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秀萍
(楚雄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发表于1936年10月的《押沙龙,押沙龙!》(以下简称《押沙龙》)在出版之初备受冷遇,甚至被认为是福克纳创作走向衰退的标志,直到福克纳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小说才再度引起评论界的热切关注。福克纳以其独特的创作方式探究社会、历史和道德寓意,呈现小说广泛的的主题意义,一个个有趣有意义的故事彼此作为补充或对照形成福克纳作品主题的普适性。福克纳在《押沙龙》中探索了之前的作品里关注过的几乎所有主题:南方历史、奴隶制、种族主义、家族的没落、父权制、清教妇道观、凶杀、乱伦、异化感,及青年一代受文化传统和家族历史的毁灭性影响等。叙述技巧方面,这部小说完美地运用了意识流、多视角、神话模式、《圣经》原型、象征隐喻、哥特式和侦探方法、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现代和后现代的各种方法。生动的主题结合规模宏大的结构和独特的现代主义叙事艺术彰显出这部作品的独创性。可以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历史小说之一《押沙龙》塑造了最丰腴的南方历史形象。今天《押沙龙》被公认是福克纳的巅峰之作,而且是关于美国南方最杰出的小说。福克纳的小说通常采用有别于传统叙述的叙述结构、风格和技巧。Volpe认为“福克纳作为一个艺术家其伟大之处很大程度在于他的立体视角”。[1]福克纳小说的主题并非那么清晰,读起来未免晦涩难懂,但“模糊、歧义、对重要信息的折扣都是有意安排的”。[1]现代主义技巧的运用有效地促使读者积极参与和作者一起探寻真理。《押沙龙》作为一部具有实验性质的福克纳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创作方向转变的标志性小说,其独特的多视角和时序交错的叙事方式所体现出的叙事真实性和逼真性可谓是最重要的特点。
根据Prince的理论,“视角也称焦聚、观察点、视点,即为作者讲故事时的感知方式和视觉角度,并通过这种方式和角度向读者讲述故事和介绍背景”。[2]传统小说通常不是用主人公的自述来叙述,就是用作家无所不知的“全知角度”来叙述。这种单向交流的叙述方式主观地把读者限制在作者的视角范围,而叙述者不过是为作者代言。随着文学理论和创作的发展,以亨利·詹姆斯和康拉德为代表的批评者认为,“全知角度”难以使读者信服,便运用多视角人物来观察和叙述。现代作家的创新使叙述者能摆脱作者的限制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排斥全知叙述者是福克纳小说的共性。福克纳还热衷于变更叙述者视角来多层次呈现故事,邀请读者参与叙述者可信度的甄别和作品意义解读。《押沙龙》中,一个原本完整的故事被分解为碎片,托马斯·萨德本由四个叙述者交替从某一特定的角度来叙述或想象,每个叙述者分别呈现的只是故事的局部或一个侧面,赋予小说故事、结构和人物形象多面性和立体性。 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小说的叙事焦点是萨德本,福克纳运用多视角叙事对萨德本人物整体性进行切割,分解成不同的侧面,从不同角度且时序交错地分别予以展示,从而凸显出人物强烈的立体感。
叙述者中唯一见过萨德本的小姨子罗莎小姐绘制了萨德本的第一幅肖像,在罗莎的叙述下,萨德本被“恶魔”化了。第二个叙述者康普生先生将萨德本“浪漫化”为一个开拓时代的英雄。从《喧哗与骚动》中复活的昆丁充当了第三个叙述视角,他的叙述基本上是在转述罗莎和父亲的叙述,“种族主义恶魔”和“南方英雄”的双重形象成为萨德本的标志,罗莎视角和康普生视角一定程度上重叠成为昆丁视角。昆丁的哈佛室友、加拿大青年施里夫担当了第四个叙事视角,并按自己的理解对昆丁的讲述做了修正。传说中已丧失的环节由几位叙述者从自己的立场发挥想象加以填补。叙述者的性格特点、思想感情使萨德本家族的传说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可以说他们每个人在讲述萨德本传说的同时也“都是在讲自己的传记”。[3]“局外人”施里夫的叙述似乎具有一定的客观性,透过他的话语,读者不难体会到“种族主义者” 萨德本的悲剧衍生于南方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通过转换叙述视角、变更叙述声音,福克纳让叙述者发出作者的声音,施里夫的视角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作者反思萨德本家族悲剧与南方文化历史关系的视角。
