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开的符号:指向刑释人员的话语规训
——基于福柯的谱系学理论

2014-03-31 06:05
关键词:规训福柯话语

储 琰

(华东理工大学 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上海 200237)

作为一个反传统的知识分子和后现代主义哲学家,福柯的很多思想体现了他对于社会的充满个性的思考。德勒兹说福柯的思想是“最伟大的现代哲学之一”。他的思想已经渗透到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甚至教育学、建筑学的各个领域,说明了他的哲学思想的强大生命力和广泛的适应性。这些适应来源于福柯对于西方文化的独辟蹊径的角度的洞察与思考,他的思考方式为人们展现了另一个深入观察社会微观现象的角度。他的权力理论为人们厘清了微观权力的表达与影响,他的知识考古学对于话语单元和规训进行了叙述。在本文中,我们对于福柯的话语理论和谱系学进行了简单的梳理,并将这些理论运用到对于刑释人员群体的生活境遇和自我认知的分析中。

一、话语:表达秩序的符号系统

1.福柯眼中的话语

说起话语,第一反应是说话,诚然,话语的概念开始确实是以语言学的概念出现的。西方哲学中,语言问题是一个源于古希腊的古老问题,而对于语言的认识,一直纠结于到底是“行动的”还是“认知的”两个问题上。柏拉图认为,语言的功能不是行动,而是一种认知的工具。亚里士多德却不同意他的观点,他认为只有词的结合才能表现意义,而这种意义并不是本质的表达,而只是一种符号的约定。康德论证了语言表达在认知中的作用,而黑格尔则恢复表达了语言的非认知功能。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对于语言的描述可以简单地总结成有声的言语行为,也就是说,他将语言归为行为的类别。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最终强有力地论述了语言的功能不是为了认知,而是为了行动。无论是认知还是行动,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地厘清一个概念,话语这个词从一出现开始,就已经脱离了简单的说话和交流的本意,而成为承载社会性功能的一种工具。海德格尔对于话语与语言进行了区分,他认为,话语比语言更为原始。

对于话语的研究,其实质意义在于探究清楚语言的功能性,语言本身的意义是由其在行动中的功能所决定的。福柯接受了很多学者对于语言功能性的论述,并且,不仅分析了话语本身具有的功能性,还重点观测到话语在话语间的功能性。他在《词与物》中解释话语是对于理解中的“物的秩序”的揭示。福柯认为,话语具有自身的规则,并不是普遍的固定的符号系统,而是无主体的没有普遍认可的展示自身真理性的无序的社会存在。福柯认为,一方面,对于话语本身来讲,它是运用一种规则对于外部世界进行整理的;另一方面,对于话语与话语之间的关系,话语成为话语网络中的话语,并且在话语网络中占有一定的位置,反过来对于话语网络的形成产生影响。话语的功能经过了这样的网络影响互动之后,他的功能就不仅限于“话语——世界”之间的关系了,而是扩展到整个网络的话语互动,包括了话语——世界,话语——话语,话语——权力,话语——自我等等。比如,福柯的代表作《规训与惩罚》就将话语的功能推入了话语与权力的层面,体现了话语的权力功能。

在福柯的眼中,话语从来不是一个单词,而是一个集合、一个交织的概念。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为话语所标记、所交织的世界中,这种话语就是谈论被说出的物,谈论断言与命令,以及谈论已出现的话语的言说。”①Foucault<Death and the labyrinth: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translated by C.Ruas,the Athlong press,1987,P.177.在《词与物》中,福柯表达了话语的任务就是“说出所是”,结合这本著作表达的论述,可以理解话语是应该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就需要有一个秩序在维护其运行,而话语之所以能够在描述物的过程中能够承担对于物的描述的任务,说明话语存在于一个符号系统中,这个符号系统由于话语的存在而存在,并且支撑话语的表达和交流任务。总之,福柯认为,物、语言和知识都是符号系统的组成部分,话语就是表达秩序的符号系统。

