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特写”
——“凤姐泼醋”细读(三)

2014-03-31 03:19成海霞李小虎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贾琏凤姐特写

成海霞,李小虎

(1.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2.天水师范学院 音乐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1]两性婚姻是产生家庭的前提,家庭则是婚姻发展的必然结果。男女两性既是家庭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力量,亦是所有人伦关系的起点。“战争”则是人类冲突的最高形式,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而战,它都是非常残酷的。如果有可能,人类总是尽可能地消弥它。在人们的期许中,“家庭”这个港湾也应该是最充满温情的地方,这里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战争”。但当我们解读众多的中国古代家庭叙事小说即会发现:对“两性战争”的重笔墨描摹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叙述风景。《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就是对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一次大“特写”:歇斯底里的凤姐、厚颜无耻的贾琏、委曲求全的平儿,还有那个活得难堪死得尴尬的鲍二媳妇,丈夫、正妻、妾室、情妇,属于中国古代两性关系层面的各色人物都聚集同一的家庭场景粉墨登场,在“战争”这人际关系冲突最高、最激烈的形式中,所有人物基于中国传统家庭秩序下的性格也都被逼得无所遁形。

在凤姐泼醋的醋海风波里有一个角色我们不能不提,那就是生时名誉卑污,死得尴尬难堪而死后贱名难除的仆妇鲍二家的。风波起后,她被凤姐“不容分说,抓着撕打一顿”,无辜被牵累的平儿对她也是撕打起来,二人所有不能针对贾琏发泄的怒气全都泼水般倒给了她。贾母主持决议时更判她是一个惑乱主子的“淫妇”。所以众人眼中,她是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这个众口铄金下的“淫妇”最后一根索子“吊死了”。事态的最后结果证明:几乎所有应由贾琏这个始作俑者承担起来的罪愆全都转嫁到了她的身上。试问“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的罪名一旦宣扬开来,作为“仆妇”的她今后将何以自处。人们是不会注意到贾琏以“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引诱的她。有哪个敢去指责高高在上的主家大爷?所以最终“吊死”,实在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唯一选择。她其实是惊悚着自己的未来而无奈自杀的!

对于她的“非正常”死亡,其娘家亲戚竟无可奈何,虽然不依不饶地坚持要首告,但却没多久就将她草草发送了。这是因为办丧事时贾琏搬出王子腾派将几名番役仵作来“帮”忙,她的娘家亲人见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更为令人凄怆的是对于她的死,夫家鲍二不但无动于衷还乐于从中获利。对于她贴着身子取悦主子以赚取好处鲍二早是了然于胸且欣然首肯的:主子爷看中了自己的女人,又许以物质的好处,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开地由着妻子卖情售色以养家糊口。当为求快速下葬她,贾琏怀柔地梯己给鲍二银两并且还许诺再挑个好媳妇给他时,鲍二觉得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乐得以后继续奉承贾琏,至于成就他“发迹”的妻子是怎么死的他倒是丝毫不介怀了呢。

像鲍二媳妇这样的女人还有人在,比如那个“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的“多姑娘儿”。人们看她们总是持着鄙夷的目光,无可否认她们是“丑”的,但是她们的悲剧性一点也不比两性战争中受到伤害的正妻和妾室来得浅层一些。因为“悲剧不仅表现生活的肯定,并且也表现生活的否定”。[2]如果说“对生命的珍惜与追求,是一个民族具有悲剧精神的人生基础”,[3]那么这些被玩弄的女性既饱受世人非议又无可奈何的命运又怎能不具有悲剧性呢?

鲍二媳妇的身份是“仆妇”。中国社会自古就有蓄奴养婢囤积奴隶的恶习,到了明清两代依然盛行,明代“大家僮仆,多至万指”,[4]而清代亦是“人奴众多,仕宦之家,有至一、二千人者”。[5]奴仆是中国古代家庭构成中数量最多的成员,他们隶属贱籍,身系于主,不仅自己没有人身自由,就连家眷子女也都是奴者。“仆”字,据甲骨文字形来看,就象一个罪人端着畚箕,从事卑贱劳动之形。是“替富人做家务和供他们过奢侈的生活用的奴隶”。[6]举凡主家生活的各个环节都是建立在对奴仆的驱驰之上的,但高强度的劳作与生存境遇间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在奴隶制度下,‘法律’允许奴隶主杀死奴隶。在农奴制度下,‘法律’允许农奴主出卖农奴。”[7]事实上任何时代下奴仆的命运都是一样地悲惨。他们可以被任意役使、赠送、买卖典押、打骂甚至迫害至死。在贾府,打骂奴仆是司空见惯的事。厨役柳嫂子之女五儿就因为还未作实的盗窃罪(后经证实是林之孝家的捕风捉影)就要被打四十大板然后或卖或配人。凤姐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就是“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不给”。看泼醋回中,为贾琏望风的小丫头被凤姐发现后带到穿堂审问,凤姐“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得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两腮紫胀”,又回头拔下头上的簪子向着那小丫头的嘴一阵乱戮。试问身为下人又怎能左右家主子的意志,如果反过来向凤姐首告,琏二爷又怎会轻饶了他们。

