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凯
(清华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4)
军国主义语境里的殖民地书写
——夏目漱石《满韩漫游》辍笔考辩
刘 凯
(清华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4)
夏目漱石的《满韩漫游》自发表以来就受到研究者们的多方批判。在本文中,笔者尝试适当地跳出既有的批判框架,将《满韩漫游》的文本放回到同时代的语境中进行相对化处理。之后我们会发现,在小说《肉弹》的热销以及“伊藤博文暗杀事件”的发生这一背景下,夏目漱石始终与当时日本社会的民族主义、军国主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决定中止《满韩漫游》的连载,并非仅仅因为客观因素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作者本人主动决定辍笔并选择了沉默。而这一举措不仅表明了《满韩漫游》本身所具有的批判性,同时也是他转换写作策略后在《门》、《现代日本的开化》等作品中对日本社会展开批判的前提。
夏目漱石;满韩漫游;肉弹;门;现代日本的开化[1]
《满韩漫游》是夏目漱石根据自己在“满洲”和朝鲜的旅行体验而创作的游记。此次旅行最初是受年轻时的旧友、时任“满铁”总裁的中村是公的邀请。时间是1909年9月2日至同年10月17日,游记在《朝日新闻》上的连载期间是同年10月21日至12月30日。题目虽然为《满韩漫游》,但是由于连载的中断,内容只涉及作者在“满洲”的旅行。
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满韩漫游》历来受到的评价一直不高。其弟子小宫丰隆称之为“用满洲旧友的闲谈写成的纪行文”(转自三好行雄,1990:245);而著名评论家荒正人则认为它是“漱石作品中评价最差的一部”、批判夏目漱石“对日本的军国主义现状缺乏认识”(转自三好行雄,1990:245)。中川浩一(1995:49)指出夏目漱石对在帝国主义体制下推进殖民统治的“满铁”完全缺乏认识。中国研究者杨红(2010:59)则根据《满韩漫游》中写到的战争遗迹、中国人形象指出夏目漱石对日俄战争进行了美化,对中国人也是持鄙视态度,最后结论道:“《满韩处处》①是夏目漱石当时应日本当权者之邀而写的作品,所以他的作品理所当然要为日本军国主义摇旗呐喊,也可以说夏目漱石的《满韩处处》处处体现了他的军国主义倾向,对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扩张主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与一贯的批判角度相对,泊功(2012:81-88)在详细地梳理了先行研究之后,重新分析了《满韩漫游》中的歧视性用语。他指出,因为在同时代确实存在江户、东京比世界其他地区大都市的环境卫生要好的客观事实,而“肮脏”这一用语是内嵌于这个事实之中的;而“清国佬”这样的称呼,则牵系着写生文本中叙述者的身份认知与表现技巧的设定等因素,不能简单视之为歧视。可以说,泊功的研究实现了一定的突破。另一方面,关于《满韩漫游》连载中止的原因,目前为止的主要观点大致可以归结为:一是媒体报道“伊藤博文暗杀事件”(1910.10.26)的客观影响导致作者辍笔;二是尚未写作的部分在《满韩漫游》中大都已经涉及。
上述各方对《满韩漫游》的批判的确各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仅仅停留在批判夏目漱石对当时社会现状缺乏认识还是不够的。夏目漱石是带着在“满洲”、朝鲜旅行时的体验回到东京之后开始写作的,而且在写作过程中发生了“伊藤博文暗杀事件”。若不去考虑这一过程中的语境转换,就无法解释为何夏目漱石在之后非但没有与军国主义、殖民主义同流合污,反而自小说《门》(1910)开始了自己的殖民地描写与批判。另一方面,如果只强调《满韩漫游》的连载中断是受到客观因素的影响,那么夏目漱石决定中止连载时在选择上的主动性和写作上的意图则会被忽略掉。鉴于此,本文拟采用同时代阅读的方法,尝试还原《满韩漫游》发表前后的社会背景、舆论氛围,以探讨其遭受读者冷遇的原因;之后再在这一语境之下,从作为写作主体的夏目漱石的角度来重新分析《满韩漫游》中途辍笔的原因,以此窥探他在写作过程中体现的种种考量。
