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埃俄国的经济计划 (续完)

2014-09-20 02:43布鲁兹库斯著王建民译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4年2期
关键词:五年计划

[俄]鲍·布鲁兹库斯著 李 宏 王建民译

第三章 五年计划下的经济发展和经济政策

第四节 五年计划后期危机的各种征兆

尽管政府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但自1931年开始,苏俄经济体制还是发生了严重危机。凡经济发展被强行跨越式推进,必然产生矛盾而导致危机。重工业——特别是远东地区重工业的快速发展,使俄罗斯铁路比五年计划所预见的要承受更沉重的压力。因为主要资源耗费在重工业发展上,铁路装备匮乏,可用车辆密集地连班运转。经济核算的缺失加剧了铁路运营的浪费;同类货物被长途对向运输,大量价值不高的托运货物被长途转运。尽管1931年铁路运量达一千五百一十九亿吨公里,完成运量超出原计划近25%,却并没有满足经济系统的需求。这对钢铁工业尤为不利,事实上,钢铁工业在这一年遭受了严重衰退;铁皮产量从1930年的四百九十九万吨下降到1931年的四百零六万吨,下降了18.6%。尽管1931年铁皮进口量达一百四十一万吨,但这个钢铁工业中的短板,加之煤炭生产不足,阻碍了经济体系各部门的发展。

然而,最大的难题在农业领域,在这里,社会化对生产的影响与苏维埃政府的预期截然相反。

集体化对牲畜饲养业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不仅恢复无望,相反,全盘集体化之后,牲畜数量仍持续下降。牲畜饲养业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内在矛盾日益明显,因为正是在牲畜饲养业,个体机制是至关重要的。

集体化对谷物种植的影响却不是一上来就看得那么清晰。1930年适逢风调雨顺,因此共产党领导人在同年6至7月举行的第十六次党代表大会上宣称,迄今为止如此严重的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了。确实,1930年收获了二千二百二十万吨粮食,相当于新经济政策实施期间收成的两倍。有这样的收成,才可能有六百二十万吨用于出口,超出战前粮食出口平均水平 (一千一百万吨)的一半;自社会革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量的粮食出口。

但问题来了。这些征收到的、几乎等同于战前在市场流通的大量粮食,到底是粮食种植改善的成果,还是仅仅表明苏维埃政权在农村地区更强有力了?苏维埃政府认为第一种解释是正确的。它宣称,由于机械化,粮食生产取得了巨大进步。这种观点是错误的。集中在所谓农机站的拖拉机不可能弥补辕马数量的剧减,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所有苏俄农业的观察者都认为,集体化之后出现的土地荒芜杂草丛生是闻所未闻的,北部、甚至北部黑土带所需的常规施肥是根本不可能的。

苏维埃政府之寄农业机械化以厚望,来自对农业与工业同质性的看法。但农业涉及有机过程,它完全不同于与生物材料无关的工业,劳动机械化无法施加决定性影响。应用于农业的机械化只能在一整套耕作系统中起作用以确保对土地进行合理的精耕细作,没有配套协调的机械化是难有成效的。不仅如此,将机械化耕作方式应用于俄国土地,其困难要远远大于苏维埃政府预想。苏联拖拉机的效率远不如美国,很难进行快速修理或提供维修零部件。机器磨损太快,是否合算还是个问题。

国家谷物农场的经验特别清楚地表明,苏维埃政府以农业机械化为基础的宏伟理想是多么缺乏依据。干旱的东部草原地区最具充分使用拖拉机及其他农业机械诸如收割机的条件。人们确信这里会有最佳结果,事先大肆宣扬说,较之资本主义农场,苏维埃政府在社会主义企业里能够生产出更廉价的粮食。据此,苏维埃政府试图向全世界解释为什么能以任意价格销售粮食。没有拖拉机的使用,国有农场的快速扩展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国有农场的收成远低于国内的平均水平,也低于同地区的个体农场。抗旱能力也没有任何提高。由于拖拉机磨损的很快,大型农场是否经济,是一个很大的问号。为减少混乱的农作物轮作,加之粮食生产与牲畜饲养业相关,如今已经对农场实行了改革,农场也被划分成更小的单位。

国有粮食农场已证明,对农业和工业以同样方式对待是何等错误。如果机械化在国有粮食农场都未见明显成效,对集体农庄就更不能指望了。集体农庄的经济和社会条件复杂异常,况且,政府也无力为它们提供足够的拖拉机。

所以,集体化无关技术进步。它仅仅是农业社会组织的变革,能使苏维埃政权更方便地敛税。然而,从耗竭殆尽的农业中征收大量粮食必定导致灾难。认为社会主义农业无惧歉收的苏维埃政府对1931的干旱不予重视,在当年依然强征了二千三百万吨巨额粮食税,其中四百五十万吨用于出口,而其时干草原地区及整个乌克兰却陷入饥荒,其严重程度是1921—1922年以来苏俄未曾有过的。巨额税赋使集体化的农民彻底灰心,他们更加消极怠工。尽管1932年风调雨顺,但收成依然可怜,苏维埃政府被迫对本年度税赋予以20%的减免。但即使如此,对于已被榨干的农业而言,税赋依然太过苛刻。自此之后,苏维埃政府对集体化开始感到一定程度的幻灭。集体化的农民想方设法隐瞒收成;管理委员会——即便是由共产党员组成的委员会,也倾向于保护农民免受政府的过度剥夺。税赋只能靠有惩罚权的征粮队来征收,结果是不少在集体农庄负责的共产党人被杀害。严重的饥荒持续到1932年的收获季节。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饱受磨难,五年计划在尖锐的危机中落幕了。

苏维埃政府被迫削减1932年的粮食出口,结果是工业化所需的进口锐减。

同样,在工业领域,劳动力遭受饥荒的严重影响。早在1930年春,在首次强迫集体化之后,畜产品就从城镇中消失了。同时,由于工人数量增长太快,居住条件日益窘迫。食物和住所短缺之极,以至于来自农村习惯于苦日子的俄罗斯工人都无法长期忍受。他们频频返乡,只为了四处寻找条件好些的新工作。这样,五年计划期间,出现了大量的流动工人。这使管理有序的劳动成为奢望。城镇粮食状况日渐恶化,工人的劳动生产率也随之降低。

