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日本古典文学校注中的汉语研究
——以《句双纸》为中心
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日本文学研究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来说,提供的不仅是中国文学域外传播的丰富资料,而且还有近在身边的来自他者的参照系。由于中国文学特有的广泛内涵和外溢效应,以及与汉学——中国学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日本文学研究也就自然成为汉学——中国学研究值得特别关注的领域。同在汉字文化圈的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有着不同于日本国内与欧美的日本文学研究的特色,对汉字、汉语的熟悉程度和认知水平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
日本古典文学;校注;汉语研究;《句双纸》[1]
日本著名中国思想史研究家町田三郎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谈到:“想要研究日本的思想史,就绝不能仅仅研究日本的神道、神社等,而是必须将日本思想史放到中国古代思想在东亚的传播这一大背景中去加以研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汉学的研究实际上也是对日本自身的研究。”(谢宗睿,2013)町田三郎的看法,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中日两国学术的特殊联系。他从自身研究领域中日思想史研究的角度说明:研究日本思想史是离不开中国思想史在东亚传播的大背景的。这一结论同样也适合于日本文学史的研究。
町田三郎的看法很有见地,但现有的学科分类却与之有所抵牾。研究日本思想史的专家很难分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中国思想史的研究成果,同样日本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的情况也相似。不论是思想史还是文学史,都离不开语言文字的研究,而这属于另外的学科。虽然有比较文学、比较语言学这样的新兴学科的兴起,但这些领域的发展也面临着与各相关学科沟通等诸多问题。从教育的角度来说,还有一个能够在东亚文化大背景下来研究东亚学术的学者到底该由谁来培养的问题。
如果说汉学研究就是对日本自身的研究,那么日本研究也是中国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日本文学研究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来说,提供的不仅是中国文学域外传播的丰富资料,而且还有近在身边的来自他者的参照系。由于中国文学特有的广泛内涵和外溢效应,以及与汉学——中国学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日本文学研究也就自然成为汉学——中国学研究值得特别关注的领域。同在汉字文化圈的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有着不同于日本国内与欧美的日本文学研究的特色,对汉字、汉语的熟悉程度和认知水平有别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日本国内的“国学”,和中国国内的“国学”都很热,在这种热气蒸腾的氛围中也需要一些冷思考。这两种学术之间并没有万里长城或大海相隔。由于现代学术体系中学科细分,在中国,日本文学属于外国文学领域,而研究国学的则是中国文学、历史、哲学领域的学者。最近,在主张以经学为国学中心的学者当中,也有人认为应该打破文史哲的分界,设立“国学”学科。在日本研究中,那些涉及到中国的资料也更多地引起了中国国学学者的注意,例如流传到日本的中国文学资料,对日本古抄本的研究等等,都被与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这一热点问题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动向,随着研究的深入,这种倾向或许会逐渐加强。对一个出身于中国文学的学者来说,研究日本文学就如同研究本国文学一样亲切、踏实,随时可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课题。
