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隔时空的诗心碰撞——现代诗人邵洵美对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译介

2014-03-30 17:06袁帅亚
关键词:邵洵美爱神译本

袁帅亚

(1.河南大学翻译理论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2.商丘师范学院外语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邵洵美是我国现代诗人、翻译家、出版家。作为中国现代翻译史上重要的翻译家,邵洵美翻译过英法唯美派的文学作品和雪莱、拜伦、马克·吐温等英美作家的作品。古希腊女诗人萨福是邵洵美最早接触,并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重大影响的西方作家。萨福是西方文学源泉之一,生活在大约公元前7到6世纪之间,著有不少情诗、婚歌、颂神诗、铭词等。邵洵美非常崇拜萨福的才情和迷恋她的诗作,是中国较早的萨福译介者之一,对萨福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和被接受起到了开拓性的作用。

一、邵洵美笔下的莎茀

邵洵美经由莎茀①“莎茀”,是邵洵美对萨福译名,为尊重原貌,正文里讨论邵洵美与萨福的关系时仍用“莎茀”之译名。进入西方文学的殿堂,进而开始了西方文学翻译和白话新诗创作。邵洵美把这个过程记录在他重要的新诗集《诗二十五首》的自序里面。1925年,邵洵美赴英留学途中,“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岸,博物院里一张壁画的残片使我惊异于希腊女诗人的神丽,辗转觅到了一部她的全诗的英译;又从她的诗格里,猜想到许多地方有和中国旧体诗形似处,嫩弱的灵魂以为这是个伟大的发现”[1](P5)。在剑桥,邵洵美寓居精通希腊、拉丁、德、法、中、意等国文学的学者慕尔(A.C.Moule)先生家里,经慕尔介绍认识了希腊文教授爱特门(J.M.Edmonds),从爱特门那里,邵洵美了解到莎茀的翻译和研究状况,于是开始著文介绍莎茀。

他1928年发表的《莎茀》一文以“答客问”的形式,介绍莎茀的生平和作品:“她是希腊的一位女诗圣——也便是古今中外唯一的女诗圣。……她的历史也和Homer与Shakespeare一般,自己的作品中既没有隐约地说及,别人也没有细细地详述。我们所知道的,无非从各处文献中凑拼来的一些。”[2](P38)这些“拼凑来的”历史包括:莎弗出生在大约公元前630年左右,是贵族的后裔,有三个兄弟,父亲曾做过酒商。她的母亲名字叫做克蕾伊斯,后来莎茀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女儿以纪念母亲。她最大的兄弟叫做卡拉克索斯,贩酒为业,有一次航行到尼罗河旁的一块希腊属地,竟钟情于一个卖淫妇,便出了重价为她赎身,莎茀曾因这件事情,在《女神歌》里责备她的兄弟。有人说,她是个同性恋者,与她的女学生发生关系,曾因一个女学生被别人夺了去,而嫉妒而怨恨而咒骂。又传说她爱上一个叫法翁的人,并且因失恋而投海自尽。她的诗大多都已遗失了,因别人引用而得以保存一些诗句,还有一些来自沙漠里发掘的草叶(Papyrus)断片。此外,还知她曾创办过一个女学校以及一个女界联合会。文中,邵洵美对莎茀的生平做了简要介绍之后,接着谈及她作品的特点,指出她的诗歌情感热烈,音调美妙,处处表现出了她火热的爱和激情,诸如对自然、衣饰、花草和婴孩等的热爱。

在对莎茀生平事迹的介绍中,邵洵美运用许多不确定的措词,如“据我们知道的”、“不过也不足信”、“也无从探考”、“没有确实的证据”等,客观地反映出有关莎茀所有的信息都没有确切的记载,均有待进一步考证。即使广为传播的莎茀曾招收女弟子的说法,田晓菲指出,如果仔细考察起来,也是莎茀去世数百年之后才兴起的。田晓菲引用国外考证学家的观点,指出“把莎茀视为女教师的做法,是我们对于上古勒斯波思社会文化缺乏全面了解的情况下,对男性社会关系的一种想象模拟”[3](P19)。

