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
本文是与“民主社会主义救国论”商榷的系列文章的第四篇。在前三篇中,我分别对近年来流行的“马克思恩格斯晚年转变”说的方法以及两个主要论据作了考察,指出了此说与事实不符,从而证明:对当代中国社会的进步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民主化进程,是不能依靠曲解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来支持的①第一篇是导言:《把对民主的期望由“空想”转向“科学”》,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第二篇题为《<资本论>第三卷推翻第一卷?—— “马恩晚年转变”辨正之一》,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4年第1期;第三篇题为《关于恩格斯的1895年<导言>—— “马恩晚年转变”辨正之二》,载《科学社会主义》2014年第3期。。
本文要考察的是“马恩晚年转变”说的第三个论据—— “恩格斯晚年放弃共产主义”说。在我看来,它较之前两个论据更加荒诞。它源于对恩格斯一段论述的曲解,只需具有一般的阅读能力,把原话拿来稍一对照,真伪立现。但在如今这个既惰于读书,又热于“跟风”的时代,惊人之语一出,应者群起,在一片叫好声中,一个充满喜剧感的笑话,在不少人心目中变成具有重大理论价值的新发现了。既然在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上引起了这么大的热闹,那就只好为读者们再谈谈它。
一
事情起于“转变论”的一位主要倡导者辛子陵先生的如下看法:
“研究马克思主义,要研究它的全本,研究它几十年发展变化的过程,既要研究他们的出发点,也要研究它们的落脚点。从《共产党宣言》起到《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是宣传共产主义的。马克思于1883年去世。到了1886年,恩格斯宣布放弃共产主义理论。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附录中写下了一段令他的追随者们目瞪口呆的话:
‘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
这位伟大的革命家和思想家在反思他和马克思创立的共产主义理论体系。一切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实践者和研究者,都不可轻视或忽略这93个字,没读过或没读懂这93个字,就是没弄通马克思主义。上了西天,没取到真经。如果在这以前你读过许多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读过《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和《哥达纲领批判》这些名篇,你就更要记牢这93个字,因为这93个字把这三大名篇否定了,把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否定了,把整个共产主义理论体系否定了。”①辛子陵:《记住恩格斯说的93个字》。
辛先生有句话确实一点不错:要想彻底弄懂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就要研究这两位思想家的全部著作。可是,他在此处大力推荐的那“93个字”,不但无助于“弄通马克思主义”,反而会使人们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更加一头雾水。
这所谓“93个字”,是从恩格斯一大段论述的中译文中刻意切割出来的一个小碎片。辛先生对该论述分别见于恩格斯1886年为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美国版所写的附录、1892年为英国版所写的导言以及德文第二版序言等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是恩格斯的第一部专著,初版于1845年,是世界公认的研究近代工人阶级状况的经典作品。恩格斯写这本书时不过24岁,正处在向共产主义学说转变的未成熟期,在往后的年代里,他在思想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当他已届晚年时,他便借《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重版之际,对自己青年时代的若干观点进行了检讨:
“几乎用不着指出,本书在哲学、经济和政治方面的总的理论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并不是完全一致的。1844年还没有现代的国际社会主义,从那时起,首先是并且几乎完全是由于马克思的功绩,它才彻底发展成为科学。我这本书只是它的胚胎发展的一个阶段。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还要再现出我们的祖先鱼类的鳃弧一样,在本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从它的祖先之一即德国古典哲学起源的痕迹。例如,本书很强调这样一个论点: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最终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1789年的法国资产者也曾宣称资产阶级的解放就是全人类的解放;但是,贵族和僧侣不肯同意,这一论断——虽然当时它对封建主义来说是一个抽象的历史真理——很快就变成了一句纯粹是自作多情的空话而在革命斗争的火焰中烟消云散了。现在也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从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观点’向工人鼓吹一种凌驾于工人的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之上、企图把两个相互斗争的阶级的利益调和于更高的人道之中的社会主义,这些人如果不是还需要多多学习的新手,就是工人的最凶恶的敌人,披着羊皮的豺狼。”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97页。
上述引文浅显易懂,不论你同意它、反对它甚至诅咒它,但在理解上不应有歧义。它包括以下要点:
(1)晚年的恩格斯明确表示不完全同意他年轻时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时的若干观点,因为那些观点还是很不成熟的。
(2)青年恩格斯曾主张,共产主义是一种把包括资本家在内的所有阶级一起解放出来的理论,晚年恩格斯则认为当时这样理解的共产主义仅仅在抽象意义上有其正确性,在实践中却不仅无益,甚至更坏。
(3)晚年恩格斯关于共产主义的看法是:工人阶级应该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而不要对有产阶级抱希望,正如当初资产阶级与封建主义作斗争时也不能指靠封建主义势力的支持一样。
(4)那种企图超越阶级立场、鼓吹凌驾于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之上的“人道之中的社会主义”,是自作多情的有害主张。它的鼓吹者甚至是“工人的最凶恶的敌人,披着羊皮的豺狼”。
在我这样的只具有普通阅读能力的读者看来,除了把恩格斯的这段引文理解为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泛人道主义”的自我批评和对工人阶级只有通过阶级斗争和革命才能解放自己的思想的强调,还能作什么别的理解呢?而坚持这些东西,不正是在坚持《共产党宣言》以来的一贯思想吗?我们的“马恩晚年思想转变论”者是从哪里读出“晚年恩格斯放弃共产主义”的意思的呢?与其说这段话有利于“马恩晚年转变论”者,不如说正好是在反对他们,不是吗?
很遗憾,我们的“转变论”者对这段话无暇深察,他们为了自己的需要而寻章摘句的愿望太过强烈,一遇到这段话便兴奋起来,顾不上稍微仔细地读一读上下文,只是掐头去尾,匆匆抽出其中“共产主义……在实践中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仅是无益的,甚至还要更坏”的半句话,让它变成孤零零的“93个字”,从而作出恩格斯放弃了“共产主义理念”的解释,然后就把这个与恩格斯原意截然相反的“恩格斯晚年思想”糊里糊涂地推荐给读者了。晚年恩格斯放弃的明明是自己年轻时未加区分地向一切阶级呼吁共同解放的“抽象共产主义”,转而主张的是“转变论”者们最不喜欢的工人阶级革命,换句话说,是更加激烈的共产主义主张,“转变论”者们却把它解释成晚年恩格斯放弃了共产主义本身。这里不由得让人想起那句俏皮话:If you can’t convince them,confuse them!“转变论”者再次同世人开了一场大玩笑。
尽管这一“93个字”之说在真正懂行的研究者眼中不值一哂,却在社会上,特别在对民主化有热切追求,但理论修养欠缺的一部分老年知识分子中广泛流传并获得了不少的呼应①在这批知识分子中,有些是在自己专业内颇有造诣的老学者。但他们忘记了,同他们自己的研究领域一样,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把握,也需要长期地艰苦研究,而这方面的功夫,是他们未曾下过的。他们过于自信,以为凭借在自己的领域里的成就和名声,在陌生领域里同样有资格大发议论,结果常常闹出笑话。这方面的教训提醒我们,首先包括我自己:所有学者,只要走出自己熟悉的领域,完全可能变成和未受教育者一样的外行。。