当前谈论文化越境与他者表象问题的学者,或许关注的重心,是一种文化进入另外一种文化后发生的误读、变异等复杂现象。不过,这里笔者想探讨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那就是在中日之间,由于具有长期共同使用汉字的历史,这种越境就具有某些特殊性。充分关注这种特殊性,可能会对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方式产生更全面的认识。所谓书籍之路,也可以说是汉字之路。汉字通过写本、刻本到现代的互联网传播,将两种文化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正因为如此,现代中日两国学者就有可能在研究对方文化的同时,更有效地反观自身文化,也更有可能在研究对方文化方面做出不同于欧美学者的贡献。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感情,仅从文化层面来讲,跟汉字在当时日本的境遇密切相关。与此相关,如果一般说来在本土从事他者文化翻译和研究的人,本土文化的教养是必须的,那么作为中国的日本文化研究者,这种必要性就显得格外突出,特别是古代文化研究者,对于汉字、汉语和汉文化的素养,就有更高的要求。
今天,走进日本的学术书店和中国的学术书店,看一看日本人在读哪些有关中国的书,中国人在读哪些有关日本的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很显然,在日本,有关中国古典的译作、改写和研究著述,远远多于有关中国现代文化的书;而在中国,相对于村上春树、渡边淳一等当代文学的译作接二连三,几种日本古典名著的译作则备显冷清。这一现象本身,就反映出两国对对方认识的偏差值,其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值得探讨。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需要对现实日本的了解,也需要对传统日本的了解。这里,不妨避热就冷,专门说一点有关日本古典文化研究的问题。谨以日本文学校注中的汉语问题为例,来探讨一些中日两国学者在文学研究中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我们还是从享有盛名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等说起。
全世界研究日本文学的人,恐怕很少有人不知道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957—1967年)、《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989—2005年)、《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编》(2001—2013年)的。这些书做的主要工作就是由权威学者为日本古典文学作了校注。此外还有小学馆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970—1976年)、《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994—2002年)、明治书院出版的《新释汉文大系》(1960—2013年)、筑摩书房出版的《日本现代文学大系》(1960—1970年代)等。它们重要的学术功绩就是为几百部日本文学作品作了体现一个时代学术水平的校注和解说。
校注,包括校勘和注释,实际上是校勘学、注释学研究的内容。这些校注对于传承日本传统文化,建全和传播日本文化体系,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国外的日本文学研究者,则可以通过这些书了解日本比较近期的权威性的研究成果,一册在手,大可安心,反之,别书再多,无此一种,也会深感缺憾。这样看来,在让日本文学走向世界的文化事业中,它们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觑的。