根据五年计划,工业品的增长预期在最后一年将达到高峰,增幅将达到25%。此预期的依据是假定到最后一年将有很多新工厂投入生产。的确,很多新工厂投产了。根据苏维埃国家计划委员会报告,在五年计划期间,有价值153亿卢布的工厂和设备投产,其中,仅1932年就有价值57亿卢布的工厂和设备投产。因此,生产的大幅增长是可期待的。但是,由于工人生产能力下降及若干关键工业部门的失败,工业品的增长几乎停滞。1932年第一季度国有工业生产总值为76亿卢布 (以1926—1927年的价格计算),第二季度为69亿卢布,第三季度67亿卢布。1932年计划内工业产品比上年增加8.5%。虽然1932年计划内工业产品比上年增加66亿卢布,但翌年仅仅增加了21亿卢布。在日益加剧的经济混乱中,为工业扩张而由农村付出的巨大牺牲算是打了水漂了。

在五年计划提前结束后于1933年1月举行的会议中,共产党领导人宣称,计划完成得很成功。然而,1932年1月公布并经数月多次会议讨论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纲要却不得不推迟执行。在1933年1月7日的演讲中,斯大林宣称“我将不再鞭策和督促这个国家”①此处对斯大林的引述,完整译文见《斯大林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68—169页。——译者注。如果五年计划真的得到实现,就没有理由做此退缩。根据第一个五年计划,用于消费的人均实际收入增长三分之二。该计划完成后,人们应当已经对现状感到满意,准备并乐于进入将使他们更加富裕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然而事实是,第二个五年计划被推迟,无非是由于第一个五年计划未能完成。1933年的主要目标是完成上年开工的基本建设和新工厂的高效投产。人们认识到,后一项任务远比建造工厂更为困难。因此,尽管一般都将1933年初作为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结束时间,但准确地说,应包括1933年全年。

第五节 五年计划末期的经济政策

为克服五年计划末期出现的危机,苏维埃政府采取了两大系列措施。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措施彼此间是相互冲突的。

首先,为约束灰心的民众,把他们拴在工作岗位上,苏维埃政府采取了各种办法阻止工人到处流动,而这种流动对生产效率是致命的。

计划经济的实质是,国家不满足于控制物质生产资料,它更要控制最重要的非物质生产资料——劳动力。计划经济的这一特征我们在共产主义期间已见识过了,五年计划实施过程中劳动力日渐稀缺,这一特征重新显现。为了确保对工人的控制,根据1930年10月9日颁布的决定,政府不再全额支付失业救济金。人事部门有权给失业者指派岗位,而不管他们的资质和居住地。人事部门还有权调动在岗工人,全然不考虑他们现住地。这都是为了阻止工人频繁流动。这一切当时都没能使政府成功地约束工人。由于建筑业和工业的快速发展,到处都强烈需要和欢迎合格的工人,因此,限制他们自由流动的措施很难执行。在工人方面,他们大多与农村有联系。他们蛰伏农村以便稍后获得其他工作。但是,所有工人都自由流动,是无法建立计划经济的。为了使重要的工业部门不至空缺,政府不得不建立强制劳役大军。这些为流动工人补缺的役工是由富农和政治异己分子组建的。木材工业在俄罗斯湿冷的北部和西伯利亚移民区的巨大发展,主要依靠囚犯集中营的强制性劳动。当地居民的义务劳动只是辅助性的。苏维埃政府最近的伟大成就是在条件极为困苦的遥远北方开凿白海运河,这完全是由犯人完成的。苦役由国家政治保卫局①国家政治保卫局 (G.P.U.),简称“格伯乌”,苏联政治警察机构,成立于1922年2月,其前身是1917年12月成立的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特别委员会 (简称“契卡”)。国家政治保卫局于苏联成立后的1923年7月改称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后来 (1954年)演变为国家安全委员会 (克格勃)。——译者注负责,它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组织工作。国家政治保卫局发现,犯人队伍庞大,仅靠最原始工具就能完成这项伟大工程。

五年计划末期出现的庞大劳动力流动迫使政府采取新措施加以阻止。现在要靠计划解决问题。首先,从大城市开始引入了极为严格的通行证制度;随后,该制度在小城市和所有重要地区强行推开。由此,苏维埃政府最终确保了对工人活动的控制,强制他们依附于工作岗位。此外,通行证制度还使政府摆脱了大量的偏远城区,那里的食品供应一直是麻烦事。

与此同时,对工人实行严厉的惩罚措施。早在1930年,在某些特别重要岗位(比如,拖拉机或机车服务等)上,工作的疏忽被当作犯罪处理。在五年计划结束时,开始实行一项新的更为残酷的措施 (1932年11月15日政府法令)。工人缺勤一天,且没有被认可的正当理由,就必须赔偿所消耗的食宿卡;并禁止他在六个月内寻找其他工作。

深度介入农村居民的生活、摧毁了先前经济组织的苏维埃政府,同样面对着规范农村居民行为的艰巨任务。巨额税收导致农村居民食不果腹,使集体农庄成员试图在集体收成之外自己寻找食物。收割前,他们会在夜晚偷偷溜到自己的土地上,掰下玉米,塞入麻袋,以确保在征税前自留一点粮食 (此类犯罪分子被称作“剃头鬼”)。此种及类似现象变得越来越普遍。依据1932年8月17日法令,这种盗窃社会财产的行为将被处以死刑。自1933年1月起,在所有国有农场和农机站设置国家政治保卫局分部。为此,从城镇中抽调了15000名共产党员。这些人对集体农庄和个体农民的工作有着无限的监督权。对工作懈怠或未能完成计划者,他们将处以包括死刑在内的最严厉惩罚。这样,用德国农业专家奥托·席勒 (Otto Schiller)博士的话说,对农业的某种围困就形成了。

