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婉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王维(公元701年—762年),字摩诘,河东人。现存诗四百余首,其中六十多首诗歌中出现了花意象。作为有名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人,王维诗歌中的花意象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历来学者多从王诗中的禅理、意境、白云意象以及在山水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等方面进行研究,对王诗中的花意象解读得较少。本文在细读王维诗歌的基础上,将分析王维诗歌花意象的类别、内蕴和产生的原因。
诗歌中花意象的出现由来已久。比如《诗经·周南》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屈原《离骚》也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山水田园诗歌发展到唐代,许多桃红柳绿、山花烂漫的形象频频出现于盛唐诗人笔下。王维诗歌中众多花卉的出现,使之由一种自然景物转变为特殊意象,成为一个具有独特艺术内蕴的诗歌因子。
当王维欣赏四季风景时,各种鲜花引人注目。如春天的梨花和杨花,“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鸟藏。”(《春日上方即事》)“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左掖梨花》)表现出梨花的闲雅和淡泊,是王维随遇而安、淡泊名利的真实写照。“槐色阴清昼,杨花惹暮春。”(《送丘为往唐州》)“杨花飞上路,槐色荫通沟。”(《奉和圣制暮春送朝集使归郡应制》)均是惜春之作。值得注意的是王诗中桃花意象既有它的递相沿袭性,也有自己的独特审美感受。“桃李虽未开,荑蕚满芳枝。”(《赠裴十迪》)“双燕初命子,五桃新作花。”(《杂诗》)“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辋川别业》)都是借桃花写春景;“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桃源行》)“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二者是对理想田园的向往;“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田园乐七首》其六)写出了闲居的美好环境。
备受古诗人关注的荷花意象,在王诗中出现七次。“泛泛登陂,折彼荷花。”(《酬诸公见过》)“徒言莲花目,岂恶杨枝肘。”(《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著处是莲花,无心变杨柳。”(《酬黎居士淅川作》)这是入佛参禅的境界;“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莲花坞》)“乍向红莲没,复出清蒲飏。”(《鸬鹚堰》)都是对美景的描绘和赞美。
又如秋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写出了静谧的山居环境;“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期待行人可以欣赏到自然美景。
还有冬梅,“官舍梅初紫,宫门柳欲黄。”(《春日直门下省早朝》)描述了春寒料峭的景色;“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杂事三首》其二)无限的思乡之情寄托于此;“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杂事三首》其三)“清风细雨湿梅花,骤马先过碧玉家。”(《戏嘲史寰》)均是诗人杂感的写照。
因王维诗意感发,还用二十余首诗歌写其它花卉意象。虽然未言花名,但以“闲花”“野花”“雨花”“落花”等姿态入诗,也为其山水田园诗歌增添了别样色彩。
“背岭花未开,入云树深浅。”(《李处士山居》)“闲花满岩谷,瀑水映杉松。”(《韦侍郎山居》)都是对山居清幽环境的刻画;“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寄崇梵僧》)“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动静对比、境界突出;“上兰门外草萋萋,未央宫中花里栖。”(《听百舌鸟》)“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二者借助花意象而别有寄托。
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说:“王维的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跃、生动而有韵律的心灵。”①花意象搭建了王诗静远空灵的意境,也寄托着诗人的真情实感。“杨花惹暮春”中,一个“惹”字移情入景,杨花仿佛沾惹着春光而不愿飘落,花染上了惜别之情别具生动个性,成为诗人主观意志的象征。“落花寂寂啼山鸟”,写出了游子回乡的时节是暮春,表达了归乡的急切和对美好春光的留恋。
中国诗学一直重视“意”和“象”的关系,亦即“情”与“景”,“心”与“物”的关系。这就要求诗人写景,不仅要体现客观自然山水风光之美,还要书写主观的思想感情,从而创造情景交融的艺术意境。在王维所有写到花意象的诗歌中,诗人或者寓情于景,或者以景托情,或者情景交融,创造出或含蓄蕴藉,或清静闲适,或冲和平淡的意境,从而巧妙地表达了他的内心情感。
首先是真切的朋友之谊。中国人重视友道,友情的传统源既远,流亦长。古代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当中,朋友缘于自由的结合,没有法律的力量维系它或是限制它,它的唯一的基础是友爱和信义。唐人祖咏曰:“以文常会友,唯德自成邻。”(《清明宴司勋刘郎中别业》)宋人欧阳修曰:“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朋党论》)王维和裴迪的友谊是得到后人赞赏的,如诗歌《酌酒与裴迪》:②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颈联即景写生,托意深微,诚如赵殿成笺注所言:“以众卉而邀时雨之滋,以奇英而受春寒之痼,即植物一类,且有不得志者。”王维通过叙述花儿的自然遭遇,由物及人,借物抒情,含蓄隽永。朱光潜说:“诗是一种对于生活的体验与玩索。”王维基于自己对花的观察,感叹花和人一样,不能实现其本性,真诚地劝告朋友不要因为翻覆无常的人情而烦恼,应当看淡世事,过安心隐居的生活。赋物以情,景随情化,“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对床夜语》)