其所以如此,盖由于他们虽有从马克思学说中寻找理论资源的愿望,但大多没有独立阅读原著的习惯和专业的思考能力;而了解事情真相的专业学者往往又不愿意被这样的“恶搞”纠缠进去。沉默许久之后,我忍不住想进一言:朋友们,难道你们真的相信,依靠这样的玩笑就能够“哄”出一个民主来吗?我以为,民主是一桩伟大的事业,必须而且值得努力去争取,为此需要理论工作者的深入思考,而任何理论思考不论其对错,首先应该是真诚的。今天看来,马克思学说体系中有不少地方是值得重新分析和批评的,但他是一位真诚的思想家和科学研究的探索者,则是无可怀疑的。今天的人们在试图批评或运用马克思的理论时,应该记住马克思对所有研究者的忠告:“一个人如果力求使科学去适应不是从科学本身 (不管这种科学如何错误),而是从外部引出的、与科学无关的、由外在利益支配的观点,我就说这种人‘卑鄙’”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Ⅱ分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26页。黑体原有。。
我绝对无意说我们的“转变论”者卑鄙。不,我宁肯相信他们怀揣为民主“鼓与呼”的良好动机。但我很想重复一遍以前曾说过的话:这样做是走不了多远的!殷鉴不远。“文革”期间的“影射史学”曾经把学术弄得名声扫地,千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尽管你们现在的目的完全不同。历史的无数教训早已证明,目的的崇高并不保证手段的合理,不合理的手法却可能让崇高的正剧化为笑剧。
二
为澄清真相,我曾在一篇长文中就这个问题顺便发表了一点意见,善意地指出这一新见解在事实层面上的致命弱点,并对民主的重要性以及应该如何论证民主的问题简述了自己的看法。文章原题为《对“马克思主义分为前后两期”说的不同看法》,被编辑改为口气生硬的《质疑“马克思主义分为前后两期”说》①见《炎黄春秋》2011年第11期。;我正面阐述自己观点的第二部分也被全部删去,以致读者看到的只是第一部分。这半篇文章发表后,居然引起不小反响,读者来信纷至沓来,赞成叫好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可惜全都如同盲人摸象,各执一端,没有一篇真正理解我的原意。我只好另寻出路,将原稿投至《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杂志,在2011年第4期全文发表,题目为《“马克思主义分为前后两期”说献疑》。作者愿在此敬告读者,若有兴趣了解我的看法,不妨读读全文,所有那些由半篇文字导致的误解,我概不负责。
但不管怎样,那半篇文字也还是可以让有一定阅读能力的读者看出,我对“恩格斯晚年放弃共产主义”之说的不同意见只涉及纯知识性的文本辨正,而我提出的事实是无法反驳的。人们对我的文章有全然不同的反应,仅仅是缘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口味而已。
说来有趣,一些来自“左”的方面的读者欣喜地来信说,我的文章好得很,足以证明马克思恩格斯始终坚持正确立场,革命到底不动摇;另一些来自“右”的方面的读者却来信说,我的文章好得很,好就好在我证明了马克思恩格斯一错到底,至死都不肯放弃暴力革命,因此“不要对他们抱什么幻想”!“转变论”者们则愠怒地抱怨,说我对他们的重大理论发现提出批评,只是为了“符合上面的意图”。
最有趣的是一位自述年逾八旬的“退休老干部”,他在一封匿名信里对我竟敢对他心仪的“转变论”挑毛病愤怒至极,破口大骂我“有罪于中华民族”,乃至诅咒我教出的学生也“必定是奴才”!呜呼,从这位老先生那里我感觉不到任何追求民主、探索真理的诚意,反倒嗅到一股“一言堂”味道。坦率地说,遇到不同意见时只能拿出这样的招数去抵挡,就等于承认自己完全输掉了。
有一位头脑较为冷静的吴启文教授意识到,“93个字”确实是误读了,可他仍坚持认为,张光明“从否定论据上推至否定观点,不承认马克思主义有前后期之分,这是缺乏根据的。论据引错了不等于论点也全错了”②吴启文:《马克思主义发展有三个阶段》,载《炎黄春秋》2012年第2期。。首先要申明,我并不认为马恩一辈子思想从无任何变化——实际上,当我在本文中讨论恩格斯的那段话时,正是在考察他的思想变化。但是,无论在《资本论》第三卷中、1895年《导言》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绝对不存在“转变论”者所称的那种变化。因此,我所“不承认”的,仅仅是“马恩晚年转变论”者所指的那种“马克思主义有前后期之分”。在这个特定范围内,吴教授的逻辑对我来说有点费解:难道论据错了而论点却照样可以正确吗?但我仍亟愿本着充分理解的态度,站在他的位置上去体会他的意思。大概他是想说,当“马恩晚年转变论”的基本论点有若干个论据支持时,其中一个或几个论据不正确,还不能证明该论点就一定是错误的;必须是所有论据都错了,才能说该论点也错了。这样理解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我现在已经用好几篇文章证明“马克思主义有前后期之分”说的所有三个论据全都“引错了”之后①反对这一论点的证据,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可随便举出百十条。建议吴教授和其他“转变论”者仔细找找。当然,如果不了解马克思学说的核心,背多少“语录”都毫无用处。,我很想知道,吴教授还能坚持他原来的观点吗?如果回答仍是肯定的,那我只能说:我们就无法继续讨论了,因为在我看来,不需要任何论据的论点,那只能叫作信仰或凭空猜测,与科学研究无关。