在实施以最严格纪律为基础的劳动组织措施的同时,苏维埃经济政策中另一种趋势变得愈加明显。1932年春,农夫们发现自己深陷困境。苏维埃政府开始疑惑,用计划来限制人民的全部经济是否划算,因为此种政策使民众绝望,压抑了工作积极性。1932年,政府开始减少粮食税,翌年,以固定价格购买粮食取代了粮食税,购买数量以计划播种面积 (而非实际播种面积)为依据;以固定低价购买畜产品,数量以存栏量为依据。计划购买量占比之高,高于社会化农场的比例。同时,严禁地方政府为剥夺农民的全部剩余而扩大购买,尽管此前曾鼓励地方政府增加税收。采购计划之后若农民还有剩余,允许他们在市场上议价销售。这样,多年残酷压制之后,农产品自由贸易市场再次开禁了。

苏维埃政府支持在集体农庄成员中发展私人饲养业;它甚至支持在产业工人中发展有市场销路的私人园艺业,似乎它已不担心小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腐蚀。

正如在新经济政策下曾发生过的,这些措施影响到经济生活的其他领域。根据1932年7月23日政府决定,手工业合作社不必将产品以固定价格交给中心合作社,它们有权在自由市场上销售产品。在不与大型国有工业竞争的前提下,也允许他们自行购买原材料。甚至个体手工业者的重负也有所减轻。为了引导农民将剩余产品投放市场,政府指示重工业不仅要生产销售铁轨、机车和拖拉机,也要为大众生产一定数量的日用消费品。

尽管1932年夏以来的发展与新经济政策有某些类似,但不能忘记两者的深刻差异。差异在于这一事实:私人贸易不仅不被许可,而且遭到最猛烈的压制。生产者要么直接与消费者打交道,要么将其产品卖给国家机构。后者以“正常”价格收购产品。而这一事实本身注定会对贸易组织产生影响。

新经济政策下的苏俄有两套零售体系,相应地有两套价格体系。合作社和国有商店通常以或高或低的固定价格销售商品,但其品种很少适合消费者需求;私人贸易商品价格高而灵活,品种更符合消费者需求。新经济政策第一年,两者的价格差距尚不明显;1923至1924年约为11%。但随着掌握短缺商品的国营贸易逐步排斥私人贸易,价格差距就扩大了,1926至1927年达到35%。新经济政策的终结导致浮动价格与固定价格完全分离,五年计划开始不久,私人贸易几乎被铲除,沦为没有经济意义的投机倒把。于是,五年计划的第二年,引入了统一的固定价格体制。

但是,愈演愈烈的“商品荒”却成了政府获取额外好处的手段。自1930年开始,只允许国有企业员工以低价从所谓内部分配中心的存货中获得配给。所有享有合作社员权利的其他公民则以高价从其他合作商店中获取定量配给。而那些被剥夺了公民权的资产阶级分子则只能依靠残存的私人贸易,除非他们有来自国外的帮助,否则就要挨饿 (这些人不得离开俄罗斯)。1930年的经济学文献提出了一种理论,大意是卢布在俄罗斯不具有统一价值:卢布的价值取决于它在哪个阶级的钱夹里。

1930年末,苏维埃政府意识到社会主义分配体制有某种松动的可能性。无限量供给的“硬通货店”①“硬通货店”,面向苏联公民开设的国营商店,只接受外币、黄金、珠宝等作为交易手段,1931年7月奉当时人民委员会主席维·莫洛托夫之命开设,1936年2月关闭。——译者注开张了,不过只接受外币或黄金。1931年,循此方向又迈出更重要的一步:建立了商品价格奇高的“营利性”商店。自1932年起,以“正常”价格购买农产品成为可能,这刺激了盈利商店网络的扩展,这些商店出售以“正常”价格收购的农产品。从1933年起,通过这些商店供应的工业品也增加了。

不同贸易体制间价格差距巨大。但价格很少被公之于众。按普罗柯波维奇教授的经济研究所以1932年8月1日涵盖莫斯科地区的价格表为基础进行的估算,来自计划内货源的十二种商品的平均价格指数是307(以1913年的指数为100),而1927至1928年,全国零售物价指数是207。该研究所估计,营利性货源的物价指数为1196。同时,政府征收粮食时支付给农民的平均价格指数依然停留在150。在市场上购买农产品的消费者付给农民的自由价格甚至要高于盈利商店的价格。

营利商店的发展为苏维埃政府提供了一个新的重要手段以回笼民众手中的货币积蓄,缓解“商品荒”(此前政府一直试图通过强行借款榨取这些积蓄)。然而,这种新手段某种程度上与苏维埃计划经济的本质是矛盾的。长期以来,货币工资在苏俄严重分化,但尽管如此,实际工资的差距并不大,因为工资主要由定量供给构成,多余的钱几乎无处可花。此种近似共产主义的平等,很适合无力为消费者提供基本生活必需的经济体制。比社会主义分配更有效的市场和商店交易的发展赋予货币工资差别以实际意义。定量供应减少了,市场和营利商店只对有钱者开放。这必定使工人向往增加货币工资。他们向工厂经理施加了压力,所以,在五年计划的最后两年,货币工资的增长速度超过预期。例如,1931年钢铁工业的工资在前一年基础上增加了15.7%,1932年又在上年基础上实际增长了29.8%。五年计划期间,产业工人的工资总计增加70%,而根据计划,他们的工资涨幅应为47%。由于劳动生产率并没有显著提高,货币工资的增长——即便它与实际工资的增长不同步——也必然造成财政计划的缺口。

因而,在1933年展开了大力反对提高工资的运动。根据1933年2月21日政府令,凡事关工资基金的使用,工厂经理会受到上级司法机构的严格控制。根据同年12月3日政府令,工厂经理擅自增加工资将受严厉处罚。