邵洵美还撰有《希腊女诗圣莎茀》一文,发表在1929年《真善美》杂志“女作家号”上,历数莎茀对古希腊、古罗马以及法国和英国文学的影响。古罗马作家中卡图卢斯、贺拉斯、奥维德等都是莎茀的热诚信徒。在法国文学中,从1556年佩育(Remy Belleau)第一个翻译莎茀的诗算起,翻译过或受到莎茀影响的作家有龙萨、拉辛、雪尼(André Chenier)、斯达尔夫人、都德、波德莱尔、魏尔伦、路易(Pierre Lonys)等。在英国文学中,从16世纪以来,翻译或借鉴过莎茀诗句的作家包括赫里克、雷利(John Lyly)、考克司(Cox)、霍耳(John Hall)、爱迪生(Joseph Addison)、斯摩莱特(Tobias Smollett)、衣而登(Elton)、伊格登(Egerton)、西门子(J.A.Symonds)、华顿(Wharton)、拜伦、雪莱、摩里斯(Morris)、史文朋和哈代等[4](P178-183)。邵洵美一一梳理了莎茀对这些作家和诗人的影响,可见莎茀对欧洲文学影响的深远,以及邵洵美对欧洲文学的熟悉程度。

二、邵洵美翻译的特色

邵洵美翻译了萨福的《女神歌》《爱神颂》《残诗(一)》《残诗(二)》四首诗歌,选入1928年出版的译诗集《一朵朵玫瑰》。这本译诗集收录九位诗人的若干诗篇,很能反映邵洵美本人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这些翻译还附有许多说明性文字,如译者“自记”、“原作者传略”和“译者小注”等,交代翻译的缘起、目的,译者对翻译的认识,揭示原作的创作背景、思想价值和审美内涵等,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原作,在多方面帮助完成翻译的功能。

邵洵美从事翻译和创作时,努力避免意识形态和政治因素的干预,而以美作为文学的终极目的。在《一朵朵玫瑰》的译者“自记”里,邵洵美说:“这几首诗有些是我论文里面要引证的时候译的,有些是我译了给我的最小的弟弟读着玩的。……我译这些诗不过是一时的兴致,并没有什么想要有功于世的那种离奇的愿望。”[5](P29)邵洵美的注释也是以作品的文学性为本位的,如在《爱神颂》译文的“小注”中,邵洵美写道:“此诗以她自己所创造的莎茀诗格所写。莎茀格是诗格中最美的诗格之一。迦多罗斯曾以拉丁文来写过。英文中以史文朋写的一首为最好,可惜我的译文是完全顾不到这些了。”[5](P34)这些表明,邵洵美的翻译主要是出于作者和译者相通或相近的审美趣味,较少掺杂美学标准以外的考虑。当然,翻译是一种远隔时空的阐释活动,译作脱离了彼时彼地的语境,来到社会和文化相差很大的另一时空,难免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异或走样,译者本人的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自然也会带到他的译本之中,这也是很自然的现象。

邵洵美翻译的莎茀诗歌带有鲜明的创作色彩,感情充沛,音乐性强,形神兼备,是“诗人译诗,译诗为诗”的范例。莎茀的英译本层出不穷,据田晓菲的统计,仅20世纪就有十余种。这些译本有的尽量依照原文,原文的残缺处也付诸阙如,因而能较好地反映莎茀的“原貌”;有的译本进行了“文学加工”,因而更加连贯和流畅[3](P41)。邵洵美主要根据英译本转译。他曾自述:“在剑桥的时候,竟为了Sappho而丢开了最要紧的功课,废寝忘食,翻了Greek Lexicon 将她的诗译成中文。”[6](P11-20)这表明,他也对希腊文原文下过一定的功夫。邵洵美翻译的特点在《爱神颂》一诗中表现最突出。这首诗莎茀的其他译者,如周作人、朱湘、水建馥、罗洛、田晓菲等都有过翻译,较早出现是邵洵美和周作人二人的译本。

邵洵美译本:

永生的爱神,/在光华的宝座坐定。/你这天帝的孩儿,/一切烦恼是你所织成。/啊,我要祈祷你吓,皇后,/勿以困苦悲怨来沉淹我的心灵!/但是来吓,我求你——/假使当你远远地听得了我的声音,/便曾走出了你父亲的房门;/坐着那美丽而迅速的鸟拖着的/严装着的金的车乘,/从天上穿过了空中,/向这黑暗的地面来临:/看吓,/你这幸福的姑娘,/永生的脸上带着笑痕,/温柔地对我慰问,/为什么我这般呼喊,/有什么欲求在我的痴心。/“谁将开了心房将你的爱来安顿?/是谁,莎茀吓,错待了你?/啊无论她愿不愿肯不肯,/尽使她逃避了她当反而追寻;/要是她不受你的赐与他当反而馈赠;/她不爱吓将反钟情!”/啊,那么,仍请你来吧,/来将我从愁闷中救起,/让我满足我心中的希望。/而你吓,当从此做我的护神!”[5](P3-4)