2.谱系学——话语权力的形成

福柯的谱系学的研究是对于其知识考古学的修正,刘永谋认为,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局限于话语分析”,而谱系学则是“将研究的重点从话语分析转到话语与非话语实践(尤其是现代权力制度)的关系上”。②刘永谋:《福柯的主体结构之旅——从知识考古学到“人之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页。福柯说:“批判的描述与谱系的描述彼此轮换、支持和补充。……谱系的分析则处理话语形成的有效性……尝试从形成对象领域的权力中抓住话语,……如果批判的风格在于研究偶然性的话,那么谱系学的态度就带着某种少见的实证主义。”③同上,第88页。也就是说,实际上,话语的研究只有与非话语的实践相结合,才会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

福柯对于权力的研究充满着反主体、反形而上学的思考,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家,福柯一直对于传统的权力观抱着批判的态度。他的谱系学认为追寻起源是形而上学的,真理是历史性的,不是静止的固定不变的;他认为,分析应该从现实问题出发,尊重实践的异质性、偶然性,实践是多主体的、自发的。总之一句话,谱系学不是要追求一种连续、一种规律,而是尊重历史的偶然性、偏差和异质。

既然话语与非话语实践之间存在着联系,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又认为现代权力是建立在作用于人的行为的,是无向的、交互的影响作用,这样就通过谱系学建立起了话语——权力的关系,这正是话语与非话语实践之间的联系。对于权力的理解,福柯主要有几个方面的认识,主要表现在权力是弥散的,是渗透在人的社会实践中的;权力也是无序的,是没有主体和没有指向的,没有人是权力的绝对掌控者,权力是没有中心的;权力不是压迫性和破坏性的,权力是具有建设性和生产性的;在局部,只要存在权力的地方,就存在着对于权力的反抗。

结合前面所描述的话语的几个要素,在建立起话语和非话语实践的联系过程中,我们逐渐明晰了话语——权力的逻辑的构架。话语的主体、概念、陈述方式以及主题的形成在其运行过程中与权力的表达与接收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整体。对于某一个特定的群体,或者叫局部的权力作用域,话语的逻辑决定了群体特征的形成,决定了局部权力运作的特征,而局部权力的运作结果又反过来不断地修正和解释着话语系统。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开始对于刑释人员群体的分析。

二、规训的形成:指向刑释人员的话语权力

1.指向刑释人员的话语表达

在福柯看来,话语之所以能够形成,是由四种要素交织互联在一起影响决定的。换句话说,就是话语形成的四要素:参照相同的对象、采用相同的表述方式、采用相同的概念群、围绕相同的主题。福柯说:“我们将把这种分配的成分(对象、陈述行为的方式、概念、主题的选择)所屈从的条件成为形成的规则。形成的规则是一定话语分布中的存在条件(也是他们共存、保持、变化和消失的条件)”。①[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年版,第41页。

对于参照的对象,福柯认为,必须要有存在的或者指向的对象,才会有相应的话语的形成。比如,对于我们所研究的刑释人员群体,是因为社会中存在着被认同为不同于其他群体的所谓“刑释”人员群体,而陈述群围绕着这一群体所建立起来的语言群体,就构成了指向刑释人员群体的话语。所谓的刑释人员,是因为某种违背社会规范的行为而受到社会惩罚之后回归社会的人员。这个群体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群体,是因为他们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曾经违背社会规范。另一个角度,除了这个共同的特征之外,他们本身有着各种差异化的特征。所以,这个群体的构建是建立在其中一个共同特征基础之上的,其他的个性特征并没有在这个群体特征中体现,而话语的指向,也是由于这个共同特征的存在而存在。另外,刑释群体的特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文化背景下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这个群体的构成是不同的,所以相应的话语表述方式也随着群体的不同而进行着相应的转换。