比之于繁重的家务和任意被打骂的遭遇,更为不堪的是家主们还役使奴仆尤其是女奴充当“床上奴隶”。不否认多姑娘及鲍二媳妇有“生性轻浮”(第二十一回)的品性之嫌,但是这种卖情售色以助家相夫的心理是导源于蓄奴制度的。承担“性”服务,这在蓄奴制度中一直就有传统。据《诗经·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说正在忙碌劳作的女奴突然悲伤起来,因为她们看见贵族公子正朝这边走来,害怕被掳去而遭受凌辱。①性服役还不仅限于女奴,贾琏在外宿眠独寝时就曾将小厮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第二十一回),可见这种奴役兼容男女,但对女性更突出些。据《说文解字》:“奴,从女从又。”由女和又(即手)会意,“奴”字像一只大手抓住一个女子的形状,其本义原指女奴,后来才兼容了男女性仆众。

主家看中哪个女仆这是主家的恩惠,不接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贾赦看中了鸳鸯,遭拒后放出狠话来:

“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段恼羞成怒的话中反映出这样一层信息:鸳鸯这样的女奴是不能有外聘作正头夫妻的理想的。“幸运”的鸳鸯因得到贾母的庇护得脱此劫,但贾母对于鸳鸯的庇佑真的是出自于她对这些下层婢女的真实关怀?看看贾母的说辞,“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也就是说因为贾赦纳妾的对象是鸳鸯的“这一个”贾母才施以援手的,对于其它那些不是鸳鸯的婢女她是不会仁慈地滥施泛爱的。果然,贾赦终究还是花了八百两银子,买来十七岁的嫣红收在屋里才悻悻了结,但是贾母死后鸳鸯最终还是畏惧着迫害而自杀了结了自己。试问如果不屈从贾琏鲍二家的会怎么样?这个有着父亲遗传基因的贵族公子对她又会用尽什么样的手段呢?

如果说“在任何社会中,妇女的解放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8]其中也包括“丑”的在内的话,[9]人们自然会对鲍二媳妇这样的女性其尴尬的际遇和最终被损害的生命生发出悲悯的情怀,也会承认加之于她的过多指责是有失公允的。

结语

凤姐泼醋回清晰地呈现出了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特点及古代女性真实的生存境遇:

首先,战争战场的转移。本来应属于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却转移了战场变成了女人间的战争,这正是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特点。因为在传统家庭秩序的禁锢与钳制下,女性的“不满”不能发泄给丈夫,就只能转嫁给两性关系平衡的入侵者,不能治本就只能治标:仇恨与怨毒、智谋与机心全都是女性内部戕害同类时的锋芒利器。

其次,古代家庭中女性的名字叫“罪恶”。在众人口中凤姐是贾琏的阎王老婆;在贾琏口中,凤姐是凶恶的“夜叉星”,平儿被他骂作是“娼妇”,而鲍二家的更是众口铄金下的“淫妇”。无论是妻子、侍妾还是情妇,所有两性层面的女人,在男权统治下的家庭中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罪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中国古代家庭中的两性关系不是平等关系,而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是强大的男权凌驾于女性之上的“统治”。

家庭叙事类文学的作家们于中国古代家庭中两性冲突的描写契合了“战争”几乎所有的特性和规律,不仅于这一叙写有着关注的普泛性,而且于此类叙事当中有着特殊的寄寓,其深层次的拷问则更是对中国古代婚姻文化和古代家庭秩序文化的思索。

注释

①徐中玉主编《上古诗韵双葩》中释“殆及公子同归”是“将要陪小姐出嫁到远方。公子:贵族小姐”。王力《古代汉语》“殆及公子同归”句注释曰:“只怕被公子强迫带回家去。公子,指国君之子。”结合古代贵族、统治者常有性奴隶,一般的奴婢也常会被主人性侵犯,再加上《诗经·豳风·七月》季节进程转换中不同的劳作内容,笔者认为这首诗抒写的是古代女奴的血泪和屈辱。

[1]马克思.1844年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2]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

[3]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4]万历嘉定县志卷2疆域志·风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208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6.

[5]顾炎武.日知录卷13奴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7]斯大林.列宁主义问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三十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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