夏目漱石的“满韩”旅行,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首先,在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兴起了海外旅行热。1906年6月,东京朝日新闻社开始举办“满韩巡游”②计划,7月第一艘轮船出发,定员374人,出发时轮船早已满员。而1909年9月21日的《东京朝日新闻》③头版最上端登载着“满朝巡游券发卖”的广告,此时夏目漱石正在旅行途中。暨“满韩巡游”计划之后,朝日新闻社(朝日新聞社社史編修室編,1969:239)又分别在1908年1月和1910年4月举行了两次“世界一周”环游计划。此外,在这些计划进行期间,朝日新闻社还举行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在这种氛围下,作为朝日新闻社社员的夏目漱石前往“满韩”旅游也是顺理成章之举。其次,在1909年,夏目漱石在文坛的地位和社会地位再一次得到提高。该年1月21日,夏目漱石受文部大臣之邀,参加“文士文相恳谈会”,为政府的文艺政策建言献策。5月份,在当时最有影响的杂志《太阳》举办的“创业二十三周年纪念事业第二回十五名家投票”中,夏目漱石获得最高票。而这些也让他在当时日本社会毫无疑问地成了文化名人。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满铁”第一任总裁后藤新平在“经营满洲策概略”④的基础之上,提出了“文装性武备”政策,所谓“文装”,简言之便是在殖民地发展教育、医疗、铁道和文化等事业,以备战时之需。其中的文化事业则包括诸如在“满铁”沿线设立图书馆、邀请文化名人到“满洲”考察、旅游,回到日本后进行宣传等。1908年继任总裁职位的中村是公是夏目漱石在第一高等学校时的同学,而且是室友。他在任期间(1908-1913)大力推进了“满铁”的事业,并加大了对日本国内的宣传。正是在他到任后不久,也正是在夏目漱石参加“文士文相恳谈会”后不久,便开始联系夏目漱石。这也是时隔七年中村是公第一次联系他。查阅夏目漱石的日记可知,1909年7月31日,中村是公来访,“他说要在满洲办一家报纸,你能否来帮忙?”(夏目漱石,1928:376)夏目漱石对此并未给予明确答复。8月6日,夏目漱石受邀到“满铁”东京分社赴宴,列席的有中村是公和“满铁”各位理事。(夏目漱石,1928:377-378)8月17日,时任《满洲日日新闻》社长的伊藤幸次郎来访,“就满洲日日新闻之事谈了有一个半小时。”(夏目漱石,1928:378) 8月18日,夏目终于写信答复中村是公决定接受邀请去看一看“海外的日本人都在干什么”(夏目漱石,2007:154)。之后由于胃病的原因,拖延到9月2日才从东京出发。
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也是常常被忽略的一点:对于这次旅行的定位,虽然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是在夏目漱石和“满铁”之间存在着认识上的偏差。在“满铁”方面,给予夏目漱石的是全程高规格待遇。在出发之前,中村是公,便给了夏目漱石五百日元旅费,相当于漱石两个多月的工资⑤。也就是说,夏目漱石的旅行是由“满铁”全程资助。另外,夏目漱石的在“满洲”的旅行日程安排是由“满铁”调查科长河村胜野所做,其中包括两次公开演讲。而从夏目漱石的角度来看,虽然他知道中村是公请他去的目的,但他还是当作一次个人旅行来对待。例如当调查科长河村胜野问他想要了解“满铁”的哪方面信息时,他在心里说道:“我本来也并非想要了解什么,面对他的提问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夏目漱石,2007:172)他并没有什么调查计划或任务,而且两次公开演讲也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的。当完成旅行回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夏目漱石一开始就说到这也算不上视察,只是一个人旅行了一次。总之,这是一次具有两面性的旅行,即“满铁”方面将夏目漱石的到来当做一件公事进行接待,而夏目本人则更多地将此看作为一次私人旅行,而正是这种两面性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夏目漱石保持了在写作上的自由度。