话语的表述方式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要素,我们用指向刑释人员的话语来阐明这三个要素的内容。首先,要明确话语主体的确定,也就是为什么这个话语的主体能够在社会运行中承担这个话语表达的角色。比如,对于刑释人员群体,当他们重返社会之后,邻居、朋友甚至亲人是作为相识者出现的,他们的话语承担了对于刑释人员的评价、感受以及态度甚至交往规则,其主体位置是由于特殊的群体的社会角色特征决定的;其次,话语发挥功能还需要恰当的表达场所,相识者话语表达需要在一定的社会区域中实现,这个区域可能是一个小区、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公司单位,在这样的区域中,对于刑释人员指向的话语表达才是有效的,否则,当脱离这个相识的环境之后,这种话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后,还要明确话语的主体在不同的环境中的位置,比如,和刑释人员关系中作为亲人的话语表达和作为朋友或者只是相识的人的话语表达的效果是不同的。福柯说:“陈述过程的各种不同形态不归结于某个主体的综合或者统一的功能,而表现了主体的扩散。当主体使用某一种话语时,这些各不相同的形态则归结于不同的身份、位置,主体能占据或接受的立场,归结为主体言及领域的不连续性”。①[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年版,第59页。

对于概念的形成,福柯认为,概念并不简单地是“理想性范围”和历史实在论的起源,因为这两种观点都是一种连续性工具在机械认识论范围内建立起的同一演绎结构。按照他的主体离散性特征的观点,陈述之所以能够组成话语,必须要先将陈述组成一个整体型网络,在这个网络的发展过程中,伴随着新的概念的产生与冲突、旧的概念的延续与消亡,在不断的循环、冲突、转化过程中,概念在不断地变化,恒久的一致的概念是不存在的。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曾经描绘过这样的画面,当君主用暴力的手段来处决敢于挑战自己统治威力的罪犯时,在行刑的现场,“人群对即将处决的犯人发出鼓励的呼喊,有时是喝彩。在整个游街过程中,犯人得到‘温顺善良者的同情和冷酷无畏之徒的鼓掌、赞扬和羡慕’”。②[法]米歇尔·福柯著:《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 2012年第4版,第65页。他说“当民众认为判决不公时,或者当人们看到平民因有点理由的犯罪而被处死,而出身高贵或富有者犯同样的罪行则可能受到较轻的刑罚时,尤其会产生上述情况”。③同上,第66页。这一情形让我们很自然联想到,这时的话语概念是对于罪犯的同情和怜悯。另外,在中国古代的侠义小说或者农民反抗小说中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痕迹,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反抗统治阶级的所谓罪犯行刑时,围观者常常是以鼓励、赞赏和同情的话语概念进行传达,当一个受到冤狱或者为民请命的“罪犯”重返社会之后,得到的话语信息或者行为往往是激励、支持和赞美甚至无私帮助。相反,在刑罚公正的现代社会,由于违背社会主体规范而受到刑罚的人员重返社会之后,其话语概念往往是警惕的、蔑视的。

福柯认为,话语的主题形成是话语策略选择的结果。由于陈述类型、概念选择的有机整合,形成一个具有同质性的陈述系统,这个陈述系统会派生出相应的对象、陈述形式以及概念的一致性系统。这就是一个话语群,这个话语群就可以解释一个主题的形成。另外,主题的形成不仅仅受到他所属的话语群的影响,还受到周围话语群的影响。当一个刑释人员回到其所处的社会区域中,指向他的话语概念会逐渐形成,这个形成过程有社会文化的影响,有交往行为的影响,另外,在与周围话语群的交互过程中,会逐渐强化或者弱化这种话语主题,强化和弱化的效果也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

2.话语权力的规训

福柯说过,“话语对象并不是我们理解的先于话语出现,受话语解释的,而是“在出现、界限和规则审定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整体使这个形成得到保证”④同①,第48页。。也就是说,话语是在对于对象的不断变换的描述过程中形成的针对对象的整体性的表达,话语并不是简单地用一种符号来指向事务,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创构对象本身的功能。也就是说,话语和话语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构建与被构建、解释和被解释、表达与反馈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作为话语对象,刑释解教人员承受着话语传递过来的信息,并且受到话语的解释,更重要的是,这种话语的信息的传递和解释反过来加强了话语对象的客观形成和构建。这样的情况下,权力的规训就产生了,在话语权力的解释和构建的规训下,刑释人员群体不自觉地成为规训的对象,并按照规训的结果完善其行为特征。

