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汉隐居诗话》看论诗及辞之体的萌芽

2014-03-31 03:19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论诗余味诗派

彭 睿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一 “论诗及辞”的含义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将诗话分为“论诗及事”与“论诗及辞”两类:“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序》曰:“章氏分论诗及事及辞二端……论诗以及事者,即就诗之内容以推究之;论诗以及辞者,又不外就诗形式以品评之耳。”所谓“论诗及事”就是诗话中记叙的有关诗事部分,“论诗及辞”就是诗话中有关诗歌评论的部分。“论诗及辞”之体晚于“论诗及事”之体。郭绍虞说:“北宋诗话,还可以说是‘以资闲谈’为主,但至末期,如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已有偏重理论的倾向。到了南宋这种倾向尤为明显。”[1]自北宋中后期江西诗派突起,围绕其诗歌创作宋代一些诗话家在著作中加重了议论及评论的分量,“论诗及辞”之体开始萌芽。与《石林诗话》同时而稍早的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以下简称《诗话》)就明显表现出萌芽特征。《诗话》共70则,涉及议论评论的约30多则,魏泰大体形成了诗歌创作的基本思想。

二 《临汉隐居诗话》“论诗及辞”的理论构成

《诗话》围绕审美标准“余味”,在诗歌创作动机与创作方式上提出观点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诗歌理论体系,可以视为“论诗及辞”之体的萌芽之作。

1.重视“才情”,反对“苦吟”的创作动机论。

创作动机是指驱使作家投入文学创作活动的内在动力。《诗话》通过赞王珪反贾岛孟郊,表明重“才情”反“苦吟”的创作观。首先是对“苦吟”的批评。贾岛自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魏泰曰:“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而对孟郊,魏泰曰“孟郊诗蹇涩穷僻……真苦吟而成”。[2]自孟郊、贾岛始,至与魏泰同时的陈师道,都好以苦吟为诗,显然魏泰反对这一创作倾向。其次表现为对才情的重视。借欧阳修之口,赞王珪富才情。可见魏泰不满苦吟的原因。“令进温成阁帖子……禹玉口占……永叔深叹其敏丽。”魏泰通过反对“苦吟”重视才情,表明他不主张进行呕心沥血的创作。再次《诗话》认为作诗是“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的,在创作产生阶段,创作主体由外在刺激而感发内在情感产生创作冲动,将感悟表现于诗中。这与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不谋而合。

2.峻洁句法与浑厚用典的创作手法。

首先是句法。(1)反对蹈袭古人诗意。《诗话》云:“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魏泰反对“蹈袭”,而倡袭古比古人更精巧细致,认为超越古人的途径是“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这与当时黄庭坚“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3]类似 。(2)反对以文为诗。赵翼《瓯北诗话》:“以文为诗,自昌黎始。”但发展到江西诗派因过多模仿而走向生硬艰涩的一面。魏泰从源头上反对《诗话》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尓,虽健美富瞻,而格不近诗。”魏泰将韩诗视为押韵的散文与宋诗“格”不相符。“格”在宋代被视为评定诗歌是否有价值的根本标准。梅尧臣说:“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陈师道《后山诗话》曰:“学诗之要,在乎立格。”(3)句法贵峻洁不凡。《诗话》曰:“诗欲气格完邃……造句之法亦贵峻洁不凡。”魏泰认为风格体现在诗作中而非单个语句,倡导一种峻洁的诗语。通过句法及句法体现的诗风,可以反观诗人性格气质及艺术表现即宋人的“辨句法”。《诗话》云:“孟郊诗蹇涩穷僻……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孟郊“蹇涩穷僻”的风格格力,可从其句法体现。通过对诗人语言结构方式的把握,揭示诗人在立格命意方面的创作特点和个性风格。将句法理论与诗歌的气格风格联系起来是宋人较唐人的一大创举。

其次关于“用典”。(1)反对以才学为诗,生僻用典。“黄庭坚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当时以黄为首,作诗刻意求新追求用典奇巧与广博,专用古人未使之事与字,以才学为诗。往往生涩难懂,缺乏浑厚之气。严羽《沧浪诗话》提出“以才学为诗”作为对宋诗的批评。魏泰较早察觉并提出反对。(2)反对典故堆砌,流于轻浅。魏泰对“西昆体”诗人一味堆砌典故,造成语意浅切不满。“杨亿、刘筠作诗务积故实,而语意轻浅……识者病之。”魏肯定清新自然的诗。“欧阳文忠公云:‘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此何害为佳句!”(3)赞赏恰当用事,比拟对偶。魏泰推崇杜甫描写现实的诗,认为“杜甫非叙尘迹遮故实而已”。并提出用典标准。《诗话》曰:“平甫尤工用事,而复对偶亲切。”又说:“前辈诗多用故事,其引用比拟,对偶亲切,其诗曰……”杨察六次用典,魏泰没有批评。说明魏泰不反对用典,但要恰当,需比拟对偶亲切可感。此外崇杜诗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强调作诗的现实性,不能依韵自我编造,与事实不合。“杜牧用故事……亦有趁韵撰造非事实者,若‘珊瑚破高齐’。”

