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斌
(湖南师范大学 英语部, 湖南 长沙 410081 )
侦探文学是大众文学的一员,自1840年代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玛莉·罗杰之谜》以及《失窃的信》等短篇小说发轫以来,因其严谨的情节架构、多重的叙述层次,以及独特的人物塑造等特色,逐渐发展出多种文学形态并且历久盛行不衰。侦探小说的题材始终环绕着诸多议题,例如:个人主义的意识型态、科学与理性的论述、 都市区域的蓬勃发展、警察公权力与现代监督形式等,可说是另一部社会变迁史。
波特(Dennis Porter)将侦探小说定义为“生产刺激的文本机器”(textual machine for producing thrills),藉由阅读侦探小说可唤起读者身体的快感,让读者经验到刺激、焦虑、恐惧、紧接着放松解脱等多重交错的感觉(Porter 108-9),但不论其侦探小说的情节有多么悬疑与虚幻,故事的氛围有多么恐惧与不安,以科学为基础,以现实生活为背景,小心求证,实事求是总是所有侦探小说需要遵循的基本准则。那种具体化法律之下的个人正义,使得真实日常生活的矛盾、威胁生命的犯罪案件,似乎在侦探世界中都化为一个对都市生活倦怠的剌激游戏。侦探具备的理性科学知识同时巩固了社会既定的、合法的意识型态。近年来的文化硏究着重于空间运用与主体能动性 (agency)的理论,不仅使侦探小说的文本空间得以跳脱出以生产意识型态为中心的简约诠释观点,并且更加能够发掘出侦探小说的多重阅读层次与文本空间经验的异质性连结。
阿加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 1890-1976)20世纪中期英国著名的古典侦探小说家。她的推理小说承袭了英国古典侦探小说的结构框架与角色的制式设定,其文本总是与当代的社会变迁息息相关。克莉丝蒂的小说经常受到严正批判,指称其为保守政治的代表,抑或对于进步现代力量的反动。从维护社会稳定秩序为主旨的结构主义式阅读以及简约式的意识型态文本两种观点来观察,克莉丝蒂的小说似乎确实是这样的。然而克莉丝蒂侦探小说中的乡村设景所具有独特的现实主义特征却似乎未引起评论界的注意。她的侦探小说所开启的文本空间与大众的阅读实践作这种互文性 (inter-textual)的联系,以读者如何阅读侦探小说并发展出文本与日常生活之间的意涵。克莉丝蒂侦探小说混杂了空间焦虑与阅读实践的可能性,呈现了一个渗透日常生活的矛盾与张力特质的复杂社会脉络。
克莉丝蒂侦探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精确描述诸多异国的、或乡村田园式的场景,使人如历其境。阿留昂(Richard Alewyn)指出克莉丝蒂的小说几乎全设景于具有世纪中叶特色的“乡村庄园”(country house),其中最常出现的有“偏僻乡村小屋的周末派对、 困在雪中的快车、在地中海航行的奢华游艇、或是绝对的密室”等等(Alewyn 69)。在这样的乡村空间中,“监督的新形式形成复杂的脉络”并“将所有领域置于政府的监督之下”,故侦探小说呈现了一个“没有偶然的世界”(Chernaik 107),这样的世界总是提供了相当理性与稳定的社会关系,而个体也受权力或意识型态规范。
由于出身维多利亚中产阶级背景,克莉丝蒂的小说常被评论为满足读者的预测性与中产阶级读者的偏见,保守与阶级意识。克莉丝蒂小说的乡村设景似乎被认为是缅怀过去的“英国化”乡村生活“乡下、木屋、有马,有狗、在雨中散步、木柴生火、没人照料的花园、秋天到处都是小野菊花”(ES 17)。克莉丝蒂《史岱尔庄谋杀案》的结局中相爱的约翰·凯文帝斯与妻子玛丽两人在案件中患难见真情,挽救了濒临破碎的婚姻,最终得以结合,再一次肯定中上层阶级的仪式与信念,评论家哥罗斯伏格对此评论:“法律、秩序与财产得以安全,而那个总是威胁、企图逃离我们理性控制的世界,一个对整洁抱有狂热嗜好的人,将会给予我们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其中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得到解答”(Grossvogel 265)。
