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奇逢诗作及其对清初中州诗歌的影响

2014-03-31 07:12黄治国
关键词:诗作诗歌

黄治国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8)

【艺文寻珠】

论孙奇逢诗作及其对清初中州诗歌的影响

黄治国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8)

作为明清易代之际的理学大儒,孙奇逢的诗作不仅明确地体现出理学家之诗的鲜明特色,而且深刻地表现了鼎革之时知识分子阶层的心态变化。因此,其诗作对于研究理学家的诗歌和探讨明末清初知识分子心态都极具认知价值。孙奇逢与清初中州诗坛渊源颇深,许多中州诗人在其门下执贽受业,他对中州诗人的理学教化,对清初中州诗歌趋向于雅正深醇实际上起到了导夫先路的作用。

孙奇逢;清初;中州诗歌

孙奇逢(公元1584-1675年),字启泰,号钟元,原籍保定府容城,顺治初年移居河南辉县苏门山下夏峰村,故学者皆称其为夏峰先生。他是明清之际著名的学者、思想家、教育家,与黄宗羲、李颙并称“清初三大儒”。著有《夏峰先生集》等。

孙奇逢负经世之学,本欲以功业自著,17岁即中举,但22岁时,父母连丧,庐墓六年。后至京师,与鹿善继讲论学问。明天启年间(公元1621-1627年),阉党气焰嚣张,大兴冤狱,左光斗等以党祸被逮,孙奇逢与张果中、鹿正奔走呼号,倾力营救,人称“范阳三烈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赞美孙奇逢“燕赵悲歌慷慨之风久湮,人谓自先生而再见”。[1]1371清兵攻入畿辅,孙奇逢组织乡勇,坚守容城,后又携家避入易州五峰山,率门人故旧数百家守御相保。清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庚寅,举家南迁至河南辉县苏门山下。九年壬辰,得工部郎中马光裕所赠田庐,遂躬耕读书,安居于此。孙奇逢平生以讲学育人为务,海内学者望风景从,投师问学者,人数众多。黄宗羲称“北方之学者,大概出其门”。[1]1371徐世昌《清儒学案》称孙奇逢与黄宗羲、李颙相比,“气魄独大,北方学者奉为泰山北斗”。[2]孙奇逢自明及清,前后十一征而不赴,持志守节,甘贫乐道,体现了崇高的正义感和民族气节。关于孙奇逢一生的成就,周振甫先生曾据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中所述说:“方苞写孙奇逢传,人家看了不满意,认为孙奇逢的为人,有三个特点:一是他的讲学宗旨比较突出,主张身体力行;二是他的义侠之迹,在明末乱世,他能够率领几百家据守险要,保全乡里;三是他的门墙广大,教育了很多人才。”[3]这段话高度概括了孙奇逢一生的成就。

一、诗作的主要内容

孙奇逢虽原籍河北,但晚年举家迁居河南辉县,长住苏门山下达25年之久,子孙也定居辉县,所以将其视为河南诗人是无可非议的。其诗作内容丰富,深刻体现了明清易代之际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与心态变化,极具个人特色与认知意义。

(一)谈玄说理,寓含哲思

作为明清之际著名的思想家,孙奇逢的诗歌纵横谈理,处处体现出一种自觉的哲理内涵。其中有的诗纯是谈理,如《春日偶书》:

太极流行物物中,岂分南北与西东。

于斯无碍复何碍,如是能通始得通。

教自有分休强合,道原不异将谁同。

闲来清理纷头绪,云水千层总一空。[4]487

诗中几乎纯粹是道学语录,理学术语充斥,玄思浑融。有的诗则就一则道理用诗歌的形式论述自己的认识,可看作以诗明理。如《客文“君子有终身之忧”,为拈此语》:“一忧何事到终身,此语极圆莫认真。省得忧时方得乐,两情总是一般春。”[4]525诗中同客人探讨对君子之忧的认识,倒是明白晓畅。孙奇逢还有不少诗是借日常生活来阐明其理学思想。如《题卧榻》:

一榻十年外,幽怀信复疑。

大庭还自检,屋漏敢谁欺?