这些校注本由于一般出自对该书研究造诣很深的顶级学者,至少校注者对该书有长期的关注和研究,所以往往选用的是最好的本子,并以新发现的资料作参校,对文字精心考校,对史实、人物、地名、词语、句意、出处等的注释一丝不苟,对疑难字句往往罗列诸说,旁征博引,综析详辨,对存疑之处又能存疑待质,不强作解,绝少臆说武断,因而值得信凭,成为该书研究的标志性书籍和里程碑。令人遗憾的是,中国还没有类似的大系。我们对这些大系校注本的研究,也就具有了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不过,以上大系似乎也有一个看来还相当普遍的问题,那就是对一些汉语没有找到恰当的解释,可以称之为“汉语盲点”,还有一些在汉字识读、汉语解释以及有关汉语句意方面存在的瑕疵,按照中国学界习惯的说法,这属于“硬伤”,也可以说是“汉语伤”。中国学者在碰到汉语的时候,也容易因为掉以轻心而出现误译误解。究其实,这种“硬伤”又与学科过于细化及学者个人汉语修养的轻视有关,这其实又是“软伤”的问题了。如果说“硬伤”是指材料问题的话,那么“软伤”就是指价值观、方法论、问题意识等见识问题了。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中存在的同类问题,也与此有某种连带关系。“汉语盲点”和“汉语伤”,都构成阅读中的“汉语结”,这样的“结”不解开,犹如血流梗阻,就可能造成对原作的不完全阅读;“结”一解开,则会词意畅达,文脉得通,犹如轻舟过三峡,顺流而下,一路到底。
本文拟以《句双纸》为中心,对校注中比较常见的“汉语伤”的几个方面略加归纳,以引起对这一问题的重视与探讨。不论对字还是对句的理解都可以见仁见智,应该特别说明的是,指出这一问题并不是本文的目的,探索提高校注水准,让日本文学研究真正成为东亚新文化构建的材料才是我们的目标。加强中日文学研究的互动与互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谈到中国俗语在日本传播这一课题的时候,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江户时期通过长崎为窗口的人员交流和通过明清白话小说的传播激起的对中国口语的研究,却常常忽略了五山以来僧侣在研读禅籍时对元明俗语的钻研。
双纸,小册子,亦作草纸、草子。是简便编写成的著述、编写书籍的总称。《句双纸》,编者不详。据推测是室町时期到江户初期的无名禅僧所作。有的写本载有编写的禅僧的姓名,但多数为无名禅僧所为。多成书于室町中期至江户初期,汇集当时禅林一般使用的汉语语句,即所谓禅语。而这些禅语中有许多中国的成语、谚语、诗句、俗语等。其中不仅有日本历代学者熟悉的汉唐先贤的格言警句,而且包含大量宋元明清时代的俗语。前者有自奈良平安时代学者时代积累的研究积淀,而后者则属于日本学者全新的知识。《句双纸》的编撰,可能是不断添加、整理的流动过程,在相互传抄的过程中,有些还补充上某些注释,还有的为每句标明出处,题为“禅林句集”在僧众中流传,甚至有的还被刻板刊行,广为阅读。到明治时期,仍有相当范围的流传。夏目漱石就曾经说过很喜欢读这样的书。
最新的校注本,是收入《新古典文学大系》中《庭训往来 句双纸》一书中的《句双纸》校注,这是根据从未公开刊行的名古屋市蓬左文库所藏古写本为底本整理的。底本虽然不能说完好地保存了此书的原初风貌,但较之江户时期的版面还是更多地保存了这类书籍的旧貌。
该校注本的著者是京都大学禅文化研究所教授、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家「入矢義高(いりや よしたか)」,日本鹿儿岛巿人,中国思想史学者,被誉为禅宗文献的权威。入矢义高毕业于京都大学,早年从事敦煌文献与语言学的研究,中年开始研究禅宗文献,并为其作注解,曾经编有过《禅学辞典》。校注本最大的贡献就是从150余部禅书中,为《句双纸》所收录的1219个词语中的绝大部分找到了出处。这无疑是一个堪称浩大的工程。原书按照一字、二字、三字直至七言长句(两句十四字)的顺序排列词语,一二字共收64条,校注本从三字开始标注出处,其中只有29条注明“未详”,也就是说,标明了出处的占了三字以后的词句总数的97%以上。这为中国学者对这些词句展开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参考。
禅僧利用俗语、成语、谚语、格言、诗句等阐明禅理是十分常见的,它们是阅读禅籍必备的知识。《句双纸》收录的许多谚语名言,至今还在民间被广泛使用。下面举例对这些词语加以讨论,引证序号后面的数字是校注本原文中的编号①。
1. 905不入虎穴,争得虎子?(虎穴に入らずんば、いかでか虎子を得ん。)
2. 980不行尊贵路,争透上头关?(尊貴の路に行かずんば、いかでか上頭も関を透らん。)
3. 993若不垂芳饵,争知碧沼深?(もし芳餌を垂れずんば、いかでか碧沼の深きことを知らん。)
4. 995不因樵子路,争到葛洪家?(樵子の路によらずんば、いかでか葛洪が家に到らん。)