前面说过,谱系学使得“话语——权力”的构建让话语不再行使话语网络形成的作用,也不再对于世界秩序进行整理,而是作为权力的可能性条件进行整理。吴猛在分析了《规训与惩罚》和《性经验史》之后表述到:“如果说监狱的权力以驯服肉体为目标的话,那么性经验领域中的权力则是作为策略性处境的自身的形成为目标;这样,与监狱的权力结合在一起的话语的功能就是使权力的功能得以实现,而与性经验领域的权力结合在一起的话语的功能则是使权力本身得以形成。”①吴猛:《福柯话语理论探要》,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第75-76页。

说起权力的形成,福柯在《性经验史》一书中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对于性的严格管理在实际上产生出了一种相反的或者说是抗拒的力量。当性的话题被禁止或者压抑的时候,从另一个角度反而激发了人们谈论和窥视的兴趣,没有统一的话语体系,反而使得在人口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等各个学科形成了不同的话语体系。所以,与其说人们在想办法遮掩性,倒不如说是他们在找到一条合理的有序的表达的渠道。这种结果就是性话语的功能所在。“性话语不是处于权力之外与权力对抗的某种超脱之物,而是在权力机制内发挥作用的权力运作的前提和条件,所以,性话语功能或产生的结果就是使得性经验领域中的权力得以可能形成。”②同上,第89-90页。吴猛认为《规训与惩罚》对于监狱的形成中的重要话语就是纪律,福柯称这种话语是一种“政治解剖学”,这种话语的作用是通过话语的功能实施使得肉体的驯顺成为可能,那么这种话语的功能实施是通过什么实现的呢?福柯给出了很好的解释。利用空间的分配、时间对于肉体的控制、时间的积累以及力量的分配对肉体进行规训,并通过全景敞视主义来对于肉体进行控制。这就完美地完成了“话语——权力”逻辑的建构。

经过了上面的话语权力的形成与功能作用的分析之后,让我们将目光转回到我们所观测的群体,这个群体同样承受着一个“话语——权力”逻辑的规范。这种“话语——权力”的逻辑实际上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方面,是权力本身的形成。刑释解教人员本身经历过了国家权力的惩罚,这种惩罚除了满足社会大众对于违背社会主体规则的报复心理之外,更主要的是要通过刑罚对于犯罪者本身进行教育,还有通过其传递给社会大众以威慑作用。但是,在话语实践的过程中,却出现了另外的一种权力的形成。社会大众因为对于这个群体的愤恨或者好奇,往往带着好奇、窥视、防备、蔑视的心态进行交往,指向其的交往和表述以及心态并没有按照原来的威慑性目的树立进行,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表面和背后的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这种体系的特征就是表面上客客气气小心翼翼,背后敬而远之、好奇防备,这就使得一种特殊的权力体系得以形成。

另一个方面,是话语权力形成之后的功能作用。一旦这种话语权力形成之后,对于刑释人员的规训作用就又符合了福柯在监狱的形成描述中所体现的理论了。也就是通过空间的分配、时间的分割与积累、力量的分配行使权力的功能,再通过全景敞视主义的监视强化权力的功能。

当这种话语权力形成并发挥功能之后,符号便形成了。有人说福柯的话语理论是一种符号学。实际上,福柯并没有局限在探究符号的形成以及符号的意义,而是主要关注符号的功能性。换句话说,同样的话语表达,当出现在不同的情境中或者要实现不同功能的时候,其表现的符号的意义是不同的。在福柯的眼里,语言的符号和话语的符号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疯人”“性倒错者”这些语言符号的本身意义与不同情境下的话语符号的意义就是不同的。再返回到我们研究的刑释人员的群体,很多语言符号在他们身上的功能就体现出了不同的话语符号的功能。

三、标签化的身份与自我认知偏差

1.标签化身份的建构效应

前面说过,福柯对于权力是如何形成规训的描述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时间、空间、力量编排和全景敞视主义监视。当对象受到权力的规训之后,他们的身上就会体现出规训的效果,这种效果可以体现在不同的标签上。让我们按照福柯对于权力的论述的几个方面来进行话语权力对于刑释人员的功能作用论述,并描述其标签化身份的建构过程。