除了肯定秩序与所谓“中产阶级意识”的传统评论之外,对美好的英国乡村,不过只是“怀旧与幻想”。克莉丝蒂小说设景于乡村庄园的前提是英国已成为当时人类历史上都市化程度最高的社会之一。自工业革命之后都市生活的发展逐渐蓬勃,资本主义的现代化引起人口流动,从乡村迁移到都市,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发展不单是空间变化,更造成都市与乡村两者在社会中物质性对比,对于生活方式与社会价値的影响更加明显。整体而言,克莉丝蒂侦探小说中设景于乡村庄园的假设某种程度上反应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都市发展与城市经验。庞大的人口需要,有限的物资供应,在法律、政治、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都浮现都市成长伴随而来的众多问题,使得都市生活远较乡村生活复杂。因此侦探故事的始祖爱伦坡“恶魔化(demonize)都市文本中的空缺断裂,将都市的无法理解性(unintelligibility)与犯罪联结在一起,以此解决都市的“不可读”(illegibility)之问题(Brand 1991: 88)。简言之,都市经验的本质就是犯罪,人人都暴露于无法预测的暴力之下,在任何时候、 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有犯罪发生(Brand 1991: 90)。
不同于都市的犯罪随机性,乡村犯罪是偶尔的案件(occasional),并非天天发生。然而二元的都市和乡村对比反而突显了克莉丝蒂小说意图营造的矛盾。如此单纯的“乡村英国与工业英国”的对立不但将空间割裂,也同时简约化了其中复杂的权力空间论述。庄园的谋杀案件并不建立在孤僻的地方中发生的杀人案件,乡村绝非一个简单且单纯的地方,因为谋杀案件定将一个干净之处弄混浊。这些乡村庄园的多种变形,乡下的豪华宅邸,异国风情的快车,渺无人烟的村庄仍然与都市一样,是一个充满了混乱与不安的复杂场域,而非如同全视式的权力的配置。例如《柏翠门旅馆之秘》的柏翠门旅馆位于伦敦,象征伦敦的过往历史,一段未受工业革命污染的历史,然而历经失踪、谋杀等案件,赫然发现柏翠门竟是一个最好、最大的犯罪集团所精心布置来掩护无数次的作案的总部。柏翠门旅馆表面上是一个英国过去美好乡村的空间再现,实际上却是一个现代与过去正面冲突的象征。
前述论及克莉丝蒂的小说以乡村式场景为表面假象,其空间本质却是类似都市般的混乱纷扰、不可理解与深不可测。故检视克莉丝蒂小说与小说主体之间的辩证关系,即灵魂人物——侦探或罪犯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也与这一特殊戏剧性空间特质相连。那些可以抵抗令人痛息的复杂都市经验以及充满商品景观的日常生活所呈现的外貌无不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
早期个人主义式的侦探,以福尔摩斯为代表人物,将侦探的英雄特质、独到的科学知识以及超人的道德责任感表达得一览无疑,而克莉丝蒂侦探小说的主角却是冲淡了个人特质与价値的漫游者侦探,尽管漫游者本身可说是都市空间的代表性人物,其活动皆与都市息息相关。克式侦探的原型是由从日常生活里的人物出发,而非全然虚构,以最著名的赫丘勒·白罗(Hecule Poirot)与女侦探玛波小姐(Miss Jane Marple)两人为例,不同于福尔摩斯以有智慧的英国人自居,满载着种族偏见与民族优越感,白罗总是常常以讽刺的口吻取笑典型的英国人:说他们是“冷漠的英国人”,一方面又说“我喜欢看英国人生气,很好玩。他们情绪愈激动,就愈不会说话”;“英国男士——即便他与一位小姐一见钟情,他也会很有风度地慢慢进展,而不会贸然行事的”。相较于传统以福式侦探为首的男性特质,即冒险、刺激、动作、紧张、伸张正义等等,白罗侦探可说是相当“平民化”。而白罗经常以闲聊、不正经的流言蜚语或小道传闻获取额外的信息,并且追求美食与生活舒适的满足感的表现,与讲究推论、搜集证据、 怀抱着打击犯罪的热切欲望的福尔摩斯更是大相径庭。在某种程度上,白罗本身充满了市井气息。克式侦探的特质在于:不论是白罗或是玛波小姐,从不怀有打击邪恶的英雄式抱负,建立对于这世界的自我贡献;他们只是如同漫游者一般观察大众与人性,对不断犯罪的世界投以怜悯与嘲弄的眼光。克莉丝蒂很清楚一个遵循英国中产阶级式、英雄式的侦探已经过时,或是早已不被赋予高度的期待。