去妄先非静,存诚亦是痴。

助忘两不着,认取晓鸡时。[4]466

“去妄”、“存诚”正是孙奇逢所提倡的理学修养之法。又如《凭几偶题》云:“养病苏门暑气熏,不言终日自加勤。有时闭阁常思过,无事闲居正策勋。爱竹观莲情偶寄,登山涉水意交欣。此心空洞元非滞,玩物还为物所纷。”[4]479此诗后二句富含哲理,篇末点题,阐明了自己的心境,揭示了自己的理学宗旨,寄寓了深刻的教育意义。这类诗中能做到融理入境,境理交融的较少,如这首《冬月》:

月惟秋乃静,冬月静于秋。

入夜风声寂,横窗竹影幽。

心不受物累,动自与天游。

所照谁能外,光凝无尽头。[4]466

“心不受物累,动自与天游”体现的是一种阳明心学的修养之道,也是孙奇逢所提倡的修身之道。还有的诗则直接点明自己的理学宗尚,如《止思》:“俯仰生成谁得侵,生涯浩瀚到如今。任教世事多翻覆,易简工夫只省心。”[4]524这首诗,最后两句明白道出自己学宗陆王一派,提倡求诸本心的学术观。《读传习录四首》之一云:“相沿疑义自孩童,回首从前误用功。直向性灵生觉照,花开流水俱春风。”[4]505诗中懊悔自己从前研习学问误入歧途,应该直接关照自我内心,则会触处逢春,这也是典型的王守仁一派的“心学”观点。

在此类理学意味浓厚的诗中,孙奇逢始终站在儒家思想的立场上谈玄说理,在摒除佛道影响方面有明确的自主性特征,如《客有谈二氏之学者,赋此答之》:“无庸谈佛法,不必问慈津。”[4]463《元日有述》亦云:“不谈仙术不谈禅,”[4]532更明显的如《禅客》:“之子逃禅客,惭予老蠹鱼。未能窥佛法,安敢厌儒书?静气观时变,澄心探古初。宣尼自有室,何用借人庐?”[4]455则明白地道出了自己安心儒学而不信佛教的立场。此诗更具有士人心态的参照价值。明末清初,不与清廷合作的遗民多逃入释老一道,孙奇逢此诗则鲜明揭示出自己应付鼎革的方式,明确拒绝遁入佛老。

孙奇逢的哲理诗中,还有一类可称作教子诗。诗人将哲理思想入诗来教育子弟,如《示望雅》云:“尔性亦不慝,尔识亦不惑。所虑着简束,未必诣自得。所虑窥藩篱,未必契规则。学先破流俗,俗破意自特。此道非义袭,功深惟一默。”[4]416诗中教育儿子为学之道。又如《示子》二首:

家学渊源二百年,不谈老氏不谈禅。

为贫何似为农好,富贵苟求终祸缘。(其一)

堪笑庸人虑目前,自驱陷阱冀安然。

道人拈此作家诫,淡薄由来是祖传。(其二)[4]528

告诫诸子要甘于淡泊,不求闻达。这类教子诗以诗为教,诗中谈理,寄寓自己的学术思想与人生旨趣,颇有特色。

(二)眷恋故国,疏离新朝

身逢易代鼎革之际的孙奇逢其实是难以忘怀故国的,其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作品表达了这种深切的故国之思。如《九日同诸子孟城登高,得“秋”字二首》:

昔人何事赋悲秋,此日登临足破愁。

丛菊十年违旧侣,孤城千里壮同游。

谁怜士稚中流楫,且卧元龙百尺楼。

矍铄还疑失故步,枫林霜叶泛杯筹。(其一)

何来漂泊十经秋,日暮随缘任去留。

摇落襟期成蜨梦,萧条心事付渔舟。

时贤漫洒新亭泪,病叟深怀故国忧。

但得目前绝战伐,苏门长啸更何求。(其二)[4]488

其一慨叹时下无人如东晋名将祖逖那样击楫中流,收复中原,自己也只能高卧危楼而已。其二情感曲折往复,于随缘自适中寄寓深沉的遗恨,希求群贤戮力,克复神州,然最终又归之于归隐长啸,正体现了当时抗清势力消沉而地火汹涌澎湃的现实,诗中感慨苍凉,曲折幽隐的情绪尤其引人深思。《贺景瞻先生祠》云:“拜公畏说甲申事,恐触当年故国心。”[4]526在凭吊贺仲轼时明言恐触贺的故国之心,暗指自己诗人自己时刻难忘故国。思念故国之深又极易引发亡国之痛,《清明感怀》云:

世人修祀事,展墓在清明。

封土与点浆,童稚随父兄。

子舆记燔间,今古同一情。

田庐经籍后,征税不私茔。

时祭鲜及墓,有献密及祊。

生理何颜面,胡为杜子赓?