周作人译本:

多色宝座的,不死的亚柏罗地德,宙斯的女儿,狡狯之织造者,我求你,不要把烦闷或苦痛来碎我的心了。但是来吧,假如以前你曾远远地听到我的声音,而且听许了,离开了你父亲的黄金的境土,乘了驾好的车而来,向着黑地,你的两只白鹄的翅膀,美丽而快速,拉着你的车,从天上通过中空而下降。迅速地你到来了,你祝福的主妇,在你不死的面容上,现出微笑,安静的问,现在什么使我烦恼,为了什么那样呼唤,这又是什么是我那么想要的,在我风狂的心里所要成就。(你说,)这是谁呢,我现在须得去诱引她给你爱情的?那是谁,萨波,她损害了你的,即便她现今飞走了,她就会跟了来,假如她拒受了赠物,她还得要给与,还有假如她不爱你,她还得就要爱,虽则她是不愿意。现在来我这里吧!从这残酷的苦难中解救了我,给我完成了我的心所想要完成的事情。请你自己来做我的帮手吧。[7](P89-90)

爱神即阿弗洛狄忒(周作人译作亚柏罗地德)。在希腊神话里,她是宙斯和提坦女神狄俄涅的女儿,掌管着爱欲,有许多方法左右人或神的爱情。莎茀过去在爱情上曾如愿以偿,她设想那是得到爱神帮助的缘故。想到过去爱神听到她的呼求,立刻前来,殷勤慰问,使她如愿。写这首诗时,由于难忍对女伴的单相思之苦,莎茀再次向爱神召唤,祈求她让自己得到意中人的爱。邵洵美作为诗人,他的翻译凸显译者的诗人身份,带有创作的色彩。他力图再现受单相思折磨者情感上强烈的苦痛。因此,在29行诗中用了9个叹词(6个“吓”,3个“啊”)和3个感叹号。与周作人的译本相比,邵译本还表现出把中西文化和语言表达习惯上的差异弱化的趋势,如把阿弗洛狄忒仅仅译成爱神,邵译本里“幸福的姑娘”、“父亲的房门”和“鸟”等词,在周译本里则是“祝福的主妇”、“父亲的黄金的境土”和“白鹄”等带有异域色彩的词汇。在语言表达上,邵洵美更遵循汉语表达习惯,词句通顺,语气贯通。周作人是严谨的学者,他对中西文化和语言上的差异的处理方法与邵洵美很不一样,务求尽可能保留原作的本来面貌。因此,周译本选择了散文的形式,侧重传达原作的内容,用词简朴而笨拙,语气也不刻意求通。

三、莎茀对邵洵美创作的影响

莎茀对邵洵美的文学创作有着多方面的影响。在邵洵美的作品中,有两首诗直接以《莎茀》为题,另有两首诗(《To Swinburne》《Anch’io sono pittore!》)包含着对莎茀的赞颂;有两篇散文专门介绍莎茀的作品和影响(《莎茀》《希腊女诗圣莎茀》),另有两篇散文(《两个偶像》和《莫愁之愁》)剖析自己倾心于莎茀的心迹。创作于1926年4月14日的《莎茀》一诗是对莎茀命运的哀叹,全诗八节,每节四行,前三行11个音节,第四行5个音节,在形式上是标准的“莎茀格”。诗的第一节:

莲叶的香气散着青的颜色,

太阳的玫瑰画在天的纸上;

罪恶之炉的炭火的五月吓,

热吻着情苗。[1](P89)

“莲叶”、“香气”、“青的颜色”“太阳”、“玫瑰”等,这些香艳的意象是莎茀的热情的象征,但这热情的另一面却是“罪恶之炉的炭火”,莎茀成了热情与罪恶的一体之两面:罪恶之炉已红得血一般了,/你便进去吧(第五节);“罪恶之炉岂没有快乐在?/只须你懂得(第六节)。最后两节中乘坐金銮车而来的爱神询问莎茀有何苦处,莎茀不作答,显然是对《爱神颂》的化用。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均颇得莎茀之神韵,达到了形神的绝妙统一。