以上四例,蕴含的生活哲理,至今不变。而用字却带有唐代的印记。张相(1979:248)《诗词曲语汇释》:“争,犹怎也。自来谓宋人用怎字,唐人只用争字。”
日本禅僧领会中国俗语,不可能从语言运用的实际场景中学习,又没有可以借助的辞书,多数只能利用训读的方式。训读尤其是此书主要采用的音训,只能说是一种反刍式的翻译方式,也就是首先了解其读音或大致的意思,而后在遇到这一词语时再从其语言环境中去推测。因而,重复便是十分必要的。在《句双纸》中不难发现这种通过重复来理解的痕迹。有些词语曾在书中不止一次出现,如“精魂汉”一语,四字中有“433弄精魂汉”(せいこんをろうするかん),五言中也有“639犹是弄精魂汉”(なほこれせいこんをろうするかん)。右如“捋虎须”一语四言中有“182捋虎须”(こしをなづ),六言中有“641第二回捋虎须”(だいにくわいにこしをなづ)、“612入虎穴捋虎须”(こけつにはいってこしゅをなづ),七言中有“759收虎尾兮捋虎须(こびををさめ、こしゅをなづ)。捋虎须,撩拨强有力的人,冒险。《水浒传》卷七:“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施耐庵 罗贯中,1985:96)广集用例无疑是一种具有一定科学性的推断词意的方法。
日本禅僧学习汉语俗语,虚词是一个难点。例如“1158云在岭头闲不彻,水流涧下太忙生”(雲は嶺頭に在つて閑不徹、水は澗下に流れて太忙生),太忙生”,就是太忙,生无实义,训读将三字作为一词看待,误。
5. 83作么生(そもさん)
张相(1979:381)《诗词曲语汇释》:“生,语助辞。用于形容语辞之后,有时可作样字或然字解。”“作么,即作甚么之省文,犹怎么也。”“又有作么生一语,熟语也。生为语辞”,引杨万里《秋雨叹》:“晓起穷忙作么生,雨中安否问秋英。”又《佚老堂》诗:“只言此老浑无事,种竹移花作么生”并指出“凡云作么生,义与作么同。”(张相,1979:381)
室町时代的僧侣在诗文中使用这样的俗语还比较少,江户时代的良宽就较多用俗语入诗了。如他的《寒山拾得》就用了“作麽生”:
拾得手中帚, 拾得手中の帚
拂颠尘埃, 顚の塵埃を拂ふも
转拂转生; 轉拂へば轉生ず。
寒山授时经, 寒山時に经を授く
终年读不足, 終年讀んで足らず
古兮今兮无人善贾, 古も今も人の善く買ふもの無し
所以天台山中长滞货。 天台山中長く滞貨たる所以。
毕竟作么生, 畢竟作麽生
待当来下生慈氏判断。 當来下生慈氏の判斷を待つ。
(转自大島花束 原田勘平,1977:292)
《句双纸》中与“作么生”中的“么”用法相同的还有:
6. 84与么去(よもにさん)
7. 85不与么(ふよも)
8. 98与么来(よもにきたる)
张相(1979:164)《诗词曲语汇释》:“又有以生字承太字者,诗词中颇习见。”举出“太愁生”、“太瘦生”、“太清生”、“太粗生”等。下面先列举《句双纸》中的相关词语,后面略举唐诗中的用例以观其义:
9. 101太忙生(たいばうせい)
罗隐《晚眺》:“云向岭头闲不彻,水流溪里太忙生。”(转自曹寅等,1995:1671)
10. 102太高生(たいかうせい)
11. 92太麁生(たいそせい)
良宽的《腾腾》诗中的“只么”,犹云只此或只如此,与上述数词用法上有联系。这里的“腾腾”也是俗语,等于说悠悠,或描写动作之悠闲,或描写动作之迟缓。腾腾本身是形容词而不是词尾(王瑛,1980:101)。这里的腾腾,是指朦蒙胧。迷糊貌。腾腾兀兀,犹言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裙子短兮褊衫长, 裙子短く褊衫長し
腾腾兀兀只么过。 騰々兀々只麽に過ぐ。
陌上儿童忽见我, 陌上の児童忽我れを見
拍手齐唱放毬歌。 手を拍ち齊しく唱ふ放毬の歌。
(转自大島花束 原田勘平,1977:261)
12. 587悬羊头,卖狗肉(羊頭を懸けて狗肉を売る)
今天常说的“挂羊头,卖狗肉”,意思不变,均指所兜售的东西与实际大相径庭。良宽所作《余持钵到新泻,逢有愿老人说法白衣舍,因有偈二》之一诗前两句用到这一俗语。诗中的优优,安逸、闲适之意;休休,安闲貌,安乐貌。
似欲割狗肉, 狗肉を割かんと欲して
当阳挂羊头, 当に陽に羊頭を掛くるに似たり。
借问逐臭者, 借問す臭を逐ふ者
优优卒休休。 優々卒に休々たり。
(转自大島花束 原田勘平,1977:187)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日本僧侣遇到不熟悉的中国俗语,就将其摘录下来,通过对读音的训读,首先使自己能够读出来,遇到相近的词语,也将其摘录下来,而后在阅读中去体会其用例。这是一种完全借助于多次阅读经验来体会词意的方法,和现代的词汇研究也有形似之处。只是在《句双纸》中还看不到归纳、整理的痕迹,今天我们则可以利用这些语料,做进一步的分析概括。