初拟蹈东海,岛上无田横。

再欲访文山,崖山久已倾。

忍饿苏山岑,孙邵结为盟。

念吾始祖氏,兴州徙容城。

兴州今何地?容城近盛京。

前事若观火,后事宜永贞。

所嗟回车难,去土亦岂轻。

回环一念间,中夜坐还惊。

五水硫酸铜也被叫做硫酸铜晶体,俗称蓝矾、胆矾或铜矾。作为兽药通常主要应用于驱治羊绦虫,但是,在突发羊三病疫情时,给羊群灌服五水硫酸铜水溶液,可以收到预防和治疗的双重特效,发病和死亡即刻停止。

祖考俨在兹,寤寐启前征。[4]420

其中“初拟蹈东海”四句,深刻揭示出鼎革之后进退无据、彷徨失路的苦闷与伤痛。而原本家居容城,却指出近盛京,如今家园被占,虽安土重迁却不得不迁,其中苦痛更深藏于心。

与这种强烈的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相联系的,孙奇逢的诗中也反映了坚定的民族立场和坚决不与清廷合作的狷介之志。其有不少诗说得很明确,如《志警》云:“垂髫立志脱风尘,老至依然尚认真。错足便成千古恨,回头那许再来身。欲知事鬼须为鬼,见在作人只论人。覆载照临无两域,一回彻悟一回新。”[4]491诗中以失足为戒,提醒自己不事外族,表现了坚贞的民族气节。

同时,孙奇逢的诗中还经常通过赞美、追忆抗清烈士来表达自己的抗清之志。如《哭鹿伯顺》:

丙子之秋敌突至,范阳城中风沙异。

江干主人居城南,仓皇戚友争招致。

主人素透死生关,欣然出门揽鞭辔。

无奈主者病日危,有丞贪昧且骄恣。

城下羽骑如云屯,城头科索愈无忌。

一丞失尽垛夫心,空洒江干一掬涙。

笳鸣匝地白昼黑,城中男妇尸山积。

君思尽节明伦堂,堂扃门闭愁云出。

城隅王氏一荒园,竟作安身立命地。

须臾敌至索其衣,君速求死无回避。

吁嗟君遂与城殉,风日黯淡天欲坠。

夙昔大义与纯忠,惨惨游魂无衣襚。[4]432

鹿善继(伯顺其字),直隶定兴(今属保定)人,孙奇逢的好友,崇祯九年丙子(1636),清兵攻定兴,鹿善继进城守御,城破,英勇就义。诗歌突出了鹿善继为守城而出谋划策与失守后从容就义,其中鹿氏的尽忠竭力,县丞的贪墨骄纵皆历历可见,作者的褒贬也寄寓其中。

孙奇逢的诗歌还常通过较为隐晦的手法抒发自己反清复明的希望与祈求。七绝《登北角山》云:“角山翠色许谁分,眼底清澄无片云。万里边城循故址,令人却忆戚将军。”[4]506戚继光是明代抗倭名将,联系当时清兵正蹂躏中原,此处思念戚将军,暗含反清之意。较为典型的是这首《聊城怀古》:

鸡群野鹤人中彦,博浪之椎聊城箭。

义不帝秦与击秦,英雄心事同一撰。

良也功成赤松游,鲁连勋名奚足恋。

尚友千古仅斯人,迹虽灭没心如见。[4]439

此诗明为怀古,实是潜藏着作者胸中沉郁激昂的抗清之志。张良椎击秦始皇于博浪沙,鲁仲连痛斥魏使,义不帝秦,均是史上有名的英雄,而清初的诗作中经常以“秦”喻“清”,[5]以张良、鲁仲连作为自己尚友的对象,其抗清之志不言而喻。