在经历过甲午、日俄两场对外战争之后,军人的地位在日本社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别是在日俄战争后,诸如“军神”之类的歌颂军队与战争的话语层出不穷。查阅《明治·大正·昭和 新语·流行语辞典》可知,1906年的流行语为“肉弹”。下面是该辞典对“肉弹”的解释:
该词来自樱井忠温的书名《肉弹》(1906.04)。意为将肉体当做炮弹的军人。这部小说是描写日俄战争中旅顺攻防战的畅销书,后被译成十几个国家的语言。小说中写道:“其后的数次大突击亦是不断投入肉弹,直至勇士们鲜血干涸、身骨俱碎。”在大宅壮一的中学生日志(1916年2月17日)中有这样的记载:初中时,国语课学习樱井大尉的《肉弹》。石川达三在《苍氓》(1939年)中写道:每逢日本船到来时,在大家都齐聚的店里,各种装饰用的彩色纸上写满了某某子爵、樱井肉弹大佐,樱井当时被称作“肉弹大佐”。
(米川明彦,2002:82)
从上面的解释或许能看出“肉弹”这个词语在日本社会的流行程度,但是实际上“肉弹”,确切地说,樱井忠温的《肉弹》自1906年4月出版后直到二战期间的流行程度远不止于此。到1909年11月,短短三年半的时间内就发行至第六十八版。特别是在1909年8月至11月期间,平均每个月再版两次,而且在《东京朝日新闻》的头版上有非常醒目的广告。其热销程度从广告词中便可以看出:1909年 9月3日“需求激增六十四版发售!!!”(朝日新聞社,1909-9-3)、10月7日“战况如图 六十六版”(该广告背景为日本军人在炮火中奋勇作战的画面。朝日新聞社,1909-10-7)、11月10日“极受欢迎的名著 六十八版”(朝日新聞社,1909-11-10)。那么该书为何会如此畅销呢?作者以自身的战争经历描述了日俄战争的惨烈,歌颂了军队对天皇绝对的“忠”和作战时惨烈的“勇”⑥。乃木希典阅读完书稿之后为樱井题“壮烈”二字,大隈重信等人亦为该书作序。此外,据1906年10月17日《万朝报》所载天皇召见樱井忠温的报道(中山泰昌 中山八郎,1982:155),樱井面见天皇时痛哭流涕地诉说军人的悲惨,最后献上一本《肉弹》,天皇则说他已经通读过一遍了。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上至天皇,下至整个社会都沉浸在一种近乎亢奋的军国主义狂热中。正如上述辞典的解释中所提到的那样,《肉弹》在后来被标上注音假名被普及为教科书。因此,这部小说很明显已经被统治阶层意识形态化了,而媒体以及作为读者的社会大众在一定程度上又与其处在互动的关系上。那么,这样也就不难想象当“伊藤博文暗杀事件”(1909.10.26)发生时会刺激并引导读者的阅读取向了。而夏目漱石当时作为文坛的知名作家,又是朝日新闻社的职员,对于《肉弹》是不会不知晓的,更何况在他于松山中学当英语老师的时候,樱井忠温为该校的学生。或许是夏目漱石有意识地选择了回避。
反观《满韩漫游》,正是在上述《肉弹》畅销的背景之下,夏目漱石于“满韩”旅行途中到旅顺参观了日俄战争的战场和纪念馆,作品中详细地记录了他在这一过程中的见闻。《肉弹》中所描写的壮烈英勇的战争场面在漱石笔下却是这番景象:
A君告诉我们:双方仅隔着用装土的麻袋筑起来的屏障对垒。如果露出头来的话马上就会被击中,所以他们是身体躲在掩体里胡乱扫射。而且,有时打累了就停下打枪,双方还聊天,向对方要酒喝,或者说我们要收拾尸体希望你们停止进攻,或者商量说太无聊了我们别打了,几乎无所不谈。
(夏目漱石,2007:201)
上面这段内容是夏目漱石从向导A君那里转述的,A君则是从那场战争中生还下来的人。当读者们对日俄战争的想象还沉浸在《肉弹》所描述的惨烈场面之中时,像“双方还聊天,向对方要酒喝……或者商量说太无聊了我们别打了,几乎无所不谈。”这样的描写毫无疑问地成了对《肉弹》的反驳,同时也是对这场战争的讽刺——“太无聊了”!而且这是从战争亲历者之口发出的证言。由此可以看出,作为写作主体的夏目漱石在一开始便与那场战争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消解掉了民族主义、军国主义式的盲目。这与其在早期作品《我是猫》、《三四郎》中的立场是具有一贯性的。因此,《满韩漫游》中的不惨烈、不忠君爱国,与民众的高亢的军国主义狂热相悖的战争描写自然就成了一盆冷水。受到同时代读者们的冷遇也是在所难免。特别是当时在描写“满洲”和朝鲜的相关文章中,闲适幽默、政治倾向不明确、甚至隐隐透着几分讽刺与批判的《满韩漫游》面对亢奋的读者时自然地就略显不合时宜了,而且《朝日新闻》当时的读者群主要为知识分子、中小商人、农民、下层劳动者以及士兵⑦。