财政人民委员格林科①格林科,格·费 (1890—1938)——曾任苏联政府财政人民委员,1938年死于苏共党内“大清洗”。——译者注(Grinko)在第十七次党代会演讲中 (1934年2月9日)宣称,1933年减少15亿卢布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此话可信 (公告没有公布货币数量),那么这次在规范货币方面的成功——这是多年连续大量发行货币之后的首次——无疑是靠着营利商店的发展。但商业贸易与热衷于更多投资、从而延迟群众需求的计划经济在本质上是矛盾的。在这样的计划经济中,实际工资的巨大差距难以获得支持。

从农民完税后被允许自由销售剩余产品这一事实中,从家庭手工业的需求必须一定程度得到满足这一事实中,以及从个体农民的牲畜饲养和产业工人的庭院经济得到支持这一事实中,总之,从这一切当中,我们看到,五年计划落幕之际,政府试图在大而笨的计划经济之上叠床架屋。然而,计划经济从一开始就表明自己无力满足民众需求,而新兴私营经济则规模有限。由于僵化的计划经济与自由经济之间的内在矛盾,要指望自由经济有任何成功地发展,都不现实。私营企业被装在狭窄的笼子里,且缺乏任何法律保障。这些机制也与以完全集中化为基础的体制格格不入。

第六节 第二个五年计划

尽管苏维埃政府力图使俄罗斯尽快成为一个工业国,并宣称五年计划的完成使这一目标得以实现,但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仍完全取决于谷物收成。五年计划实施之前是这样,在据称五年计划已经实现的今天仍然是这样。1932至1933年的饥荒证明,纵然苏俄有齐全的工业“巨无霸”,它却没有能力靠销售构思宏伟的大工业的生产品来为饥民换取粮食——即便粮食是世界市场上最便宜的商品。

经济政策导致的饥荒使布尔什维克感到沮丧。受此影响,政府的计划受到约束,以寻求与私营企业的某种妥协,起码,私营企业知道如何设法满足民众的迫切需求。循此逻辑,1921至1922年灾难性的大饥荒使列宁宣布新经济政策是“认真地和长期地”②1921年5月26—28日在莫斯科举行了俄共 (布)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副主席、副农业人民委员恩·奥新斯基在发言中表示对新经济政策的执行应该是“认真地和长期地”,列宁在《关于粮食税的报告的总结发言》中对奥新斯基的观点表示赞同。见《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23页。——译者注。同样,1932年饥荒再现,共产党在1933年初步恢复了私营贸易,并推迟了第二个五年计划。然而,丰收又来了,饥荒之痛又忘了,党又捡起那宏伟的计划了。还是循此逻辑:1925和1926年的丰收导致了放弃新经济政策;1930年的丰收导致了强制集体化;1933年较好的谷物收成导致了相似的结果。畜牧业在1933年进一步衰退,导致土地耕作粗放,肥料不足,因此,当年的丰收无疑完全是天公作美。即使在1933年,单位面积产量在精耕细作的土地上也很低。在干草原地区,不管耕作如何粗放,丰沛的降雨总能确保粮食丰收,因为这个地区根本无需施肥。

1933年的丰收使党内气氛更轻松了。共产党把丰收归因于自己的英明决策,特别归因于国家政治保卫局设在农村的新机构对农民的约束。自然地,第二个五年计划在1934年1-2月份的党代表大会上被提上议程。由于货币体系混乱,同第一个五年计划一样,第二个计划的制订还是粗枝大叶。计划只不过在共产党领导人的纲领性讲话中宣布一下,而计划本身矛盾百出。

计划不像1932年1月的纲要所建议的那么浮夸,但依然非常紧张。计划提出要进一步扩张最重要的重工业部门,以求它们在五年内的产出翻两番或三番。农民必须全盘集体化。如此一来,据说,一个无阶级社会的建设最终成为可能。计划还承诺极大提高人民生活水准。整个计划的最重要特征是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库兹涅茨克康采恩的发展。以其距离遥远以观之,该任务最困难,最靡费;但出于军事考虑,斯大林给予了最大的重视。

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向国有部门的投资达到五百零五亿卢布。第二个五年计划将投资一千三百三十四亿卢布。计划期望,国有企业有较高的劳动生产率,能够为投资提供必要的资金。

事情很清楚,且已经过五年计划的验证,巨额投资的结果是人民生活水平降至最低。因为这些回报无保障的新投资,经济体系内的所有资源都捉襟见肘。在此条件下,私营经济几无立锥之地,第二个五年计划公布后,它们的前景更加不妙。尽管第二个五年计划希望废除强制经济的粗糙形态,特别是消费品的定量配给,但要摆脱这一粗糙的、连共产党人也厌恶的体制是不大可能的。

第四章 论苏俄计划经济的后果

第一节 投资

五年计划的结果是在一个贫穷国家里进行了巨额投资,而这个国家尚未从世界大战、社会革命和内战的严重破坏中获得喘息。没有资本主义国家的技术援助,巨大的工业建设计划不可能得到执行;战前,外国资本在俄国工业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现今,来自海外的资本援助很少①截至1931年10月1日,苏联外债总计达十二亿零五百万卢布。见《伯明翰研究所备忘录》第4卷,第10页。。因此,巨额投资只能从这穷国的资源中获取。也因此,人们也许可以说,计划经济的独特功绩在于它驱动一个贫穷国家实现了巨大的积累,而这是市场经济做不到的。

统计数据缺乏,不可能准确计算出投资额。但毫无疑问,从国民收入中拿出五年计划所预期的数额是不可能的。根据五年计划,投资总额应达六百四十五亿卢布,而根据国家计划委员会的计算,投资只达六百亿卢布。但这些数据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五年计划接近尾声时,货币存量几乎是原计划的两倍。计划经济之下,通货膨胀的影响虽然没有在建筑材料价格上完全显现,但要对计划价格做这样的压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此外,建筑业所需产品的价格不全是计划内的,例如,苏联报刊对公路的高运费就多有怨言,因为这极大地增加了建筑成本。