看似谜团的萨德本家族传说其实并不复杂,汇集有事实依据的部分,得到的就是萨德本白手起家建立百里地庄园,最终却走向毁灭的故事。四个叙述者在讲述的同时也在被讲述。从表面看,罗莎被萨德本不体面的求婚方式伤害了自尊而遁世隐退,实质上是寻找借口逃避现实生活。罗莎反映了南方淑女的共同命运。“多年以前,我们南方把妇女变为淑女,战争来了,把淑女变成了鬼魅”。[4]而康普生先生虽然具有广博的文化修养,却活在父辈荣耀的余晖中,是一个逃避现实的懦夫和弱者,无力面对南方巨大的社会变迁,他把萨德本和旧南方浪漫化,极力排除萨德本故事的道德复杂性来证实自己的宿命论,替自己消极处世辩护。萨德本传说汇集了美国梦、内战、种植园、黑奴、种族、兄弟相残、群体意识等美国南方社会的一切要素,是昆丁解释南方的首选。而昆丁受父亲康普生叙述的影响和控制突出表现了南方对他心理和精神上的束缚。虽然在施里夫的影响下,父亲和南方对他的束缚曾一度削弱,但最终沉重的历史负担令他陷入消沉绝望的困境,无力摆脱过去的阴影,萨德本家族的盛衰兴亡对他来说代表南方历史的缩影。施里夫是唯一能从全新视角看待南方和萨德本传说的人,对萨德本传说以及整个南方既怀疑又好奇的他常常打断昆丁的叙述,大胆想象情节填补故事逻辑上的空白,力图重现事实真相。施里夫的想象性叙述是对南方一个吸收、认同、创造的过程,传递了隐含作者对隐含读者的期待。四个叙述者看法互相矛盾,直接或间接地批评别人的叙述,处在一种对话式冲突中,都竭力想获得解释故事的最终权威,反而使任何最终结论都失去了事实依据,把小说禁锢于某个终极意义的可能性被消解,小说由此具有“复调”的性质特征。
Hoffman称《押沙龙》的结构可谓是“戏中戏”。[5]舞台深处,萨德本的故事展示了南方由盛到衰的发展历史,而依次现身的前台叙述者纷纷登场演绎各自的悲剧人生,凸显了内战失败和历史变迁对南方造成的巨大影响。叙述者们放射性分布在故事主体周围,任何叙述者都不可能掌握信息的全部,辐射到故事的每一点。叙述者从内向外讲述萨德本的故事,萨德本位于中心;位于第二维的是家庭成员埃伦、亨利、朱迪思、邦恩;位于第三维的是故事人物兼叙述者康普生、罗莎;而最外维是昆丁和象征隐含读者的施里夫。这种结构展现了事实真相与叙述视角、距离之间的关系。想在不损害作品完整性的前提下赋予《押沙龙》一个统一的意义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虽然叙述者猜测想象的大量关键情节提供了各种解读萨德本家族传说的可能性,但解读的基础却同时遭到破坏,没有一种解读能涵盖整部小说,形成了小说意义上的多元。
《押沙龙》的叙述者们享有最大自由度的视角转换和视角越界,福克纳从一个叙述者直接转换到另一个叙述者呈现人物的思想,更接近于意识的真实性。叙述者们甚至进入他人意识呈现他人思想,与被叙述者融为一体。在第八章,被叙述者亨利和邦恩与昆丁和施里夫产生了角色置换,叙述转换成为被叙述者“我们”[4],更触目惊心地再现了过去。模糊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视角之间的疆界是福克纳惯用的手法。在《押沙龙》中,他者、群体(我们)的呢喃碎语混杂在每个叙述者的声音里,尽管出现的方式不同,却能主宰叙述的意义指向。阿密特·马库斯认为第一人称复数叙述体现了集体精神活动,并强调集体意识和个体意识的紧密联系,将生活的真相多维度地呈现给读者。隐含着视角从主观到客观、从个人局限到全知审视的第一人称单复数之间的转换是最普遍的视角转换,叙述者的性质随即发生变化, “我们”从小说人物中分离出来,社会意识审视的宏大声音代替了个人单薄的声音。作为主导叙述者的康普生在叙述中穿插个人猜测和社会分析来重构真实,不时有“我们”的声音来形成一种社会视野。而在罗莎的意识里“我们”成了“他们”,她试图凌驾于“我们”的社会意识而自负地猜测别人的思想意识,向昆丁不断地重复“他们或许告诉你了……”。事实上代表南方淑女的她无法与南方社会的“我们”脱离关系,她也多次用“我们”来讲述。