3.有“余味”的审美趣味与标准。

在创作动机论与创作方法论的基础上,魏泰将“余味说”作为最高美学准则。

(1)尊杜甫,倡不违礼的讽谏。以“咏马嵬”事为例盛赞老杜。《诗话》:“刘禹锡曰:‘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居易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皆叛……失臣下事君之礼矣。”认为白刘不会造语,有失臣子事君之礼。《诗话》:“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死,官军何预焉。”白刘与杜在“咏马嵬”事上最大区别在明皇诛杨妃的态度上。白刘诗作中明皇受迫杀杨妃,杜诗明皇鉴前代之败杀杨妃。一为官军胁迫一为自我悔改,明皇的形象截然相反。魏泰认为白刘不合儒家之道君臣之义。这其实是对诗歌道德功能的强调。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一文提出对诗功能的新认识:“诗者,人之性情也,非强谏诤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它标志宋代诗学由指陈时弊干预现实转向“约其情性之正”。杨时曰:“对人主……温柔敦厚尤不可无。”白刘之所以受到魏泰的批评是没有“恻怛爱君”。

(2)“余味”说。魏泰以感人深浅作为评判标准,“诗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入人深也”。诗歌叙事寄情,应事详情隐由心而发,才能有“入人深”的魅力。“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而如果只一味地直接叙述,既无余味也无法“感人”,更不用说“厚人伦,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的教化作用。在此标准下魏泰批评了张王元白的诗。“若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其述情叙怨……言尽意尽,更无余味……曾不足以宣讽”。虽然张王白元叙事周详委婉,但却言尽意尽无余味。不足以表现诗歌的讽谏作用。可见,感人深浅的判断方式为是否有“余味”。魏泰“余味说”由此提出。“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怎样才能做到有“余味”?《诗话》曰:“诗主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张也。”他提出要做到有“余味”就既要表达温婉含蓄有感发讽谏的作用,又不能过于豪放导致气势的张扬。由此进一步提升对句法的要求,不仅要峻洁,句式用语还要含蓄委婉余味无穷。

(3)虽然魏泰提倡“余味”,强调诗歌的教化道德功能,但是他对无“余味”的诗并未一概反对。其一不反对豪爽的诗歌,《诗话》曰:“‘余光烛物施洪恩’……造语粗浅,然亦豪爽也。”其二不反对“平淡”。《诗话》曰:“梅尧臣……虽乏高致,而平淡有工。”北宋初“西昆派”作诗专务“雕章丽句”,梅欧苏针对“西昆派”提倡平淡有味。梅更是把“平淡”看作诗之最高不易达到之境。由此开宋诗风气之先声。但诗论拘于一格,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以文为诗。魏泰在不反对豪爽与平淡的基础上,定“余味”说为评诗最高标准。这既是对梅尧臣“平淡”说的纠正,也是对“江西诗派”的纠正。在江西诗派方兴未艾之际,魏泰就已识其弊端,并提出补救办法,对后代起到了很好的启发作用。

三 《临汉隐居诗话》的文学史意义

叶梦得(1077——1148)《石林诗话》由“论事”向“论辞”转变这一重要地位则是大家所公认的。但是较少有人提到《诗话》的转变作用,按陈应鸾《临汉隐居诗话校注》前言中考证:苏轼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而魏泰于崇宁、大观(1102一1110)年间还在,很可能魏泰年龄较苏轼小。若假定他比苏轼小四、五岁,那么他生年约在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左右,卒年则不可考。“魏泰曾作《荆门别张天觉》一诗,1109年时,魏泰仍在世。李方叔写有《从德粼至邓城访魏道辅故居怀道辅》一诗,从题目可知作此诗时魏泰己故去,李方叔生卒年为1059——1109,卒于1109年。”[4]因此,魏泰应该是卒于1109年。

按郭绍虞《宋诗话考》,《石林史话》写作时间或为叶梦得47岁或叶梦得晚年或为建炎初年,成书晚于《诗话》。其思想也受到《诗话》的影响。如《石林诗话》谓: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此为魏泰不倡豪放之意,即严羽《沧浪诗话》所讥以才学为诗之意。又云: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不若……“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亦近魏泰之旨。与《沧浪诗话》所谓“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相类似。可以说魏泰对此后论诗及辞类诗话不论在体式上还是在内容观点上都有着启发式的影响。

“余味说”虽然为刘勰最早提出,但作为诗学理论开始阐述的是魏泰。其“余味说”上承刘勰“隐秀”说,钟嵘“滋味”说,皎然“假象见意”“情在言外”说;司空图“味外之旨”说;欧阳修和梅尧臣的“意新语工”“意在言外”说,下启南宋,如张戎、杨万里含蓄有味之论及严羽《沧浪诗话》:“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5]在江西诗派方兴未艾之际,反对苏轼、黄庭坚及江西诗派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倾向,在南宋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这一潮流的源头,则是魏泰开创的。因此《诗话》在“论诗及辞”类诗话中具有萌芽性质的意义。

[1]蔡镇楚.中国诗话史(修订本)[M].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426.

[2](清)何文焕. 历代诗话(上、下)[M]. 北京市:中华书局, 1981.(文中《临汉隐居诗话》均引自此)

[3]李圣华.冷斋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00.

[4]刘瑞光.魏泰《东轩笔录》研究[J].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150.

[5](宋)严羽.沧浪诗话[M]. 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1:122.

猜你喜欢
论诗余味诗派
余味悠长
《诗》第27卷·三个“十”特大卷征稿
元好问“诚”与“雅”的论诗主张
当代诗词史稿(八)——“三友诗派”给我们的启示
人生的余味
探析《论诗》与《人间词话》中的诗歌批评观
人生的余味
人生的余味
论诗四绝
略论江湖诗派产生、发展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