根据国家计划委员会的报告,预期私营部门投资为一百七十六亿卢布,实际只有七十五亿卢布;另一方面,国有部门原计划四百六十九亿卢布,实际投资为五百二十五亿卢布。考虑到个体农民和私营企业的艰难处境,很难想象七十五亿卢布能干些什么,报告给出了数字,但没有明细。国家计划委员会的报告满意地指出,对国有部门的投资较之五年计划概算的规定高出12%。据此,报告认为五年计划在其最重要和最具决定意义的部分实现了超越,也就确保计划提出的技术改造工作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有所超越。这里,报告作者完全忽略了两个事实,即货币贬值和建筑工程不能根据要求按部就班地推进。由于这两个事实,1932年建筑业指数比1928年高出25%,而根据五年计划,这一指数应当降低40%;这意味着,在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建筑业每200卢布的产出,还不及计划规定的100卢布的产出。显而易见,即使国有部门,投入产出也远低于五年计划的规定。

还不应忘记,五年计划设想的是上马的工程会按期完工,然而,这是绝不可能的。根据国家计划委员会报告 (第40页),五年计划期间,投资于在建的基建工程的全部资本增加了一百二十亿卢布,就是说,这一数额几近国有部门投资的四分之一 (22.9%)。至于工业建筑,情况更加不妙;例如,在钢铁工业中投入了三十亿卢布 (五年计划预计为二十一亿六千五百万卢布),而实际上仅有价值十五亿卢布的建筑投入使用。也就是说,建筑业也同样远未达到计划预期。

但是,在不同工业部门,投资力度差别很大。计划批准的重工业投资为一百四十七亿卢布,实际投入二百一十三亿卢布,超出计划44.9%。两相对照,同期对所有其他经济部门的投资应为四百九十八亿卢布,但实际数额为三百八十七亿卢布,约少22%,而这其中还包括据称已经投入私营部门的七十五亿卢布。由于前述原因,即使在重工业领域,建筑工程也未达到五年计划的预期;建筑工程未完工比例尤其高。但即便如此,重工业的计划执行力度要比其他领域大得多。计划还在酝酿之时就是片面的,重工业的投资计划远大于其他经济部门的投资计划,而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这种偏向不仅没有减缓,反而进一步加剧。这也部分解释了畸形环境下俄国民众何以多难。

因此,俄国五年计划经济发展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巨额资金被投向一个穷国,而且是直接投入了生产资料的生产;因此,资本投资选择了一条最长路线,而穷国通常选择短线投资。只有在计划经济的特定环境下才会有这种投资方式。

五年计划的主要目标是重工业的发展。必须承认,总的说,这个目标实现了。即使许多工厂在五年计划末尚未完工,以后几年不得不继续建设,但这一事实在对五年计划成就的评价中不具有决定意义。苏维埃政府特别强调五年计划圆满完成,其动机是宣传。实在说,计划执行所费时间超过四年零三个月,这不能说是俄国计划经济的毁誉。俄国制度的问题不在这里。

重工业建设的成就在观感上引人瞩目。若干发电站的建设扩大了对经济体系基本能源的供给。顿涅茨盆地之外的新煤田、特别是西西伯利亚库兹涅茨大煤田的开发,以及乌拉尔的煤、莫斯科附近的褐煤和泥煤的开发,使工业的散布成为可能,至少不会同比增加对顿涅茨盆地煤炭的依赖。钢铁工业的发展同样引人瞩目;在此领域,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库兹涅茨康采恩的大规模发展是重中之重。根据五年计划,运行中的高炉容量从二万立方米增至三万六千八百立方米,增加84%;平炉面积从四千六百三十平方米增至六千四百二十一平方米,增加39%。机械工业的发展令人印象深刻;几乎没有俄国不能造的复杂机器。继美国之后,俄国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拖拉机工业;而在五年计划之前,俄国拖拉机生产微不足道。战前几乎为零的新化工发展起来了。据普罗柯波维奇①普罗柯波维奇,谢·尼 (Prokopovich,Sergei Nikolaevieh 1871-1955)——俄国经济学家、政论家、社会活动家。曾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党,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俄国社会民主党内以强调经济斗争而著称的“经济派”代表人物,也是伯恩施坦主义在俄国的最早传播者之一。1917年二月革命后先后出任临时政府的工商部长和粮食部长。十月革命后被驱逐出境,在境外继续从事著述和反苏活动。列宁在《怎么办?》(1901—1902年)、《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1905年)、《大难临头,出路何在?》和《布尔什维克能保持国家政权吗?》(1917年)等重要著述中,对普罗柯波维奇多有批评。——译者注教授计算,以战前价格计,1928年俄国工业原始资本价值三十七亿卢布;五年计划末达八十一亿三千四百万卢布②普罗柯波维奇,谢·尼:《计划制订与五年计划的后果》,帕·尼·米留可夫序,巴黎,1934年版,第95页。;资本增加120%。尽管这些估算颇有争议,但这些数据确实反映了工业投资的规模。

第二节 工业生产

工业生产的增长并不能说明建筑业是有活力的,正像我们已经表明的,到五年计划结束时很大一部分新建筑没有完工。根据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的报告,五年计划期间,工业生产增加了133%,完成计划的93.7%。这些以价格为基础的数据靠不住,这种计算不过“统计游戏”而已,五年计划中苏俄发布的所有报告都这副模样。当局想向他国说明计划经济的成就;在一个没有规范的货币和市场的经济体中,通过把玩价格数字,还有什么是不能证明的!如果用实际数量而不是用货币价值来表示这一发展,也许会对五年计划中工业生产的成果有更客观的看法——尽管产品质量的波动是一个无法估算的因素。