在我国,刑释解教人员安置帮教制度的主要出发点是通过对于刑释人员的帮扶使其顺利回归社会,主要是一种以各级社会综合治理机构协调,由地区基层政权组织操办,以民间形式出面的援助性工作机制。在基层政府组织,这个功能主要由基层司法所或者居委会来组织实施。由于基层组织的人员有限,对于刑释人员的关注和帮扶,除了正常的走访之外,另一个主要形式是刑释人员定期的到相关的组织报到,并汇报情况。以社区矫正人员为例,笔者调研的社区要求他们每周两次集中学习或者汇报思想、参加义务劳动等等。规定的时间频率给这些人员带来了一些生活的变化,这种变化无疑带来的是一种持续的被关注感,每当想到这个时间,就会有强烈的心理感受。

“按照规定,我们每周有两次要到政府报到,汇报自己的思想,参加义务劳动,这个时间是定下来的。我现在在一家公司打工,每次集中教育或者义务劳动时间如果不是上班时间还好,要是赶上上班时间,我需要请假,这是让我很纠结的一件事情。请假总会有老板或者同事问我为什么请假,刚开始的时候我说有事情,但是,总会有人刨根问底,我后来就赌气说:我去捡垃圾啦(义务劳动)。同事们也就只当我说是开玩笑,也就不再问了。话虽这样说,但每次集中教育的请假,我会在前好几天就睡不着觉,心理反复在纠结如何请假。”——摘自某缓刑人员的自述。

福柯曾经说过,规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封闭的场所,并且在场所中按照单元定位或者分割原则使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应的单元位置。这就是空间的分割,这种空间的分割在刑释人员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很多刑释人员表示,虽然现在已经从监狱走出来了,邻居朋友对待自己表面上也很客气,但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

“我的人缘在村里面还是不错的,我原来做生意的时候,有好吃的都会给左邻右舍送去,很多人都吃过我的东西,所以,虽然我因为这个事情(一时冲动打架)进去了,回来大家还是对我很好的,有的时候还会和我聊聊,说我一时冲动,确实是不应该。但是我也觉察得到,好像不像原来没犯事的时候那么自然了,串门的少了”——摘自某缓刑人员的自述。

其实,这样的描述在笔者的调研中有很多。比如,很多的刑释人员表示,在出来之后,原来的朋友圈子基本上不再联系了,另外建立了一个新的朋友圈子。还有索性搬离原来的居住地点,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福柯说:“单个肉体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安置、移动与其他肉体结合的因素,……肉体构成了多环节机制的一个部件”。①[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 2012年第4版,第184-185页。刑释人员重返社会之后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重新找到在社会中的角色。很多刑释人员面临着“无技术、无资金、无背景”的“三无”的尴尬境地,所以,重返社会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在社会中的职业角色问题。

“你说我们能干啥?没有技术,又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做生意没有本钱,上班又没有什么技术,我找过村委会,他们让我去扫大街,你说我的身体万一哪天扫大街的时候犯病了,那不就糟了么”——摘自某缓刑人员的自述。

“我第一回犯事出来之后,也想过找一个工作,但是当服务员实在太辛苦,挣钱又少,干了两天就不想干了,后来又干了几个工作,无非就是小工、杂工之类的,确实不好干”——摘自某重新犯罪人员的自述。

在笔者的调研过程中,统计数据发现,刑释人员主要从事的行业是保安、小工、保洁行业、服务行业等,社会地位不高,劳动强度大,收入偏低。这种现实情况也就促进了刑释人员对于自身身份的认知。