昆丁用第三人称单数的视角来回忆,开始是回顾反省和过去事件经历者的双重眼光,后来类似全知的昆丁视角渐渐走进故事“他看见自己分裂成两个人,自己和自己的另一半对话”。[4]蒙太奇手法的运用让两股意识流穿插交汇,巧妙叠合过去和现在,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两个昆丁呈现在读者眼前:一个满怀忧患孤独谨慎地穿行于现实世界,另一个则疯狂而缺乏理性,像一幅经作者精心设计和剪贴的蒙太奇般的画面,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并存在同一时空之下,人物矛盾复杂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昆丁最初主要是被动地倾听康普生和罗莎讲述具有南方典型特质的萨德本传说。从第六章昆丁成为一个叙述者,他在转述故事的同时,也带着审视和批评的态度来反思南方的“过去”。相比较于传统小说,《押沙龙》故事情节平淡,没有清晰和跌宕起伏的的开始、发展、高潮及结局主线,而是在人物纷繁零乱的意识活动中逐渐浮现出真实的生活片段。根据毛信德对意识流的阐述,“乍一看,似乎使人无法理解,但透过表面零乱的因素,却能使人明确地认识到:这是一幅象征性的图象,它的每一个光点闪烁着各自的颜色,组成它的线条便是意识流”。[6]由于作者全能视角的缺失,读者只能通过叙述者零散的回忆和思绪去窥知和猜测故事情节的发展,事实真相的思考和挖掘离不开读者的主动参与和建构,小说的主题和意义由此得到提升和扩展。
有别于沿着时间的维度直线型展开、前后紧密衔接的传统叙述,在《押沙龙》的创作中,时间的自然顺序被刻意打破、淡化和消融,凸显了共时性的空间效果,这种把无前后因果关系的事件并置在一起,使之在空间上缺少时间先后顺序,而感觉更像是一种建筑形式的叙述,使时间的共时性成功得以实现。在时序交错的叙述视角下,过去和现在被福克纳并置在一起来强调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在《押沙龙》中,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被彻底打乱,采用了倒叙、预叙、第二手抑或第三手回忆等多种叙述方式,叙述的不确定性决定了故事发生发展的编织推理离不开想象和猜测。Hoffman认为刻意打破时间叙述顺序体现了福克纳的时间观:“虽然人是活在一个有秩序的时间内的,但人的思想并不受时间先后顺序的阻碍。在人的头脑中,过去、现在和将来是融合在一起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7]
故事开始于1909年9月昆丁在罗莎小姐“一个百叶窗已关闭了43个夏季的阴暗闷热不透风的房间”[4]听她讲述萨德本的故事。但第二章到第四章,叙事时间闪回到昆丁准备与罗莎一同前往大宅时,康普生先生讲述罗莎和萨德本的过往。第五章叙事时间又回到了第一章那个沉闷的下午,昆丁倾听罗莎对萨德本的哀哀控诉。第六章发生在距此五个月后,在哈佛的昆丁收到父亲的来信,告知罗莎的死讯,向充满好奇的施里夫叙述并编织萨德本传说。小说最后一章又闪回到故事开头昆丁陪罗莎夜访萨德本庄园。不连贯、前后交错并置的叙述时间呈现出共时性形态。打破时序的排列加上多重视角使小说的叙事呈现出运动的特点,体现了美学所说的“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效果。除了叙事时间时序交错,小说的故事时序也纵横交错。第一章由罗莎小姐回忆了“恶魔”萨德本进入杰弗逊镇情形,并讲述了她第一次去百里地以及埃伦及亨利、朱迪丝的情况,发泄郁结在她心里四十多年的愤懑。康普生从第二章开始,他重新讲述了萨德本进镇、获得土地、带领黑奴建起大宅等英雄事迹,并娶了纯种白人埃伦。他将矛头部分地对准罗莎,证明她的叙述并不可靠。第三章康普生的叙述包含萨德本婚后与埃伦娘家的关系,亨利带回邦恩,邦恩与朱迪丝订婚,亨利出走,埃伦与科德菲尔德去世,最后到沃许·琼斯来叫罗莎。第四章主要是康普生的推测:亨利为何出走和他杀死邦恩的原因。在第五章中,罗莎接着第一章讲述琼斯通知她来到大宅,发现亨利打死了邦恩后的情况:埋葬了邦恩后,她留在大宅并与萨德本订婚,后继无人的萨德本却提议罗莎为其生孩子后才结婚,受到伤害的南方“淑女”愤然离开,又回到她那“子宫般黑暗的走廊”。[4]昆丁与施里夫共同讲述的第六章涉及多方面的内容:从罗莎的故事、萨德本引诱米莉并生下女婴、到萨德本被愤怒的沃许砍死;从朱迪丝买墓碑、康普生发现墓碑,到邦恩留下的儿子。第七章中昆丁转述并虚构了缺失的萨德本少年时代的故事。第八章中昆丁和施里夫共同推测邦恩的身世之谜和死因。最后昆丁回忆与罗莎夜探萨德本庄园,发现亨利及庄园被克莱蒂纵火烧毁。在讲述残章断片的过程中,他们的思想、情感、价值观念和内心冲突充分体现,他们成了真正的中心。福克纳“蓄意” 彻底打乱故事的时间顺序和叙述顺序,重新编排,由此不同时空发生的事由此并存交织,叙述呈现了立体主义绘画共时性特点。