我们将重工业最重要部门的相关生产数据制成以下表格。

图表显示,重工业的扩张非常显著;大多数部门的生产翻了两番,许多部门甚至更多。然而,重工业有两大部门是重要的例外:钢产量只增加了40%,铁皮生产仅仅增加了26%。

尽管重工业取得了进步,但只有燃料生产大体完成了计划。然而即便是燃料生产,其成功也只是表面的;事实是,五年计划时期煤炭严重短缺,因为煤炭需求远大于计划预期。如此大的需求有两个原因。首先,计划预期提高煤炭效能,节省30%的煤耗,这没能实现。其次,东部地区工业的快速建设大大增加了铁路用煤的需求。为此,1932年的控制数额为九千万吨而不是七千五百万吨;与增加数字相比,煤炭生产仅完成计划的71.5%。在重工业三个最重要部门中,电力、五金和建筑材料的生产只完成了计划的50%—60%;在化工行业,完成比例还要低得多。

工 业 单 位 1927-1928年产量1932年产量1932年占1927-1928年产量百分比五年计划中1932年产量五年计划实现额度000 60燃料工业:百分比电力产量 百万千瓦时 5,000 13,100 262 22,35.4 64.4 179 75 86原油 同上煤百万吨5.4 13.85 257 12.3 112钢铁工业:11.7 22.2 190 21.7 102泥炭 同上生铁 同上3.3 6.2 189 10 62钢材 同上4.2 5.9 140 10.4 57轧铁 同上28.3 46.7 165 84.7 55 3.4 4.2 126 8 52.5铜千吨建材工业:水泥 百万桶 11.9 22.5 189 41 52砖十亿块 1.78 4.8 269 9.3 52锯材 百万立方公尺 11.55 22.2 192 42.5 55化工业:过磷酸石灰 千 吨 150 612 408 3,400 18工业硝酸 同上 208 495 238 1,450 34

较之上述重工业部门,机械工业据说成果丰硕。在该领域,苏俄经济体系在力争自给自足,确实,出口的严重下降使得自给自足至关重要。据说机器产值从1928年的十三亿八千二百万卢布增加到1932年的五十三亿三千万卢布。如果认可以此价格为基础的估算,那就是说,机械工业的规模扩大了四倍,超出计划22%。然而,在农业机械生产方面,农业集体化使农机的需求增长,但生产计划远未落实。机械生产的扩大要求农村做出巨大牺牲。事实上,在1929—1932年的四年间,钢铁工业生产下降,必须进口价值三亿零五百七十万卢布的三百二十万吨铁。钢铁只顾及满足机械工业,而在农业、集体手工业及住房建筑中,铁的实际消费不增反降。

在对重工业的显著发展进行评价时,我们不应忘记,俄国的工业刚起步。在这样的国家,如果贸易环境良好,工业发展速度会比老牌工业国家快得多。故此,从1910到1913的三年间,煤产量从二千五百万吨增加到三千六百二十万吨,生铁产量从三百一十万吨增加到四百八十万吨,铜产量从二万二千三百吨增加到三万三千八百吨,分别增长了45%,57%和51%。

国家计划委员会关于五年计划的报告指出,重工业生产 (第一部类)增加了172.7%;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轻工业 (第二部类)的发展大为逊色,尽管101.2%的增长也看上去光鲜靓丽。关于重工业的发展,报告提供了相当丰富的产品数据;但对轻工业的产量,报告却失声了,且整个俄国报刊都被禁止引用相关数据。下面的图表展示了轻工业五个最重要部门的详细数据;这些数据来自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莫洛托夫①维·米·莫洛托夫 (1890—1986)——苏联著名国务活动家,曾任苏共中央书记和政治局委员、人民委员会主席,数度兼任外交部长,赫鲁晓夫当政后被贬,1957—1960年任苏联驻蒙古大使。——译者注在苏共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

工厂产品 单位 1927-1928年产量百分比棉布 百万米 2,742 2,720 99 4,1932年产量1932年占1927-1928年产量百分比五年计划中1932-1933年产量五年计划实现额度700 58毛料 同上96.6 91.3 94.5 270 35玻璃 千吨320 396.4 124 800 49.5皮鞋 百万双23 81.9 356 80 102罐头 百万听90 716 796 650 110

根据这些数据,两个最重要的纺织部门没有任何进展。这种失败源于苏维埃政府为了增加机器设备进口而完全停止了进口棉花和羊毛;在国内原材料的生产方面,只有棉花有所增产,但仍不能满足需求。玻璃生产的增长微不足道,只完成计划的50%。皮鞋和罐头的生产似乎要好一些。然而这些成就却使人存疑。国有皮鞋工业的快速发展与以行政措施对家庭作坊的摧毁是同步的。无疑,较之国有企业,家庭作坊的产品更结实、更符合消费者需求,况且,它们的布局更合理。至于罐头行业,它几乎完全是苏维埃政府的独创。政府手里握有大量不知如何恰当分配的易腐食品。苏维埃报刊充斥着大量食品变质的报告。其中一部分变成了品质不佳的腌制品。在制鞋和罐头食品行业,确实可以见到政府看重的社会主义工业的重要进步。但是,被苏维埃政府视为目的本身的社会主义的进步,并不等同于经济进步。相反,消费者需求的满足不仅没有更好,反而更糟。

如前所述,工业生产数量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被产品的粗制滥造所抵消。在俄国,生产大量废品并非特例,而是常态。更有甚者,这些无销路的产品还以正常价格被估算。苏维埃报刊充斥着对劣质工业产品的抱怨。且让我们在不胜枚举的例证中援引一例,它来自一家报纸,很能说明问题。

次品数量巨大……没有任何轻工业部门敢说自己的废品和积压产品率是不起眼的。举例说,在针织行业中,废品率高达37—50%。个别托拉斯和工厂的废品率达到惊人的80—90%。

该报评论说,即使被消费者接受的正品也常常质量低劣。甚至在重工业领域,那些质量好坏不受自然条件左右的产品,也比轻工业产品好不到哪里去。

在俄国,以产品质量为话题的讨论是最热烈的。为制止劣质产品的生产,成立了很多委员会。终于,1933年12月8日出台了一项政府决定:劣质产品生产厂的管理人员将承担刑事责任。但情况仍没见好转。这证明,此种情形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固有的。其决定因素不仅在于五年计划下发展速度过快,还在于国有工业的垄断地位以及“商品荒”;因为在商品绝对匮乏的地方,人们只能是给什么就要什么,无暇顾及产品质量。在少数情况下,只有为出口而生产的产品才会注意质量;所以,即使苏维埃工业也知道该如何生产合格的产品。