关于《满韩漫游》中途辍笔的原因,目前较多观点认为是“伊藤博文暗杀事件”的影响。可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在关于伊藤博文的报道热潮结束后,《满韩漫游》又连载了约一个月。最后是夏目漱石(2007:252)以“在报上连载至此已经到了除夕,跨越两个年度不甚正常,暂且决定停止连载。”为由主动停止了写作。所以,“伊藤博文暗杀事件”的报道影响了《满韩漫游》的连载,但并未致其中止。而夏目漱石所说的“跨越两个年度不甚正常”反倒显得不甚正常。因为,简单地查阅一下《日本近代文学史年表》之类的工具书便会发现,在《满韩漫游》发表前后,田山花袋的《妻》(『日本』,1908.10~1909.02)、永井荷风的《冷笑》(『東京朝日新聞』,1909.12~1910.02)、森欧外的《青年》(『卯』,1910.03~1911.08)等作品都是跨越两个年度连载的,何来不正常之说呢?那么,鉴于此,我们就必须得换一种角度来考虑原因之所在了。笔者在翻阅夏目漱石的日记时发现,其中有两则值得仔细品味。
1.求道者与殖民主义者
日记一:「中村是公より『不可不読』を寄せ来る、『二葉亭四迷』を送り来る。」
(夏目漱石,1928:380)
这则日记是夏目漱石于1909年8月16日记下的,当时正值中村是公来东京邀请夏目漱石去“满洲”工作一事,此时正在等待夏目漱石的答复。日记的内容很简单:从中村是公处寄来一封写着“不可不读”的信,接着送来了“二叶亭四迷”。经过笔者多方查证,此处的“二叶亭四迷”应为同年8月7日由易风社出版的《二叶亭四迷》一书,该书由坪内逍遥和内田鲁庵共同编著。书的内容正如其副标题所示:“多重视野中的长谷川辰之助及其追忆”(坪内逍遥 内田魯庵,1909:封面)。此外,该书的广告还登载在同年8月15日的《朝日新闻》第三版上,位置恰巧在夏目漱石所连载的小说《其后》(1909.6~10)的正下方。广告中还写道该书执笔者为逍遥、鸥外、苏峰等朝野六十余名士。中村是公便是在广告刊登后的第二天给夏目漱石送来了这本书。那么,中村是公的用意何在?为何让夏目漱石非读不可?
首先,中村是公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让夏目漱石到“满洲”来帮忙创办报纸。为了达到目的,中村是公也是做了不少工作:1909年8月4日派人送给夏目漱石两箱俄罗斯香烟、6日在“满铁”东京分社宴请夏目漱石、次日又派人给漱石送去一把“满洲”掸子和一箱香烟、13日伊藤幸次郎来信催问“满洲”创办新闻之事、17日伊藤登门拜访并与漱石长谈了一个半小时、18日中村是公再次派人前来催促。但是在整个过程中夏目漱石的态度一直是暧昧的,最终唯一的答复就是去“满洲”看看。
其次,我们再来看二叶亭四迷。众所周知,二叶亭四迷一直被视为文学家,但是他本人是不甘于此的,甚至不屑于做一个文学家。第一、当时对他来说靠写作很难维持生计,《浮云》(1887)中途辍笔后便去了内阁官报局,领的薪水是以前的三倍。他后来创作《面影》(1906)和《平凡》(1907)也是被外界所迫。第二、二叶亭四迷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已经树立了政治抱负的人,当《面影》受到好评时,他并不以文士自居,反而一心关注国际政治问题。而最重要的是:二叶亭四迷有着强烈的殖民主义冲动。关于这一点,王中忱的《殖民主义冲动与二叶亭四迷的中国之旅》⑧一文中已有很详细的论述,在此不再重复。在二叶亭四迷去世五天后,坪内逍遥登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的追悼文对他有这样的总结:“在文学上有如此成就的他却非常讨厌文学,这一点甚至连长期交往的我们也难以理解。他的志向并非岛国日本的文学,而是常常关注社会经营、国际问题等。有一段时间还热衷于“满洲”经营,并倾全力于这方面。”(坪内逍遥,1909-5-15)分析到此,我们发现二叶亭四迷有着强烈的“弃文从政”倾向和殖民“满洲”的抱负。