除了侦探的去个体性特质之外,克莉丝蒂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另一个核心人物的多重变化:罪犯。在福尔摩斯侦探故事中,罪犯通常具备某些独特的特征使得福氏轻而易举地便可辨认出谁是凶手,进而寻求证据加以定罪。福氏的对于罪犯的判断掺杂着强烈的个人价值观,似乎染有大英帝国的民族优越色彩;然而克莉丝蒂的罪犯并非如此容易辨认。罪犯的身份是无可掌握的:每个人皆有可能是罪犯,最受怀疑的人、最不受怀疑的人、最可靠的目击证人、叙述者——每个人都有可能犯罪。简言之,克莉丝蒂的罪犯具有市民化的色彩。在《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中受害的雷德纳太太,罪犯竟是最没有杀人动机的先生,他谋杀她只因为“他太爱他了”;而《麦金堤太太之死》死者小人物清洁妇老太太,平时与人无冤无仇,却遭谋杀,罪犯本来为关系最为密切的房客,然而白罗从麦金堤太太日常生活的行为与话语找出背后所发生的巨大勒索案件,进而发现罪犯跟老太太的遥远关系。克莉丝蒂的罪犯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人物,也强化了人物角色的多元可能性,促使我们得以重新思考侦探小说的阅读经验。
克莉丝蒂式的侦探世界显示了一个焦虑、不稳定的空间,在此空间中,侦探、罪犯的身份与现实社会相扣连,指出了去个体性的大众特质。但就阅读的观点而言,克莉丝蒂总是半玩弄、半取笑读者的个人偏见,由于读者仍旧会受到特定社会与意识型态影响,多半将自然、合逻辑的事物视为理所当然,克莉丝蒂常以此为主线,接着再颠覆读者的基本假设。因此又具有虚幻的色彩。克氏使得读者跟旅人一样,总是用循环前进的方式,而非直线前进的方式阅读。在《葬礼变奏曲》在一开始罪犯似乎规划了谋杀的逻辑:即谋杀——葬礼——谋杀,然而读者到最后发现这样的逻辑是虚构的,罪犯以扮演他人的方式意图跟从此逻辑,葬礼成为关键,于是读者必须由结局重新回到最早的事件开端上,颠覆其预设的逻辑。
然而克莉丝蒂小说并非在于以侦探世界逃脱乏味的日常生活时空,而是将这样移动的焦虑感与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换言之,这样的焦虑感是来自于日常生活,而非逃离日常生活。莱特认为,克式所描绘的侦探世界相当现代化(modernized),因为她藉由侦探的侦查与琐碎的闲谈,将社会中发生的冲突毫不修饰地呈现出来(Light 80)。作为漫游者的侦探或是读者已经从那个假设意义存在的世界里走出来,以阅读都市的方式阅读日常生活,并且能够自行生产某种主观意义,并非一种在社会关系中失去秩序的流浪行为,乃是小说现实仍应该反应那个失落意义的世界,或是人类失序行为的世界。
阅读是从读者本身的诠释脉络出发进行交互——文本的活动。对读者来说,本身的诠释脉络即是回到都市的阅读经验,更具体而言,像克莉丝蒂式侦探那样,回到能显出都市景象的日常生活多个面向之中。侦探小说本身即是一种琐碎的(trivial)文类,因为小说中的侦探或罪犯与其它人物在生存的本质上和日常意识(common sense)是不可分离的。在克莉丝蒂小说的社会脉络中,日常生活行动的意义远大于所谓“理性”跟“生命”之间的意义,因为他们才是焦虑感的主要来源。对于作为漫游者的侦探小说读者而言,小说中的日常生活世界暗示了实际日常生活的连结,读者不由自主地挪用自身的日常生活以阅读侦探小说,因此侦探小说的侦探所观察的、所侦查的并非仅仅只是可怕的罪犯、难解的谜团,甚或发生于遥远偏僻地方的犯罪案件,而是发生于日常生活的社会现实,因此阅读的快感是来自于小说文本空间与现实日常生活的互文性。从这样的日常生活空间与侦探文本空间的互动中,使得读者得在两者之间游走,生产以差异为主的阅读经验。
侦探小说以其大众化的阅读群众与都市化社会生活的公共性为其特色奠基于文学领域中,无疑地,克莉丝蒂的小说承袭了这样的框架。克莉丝蒂小说以戏谑的手法与风格将现实社会经由人物与空间表达出来,并且加以渲染鼓噪,由戏剧性空间场景、去个体性的侦探与罪犯特质,到阅读日常生活的读者大众,展现出一个不同于以传统侦探理性建构而成的世界,描绘了一个由去个体性的人群所存在的空间,使得读者得以阅读此空间与自身的日常生活相连结,由阅读实践中衍生各自的愉悦感,使克莉丝蒂侦探小说能够持续不断衍生空间、生产、读者等多样变量之间的积极关系,而非只是某种结构化、权力化、意识型态化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