五年计划的基本理念认为,以大量资本“滋养”劳动力,采用最先进技术,将会实现劳动生产率的巨大增长。五年间,生产率将增长110%。然而,事实是几无任何进步。生产计划未能保质保量地得到执行,但经济领域中人员增加之快却超出预计。根据五年计划,大型工业中工人和雇员的人数从三百一十二万六千人增加到四百零八万零一百人,增幅为30.5%。而1932年的实际数据是六百三十一万一千一百人,雇员人数成倍增加。官方宣称劳动生产率增加了41%。国家计划委员会如何得出这个与事实相矛盾的结论,尚不清楚。根据普罗柯波维奇教授的计算,就总收益而言,劳动生产率的毛增长为9.1%,净增长为5.3%。

在所有这些计算中,问题太多。以产品和特定行业将苏俄的劳动生产率与其他国家进行对比更具启发性。在顿涅茨盆地,1931年每班人均产煤量0.61吨,英国1929年为1.2吨,鲁尔地区为1.53吨,1929年的美国为4.85吨。在苏联南部地区的钢铁厂中,1930年每月工人人均生铁产量为24吨,美国1927年是140吨。在苏联,工人人均月钢产量是17吨,在1927年的德国是47吨。以上数据清楚地表明,虽然拥有最现代化的机器设备,但苏俄的劳动生产率还是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

第三节 农业生产

对俄国工业化的成就无论怎样看,其快速扩张是毋庸置疑的。五年计划下的农业则全然不同。五年计划实施前,俄国经济的最大危险是谷物生产滞后。1928年,谷物播种面积人均0.62公顷,而1930年该数字为0.74公顷,人均面积增长16%;1928年谷物种植总面积达九千四百七十万公顷,而1930年为一亿零二百七十万公顷,增长八百万公顷。苏俄的农业统计数据最不靠谱,但即便如此,这些数据也足以说明1932年谷物种植面积增量不足。收获面积为九千九百七十万公顷,比战前少三百万公顷①国家计划委员会关于五年计划成果的报告把1913年俄罗斯境内 (疆域与今天相同)的谷物播种面积意外地确定为九千四百四十万公顷,这一与正式估计数字不符的新数字是没有根据的,似乎意在掩盖谷物种植业的窘境。。不仅耕种面积少于战前,而且单位面积的产量也低于战前。据测算,在1928至1932五年间,每公顷平均产量是7.5公担。而战前五年间为每公顷8.25公担。因此,五年计划期间粮食平均收成要低于战前。加之五年计划末人口数量至少比战前增多15%,战前粮食出口额占净产量的16%,显然,今天俄国的人均粮食消费量远不及战前水平;而即使战前俄国的粮食消费也不很高②根据伯明翰备忘录8,表格III的计算,1913年人均净产量为4.9公担,1928—1929到1932—1933年间人均3.9公担,减少了约20%。。在这种情况下,1931至1932年的粮食出口达一千零七十万吨,尤为不合情理,结果是灾难性的。俄国不再有余粮出口,这对贸易平衡尤为不利;战前俄国出口总值中,粮食占近半数。

*仅指1913年产量

为满足工业化需求,苏维埃政府致力于扩大“技术”作物播种面积,即扩大作为工业原料的农作物生产,如乌克兰北部的甜菜、土耳其斯坦的棉花、北部的亚麻,东南部的向日葵等。战前, “技术”作物播种面积仅为四百五十五万公顷,1928年达八百六十万公顷,1932年高达一千四百八十万公顷。然而,技术作物需要精细的田间管理,苏维埃政府寄予厚望的机械化在这里用处不大。结果是,播种面积的骤增伴随着收获面积的骤降,而单位面积产量也不特别高。详见下表。

图表显示,单位面积的作物产量仅为战前一半。在绝大多数技术作物中,尽管播种面积有很大增长,几近战前两倍,但平均收成仍未达到战前水平,例外地,只是甜菜产量有所增长,且波动很大。以技术作物排挤粮食生产,比如政府在土耳其斯坦强制扩大棉花种植,当此类作物歉收且不稳定时,这样的政策就丧失了任何经济合理性。苏维埃政府最终在事实面前低头,1931年技术作物的播种面积减至一千一百四十五万公顷。

要知道俄国畜牧业的状况,只需引证以下表格即可。该表格取自斯大林在联共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①见斯大林《在党的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关于联共 (布)中央工作的总结报告》 (1934年1月26日),《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译者注,这是1933年数据的首次公开,值得特别注意。

苏联牲畜头数 (单位:百万头)

1929年数据显示,畜牧业在新经济政策下有明显恢复。1929年后,马匹数量减少一半,牛的数量减少近一半,羊的数量减少三分之二,猪的数量减少五分之三。1930和1931年牲畜数量的减少应是强制集体化的直接后果。农民觉得与其交给集体不如杀掉算了。此后两年,牲畜数量持续减少,这一事实表明,社会主义农业不利于牲畜饲养业。巨额税收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交出公粮之后人已不够吃,更谈不到喂牲畜了。

牲畜是农民最有价值的资本,牲畜灾难性的减少决定了俄国农业的总体状况。尽管共产党想象着很快可以用拖拉机代替畜力,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考虑到牵引动力的减少。据估计,1929年俄国农业拥有二千五百二十万匹辕马,1933年为一千二百三十万匹,减少了一千二百九十万匹。还有,1929年有耕牛四百六十万头,减至二百万头。已有的拖拉机至多代替四百万匹辕马。统算起来,以马匹为单位计算牵引动力①三头牛折合两匹马。的减少,由1929年的二千八百三十万匹减至1933年的一千七百六十万匹,即减少三成多。俄国拖拉机厂1932年生产了四万五千台拖拉机。即使产量可逐年提高,但机器损坏太快,总量的增长必定很缓慢。因此,马匹的补充对俄国农业至关重要,不管苏维埃政府如何痴迷于农业机械化,它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此外,牲畜饲养业的下降从其他方面威胁俄国的农业。干草原地区的土地无须施肥,但在北部黑土地区要获得好收成却离不开肥料。至于俄罗斯欧洲部分寒冷的北半部,就像德国差不多,土地产出完全取决于有机肥料。无机肥料可作为畜肥的补充,但不能取代。牲畜饲养业的复苏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乐天派臆想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提出了在预定时间内无望完成的任务。这意味着,强迫集体化已使得俄罗斯农业的弊端积重难返。