那么作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中国东北地区的最重要的主力军、“满铁”总裁中村是公在这里的用意便不言自明。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令中村是公失望的,因为夏目漱石并没有“弃文”而加入他的殖民事业,虽然当时的夏目漱石也正为钱发愁⑨。其实,夏目漱石一直以来是立志要做一名文士、一名求道者的。1907年5月,夏目漱石宣布进入朝日新闻社,在《入社辞》中写道:“当问及所担任的工作时,对方答复说只需要适时适量地写一些文艺作品即可。这对于视文艺著述为生命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得的了、没有比这更快乐的待遇了、也没有比这更光荣的职业了……” (夏目漱石,1907)。看到这里,我们便明白了为何夏目漱石当时对旧友中村是公的态度暧昧不明。也明白了为何“满韩”旅行对于夏目漱石来说这是一次个人旅行。既是个人旅行,那么写《满韩漫游》也就不在自己的工作义务之内,中断与否也是自己说了算。此外,在《满韩漫游》中也并无将“满铁”向日本国内进行宣传的口气。可以说在整个过程中夏目漱石默默地选择了坚持走自己的求道之路,有意识地同殖民主义者们在心理上保持了距离。而与中村是公等人的友情不免又让他多多少少陷入了矛盾之中。
2.两种朝鲜人印象
日记二:「余、韓人は気の毒なりといふ。」
(夏目漱石,1929:34)
这则日记是夏目漱石在1909年10月5日记下的,当时他正在朝鲜旅行。这句话的意思为:余谓韩人可怜。对比《满韩漫游》和朝鲜旅行期间的日记我们会发现,夏目漱石的中国人印象和朝鲜人印象是大不相同的。“肮脏”的中国苦力、“鲁莽”的车夫这些印象到了朝鲜后被“可怜”的朝鲜人取代。关于朝鲜人的描写在日记中还有很多:“既入朝鲜,人皆白兮”(夏目漱石,1929:26)、“风雅的朝鲜人”(夏目漱石,1929:28),而在10月7日的日记中夏目漱石甚至作了一首诗:
吹高丽人之冠兮秋风韩人白兮
逢秋山兮唯见白衣人
(夏目漱石,1929:35)
由以上可见,夏目漱石对朝鲜人的印象可以概括为“风雅”、“白”、“可怜”。然而正是这种印象到了与夏目漱石同时在朝鲜旅行的渋川玄耳那里却完全不同了。“伊藤博文暗杀事件”发生后,作为《朝日新闻》社会部部长的他迅速开始连载《恐怖的朝鲜》。“白衣”在渋川笔下则变为:“就像幽灵一样,令人不快”(渋川玄耳,1909-11-7)。渋川连载《恐怖的朝鲜》是基于 “时事性报道”这一点出发的,而这个所谓的时事性其实也就是迎合当时读者的阅读需要。夏目漱石所谓的“可怜”的朝鲜人在那里变成了“恐怖的”、“可恨的”朝鲜人。如渋川开篇这样写道:
伊藤公被朝鲜人杀害了。
直截了当地讲,西乡、大久保、江藤、前原、乃至清俄两大战役的几十万勇士都被朝鲜人杀害了,沾着血和泪的几十亿日元战资都白白地撒在朝鲜的秃山上了。尚今每年还投入三千万日元的汗水,但并没有生出好的胚芽。这样下去还要花费多少工夫、多少财力和人力啊,想到这里,对于日本来说,再没有比这个国家更恐怖的了。
(渋川玄耳,1909-11-5)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一个刺杀者”被作者上升到了“整体朝鲜人”。在其他的相关报道中如此做法似乎也成了固定模式,比如《可恨的朝鲜人》(大倉喜八郎,1909-10-27)、《哈尔滨的无赖韩人》(宋秉畯,1909-10-27)等。新闻报道本身是具有诱导性的,“报纸对时事问题、政治问题的分析评论是以文章这一‘明示性言论’的形式进行的。(中略)‘明示性言论’通过报纸这一媒体把人们的关心、注意力集中到特定的时事问题上,同时又是将读者向某一个方向诱导的有效手段。其目的是诱导关心、诱导意见⑩。”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媒体与读者形成了一种相互刺激、默契配合的关系。当舆论上流行着“恐怖”、“无赖”、“可恨”这样的朝鲜人印象时,夏目漱石的所谓“风雅”、“白”之类的描述自然会显得格格不入。当整个社会都在说“黑”的时候,不管一个人的所见所感如何“白”,都会遭到冷落,甚至会招致危险。或许正是如此夏目漱石选择了沉默、中止了连载。因此,从夏目漱石的角度看,《满韩漫游》连载中止的原因与其说是其内容缺乏时事性,不如说是夏目漱石所计划写作的内容与读者的阅读需求相悖。但也正是因为选择了沉默也不可避免地遭到后来人的批评。