《押沙龙》成功运用多种现代派的表现手法,以严肃、冷峻的笔调探讨人类的命运和现代人的“精神出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赋予了作品永恒、广泛的神话意义。小说在叙事层面和对叙事层面进行讨论的批评层面同时展开,根本区别于传统小说的特点在于清楚表明了叙述者的虚构。邦恩的身份、萨德本传说的许多情节即便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也不是事实,而纯粹是叙述者的猜测和虚构。《押沙龙》像传统小说那样具有一个终极意义的可能性消解在叙述过程中的相互冲突和大量猜测与虚构中,形成了小说意义上的多元。读过《押沙龙》的人都会发现,小说中总是充满了谜,书中什么地方似乎藏下谜底,却发现所谓的“谜底”不过是一个新的谜,总让人感到满腹狐疑,很少有真相大白的感觉,我们似乎被引向另外什么地方,甚至引向书外和我们自己。许多批评家认为福克纳小说强烈吸引读者的魅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满足而是解答问题的诱惑,在《押沙龙》的创作中,文学巨匠福克纳创造性地综合了立体主义“看乌鸦的十三种方式”,读者只有翻越作者设置的重重“障碍”,透过人物的“众生喧哗”,积极发掘真相、解答疑惑,主动参与文本解构与建构,形成自己“第十四种看乌鸦的方式”,真相才有可能浮现。福克纳作品反映的是“我们现代世界普遍存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南方的传说,也是我们普遍存在的境况和问题”。[7]福克纳作品多层次反映社会和心理现实,具有丰富广博的内涵,如挖掘不尽的宝藏,广大读者和研究者还需不断探索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
[1](美) Edmond L. Volpe. A Reader’s Guide to William Faulkner [M].New York:First Noonday Press Printing, 1964:28,32.
[2](美)Prince. 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 [M].Nebraska :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87:73.
[3](美)Frederick L. Gwynn and Joseph L. Blotner, eds.,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C].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59:281.
[4](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9,6,8,162.
[5](美)Frederick J. Hoffman. and Olga W. Vickery, eds. William Faulkner: Three Decades of Criticism[C]. Michigan: 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3:286.
[6]毛信德. 美国二十世纪文坛之魂[M]. 北京:航空工业出版社,1994:218.
[7](美)Frederick J. Hoffman. William Faulkner Second Edition Revised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Inc., 1966:19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