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
得知稿件要被刊用的消息,元旦刚过。老家渭河平原上武功县薛固乡的父辈们,把元旦叫“阳历年”。小时候,只有“公家人”才过这个年。初中时,我几个同学的父亲,在附近小村镇的5702工厂上班,过元旦家里还吃肉菜。我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不过阳历年,家里也没肉吃。但有一年元旦,我吃到了一块“肉”。那时,我姐刚出嫁,她邻居的小伙子在小村镇文化馆里混,在他家里,我读到了生平第一部小说——《呼兰河传》。
我自己开始写小说,是在陕西成阳师专读书时。我先写了一个几千字的,被女朋友带去她班里传阅,后来竟遗失了。心疼之余,我又写了一篇,叫“金水村的冬天”,有两万多字。它的底稿,现在还在我手边。二十年过去了,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可它记载着我的青春和梦想,让我感慨不已。
我还记得昔日写它的情形。冬夜里我独坐宿舍,“金水村”那些男女老少,在我面前的烛光里展露着喜怒哀乐,甚至和我说笑。小说的结尾,是在阅览室完成的。值班老师发现,有人晚自习时在宿舍点蜡烛,我不得不转移阵地。点上最后那个省略号,我既激动又轻松。要知道,那些人物纠缠了我几个星期。很快地,我又感到了忧伤和失落,我觉得内心被掏空了一大块。
一个星期天,我和女朋友揣着这篇小说,来到西安市建国路上的陕西省作协大院,见到了《延河》的编辑冯积岐。在一间平房里,冯先生和我俩谈了一个多小时。几个星期后,我的小说被退了回来。附信说,不适合刊用。即使这样,看着冯先生的笔迹,我还是很激动。那时,我们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啊。
毕业南下,在杭州湾畔的小镇上教书了,我还在做着作家梦。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的散文从当地报刊,陆续走上了一些有影响的杂志,小说却始终没能发表。当然,我写得很慢、很少。对于小说,我喜爱又敬畏。有时,我觉得小说就是讲故事,讲得让人觉得有味,从中得到一点教益,引发一些思考,就是好小说。有时,我又觉得写小说很难,想得很好,写着写着就不对了。
真实与虚构的问题,时空的处理问题,内容和形式的问题,阅读与写作的问题,写作的意义问题,一个个曾纠缠了我很久。在这所乡村初中里,同事中几乎没有文学爱好者,喜欢读书的没几个,写文章的更少。没人可以交流,没人给我指点。我只有在孤独中苦恼着,自己阅读、摸索、感悟。
更为残酷的是,我把几篇自认为不错的小说,一笔一画抄好,从县市级公开发行的刊物,到省级刊物,再到全国有影响的刊物,遵循不一稿多投的原则,一级级特别用挂号信寄出去,然后就是长久的等待,却没有音信。我又换另外的篇目,选别的刊物,再按降序,一级级寄出去,还是没有音信。时代变了,没有哪里会退稿,更没哪个编辑会给一个村野的写作者寄来只言片语。
从我写第一篇自认为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始,已经二十年了,我写的完整的小说也只有二十篇左右,且有三分之二是近十年写的。当然,那些半成品、废品、实验品也有不少。到目前为止,我的小说除了有一篇被收入一本公开出版发行的集子,另外有八篇,也只是发表在县市级文联的内部刊物里。
慢慢地,我不再奢望发表小说。这时,我的写作已成了一种自然、自娱的书写和表达。我不再想着用它获取名利,不再想着赋予它过于神圣的责任和使命。在这段时间里,因为写作,我结识了一帮同样热爱文学的朋友,大家坐在一起即使不谈文学,也能彼此感受到一种真诚和对生活的热情。
我的老乡王东,有着不凡的鉴赏力,因着相似的成长背景,他和我格外亲切。我的所有作品,他都一一读过,且能畅所欲言。兄长方向明,凡我发表在市文联刊物上的作品,他都一一细读,并给予真诚的肯定和鼓励。还有我读师专时的当代文学老师邹贤尧教授,这位也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评论的鲁迅研究专家,虽然多次调动工作,却对我发给他的每一篇小说,细读点评。
与此同时,在回望故乡时我也在重新认识自己,我意识到,必须坚持自己发现、思考生活的角度和方式。我意识到,一个写作者应该明白并学会做自己能做的事。这些别人也许早就懂得的常识,我却经过了多年才有所领悟。
这时,我的小说大多是由生活中一件事、某个物触发而来。比如,听说父亲竟然要牵着羊过渭河,一次理发的经历,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等。我发现,有时现实生活比想象来得更丰富,更出人意料,在小说中使用真实的地名人名,反而更像是在虚构。至于小说的情节,则像我老家院子里的南瓜蔓,要朝哪里长,长成什么样,我往往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在成长的过程中,它可能遇到砖头、石块,在哪儿长叶、开花,什么时候长瓜、成熟,我往往只能看着它,跟着它。也许它长着长着就旱死、干枯了,也许它只长了一个藤,最终却没有结果,我只能遗憾地把它连根拔掉。这让我想起了圣经里耶稣关于撒种的比喻。
正因为如此,我不大会刻意设计情节、安排结构,也不会去列详尽的提纲。在写作过程中,常常会冒出许多意外的场景和细节。这条南瓜蔓在向前蜿蜒时,常常又变成了一块磁铁,把生活中许多被我忽略的东西吸附过来,使得小说情节丰满起来。当然,我也意识到,要成为一个自觉的写作者,还应该主动捡拾生活中的南瓜籽,必要时去规划、安排它的生长,从而使之更为茁壮。
回首往昔,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独行时并不孤独。阅读时,我在另一个世界里徜徉;生活中,有许多师友相伴;写作时,笔下的人物和我一起喜怒哀乐。当然,昔日那些令我纠结的问题,我并未完全解决,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新的问题纠缠我。未来,我会写出怎样的小说?我也不大能说得清楚。
在南方度过的这第18个冬天里,我见识了真正的雾霾,但我知道它的背后有太阳。在这个我已不再羡慕吃肉的元旦后,我突然想起了那年暑假回到老家,在我们西崆峒村后那片玉米田间的小路上,我偶遇一位独自在读《三国演义》的老人,我认出他就是我幼时村子里的那位说书人,顿时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