如上所述,夏目漱石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从正面去批判日本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但是也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然而当我们冷静地分析之后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在整个过程中是有意识地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着距离。上文中提到他在旅顺参观了战利品纪念馆和旧战场,有趣的是在向导A君的“热情讲解”之后,他将那些战利品“大都忘却了”、“根本没有留在脑海里”,最后“只记住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女人穿的鞋,质地是缎子面料,颜色是浅灰色。”(夏目漱石,2007:197)如果按照当时的常理,观后感的写法应该是与夏目的恰恰相反。在此我们不得不去怀疑夏目的写法是有意为之。此外,在《满韩漫游》中关于日俄战争的记述还有不少。夏目漱石在参观二零三高地时,从陪同参观的市川君的讲述中,我们还能看到如下的描述:
经历过进攻二零三高地战斗的市川君讲解的非常详细。市川君告诉我们:从六月份到十二月份,他们没在房子里睡过觉,有一次,在齐腰深的水沟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冻得嘴唇的颜色都变了。吃饭也不定时,趁不打枪的时候,随时往嘴里填几口干粮。有时因为下雨马车陷在泥潭里出不来,靠马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食物运上来。现在,要是还那样做,不出一个星期人就会大病一场。我曾经问过医生这是什么原因,医生笑着说,战争期间身体的组织一段时间会改变,变得就像猫或者狗一样。市川君现在担任旅顺的巡警处长。
(夏目漱石,2007:205)
了解日俄战争历史的人都知道,二零三高地是军事要地,也是日俄战争中双方战斗最惨烈的地方。日方军队在此处的伤亡也最为惨重。战争结束时,领导这场战争的乃木希典将二零三高地命名为“尔灵山”(该名称与“二零三”在日语中发音相同)以纪念那些死去的士兵。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樱井忠温使尽浑身解数去描写与歌颂,而夏目漱石则是在描写这场战争的残酷性以及人的身体和生命是怎样被压抑、被摧残的。“身体”是作为批判呈现的。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市川君当然会向夏目讲述战争过程的惨烈,但是他最后选择写下的却是上面那段话,像上一次选择那只“女人穿的鞋”一样。毫无疑问,在他的“选择”里是有政治性的,即始终保持距离。值得一提的是,夏目在这两次战争描写中,都是以A君和市川君之口转述的形式进行的。这种做法在保证客观性的同时,但也免不了作者为自身安危考虑之嫌。当然这只是一种揣测。
夏目漱石在《满韩漫游》的中途选择了沉默并主动中止了连载。而且这一选择性沉默又给自身招致了批判。但是,我们在此需要注意的是,选择沉默并不等于停止了思考。夏目漱石这个作家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停地在思考。在《满韩漫游》辍笔三个月后,夏目漱石开始了小说《门》(1910.3.1~6.12)的连载。在第三回中,三位主人公在谈到“伊藤博文暗杀事件”时有如下的对话:
“他是为什么被杀的?”阿米把看到《号外》后向宗助提过的问题,又向小六问了一遍。
“有人用手枪砰砰连发几枪,就打中了。”小六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是问你为什么被杀呀!”
小六现出一副不得要领的尴尬模样。
“还不是命里注定的。”宗助沉静地说。他甜滋滋地喝着茶。阿米看来还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又问:
“他为什么又到满洲去了呢?”