(三)安贫乐道,寄情林泉

孙奇逢作为明清易代之际极具人格操守的知识分子,其出处必然是自己深思熟虑之后自觉选择的结果。在明代,看到国事不可为,他坚拒同流合污;在清代,目睹清兵暴虐,他闭门读书育人,绝不出仕。在这种自觉的抉择下,安贫乐道的心境和生活成了其诗歌歌咏的一大内容。

孙奇逢的诗歌中经常表现出心怀萧淡,寄情林泉的情怀来。《述怀》自言心怀云:“五月羊裘公,平揖抗天子。岂非济川材,所志乃如是。……我本抱瓮人,荣华淡如水。饥溺不关身,脱然何所累。静对慊蒲团,闲情寄图史。……”[4]410孔子有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古代士大夫在政治清明的社会希求入仕,兼济天下,在无道之世,往往归隐山林,独善其身。所谓有道则行,无道则隐。孙奇逢正是秉承着这一传统。诗人欲借山水亭台来逃避俗累。如《寓百楼》云:

蓬飘寄迹百楼城,随分无关去住情。

但得酒筹消日月,自无心计问功名。

途穷不改青山色,交尽犹闻黄鸟声。

病骨岂随尘世转,从来水到自渠成。[4]471

明确地道出自己随缘自适,寄迹青山,无意功名的心境。其不少诗作都或明或暗地抒发着自己类似的情怀,《山行》云:“夔龙勋业他人事,烟月一竿钓蓼洲。”[4]477《村居》云:“卧听儿子读周易,何必羊裘伴帝眠。”[4]518《董韫生胡存伯养仲过访》自述:“白发一衰翁,兀坐衡门里。僻性苦纷嚣,不惯入城市。”[4]413这类诗作中并未有慷慨激昂、沉郁顿挫的刚烈之气,而是洗去铅华,归于沉静,其根源就在于归隐是孙奇逢看破世事之后的主观选择,所谓“刊尽浮华留静气,闲看调鹤洗机心”。[4]526

与之相应的,孙奇逢的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写自己闲适恬淡的林下生活的,如《立秋》:

一叶飞来天地秋,雨余暑退半窗幽。

长途未坠诗书业,晚节宁为贫贱羞。

耳绝市嚣乏物累,门无俗驾与天游。

烟波万顷笛声起,好觅纶竿上钓舟。[4]480

《山居》云:“山中闻见少,村落辟鸿蒙。樵牧风犹古,琴樽道不穷。溪声环枕上,月色入怀中。夜半披衣坐,尘心顿若空。”[4]449《春闲》云:“四邻无一并,茅屋绝尘氛。霁色狎黄鸟,恬心坐白云。一区供学圃,半榻足论文。日夕看儿读,春光静里分。”[4]452《兼山堂静坐》云:“山近云堪爱,秋清花正妍。一心无恶趣,万事有良缘。洗砚吟乘兴,拂床倦就眠。只将闲送老,何用学神仙。”[4]465这类诗与传统的闲适隐遁诗歌不同的是,诗中主人的形象比较突出,而非不涉人事,超然物外的清旷冲淡。主人翁的形象通过读书、理琴、洗砚等动作,白云、青山、溪声、月色等物象来传达,但总归是诗中有人。如同其在《踵刘范修原韵》所云:“全仗酒筹娱白日,更凭诗卷老青山。”[4]473虽寄情诗酒,但一个“全仗”,一个“更凭”,已经透露出他无奈为此的苍凉心境,并非真的能置身事外。

(四)友朋交游,隐露心曲

孙奇逢诗作中还有一大类为叙写友朋往来交游的。作为明清之际的大儒,孙奇逢朋友众多且门墙广大,其《病起自慰》云:“共城李郭卫城苏,阳武锦帆新一六。公望今日之林宗,旧契新姻意雍穆。诸公不速时相过,都忘忌讳吐心腹。大夫之贤士之仁,暮年何幸蒙陶淑。且有高朋自远来,不嫌野外供粟菽。漫道人情似秋云,病叟到处皆骨肉。”[4]443正如其诗中所述,他的交游中不乏时代的骄子,这些诗作不仅记录了孙氏与朋友往来的情状,且表达了作者与朋友间真挚的情感,隐含着其深刻的故国之思。如《止生讣至》云:

有雁频频寄好音,突来凶耗痛难禁。乾坤未了挥戈恨,海岳空悬报国心。师友义隆风百代,文章价重字千金。

看花台畔三更月,望断云山废素琴。[4]472

茅元仪(止生其字),明末儒将,茅坤之孙,究心兵略,辅佐孙承宗抗击后金,后为权臣所忌,悲愤纵酒而亡。作者悲其报国之志未尽而身先死,为之扼腕而叹。又如《得姻友王生洲延平书》二首云:

故人书至七千里,言别于今二十年。

极目云天何处是,开函未读已潸然。(其一)

闽海浮家天际头,沧桑变后一身留。

故园回首孤臣泪,浪静风恬肯系舟。(其二)[4]524

明清鼎革之际,王生洲携家入闽,20年后,始通音问,其间物是人非,一言难尽,而其孤臣血泪更是令人潸然。诗中不仅对故友表达同情,同时也寄寓着作者自己的孤臣之心。

孙奇逢的交游诗多有把朋友作为中心人物加以刻画的,这些诗多为古体诗。如《访贾叟》:

东村有隐君,裔出洛阳后。

以彼痛哭心,转而为缄口。

柴门昼常扃,室大仅如斗。

静穆无所营,诗卷不释手。

十亩日涉园,种花盈户牖。

前醉芍药旁,篱菊期重九。

花落与花开,问君着意否。

对之觉机忘,何啻饮醇酒。

迎门与将军,荀陈原非偶。

咫尺素心人,频来呼剪韭。[4]422

诗中不吝笔墨,着意刻画了一个莳花弄草、放浪诗酒的“隐君”形象,看起来俯仰啸傲,无所措意,但三、四两句却透露了一丝消息,“以彼痛哭心,转而为缄口”,这是一个心中隐痛不得抒发才放浪形骸的隐士,其实也是孙奇逢的夫子自道,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类似的诗还有《五子忆》、《五子诗》、《有怀三子》、《怀友诗》、《赠卢诵蓼》、《柬河南诸友》等,作者摹写友朋的风神状貌,表达敬仰,寄寓见贤思齐之义。这一类诗以其刻画人物的细致入微,表达故国之思的含蓄幽隐,成为孙奇逢交游类诗歌的一大特点。

二、艺术特色与诗学宗尚

从现存的孙奇逢诗作来看,其艺术特色大致有以下两点:首先,以哲理入诗。作为理学大儒,孙奇逢以诗谈理本无可厚非,因为只要富于形象,包含理趣,诗作反倒更加深刻,发人深思。如宋代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前半写景,如在目前;后半议论,引人遐思;议论由景引出,水到渠成,自然入妙,所以流传千古。而孙奇逢的这类哲理诗,较少能达到如此境界。如《冬月》那样情境交融、富含理趣的作品不多,而多数作品或者直接在诗中嵌入理学名词,或者为说理而说理,甚至直接流于理学语录,缺乏形象和意蕴,这是此类诗的失败之处。

其次,诗风平易,不矜奇炫博,语言质朴,通俗易懂。孙奇逢在《示诸子》中云:“学问要从躬上得,文辞璀璨总浮尘。”[4]492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观崇实忌虚,不喜雕饰。反映到诗歌上,其诗作多明白晓畅,有的甚至直如白话。如《示诸子若孙》:

岁暮予何言,聋聩仍如昔。

肌肤渐不实,手冷面常赤。

独此嗜学心,勉与日相迫。

陶公五男儿,我复多一索。

有能有不能,幸不至乖逆。

见前已六孙,长澜敦世泽。

阿洤年十八,励励欲前适。

十三曰阿潜,慧性忌太辟。

阿淳今九龄,学步不跼蹐。

有问辄高声,虑我耳或格。

溥四浴方三,携手各相斁。

日夕娱老翁,我心亦悦怿。

澜孙亦抱子,家声日渐奕。

我躬固多愆,祖庆有余积。

陶公儿非痴,古人严为责。

我之子若孙,亦岂皆圭璧。

莫知苗之硕,见寸而遗尺。[4]421

诗歌对诸子及孙的情况娓娓道来,绝无使典用事,诗风质实,语言平易。另一首《客榻》诗尝云:“携得白沙诗几首,几回卧起几回吟。”[4]485“白沙先生”是明代硕儒陈献章的别称,陈献章乃明代心学大家,作诗讲究雅健平易,不仅常将自己的学说纳入诗中,且主张诗歌应摒去修饰和雕琢,不故弄玄虚。从诗中可看出孙奇逢对白沙诗非常欣赏,反复吟诵之时也当会不自觉地受其诗风影响。