全景敞视主义监视是福柯最具有说服力的理论观点,刑释人员不但在监狱中受到了全景敞视主义监视,回归社会之后,全方位的监视与自我监视无时无刻不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也无时无刻地不在与监视抗争着。我国《刑法》第100条明确规定:“依法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在入伍、就业的时候,应当如实向有关单位报告自己曾受过刑事处罚,不得隐瞒。”这就是前科保留制度,我们能够理解,在国家的相关的制度面前,对于自己的经历进行必要的说明是必须的,这是从整体考虑,从大局考虑,但是当我们把眼光聚焦到每一个有过犯罪经历的个体身上的时候,就有些残酷了,特别是很多真心悔改、希望重新回归社会,希望摆脱自己的过去的个体,就会感受到资源分配的不平衡与不公平。

“我们真得很难,找工作的时候,总是要给人家简历吧,简历里面总会要有这段经历的,很多单位看到这段经历就根本不考虑我们了。我有一些朋友在保安当负责人,人家也很同情我,但是人家也没办法啊,我也能理解。有的时候想办法在找工作的时候把这段经历刻意掩盖掉,就算成了,开始上班了,后面人家一查,也总会查出来,我们就马上没有工作了”——摘自某缓刑人员的自述。

“我自从里面出来以后,就不再和原来的朋友联系了,人家都成家立业了,都有孩子了,我也很自觉,和人家联系干啥呢,人家就算有时间和我一块玩,我也觉得不好,人家也会觉得不自在的”——摘自某重新犯罪人员的自述。

2.话语理解偏差

前面对于话语权力对标签化身份的建构进行了简要的分析,在面对这些话语权力的时候,刑释人员有着自己的理解,这些理解和他们本身的自我认知是有着紧密联系的。

“在日常生活里面,有很多时候会和朋友相聚,在这里面我也会有很多的尴尬。有一次,过节的时候,丈夫的很好的朋友来家里玩,他们在外面玩牌,都盛情邀请我参加,因为我在矫正期间,不能参与,我就一直拒绝,后来丈夫的朋友亲自上来邀请,说一块热闹一下多好,我当时就觉得他既然知道(我认为他可能会知道)为什么还这样来问我,我就很明白地说,我真的不能去,你知道我的情况的啊,当时他的反应是很惊诧,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当时感觉到是我的想法或者反应太过激烈了。其实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摘自某缓刑人员的自述

“曾记得刚刚出来的时候,我到我的姨妈家玩,和姨妈家的兄弟媳妇玩得很好,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想回去了,姨妈尽力地挽留。又过了一段时间,姨妈主动提出来,说为了能够让我多回家陪陪老公(说我老公也不容易),还是放我回去吧。我很随意地开了个玩笑,说你们现在都关心他比关心我更多。姨妈听我这样说以后,很紧张,急忙找我解释,说也关心我,只不过是希望我们夫妻多相处而已。反而让我感觉到很不好意思,本来是我开句玩笑,他们却怕伤害到我敏感的神经,还专门要解释一下,我觉得他们都很在乎我,在细节上关心我”——同上

“有一次和同事在休息的时候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演保护野生动物,说不能随便打野鸭,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打一只野鸭判多少时间”,同事很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很清楚啊,我当时突然感觉到失言了,因为这是我在监狱里面学到的,但是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也许同事也是随便惊讶开个玩笑,但是对我的影响相当大,我觉得很不自在,也觉得很不舒服。”——同上

日常生活中的同样的语言表述,在这个群体身上就可能产生出不同的理解,这种理解是出自对于自身标签的深刻认知的,理解的偏差会导致很多行为选择的偏差。

“有的时候走到街上,别人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很慌,精神紧张,感觉总是有人在盯着我,干什么都不自在。会出汗,紧张。后来想想,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也管不了,也没办法管,那就只能管自己了。想想在里面呆过这么长时间,已经是白纸上有了很大的污点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也就不顾了。”——摘自某重新犯罪人员的自述。

在某种程度上,表情和目光甚至声音是一种具有极大功能性的权力载体。张柠在《土地的黄昏》一书中,专门对于生理性咳嗽和社会性咳嗽进行过生动的描述。生理性咳嗽很简单,生病后的咳嗽,这种咳嗽往往是需要刻意地掩饰的,以防引起别人的不适,而社会性咳嗽则是表达信息的一种方式,张柠说,农民的社会性咳嗽往往是由权威者发出,目的在于提醒或者警告,而当这种咳嗽的形式广而言之的时候,就会有很多的意义,比如,单位里领导的咳嗽传递出的提醒信号,黑社会中的老大的咳嗽可以传递动手的信号,朋友交往中的咳嗽可以表达不满或者掩盖尴尬。这就是声音的微观权力的有效表达。对于刑释人员群体,有的时候生理性的咳嗽在他们面前会被理解成社会性咳嗽,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身份。