在入矢义高校注的《句双纸》出版之后,中国的汉语研究有了很大进展。特别是敦煌语言文字研究,为俗字俗语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成果,今天我们有可能对该校注本作些补正了。例如:
13. 314作家宗师(さつけのしゅうし)
14. 315作家眼目(さつけのげんぼく)
15. 767作家曾共弁来端(さつけかつてともにれいたんをべんず)
16. 962多年寻剑客,今日逢作家(たねんけんをたづね、こんにちさつけにあふ)
以上四例中的“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入矢义高皆未注。此语在现代汉语的含义与唐宋时含义大不相同,蒋礼鸿(1981:37)《敦煌变文字义通释》释为“内行,高手”,举《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宋僧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二等书中的句例,细绎详辨,深文周纳,正可用以解说上述四例中的“作家”一词。作家,亦作作者。《句双纸》“533作者知机变(さくしゃきへんをしる)”,句中的“作者”也是内行、高手之意。入矢义高将其译为「練達した禅者」,大体近之。
那么,近三十年来汉语俗语研究的新知识,到底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句双纸》中的哪些问题呢?
首先是文字识读问题。
17. 15 カ(くわ)
《龙龛手镜》、《敦煌俗字典》、《疑难字考释与研究》等皆无此字,日本《字镜》、《新撰字镜》亦不收此字。カカ,音huò,一为拉船纤的呼号声。《康熙字典·力部》:“《玉篇》:‘户卧切,音和,牵船声也。”(中华书局编辑部,1980:子集24)又犹咄,《正字通·力部》:“カ,一说梵言‘カ地一声’,カ,同‘咄’。”“ カ地一声”,佛家谓参禅而顿悟见性之状。《句双纸》中选取此字,当是这一含义。故可将上述句例补入注释。
18. 213密々通風(みつみつふうをつうず)
疑当作“密不通风”。密不通风,形容包围紧密或防卫严密,连风也透不过去。元纪君祥《赵氏孤儿》第二折:“这两家做下敌头重,但要访的孤儿有影踪。必然把太平庄上兵围拥,铁桶般密不通风。”(转自臧晋叔,1979:1485)
从以上句例,“々”或为“不”字形近而讹,原文当做“密不通风”。《句双纸》“494密室不通风(みつしつかぜをつうぜず)”亦可视为旁证。
19. 915左顾无瑕,右盻已老(さこきずなく うはんすでにおいたり)
盻,即盼。故训读作「はん」。这一句当为“左顾无瑕,右盼已老”。古抄本中“盼”、“盻”多相混,故禅籍中多有书作“右盻已老”者。曾良(2006:146-149)《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列出“‘盼’、‘盻’、‘眄’相混例”,举证丰富,不需赘引。
杨树达(1978)十分强调“明句例”的重要性。句例是在尽可能多地积累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分析归纳的结果,否则就会陷于片面,以偏概全。
入矢义高在该条的注释中说:「ぱっとせぬ奴。だらしない奴。『唧』は常に否定詞を付けて用いられ、この二字だけで用いられること殆どない。雲門広録・下大慧語録二十。」(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早苗憲生校注,1996:132)他认为“唧”常后续否定词,这可能是根据辞典列举的句例得出的结论,不过这种结论排除了更多的不后续否定词的句例。
白话小说中《警世通言》十五:“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么拿得这样即溜。”(冯梦龙,1985:210)。《警世通言》三十五:“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冯梦龙,1985:56)亦作溜、溜。秀气;机敏。王瑛(2008:58)引《梨园市语》:“杭人有以二字反切一字以成声者,如以秀为溜……”,又引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三:“怪得新来可唧,折到得脸儿清瘦。”以上句例,都是后面并不接续否定词,在今天的口语中,即溜也不一定后续否定词。入矢义高关于“唧”句例的说明,可以删除。