另外,孙奇逢还对陶渊明表示了由衷的敬佩。其《与友人谈五柳先生》云:“我最爱陶公,门前少五柳。东篱既无菊,性亦不嗜酒。独此贫相当,腰不折五斗。陶公如见我,应与同携手。养菊柳成行,不知能乐否?”[4]414该诗气息流利畅达,语言明白如话,清利爽豁,不事雕饰,很契合题目中“谈”的氛围。于此诗中也可见出孙奇逢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其实孙奇逢不仅效仿陶潜隐居东篱,其诗学宗尚也是以陶诗为职志的。其《夜携王申之赵廉右仇异渥王五修暨博儿过高荐馨泛宅偶得“酒垆刚喜近西家”句因足成之》有云:“家贫学杜乏兼味,心素依陶余破纱。”[4]475道出了自己诗学陶、杜的趋向。在陶渊明、杜甫间,孙奇逢更倾向于陶渊明一路,其诗中多次提及陶渊明,甚至仿效陶诗。《重阳漫题》云:“篱菊既无兼乏酒,漫吟陶句两三行。”[4]515《暂移共城题壁》云:“人境喧车马,悠然独闭关。阴晴无日定,漂泊此生闲。高着局先得,奇情酒后删。古人谁可比,伯仲邵陶间。”[4]459《所止》有效仿陶渊明的意味,如句子:“夏峰多奇云,心远境自幽。”[4]418而孙奇逢的许多诗作也确实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耐人寻味。如这首《长至》:

日临长室雪霜深,倚榻围炉酒自斟。

一代是非谁共语,百年感慨入孤吟。

闲从竹石同幽梦,静向琴书寄远心。

此际阳生人不觉,贞元消息好相寻。[4]482

作者造语极为平淡,选取的意象也是寻常事物,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包容涵构,寄慨遥深。又如《春日独坐》:

杜门四十载,未解觅生涯。

地僻多成径,邻稀独作家。

白云宿户满,明月映篱斜。

此境堪谁识,枝头春已赊。[4]452

诗中撷取的意象平淡而不平庸,寄托的意兴清旷而闲逸,用语虽朴拙但又自然可爱,可谓余韵悠然。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说:“奇逢诗文,不事藻绘,而胎息深厚,情意真挚。”[6]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评论孙奇逢诗歌:“皆随事寓怀,有闲淡自适之趣。”[7]殆非虚誉。

孙奇逢的诗歌虽时见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但相较顾炎武等遗民诗人来说,其情感表达还是较趋向于深沉含蓄,加之晚年定居苏门山下之后,一以著述教徒为务,生活恬淡,萧然物外,主动追求远离尘世纷争,其许多隐居之作正是此时心境和生活经历的反映,诗歌创作中情绪抒发的力度与锐度均下降许多。虽不忘故国,但毕竟在归心修养儒学的过程中、在寄情林泉的现实生活里,诗歌中的悲怆之音渐行渐远。

三、对清初中州诗歌的影响

孙奇逢长住辉县25年之久,许多中州士人与其关系匪浅,薛所蕴曾以国子监祭酒之职相让,汤斌、耿介曾执贽受业,赵宾、贾开宗、宋荦曾过门拜谒,宋荦又执弟子之礼。孙奇逢对清初中州诗歌实有重要的影响。

“雪苑六子”中的贾开宗、宋荦于顺治十六年七月,曾以所选《诗正》等集赠孙奇逢,孙奇逢看过之后,评论说:

贾、宋二子《诗正》之选,其于斯道也,亦深矣哉!余不知诗,窃欲有忠于二子者:诗以人传,选诗须还选人,庶千载下读者可因□□□□见其人。二子始不专以诗著名后世也,虽曰诗之传以诗非以人,然人与诗俱传,不益善乎?世衰道丧,儒术颓废,诗与文何处非学?二子锐意兴起,据所惠诸刻,津津乎有火燃泉达之机,况其乡先哲新吾先生[吕坤]仪型不远,提命犹新,则由乡国而天下,而千古,夫岂有隔焉?此予之所望于二子也,或亦二子之志也。惠刻相质,意在斯乎?[8]

孙奇逢的评论实际上是以敦行儒家正统之道相勉励,希望贾、宋二人以诗存人、按人选诗,无非意在要求选诗之时不要只注重诗歌的艺术,还要注意诗歌思想内容的合乎儒家忠孝之道。他强调“世衰道丧,儒术颓废,诗与文何处?”无非意在说明诗文之作在于发明儒家之道的传统思想。这种文学思想的影响下,诗歌与理学结合得更加紧密,诗人与理学家合二为一,诗歌创作中感情的因素受到控制,而诗歌面貌一出以和平雅正,诗歌的“兴”、“怨”作用,也即感发读者、宣泄情感的功能受到抑制。孙奇逢虽无为清统治者服务的意识,但促使诗歌与理学的靠拢,无疑使得清初河南诗歌的发展更多地趋向于情感表达的含蓄和平,无激昂慷慨之音,多温雅从容之志,当时事推移,殆至康雍之世,重熙累洽,诗作中故国之思不显,国朝雅音则呼之欲出。这正与康雍之世,清统治者大力倡导程朱理学,以理学归化士人桴鼓相应。

贾开宗晚年究心儒家典籍,侯方域称其“少年类邯郸侠,而后乃大雅卓尔”,[9]徐作肃也记载:“静子之归以顺治丙戌……而静子学益醇,大肆力于紫阳濂洛,予与二子[侯方域、贾开宗]乃觞咏不少间。”[10]从中我们也可看出包括侯方域、徐作肃在内的雪苑诗人后期在学风上的转变,豪迈慷慨之气渐消而归于粹然儒者,而贾开宗《遡园语商》自序云:“丙戌(顺治三年,1646)自江南旋里,始悟李贽之非,复去寻童蒙之业,与里中李腹公、张匏客、徐尔黄及苏门孙钟元、常山符毅斋两先生研性命之学,又几二十年。”[11]这其中孙奇逢的影响不言自明。孙奇逢对中州诗人的理学教化,主要体现在使诗歌的情感抒发渐离愤激不平而趋于雅正深醇。就这一点来说,他对其后康雍朝河南雅正诗风的出现,实起到了导夫先路的作用,影响可谓深远。

[1][清]黄宗羲.明儒学案:下册卷57[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清]徐世昌.清儒学案:第1册卷1[M].北京:中国书店,1990:1.

[3]周振甫,冀勤.钱钟书《谈艺录》读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265.

[4]孙奇逢.夏峰先生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朱则杰.清代诗歌中的一组特殊意象——“秦”与“汉”[J].社会科学战线,2000,(4):114-116.

[6]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册卷2[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40.

[7]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210.

[8]孙奇逢.孙奇逢集:日谱:下册卷11[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432.

[9]王树林.侯方域全集校笺:上册卷5[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62.

[10]徐作肃.偶更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6.

[11]王树林.贾开宗简论[J].黄淮学刊,1989,(3):86.

Sun Qifeng’s Poetry and Influence on M iddle-China Poetry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HUANG Zhi-guo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China)

Among scholars at the time of the replacement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Sun Qifeng’s poetry not only reflects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oems of that era,but also reveals the change of the psychological activities of intellects in the prosperity time.Therefore,Sun Qifeng’s poetry has cognitive values on the poetry of other poets and the exploration of psychological activities of the intellects at the beginning of Qing Dynasty. For a long time,Sun Qifeng studied the Middle-China poetry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many poets in the middle of China were his students.His Confucian teaching gives a guide to sound development of poem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Sun Qifeng;early Qing Dynasty;the Middle-China poetry

I206.2

:A

:1672-3910(2014)01-0049-06

2013-09-09

黄治国(1983-),男,河南焦作人,博士生,主要从事清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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