使当年到了北大,也会出事的。意思是,不后悔。张世楷对我说,他们当年报社便发出了3000多封各种平反和证明的信。意思是,不稀奇。1978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事情变得出乎我预料地顺利(我这样说,可能有些抹杀了我姐夫、我父亲为我奔走找人所作出的努力),我只是感到“大形势”“大方向”决定了一切,这些都不是我们个人所能够创造和所能决定的。而《解放日报》的编辑和北大的门科长当时都还在,于是关于我的冤假错案问题便也容易说清楚了。在历史大事和我的小事之间,发生关系时,我又得到了一次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北大后来在发给我的信函中说,考虑到我的年龄,再重新上理科可能不合适(当时数力系已拆成数学系和力学系两个系),建议我改上文科。我立刻表示同意了,说中文系、新闻系、哲学系都行。我那时没想到历史系和后来很吃香的法律系。于是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事情原来的出发点:文学。

三中全会后,使我的又一次人生转折得以实现。但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了。没有1968年后的红卫兵的大批的下放,就没有我们后来“知青”的身份,招工、高考,一切都谈不上。小水滴汇入大海,我们被混在一块了。再往上追溯,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大批的老干部也被“四人帮”打倒,吃尽了苦头,大概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快的、一系列的、彻底的平反,所谓物极必反。那么,我们要感谢谁呢?难道还要感谢红卫兵或者“四人帮”吗?我想我们还是感谢这个时代吧。

在一次去山东大约是参加一次和张炜有关的文学活动中,上海文学的原编辑杨斌华和我说,他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在心理上都是不健康的,不如下一代人(譬如80后,那时还没有90后)。下一代的人没有经历过那个历史年代,有着更为正常的和健康的心理。我听了很有触动。他的年龄可是比我小得多了。他和高远怎么会这样说呢?也许,有一些心理的影响可能是普遍的。

我不敢肯定这一点。

(注文中提及名字,未加说明的都是我的大学同学,一并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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