(夏目漱石,1983:16-17)
主人公阿米在这里反复三四次追问伊藤博文去“满洲”的原因以及在那里被杀害的原因。从作品中的时间点来看,在事件发生的当时,宗助和弟弟小六或许还不能够充分回答阿米的提问。但是在事件发生之后,特别是对小说开始发表以后的读者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容易就能出现在脑海中。那就是,自甲午战争以后,日本明治政府不断谋划将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地区纳入自己的版图,特别是在1904、1905、1907年分别签署了三次《日韩协约》。针对这种将帝国主义侵略和殖民统治制度化和正当化的做法,当地兴起了抗日运动。1909年10月26日,朝鲜抗日民族运动家安重根用手枪刺杀了前来哈尔滨与俄国财务大臣弗拉基米尔·科科夫佐夫进行谈判的伊藤博文。伊藤博文的死可以说是“满韩”抗日的一个结果,但另一方面也加快了日本侵略的步伐。1910年8月《日韩合并条约》颁布,日本正式吞并朝鲜半岛。可以说,与游记相比,夏目漱石在小说中得到了更大的表现空间,使得作者能够更加自由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进行艺术性的转化。或许,夏目漱石在当时的环境中写作《满韩漫游》时感受到了游记这一文体在表现上的局限性;也或许正是夏目漱石对当时的社会现状有所察觉和认识才中止了《满韩漫游》的连载,遂决定改变写作策略、放弃继续连载,转而将思考放在小说中继续。
毫无疑问,此次“满韩旅行”与“伊藤博文暗杀事件”对夏目漱石的影响是决定性的。从《门》开始,在小说《春分之后》(1912)、《明暗》(1916)等作品中,“满洲”、朝鲜始终作为一个巨大的他者反复出现。这种内在于夏目漱石自身的连续性便是起源于这次殖民地旅行。当然,将夏目漱石的“沉默”放在其对日俄战争与“伊藤博文暗杀事件”的描写中来理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这“沉默”的背后,他正在思考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夏目漱石在旅行途中曾于大连做过一次题为《物之关系与三种人》⑪的演讲。在演讲中,夏目将社会中的人分为三类:探究物之关系的人(如物理学、化学、哲学学者)、改变物之关系的人(如军人、“满铁”员工)、品味物之关系的人(如文学家、艺术家)。接着指出““满洲””的日本人中大多是“改变物之关系的人”,他们大都是为经营“满洲”、为了这里的资源和财富而来。而且这些人在夏目看来都是“过于忙碌的人”。这些人虽然能够在大连不断地发展出像西洋那样的“物质文明”,却出不了艺术家。在“满铁”的员工和中村是公面前讲出这些话可谓犀利。夏目在这次演讲中不仅解答了自己最初的旅行目的(即看看海外的日本人都在干什么),而且在与西洋的比较中以殖民地大连为原型展开了对日本现代化的批判。两年后他那篇著名的演讲《现代日本的开化》(1911)在这里也可以看到雏形。也可以说,夏目的现代化批判和文明论是在其殖民地体验之后进一步展开并确立起来的。要了解个中的要义,就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体验”的现场和相关文本中。限于篇幅,笔者将对此另著文加以论述。
注释:
① 《满韩漫游》的日文原题为『満韓ところどころ』,杨红将其译为《满韩处处》。笔者在本文中使用王成的中译本译名《满韩漫游》。
② 关于此点的详情请参阅《朝日新闻九十年》(1969:239)(朝日新聞社社史編修室編.1969.朝日新聞九十年[M].東京:朝日新聞社.)
③ 本文中所引用的《东京朝日新闻》上的内容均来自:高野義夫.1988-2008.朝日新聞〈復刻版〉[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
④ 1905年9月6日,时任日本“满洲”军总参谋长儿玉源太郎就同他的得力助手、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提出“经营“满洲”策概略”,并且直截了当地指出:“战后经营“满洲”的唯一要诀,即阳里经营铁路,阴地谋划诸种事业。”参见王中忱(2007:182)《“满铁”图书馆旧事》(王中忱.2007.走读记[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⑤ 夏目漱石当初同朝日新闻社签约时的工资为每个月两百日元。参见(夏目鏡子,1984:175)(夏目鏡子.1984.漱石の思い出[M].東京:角川書店.)
⑥ 关于《肉弹》的具体研究请参见董炳月《“梦”与“肉弹”的文学史——中日现代作家创作中的互文问题》(董炳月.2006.“国民作家”的立场——中日现代文学关系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
⑦ 参见(山本武利.1981.近代日本の新聞読者層[M].東京:法政大学出版局.)
⑧ 关于上述问题的详细研究请参见王中忱(2001:3-26)《殖民主义冲动与二叶亭四迷的中国之旅》(王中忱.2001.越界与想象——20世纪中国、日本文学比较研究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⑨ 这一年的三月份,夏目漱石曾经的养父盐原昌之助突然出现并向夏目漱石索取钱财。此事直到夏目漱石从“满韩”旅行回来后的十一月份才商讨完毕。最终双方约定断绝关系,夏目漱石给盐原一百日元。当时夏目漱石很苦恼于缺钱,他也曾向中村是公说过很需要钱。(夏目鏡子.1984.漱石の思い出[M].東京:角川書店.)