创作于1926年6月20日从欧洲游学归来途中的《莎茀》是一首火热的赞歌: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1](P46)

在这首诗里,邵洵美把莎茀想象为自己的爱人,带着香气从花床中醒来,“明月般裸体”、“包着火血的肌肤”强烈诱惑和刺激自己,终于“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邵洵美用饱含莎茀式热情的诗句来描写莎茀,非常贴切。这首诗1926年首刊于《狮吼社同人丛著》第1辑《屠苏》,同年收录诗集《天堂与五月》中,1928年又以《To Sappho》为题收入《花一般的罪恶》中,是邵洵美非常珍爱的诗篇。

除在诗中对莎茀直抒胸臆地赞美之外,邵洵美还在散文中披露自己钟情于莎茀的心迹。这些散文情感的浓烈和表达的率真,与莎茀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偶像》写邵洵美的书房里有两张画像,一张是莎茀,另一张是史文朋,二人乃是他“最心爱的两个诗人”,“所最崇拜的两个偶像”。邵洵美对初次与莎茀相遇时的情形这样描写:

但是那画着的美妇(即莎茀的壁画)却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目光对吾说道,走向我处来吧,我的洵美!——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诱惑了!我怎样走向她处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走向她心里去吧,她的心是冷的。走向她的灵魂里去吧,我自己的灵魂也怕早失掉了。啊,我怎样走向她处去呢?我走向她哪里去呢?我急了!我恐怖了!我怨恨了!……[8](P6)

莎茀有一首诗歌描写恋爱中人热烈而微妙的情感。对比这首诗和邵洵美描写的初识莎茀和莫愁给自己心灵带来的震撼,可以看出邵洵美作品中表现的莎茀式热情。那首残诗邵洵美翻译如下:

我想这总得是个神灵,/方获在你的跟前坐定,/将你的生香的音调可爱的笑声倾听;/只听得我的心在胸膛内又高又快的跳腾/婆罗岂夏吓当我看一看你,/说话讲不出了舌头也好像缚紧,/这一忽时烈火在肌肤内飞奔,/眼睛看不见了耳朵里似乎在摇铃,/汗跑遍了我的全体,/抖占住了我的周身。/我比草更白了,死已渐近,/啊我终于满足而欢欣……[5](P5-6)

据说这是莎茀写给她的女弟子的诗,莎茀妒忌别的男子向她献殷勤。古罗马文艺批评家朗吉努斯评注:“难道你不惊异吗,她这样同时探索灵魂、肉体、耳朵、舌头、眼睛、皮肤,好像它们离开了她,属于另外一个人?在一刹那间,她发冷,她燃烧,她犯了疯病,但又保持清醒,因为,照她说,她感到恐怖,简直要死掉了。恋爱中的人都体会过这种情形:她心中所有的不是一种激情,而是数种激情的总和。简直达到了出类拔萃的地步。”[3](P76)莎茀诗里这种意绪的表达与邵洵美作品里强烈的情感和爆发力有着隐约的联系。

四、结语

梁启超1902年翻译的拜伦《唐璜》中《哀希腊》里面有“撒藏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的诗句,“撒藏波”即萨福,萨福才最早为国人知晓。从那时算起,迄今已逾百年。在这一百多年里,有许多学者、诗人或翻译家都介绍、翻译或研究过萨福,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专家,如大学者周作人、知名翻译家周煦良、诗人罗洛等。唯有邵洵美对萨福“一见钟情”,把她当作自己的“偶像”进行崇拜,自己的文学创作也体现出萨福的多重影响。邵洵美对萨福的译介和接受构成了一种远隔时空的诗心碰撞,表现出二人气质和行事方式上的相近和相通,这种现象在比较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因而显得非常有研究的意义。

[1]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M].邵绡红,选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2]邵洵美.莎茀[M]//陈子善,编.洵美文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

[3]田晓菲,编译.“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M].北京:三联书店,2003.

[4]邵洵美.希腊女诗圣莎茀[M]//陈子善,编.洵美文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

[5]邵洵美.一朵朵玫瑰[M].邵绡红,选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6]邵洵美.莫愁之愁[M]//邵绡红,选编.不能说谎的职业.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7]周遐寿,编译.希腊女诗人萨波[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1.

[8]邵洵美.两个偶像[M]//邵绡红,选编.儒林新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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