“有次大家一起玩,我玩得很高兴,也很投入,大家都在为我鼓掌,我还挺高兴的,然后我无意中看到一个比较熟的朋友在向我微笑,他是知道我的事情的,我突然就没有热情了,就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也就没有再继续开心地玩下去”——摘自某缓刑人员自述。

“我从来不向朋友借钱,即便是实在熬不过了,我也会用最短的时间把钱还上。在和朋友一块玩的时候,只要我有钱,我从来不会让朋友掏钱,因为我认为,钱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朋友的关系。曹操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我觉得我是和他相反的,我宁愿为朋友付出,也绝对不会让朋友吃亏”——摘自某重新犯罪人员的自述。

在我的调研中发现,绝大多数刑释人员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地位放在弱势或者被动的位置,试图通过这样的交往方式获得认可和肯定,在这样的交往过程中,除了心理方面的因素,还有就是受到自身标签化身份的深刻影响。

四、话语权力的重构

1.话语权力形成的环境的弱化

前文曾经对于福柯的《性经验史》一书中对于性压抑和性反抗的内容进行过简单的论述。福柯认为,对于性话题的压抑并没有起到初始效果,反而掀起了不同的专业或者行业对于性话题的研究讨论的热潮。其实,对于刑释解教人员的话语权力的形成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我国的监狱法对于刑释解教的人员的重新回归社会做出了明确规定:罪犯服刑期满,监狱应当按期释放并发给释放证明书(第三十五条);罪犯释放后,公安机关凭释放证明书办理户籍登记(第三十六条);对刑满释放人员,当地人民政府帮助其安置生活,刑满释放人员丧失劳动能力又无法定赡养人、扶养人和基本生活来源的,由当地人民政府予以救济((第三十七条);刑满释放人员依法享有与其他公民平等的权利(第三十八条)。从另一个方面,我国《刑法》第100条又明确规定:“依法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在入伍、就业的时候,应当如实向有关单位报告自己曾受过刑事处罚,不得隐瞒。”这就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矛盾,一方面,国家给予刑释人员的权利是享受和其他公民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在刑释人员的回归社会的生活中,又无时无刻不受到曾经受过刑事处罚的历史的影响。这个矛盾,从宏观上造成了刑释人员的身份标签的形成。换句话说,从根本目的上,这个群体应该是融入正常公民群体的,而在融入过程中却受到了身份标签的限制,从而引起各种社会生活的掣肘。另一个方面,犯罪人员经过国家的刑罚已经为其过错进行了补偿,就应该受到社会的接纳。但是,实际情况是,对于刑释人员的关注却一直没有停止。在社会大众的眼中,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身上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标签,大众看待他们的心态中充满着提防、好奇、窥视甚至厌恶的因素,这些因素会通过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独具特点的话语权力体系。

按照上述的矛盾规律,指向刑释人员群体的话语权力的环境就得以建立,我们需要做的,是将这种环境的构建进行弱化,从而淡化这种话语权力的形成。主要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

一方面,在政策层面对于前科保留制度进行必要的改革。前科保留制度从整体考虑是为了社会整体环境稳定有序的正常需求,但是,从微观角度,对于刑释人员个体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所谓的前科是他们永远挥不去的噩梦,也是社会大众用有色眼镜观测他们的一个助推手。当然,现阶段下完全取消前科保留的制度是有难度的,但是可以从一些角度进行逐步的改革。比如,可以根据行业的不同对于某些行业取消政治审查的制度,使得刑释人员的就业市场更为广阔;另一个角度,可以根据刑释人员所犯案件的类别和程度,进行有针对性的前科保留制度的取消,这有利于他们尽快融入正常的社会竞争,也给予其公平公正的社会竞争机会。