在证明了“马恩晚年思想转变”说的三个主要论据都不成立之后,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大家是否想到过:这三个论据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呢?既然1886年恩格斯已经用“93个字” “把整个共产主义理论体系否定了”,而到1894年又在他修订的《资本论》第三卷里确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可以通过股份公司实现“自我扬弃”和“实现生产资料公有制的新形式”,那为什么在1895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导言》中,恩格斯却重新操心起无产阶级取得政权的事情来了呢?既然一切都放弃了,社会主义者也就无事可做了,大家满可以各自回家去舒服地睡个长觉,然后一起举杯欢庆资本主义的“自我扬弃”,恩格斯何必还要琢磨着用什么方法——哪怕是合法的、和平的方法——夺取政权呢?这里的逻辑在哪里呢?如果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不去想一想,论者只图一时嘴快,闻者只顾听得开心,理论研究不就变成了靠不讲道理逗乐的“歪批三国”么?
三
现在让我们做一个小结吧。
以认真的态度研究历史文献,从来应该有两件工作要做。一是解读文献,二是对其做出评价。进行前一项工作,必须严格地以文献本身所表述的意思为依据,本着“一是一,二是二”的老实态度,准确地依据文本的话语、逻辑和上下文联系,原原本本地揭示出文献本来要传达给人们的思想。此时务必把读者自己的观点和意图放置一旁,切忌主题先行,使文本变形而为己用。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进行后一项工作,即对文献进行评价。到了这个时候,则又不能以文献本身为依据;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用文献自己的观点去评价文献,而只能以文献之外的“现实生活过程”以及在此基础上不断丰富着的精神成果为参照,本着尽可能客观、历史的态度去评价文献。前后两项工作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可混淆;前一项工作要求“走进去”,后一项工作要求“走出来”。如果做不到“走进去”,就有可能张冠李戴、燕书郢说,甚至信口开河,闹出大误会;而如果不能“走出来”,又可能导致从书本而不是从事实出发,变成可悲的教条主义者。我想,这是持任何立场的研究者都应该尊重的起码规则。
“马恩晚年思想转变论”的倡导者们的根本缺陷,正在于既没有“走进去”,也不能“走出来”。他们主观上想为改革寻找理论依据,但手段却是完全不可取的。正如前面几篇文章已经反复讲过的,他们既没有耐心稍稍认真地读一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字,也没有兴趣去了解马克思恩格斯学说的真实逻辑,而只是一厢情愿地先行设定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应该有一个大“转变”,然后信手抓起几本文献急匆匆地浏览一过,穿凿附会,断章取义,迅速抽出若干自认为有用的话,就立即大声宣布自己的惊人理论发现。此谓之没有“走进去”。至于说他们不能“走出来”,则是因为他们不是把现实历史的运动理解为历史本身的现实运动,而是把这一运动理解为遵循还是违背某些“语录”的结果,于是他们用曲解文本的儿戏般的小打小闹来替换对复杂深刻的实际矛盾的独立探究。在这两种情况下,“转变论”对于真正的思想探求都是无益的。
想把问题搞清楚,只有另寻出路。这一出路就是我在“导言”中所主张的: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方法去解决马克思主义自身历史以及我们现实中的矛盾,“把对民主的期望由‘空想’转移到‘科学’的基础上,把民主问题之所以对我们如此迫切需要而又如此困难的历史缘由、实现民主的条件及其可能性和未来的前景等等问题尽可能阐述清楚,从而使人们对自己的活动性质和方向更加明确,这才是争取民主的事业的合理途径”①见拙作《把对民主的期望由“空想”转向“科学”》,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