⑩ 参见野崎茂『テレビ・ジャーナリズムの形成』,转引自(内川芳美 新井直之.1983.日本のジャーナリズム――大衆の心をつかんだか[M].東京:有斐閣.)
⑪ 自夏目漱石演讲后,该演讲的内容一直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直至2008年5月24日《朝日新闻》夕刊大版面报道了该演讲稿的发现。夏目漱石于1909年9月12日晚7点在“满铁”员工养成所进行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听众共约两百余人,中村是公亦在列。演讲稿于同年9月15日~19日分五次连载在《满洲日日新闻》上。该稿在2008年9月经再次编辑后,发表于朝日新闻社杂志《论座》第160号。
[1] 朝日新聞社社史編修室編.1969.朝日新聞九十年[M].東京:朝日新聞社.
[2] 朝日新聞社.1909.第一版広告[N]. 朝日新聞,1909-9-3.
[3] 朝日新聞社.1909.第一版広告[N]. 朝日新聞,1909-10-7.
[4] 朝日新聞社.1909.第一版広告[N]. 朝日新聞,1909-11-10.
[5] 大倉喜八郎.1909.憎らしい朝鮮人[N].朝日新聞,1909-10-27.
[6] 渋川玄耳.1909.恐ろしい朝鮮(一)[N]. 朝日新聞,1909-11-5.
[7] 渋川玄耳.1909.恐ろしい朝鮮(三)[N]. 朝日新聞,1909-11-7.
[8] 宋秉畯.1909.哈爾濱の無頼韓人[N]. 朝日新聞,1909-10-27.
[9] 坪内逍遥.1909.文学嫌の文学者[N]. 朝日新聞,1909-5-15.
[10] 坪内逍遥 内田魯庵.1909.二葉亭四迷 : 各方面より見たる長谷川辰之助及其追懐[M].東京:易風社.
[11] 泊功.2012. 夏目漱石「満韓ところどころ」における差別表現と写生文[J].函館工業高等専門学校紀要,(47):81-88.
[12] 中山泰昌 中山八郎.1982.新聞集成 明治編年史 第十二巻[M].東京:本邦書籍.
[13] 中川浩一.1995.漱石と帝国主義・植民地主義[J].漱石研究(5):39-50.
[14] 夏目漱石.1928.夏目漱石全集第十六巻[M].東京:岩波書店.
[15] 夏目漱石.1929.夏目漱石全集第十七巻[M].東京:岩波書店.
[16] 夏目漱石.1907.入社の辞[N]. 朝日新聞,1907-5-3.
[17] 三好行雄.1990.夏目漱石事典[M].東京:学燈社.
[18] 米川明彦.2002.明治・大正・昭和 新語・流行語辞典[Z].東京:三省堂.
[19] 夏目漱石.1983.陈德文译.门[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20] 夏目漱石.2007.王成译.满韩漫游[M].北京:中华书局.
[21] 杨红.2010.浅析夏目漱石《满韩处处》中的军国主义倾向[J].时代文学(下半月),(2):58-59.
Colonial Writing in the Context of Militarism: A Research on the Halt of the Serialization of Soseki Natsume's Mankan Tokorodokoro
Since its publication in Japan, Soseki Natsume’s MankanTokorodokoro has drawn widespread criticism from researchers. beyond the current critical perspectiv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describe and reinterpret this complicated work by re-entering its historical scene. it has found that under the context of the great popularity of Nikudan and “Assassination of ito Hirobumin”, Soseki Natsume has kept a certain distance from the nationalism and militarism prevalent in 1909s’ Japanese society. His determination of stopping the serialization of Mankan Tokorodokoro on Asahi Shimbun was a result of the impact of the social context, and more importantly, the writer’s choice of silence. This act reflects not only Mankan Tokorodokoro’s criticism towards the Japanese society of the time but also a premise of criticism of Japan’s modernity shown in his later works such as Mon, Gendainihon no kaika.
Soseki Natsume; Mankan Tokorodokoro; Nikudan; Mon; Gendainihon no kaika
i106
A
2095-4948(2014)01-0063-07
刘凯,男,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日近现代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