第二,我们现在的帮教工作主要是针对刑释人员的跟踪服务,从出发点上来讲,这些工作在预防重新犯罪的效果上是明显的,但是,却从另一个方面不可避免地营造了话语权力的形成环境。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我国监狱法中对于罪犯的教育改造做出的规定:“采取因人施教、分类教育、以理服人的原则,采取集体教育与个别教育相结合、狱内教育与社会教育相结合的方法;重点关注罪犯的思想教育;因材施教主要是根据犯罪人员的特点进行初中高级教育,并且,为了能够为犯罪人员做好重新就业的准备,还进行一定的职业教育,并颁发职业资格证书;另外,重视人性化管理,保证犯罪人员的劳动教育过程中按照国家的劳动保护、劳动时间等相关规定实施,组织罪犯开展适当的体育活动和文化娱乐活动。”这是一种将帮教服务前移的有效手段。监狱改造的主要目的,一个是为了使犯罪人员深刻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并加以改正,另一个最重要的是为其成功回归社会做好充分准备。所以,进一步加强在监狱期间的技术传授、技能锻炼是一个有效的做法。如果能够使犯人在服刑期间做好充分的回归社会的准备工作,那么,刑释之后的帮教工作就会轻松很多,也从一个角度有效地弱化了话语权力环境的形成。

第三,长期形成的社会文化对于刑释人员群体的态度也是话语权力形成的另一个推动力。记得刚刚改革开放初期,刑释人员无法正常地找到工作,被逼经商下海,却在充满机会的社会捞到第一桶金,社会大众对于他们的心态往往带着艳慕和嫉妒,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到了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多样性增强,很多刑释人员陷入了“三无”的尴尬境地,缺少竞争机会和实力,社会大众的心态又转为鄙视和警惕。无论何种心态,都体现着对于这个群体特殊的观测角度。实际上,引导宽容的社会心态,建立平等尊重的和谐社会氛围有利于改变这种情况。

2.话语权力功能发挥的常态化应对

从某种角度来讲,话语权力的功能发挥实际上就是微观权力规训效应的发挥。刑释人员群体在回归社会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受到这种规训的影响,我们需要做的是,营造宽容和谐的社会环境,尽量减少微观权力的规训效应,使刑释人员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享受社会公平的机会。当然,按照福柯的权力论述,这种设想很难得以实现,但我们可以在一些做法上做出一定的努力。

福柯曾经说过,监视的目的不是要破坏或者压制一些行动,而是具有生产性和建设性的。这一点对于刑释人员来讲,是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的。在我们的调研过程中,大多数人认为外界的目光和话语传递过来的信息对他们都是压力,这些压力让他们抬不起头。另一个方面,也确实有将外界的质疑与压力转变为前进的动力,与生活抗争,最后得到成功的刑释人员的例子。所以,加强对于刑释人员的帮扶,重点在于增强其生活的自信心,激发其自强不息、奋发图强的内在动力。另外,对于刑释人员来讲,话语权力带来的空间的区隔和力量的编排都是他们难以正常融入社会的瓶颈。可以通过加强对于刑释人员的心理疏导、提供更多的社会竞争机会等手段提升群体的社会能力。

总之,我们从来不否认对于刑释人员群体的社会性关注,这种关注是符合权力运行逻辑的,但是,我们所要进行的努力是使这种关注成为促进刑释人员回归社会的推动力,而不是阻力。关注的目的是为了不关注,这个目的要从政策、社会文化和刑释人员本身出发进行综合的努力才能够得以实现。

猜你喜欢
规训福柯话语
马奈与福柯:“物-画”与再现危机——跨媒介视域中的图像叙事解读
规训与惩罚:雍正尊孔的帝王心术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研究生师生关系的形成及失衡探析
——从学科规训视角出发
主体的黄昏:福柯视觉理论中的镜子与画
关于实现规训的发展性价值的思考
后现代语境下科学话语在广告身体规训中的转向
话语新闻
话语新闻
福柯美学视阈的贾樟柯电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