“明句例”是专注文法的一个方面。其另一方面就是所谓“审词气”。“词气”是对词语在具体语言环境中的语音、含义、语感、感情色彩等的总称。《句双纸》中的语句虽然没有上下文可以作为考察“词气”的依据,但俗语、谚语等都有约定俗成的用法,可以通过大量语料将各种词素的内涵分辨得更清楚。
21. 588贼不打贫儿家(賊は貧児の家を打せず)
入矢义高对此条注释是:「盗賊は貧乏人の家には押しこまない。なさけ心はあるからというのではない、収穫がないと分かっているから、押し入るなら金持ちの家だ。」(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173)
注释首句作为翻译,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不过作为词语注释,尚可有些补充。打,为捕捉、猎取义。打家劫舍到人家里抢劫财物。良宽的《逢贼》诗,就用到了这一意思。诗中的“把将去”,就是拿走就是了:
禅版蒲团把将去, 禅版蒲團把つて將き去る
贼打草堂谁敢禁? 賊草堂を打つ誰れか敢て禁ぜん。
终宵孤坐幽窗下, 終宵孤坐す幽窗の下
疏雨萧萧苦竹林。 疏雨蕭々苦竹林。
(转自大島花束 原田勘平,1977:256)
“贼打草堂”就是盗贼到草堂来打劫。
入矢义高仅注明出自宋代晦岩智昭所编《人天眼目》卷一(《大正藏》48册,《禅宗全书》32册),而没有对其意思做出注释。这里要补充的是,所谓“甑人”正出自从平安时代佛教故事集《今昔物语集》中就已改写收载的眉间尺故事。《祖庭事苑》卷第三“甑人”条,写干将之子眉间尺遭到楚王追捕,逃亡在外:“有客曰:‘子得非眉间尺耶?’曰:‘然。’客曰:‘吾甑山人也,能为子报父仇。’尺曰:‘父昔无辜枉被荼毒,君今惠念,何所须耶?’客曰:‘当得子头,并子剑。’尺乃与剑并头。”(西義雄 玉城康四郎,1986:1261)甑人带着眉间尺的头和剑,终于为其报了杀父之仇。“谢郎船”,宋代诗人苏泂《悟前生》:“谢郎船上鱼新买,贺监湖边酒细倾。七十三分今过二,且然无忤白鸥盟。”释如净《偈颂三十八首》:“连雨初晴九月一,日头依旧东边出。照见五蕴皆空,衲僧参学事毕。一尺水,一尺波,谢郎船上唱山歌。”亦作“谢公船”,谢公、谢郎,原均指谢灵运。皎然《送陆判官归杭州》:“明朝富春渚,应见谢公船。”(转自曹寅等,1995:2001)《佛光国师语录》亦作“鱼在谢郎船,剑握甑人手”。
23. 1188是非已落傍人耳,洗到驴年也不清(是非すでに傍人の耳に落つ、洗って驢年に到つてもまた清からず)
入矢义高对此条的注释是:「そなたについての(悪い)評判は、すでに第三者の耳にまで届いている。永遠にその耳を洗いつづけても、洗い落とせはしないぞ。『驢年』とは、年数がたっただけで実は無内容な年齢のことをいうのが本義。十二支にはロバがないから云々というのは俗語説にすぎない。」(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296)
这样的注释大体是准确的,也符合日本注释不参杂议论的习惯,不过从“审词气”的角度讲,仍可以有所补正。
“驴年”之说,属于连类及彼的俏皮话。驴年,不可知的年月。杨亿《景德传灯录卷第九·古灵神赞禅师》:“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得。”(转自高楠順次郎,1990:268)
24. 1195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へんかいけんこんみないろをしつす、しゆみたうたくはんくうのうち)
入矢义高解释“倒卓”说:「下の句の『倒卓』は「倒(さかしま)に卓(た)つ」とも訓む。」(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297)
卓,停,停留。唐温庭筠《思帝乡》词:“花花,满枝红似霞,罗袖画帘肠断,卓香车。”(转自朱彝尊 汪森,1978:13)五代薛昭蕴《浣溪沙》词:“记得去年寒食日,延秋门外卓金轮。”(转自朱彝尊 汪森,1978:32)倒卓,犹言倒立,倒竖。《水浒传》第八三回:“可怜耶律国珍,金冠倒卓,两脚镫空,落于马下。”(施耐庵 罗贯中,1985:1146)
25. 1163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自风流(大抵は他の肌骨の好きに還す、紅粉を塗らず自づから風流)
入矢义高注释:『上の句は正しくは「大抵他(かれ)に肌骨の好きを還せ」と読むべきである。「つまりは彼女にその生まれつきの姿態(みめ)の美しさに戻ってもらうことだ」という意。「べつにおしろいを付けなくても、もともと風情ゆたかなのだから」。「他」は三人称名詞、男女の別なく、また単数にも複数にも用いる。』)(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291)