其次是淳朴的田园之乐。青年时,王维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支配下也积极“强学干名利”,同时主张“善政”。仕途不遇后,辋川生活更使他加深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和对劳动人民的赞美之情。如《辋川别业》: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优娄比丘经论学,佝偻丈人乡里闲。披衣倒屐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二十四诗品》中说过:“自然,即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猪手成春。如缝花开,如瞻岁新。”王维的诗歌善于将主观的情和客观的景融为一体,传神优美,具有自然之美。“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桃红柳绿让人们看到了一幅绚烂、润泽、热烈而鲜活的景色。桃花绽放,给经冬的人们带来春的气息,也为人们及时春耕提供节令信息。大好春光,适合老年人抖擞精神,更适合农家人欢声笑语畅谈播种喜事。这种鸟语花香和平安宁的农家安居乐业情景,是诗人出世的理想。
其三是浓厚的夫妻之情。王维是一位重视感情的士子。早年努力维持家庭生计,尽心伺候母亲参禅学佛,后来丧妻后入佛,我们从中看到了诗人对家庭的责任心。在其少数的爱情诗中就能深刻体会到诗人和其妻子之间琴瑟和谐的感情。先看《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一名相思子。《广东新语》记载:“相传有女子望其夫如树下,泪落染树结为子,遂以名树云。”“一种生动的艺术形象,往往有强烈而鲜明的象征意义,而‘象征是一种外表形状上就已暗示要表达的那种思想内容的符号。’”③诗句紧扣着红豆写,直到篇末点题,表达出对妻子浓厚的思念之情。以“红豆生南国”起兴,暗示后文的相思之情;末句点题,“相思”与首句“红豆”呼应,既切“相思子”之名又关合相思之情,有双关的妙用。李泽厚说:“给自然艺术的比拟和象征,赋予它以‘观念形态的意义’,给它以意识即情感,想象上的‘人化’,并不能创造自然美,但却使人们对自然美的欣赏形成一种富有更确定更具体的社会内容和意义的审美态度,能增强和引导人们欣赏的态度和方向。观松柏而感其刚毅长寿,见松菊而想其正直高濂。”王维赋予红豆浓浓的相思之情,句句话儿不离红豆,“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把相思之情表达得入木三分。
最后是静谧的禅宗之理。繆钺在《诗词散论》中说:“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入世之精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④王维经历了人生起伏之后,将自己深深埋在参禅的思想境界里。如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幅幽静怡人的春山月夜图画,用动与静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使诗的艺术画面达到“意境两浑”的极致。苏轼主张诗人以“空静”的心境反映大自然的运动变化,“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而王维早就做到了这一点。由于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的特效剂,王维就在自然山水中发现了生存的美好,将自己和自然环境和谐融洽。徜徉在桂花的清馨中,诗人将自然美和心境美完全融合,创造出如水月镜花般不可凑泊的境界。这种静谧的世界,正适合参禅的诗人度过余生。
王维晚年的归隐,确实达到了他在《裴右丞写真赞》里说的“气和容众,心静如空”的“无我”境界。由于生性好静,他可以把独来独往的归隐生活写得很美。《辋川集二十首》一组诗歌,在明净的诗境中,让人感受到一片完全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似乎一切情绪的波动和思虑都被净化了。
《周易·系辞传》指出:“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自古以来形成的“观物取象”理论,不仅在美学思想上有影响,而且对诗人创作也有启发。象,指宇宙万物,宇宙万物都是审美的对象。王维前期后期的诗歌创作,都不曾脱离这一美学思想的根源。
首先,王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当他以画家眼光捕捉形象时,自然界的百花因为灿烂夺目、色彩鲜明而入诗。《王维传》说王维的画 “笔纵潜思,参于造化”,又说 “画思入神”,他被推为文人画的始祖;加上其诗语言典雅,风韵翩翩,深受世人喜爱。王维诗与画都讲究立意、用意,都讲究由物象转为意象,并由诗或画表现出来。自然万物很多,但是王维选择了惹人喜爱的花意象,春桃夏荷秋桂冬梅等。花是人类的良友,它不仅代表四季的景色,也昭示着自然的美丽。从绘画角度出发,百花的颜色是诗歌具有色彩感的因素;从托物言志角度出发,百花的递相沿袭性象征作用是诗人寓情于景的基础。
其次,盛唐时代的经济繁荣、国力强盛,使得盛唐文人们,或为赶考应试,或为调遣升迁,或为走近自然,而兴起了一股行旅、漫游之风。就在这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过程中,嗅觉灵敏的文人们从大自然身上攫取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灵感;王维关于花意象的诗,亦是在此背景下创作出来的。王维孤高清静的心性使他自由自在地享受由各种花卉建构的自然美景,因此他也在自然美景中体会到生命别样的韵味。
再次,王维深通禅理,自我强化了“虚心冥照”的心理素质。他在《六祖能禅师碑铭》中写道:“至人达观,与物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不着三界,徒劳八风。以兹利智,遂与宗通。”他对禅宗的深刻理解,显示了他以虚静为体的智慧和心态。虚静在处世上,是恬淡无为的超功利;在审美上,是物我不辨的超意识。王维山水田园诗歌,就是他虚静精神对生活和外物“滤化”的产物。由此,王维刻意借花意象描绘了自己的虚静理想,这是内在生命与水流花落高度默契而生成的无为状态,是诗人钟情自然后达到的最高境界。
王维诗歌,诗画结合,雅致圆润。古人说:“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充满花意象的诗歌,在表达诗人情感的过程中,为我们呈现了理想山水田园的优美与纯净。细读王维诗歌,我们可以得到独特的审美享受和审美情趣。
注释
①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69.
②参见周振甫主编.《唐诗》第三卷《全唐诗》[M].安徽:黄山书社,2004年.(文中所引诗歌均出自本书)
③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刷馆,1981:11.
④繆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79.
[1]吴迪.王维诗选注[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2]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
[3]陶文鹏.王维孟浩然诗选评[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4]陈铁民.王维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5]谢恩炜.禅宗与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