在往后的各篇文章中,我将转向对社会民主主义的考察。我将用实际的历史证明:社会民主主义之由革命逐趋改良,并非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思想转变”的结果,而是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变化影响的结果。只有从这个方法出发,才能真正理解社会民主主义那充满矛盾、分化与斗争的复杂历史演变过程。
补记:当我完成这篇小文后,偶然读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毛崇杰研究员一篇题为《文化研究与后马克思主义》的论文②毛崇杰:《文化研究与后马克思主义》,载《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毛先生此文纵横百年,从20世纪早期的卢卡奇、葛兰西一直讲到当代的各种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有趣的是,其中也谈到了恩格斯晚年的这“93个字”。作者提出这样一种独特的见解:
“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1892年德文第二版的序言中有段话:‘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卡廷屠杀、古拉革群岛事件、波尔布特的共产主义试验、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直到‘文革’等惨痛历史教训,证实了恩格斯之预见。但是,有人拦腰截断这段话的后文指认恩格斯晚年放弃了共产主义学说,这是严重的曲解。恩格斯的意思是,共产主义作为一种‘解放’的思想不是从工人阶级的单个阶级利益出发的‘党派性学说’,而具有把资本家阶级包括在内之全人类解放的普遍性。但是这种普遍价值在阶级社会的实践中不可能实现而表现为超越性的价值理想,因而恩格斯紧接着写道:‘只要有产阶级不但不感到自己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还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在‘单独’进行的社会革命中,工人阶级的价值与有产阶级的价值是截然相反的,而从人类解放的普世价值之最终实现来看,这种革命对于‘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的资产阶级也是‘解放’,所以恩格斯说‘工人阶级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的时代也已过去。”
在上面的这段话里,毛先生批评了“有人”对恩格斯实行“拦腰截断”的“严重误解”,这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对恩格斯的解释,也存在着不小的误读和思想混乱。毛先生和辛子陵先生一样,把恩格斯在1892年《导言》中提出来加以自我批评的早期思想,误以为是1892年《导言》本身的思想了。这个误会导致毛先生对恩格斯清楚无误的论述做出了七拐八弯、前后抵牾的解释。老实说,关于“卡廷屠杀、古拉革群岛事件①“古拉格群岛事件”之说不恰。“古拉格群岛”这个词,自索尔仁尼琴以来早已尽人皆知,意指在苏联长期存在的劳改集中营。延续了七十多年的现象,不能说只是一次“事件”吧?、波尔布特的共产主义试验、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直到‘文革’等惨痛历史教训,证实了恩格斯之预见”的话,我始终读不懂是什么意思:是证实这些惨痛事件忘记了恩格斯关于共产主义只应该是工人阶级自己的学说的警告,从而犯了“抽象共产主义”的错误呢,还是认为它们不该狭隘地把共产主义只当做工人阶级自己的学说,而忘记了“人类解放的普世价值”呢?下面的逻辑就更加费解了。毛先生从恩格斯的话里既读出了工人和资本家应该一起解放的“普世价值”的意思,又读出了工人阶级与有产阶级的“价值截然相反”的意思,他花费力气要把这相互矛盾的二者解释成彼此一致的,却全然没看出其实这只是恩格斯对自己青年时代的批评。接下去,毛先生总还是正确地看到了,恩格斯认为工人阶级不要去自作多情地去跟有产阶级谈什么“共同解放”,而“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可是马上话题一转,又变成“所以恩格斯说‘工人阶级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的时代也已过去”了。我又大惑不解了:首先,在1892年《导言》中根本找不到这句话,能否请毛先生为我们指明出处:它是出自恩格斯的哪一著作、哪封书信或哪次讲话呢?其次,仅从逻辑上说这也是解释不通的。难道说,恩格斯竟荒唐到这样的地步,刚刚说完“工人阶级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下一句话立刻就推翻自己,宣称“所以”这个革命不应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