入矢义高对底本中有些不尽符合原意的训读都作了纠正,不过这一条,纠正之后仍值得商榷。
训读的意思,认为“还”是恢复之意,而入矢义高的注释则认为它是“让其恢复”之意,也就是说,还是“让他(她)恢复生就的美貌”。这两种解释都是将“还”看作动词,读作“huán”,属于《汉语大词典》里所说的“恢复;还原”这一义项。笔者认为,这里的“还”是副词“还”,是口语,读作“hái”,相当于“还是”,意思是还是他(她)长得姣好,所以不化妆也漂亮。《水浒传》第三回形容妇人漂亮:“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施耐庵 罗贯中,1985:44),意思是一样的。
从上面的例证分析来看,《句双纸》的注释,在充实出典考察的基础上,还可以在文字语言研究方面更上层楼。在这方面,中日两国学者完全可以取长补短,展开合作。同时,不仅《句双纸》这样的书值得这样做,《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和《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中其他一些书也可以这样做。
《句双纸》这样一部禅宗佳句集锦,请来研究中国文学和禅宗的专家来做校注,可以说是找到了最佳人选。入矢义高为我们罗列出全书1219条词句的绝大多数的禅籍出处,并且为其中的485条作了有关词义、句义的注解,尤其可贵的是也尽可能涉及到相关词语在《水浒传》等文学作品中的用法。在日本文学研究中,这似乎已经跨界了。当然,如果他还能为我们列举其在日本室町和江户文学中被采用的情况,那就更为理想。本文指出的是,对这样一部书,还可以从语言、文字学方面去挖掘利用,也还可以从中日语言文字交流的角度去审视。这样做,就可以在文化史上真正找到这部书的文化价值。
现代学科划分,已经为我们设置了各种界标。随着学科划分越来越细,学者要在某一领域占有一席,必须对“界内”工作倾力投入,难得有余力旁顾他界。虽然早有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研究者不断提倡跨文化、跨学科研究,但他们的成果有多少已经获得各界内专家的普遍认可,并且产生深远的学术影响,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课题。界标有大有小,跨度有大有小,跨入有深有浅。所谓一级学科、二级学科是篱笆栅栏、城墙铁网,跨越已属不易,而不同国家的学术对话,则更有各种国情与文化语境的差异,远远大于高山大海的阻隔。小的跨越,具有一定本土学养和对方文化的素养,或许就可以办到,而对于今后的学者要说,这恐怕就远远不够了。中国研究国学的学者已经注意到,国学的整体思维,要求打破文史哲的界限,加强以小学(语言、文字、音韵)全面的学术训练,并且改进过于注重纠正“硬伤”局部的评价体系,这种意见很值得倾听。在日本文学研究领域,这一问题似乎有些超前,但当各部分研究深入之后,对整体研究的思考也会引起更多学者的关注。
《句双纸》中虽然也收入了一些描述性而并没有特别意思的词语(如“宝剑在手”、“已相见了也”),但多数谚语、佳句、格言等,反映了中国人的心理、生活哲学和观察思考问题的方法,很多至今还在民间广泛流传(如“贼无空手”、“强将下无弱兵”、“好儿不使爷钱”等)。禅籍中的宋明俗语至今有待深入研究,而日本僧侣所编的《句双纸》恰为这一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线索和资料,因而《句双纸》的研究就不仅是日本文学的课题,也可以说也是中国文学研究的课题。本文谨提出几个“汉语结”来加以探讨,向前辈学者入矢义高深表敬意。日本文学研究,日本虽然算是“本店”,但日本以外国家的研究,也具有独特的价值,然而在日本国内,对外国人的研究成果的介绍还不能算很多。对于中国学者来说,作为方法论的敦煌学,是沟通古代中日写本研究的船和桥,它的文化摆渡功效还有待发挥。今后,如何加强中日两国日本文学研究界的互动与互补,我们寄希望于两国文化界的有识者。
注释:
① 文中所举例子均出自(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庭訓往來 句双紙[M].東京:岩波書店.)
[1] 大島花束 原田勘平訳註.1977.良寛詩集[M].東京:岩波書店.
[2] 高楠顺次郎.1990.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五十一卷史传部三[Z]. 東京:大藏出版株式会社.
[3] 西義雄 玉城康四郎監修.1986.新纂大日本续藏经[Z].東京:国書刊行会.
[4] 山田俊雄 入矢義高 早苗憲生校注.1996.庭訓往來 句双紙[M].東京:岩波書店.
[5] 曹寅等.1995.全唐诗[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6] 冯梦龙.1985.警世通言[Z].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7] 蒋礼鸿.1981.敦煌变文字义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8] 施耐庵 罗贯中.1985.水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9] 王瑛.1980.诗词曲语辞例释[M].北京:中华书局.
[10] 王瑛.2008.宋元明市语汇释(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
[11] 谢宗睿.2013.“汉学研究就是对日本自身的研究”——专访日本九州岛大学名誉教授町田三郎[N].光明日报.2013-8-19.
[12] 杨树达.1978.词诠[M].北京:中华书局.
[13]臧晋叔编.1979.元曲选[Z].北京:中华书局.
[14]曾良.2006.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5]张相.1979.诗词曲语辞汇释[M].北京:中华书局.
[16]中华书局编辑部.1980.康熙字典[Z].北京:中华书局.
[17]朱彝尊 汪森编.1978.词综[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A Study on Chinese in the Annotations of Japa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The Analysis of Kuzoushi
Japanese literature provides not only rich materials for 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broad but also a reference frame from the other. Chinese literature enjoys uniquely extensive connotations and a spillover effect. it is inseparable from Chinese studies. Chinese researches on Japanese literature have naturally become parts of Chinese studies. As far as the degree of familiarity and the level of cogni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and grammars are concerned, studies on Japanese literature in China display its own academic features and ar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ones in Japan and Western countries.
Japa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connotations; study on Chinese words; Kuzoushi
i106
A
2095-4948(2014)01-0052-07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日文学经典的传播与译介”(04bWW003)的阶段性成果。
王晓平,男,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日本帝冢山学院大学客座教授,日本万叶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日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