第四节 国家工业化

俄罗斯地域广袤,是一个农业国,在可见的未来,这一点不会有根本改变。俄罗斯丰富的自然资源可支撑工业发展,国家要想取得经济进步,必须发展工业。但俄罗斯工业必须得到国内市场的支持。美国是个可取的模式,其庞大的工业生产主要满足国内市场,出口很少。次取德国模式,其工业极为依赖对外贸易;英国模式最不适合俄国。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压力下,为了本国工业,即使德国和英国也不得不寻求扩大国内市场。

我们看到,俄国在向大规模重工业经济体系跨越,由于总体发展速度过快,人们压根不知道如何管理;我们还看到,俄罗斯经济生活的主干遭到破坏。从经济角度看,这不是进步,而是最严重的错误。在市场经济中,经济生活遵循自身规律,绝不会出现此类状况;但在计划经济下,如前所述,这种病态发展是可能的。

由于苏维埃政府只承认绝对价值 (比如,资本主义恶,社会主义善,简单技术孬,复杂技术好;等等),即便如此病态的经济也被美称为工业化,因为工业化被赋予了绝对价值。同时,经济学文献试图证明工业化被极大地向前推进了②据估算 (参见国家计划委员会报告第14页及1934年1月27日斯大林在苏共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1932年经济总产值的70.9%来自工业。据此可以说,苏俄无疑已经成为工业国。在这一问题的讨论中必须看到,较之工业,农业产值是被低估了的。还有,在工业总产值的计算中,许多原材料和半成品的价值被多次重复计算。1928和1932两年,工业净产值在总产值中的占比从37%增至45%。以战前的价格计算净产值的构成,农业尽管有所下降,但比工业更活跃。在1932年尚有71.2%的人口靠农业谋生就是明证。。苏维埃作家们满意地指出,1928年工业生产资料的产值仅为工业生产总值的44%,而到1932年就已高达52.5%。俄国工业产品的构成近似于德国和英国。至于俄国的机器制造业,据说其产量是德国和英国这两个世界机器工厂的一倍半。如果不把工业化本身作为目的,那么,恰恰是这些事实引发了最大的疑虑。快速发展的生产资料的生产提供着质量低劣的、无视利润原则的产品,隐患极大。作为证明,且听最高经济委员会的说法:

1929年10月8日,最高经济委员会主席团认为必须记录在案的是,许多部门的产品质量低劣之极——它使我们的信誉和管理蒙羞。钢铁生产达不到生产计划的要求,低质煤和铁是主要原因之一。极其低劣的质量使以钢铁为原料的工业无法完成生产计划。农机工业的糟糕也与此有关——这很危险,因为春耕的农民可能没有工具和机械可用。

此类生产资料的生产本身可能成为终端和目的。事实上,我们确有这样的印象,即庞大的俄罗斯生产资料的生产在自我循环。

第五节 民众的经济状况

对苏俄文献的研究使我们有这样的印象,即建筑物体量巨大本身被视为目的,人们俨然忘记它们应当服务于人的需求。

即使在新经济政策下,市场环境对农民也相当不利。但由于私营贸易的存在,国有部门对农民的剥夺尚不能为所欲为。1921至1922年大灾荒被克服之后,甚至经历1924年的歉收,农民未再挨饿。但在五年计划下,苏维埃政府加诸农民的负担剧增,由于强制征收,他们拿到了想要的东西。1928年,政府拿走了谷物总收成的14.7%,1931年拿走了总产量的32.9%。谷物的强征负担在南部最重,其程度集中体现在1932年8月18日《经济焦点》杂志的一篇文章中:“沃兹涅先斯克政区 (乌克兰干草原)的许多集体农庄,粮食征收计划达总产量的80%,有时全部被拿走了。在维尼察大区和基辅 (乌克兰森林草原)的许多集体农庄,征收计划几乎颗粒不留”。但是,在大量谷物储备从乌克兰港口出口之后文章才发表。尽管牲畜饲养业出现灾难性萎缩,但畜产品 (鸡蛋除外)的征收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饲料出口仍在继续。1932至1933年的大饥荒落到农民头上了。

从工人角度看五年计划的影响,我们须记得,在新经济政策解体之前他们的境况还是不错的。根据经济研究所的估算,1926至1927年间工人实际工资比战前高出十到十一个百分点,如果将社会机构提供的收入包括在内,他们的实际收入要比战前高出三分之一。那时,规模不大的工人阶级并没有多少能为革命装点门面的东西。五年计划下的苏维埃政府拥有巨额贡赋,它试图以此确保工人利益,但没有成功。国家贸易机构不知如何恰当保存巨额贡赋,也不知如何进行正确地分配;为了支付机械进口费用,相当部分征收的产品被出口;最后,所征农产品还不得不在快速增长的工人和农民之间进行分配 (后者被迫放弃粮食生产以扩大技术作物种植)。第一次强制集体化运动之后,之前还相当活跃的畜产品市场消失了。对此,工人们的感受尤为强烈。1932至1933年肆虐南方的饥荒也沉重打击了城镇工人。

工人们的居住条件令人震惊。革命造成大量房屋毁坏。因此,居住条件早在五年计划开始之前就十分糟糕。根据国家计划委员会报告,分配给城镇人口的人均住房面积只有五点八平方米,而在苏维埃俄国八平方米是公认的最低值。1932年人均住房面积进一步下降为四点八平方米。

然而,这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大城市工人得到更多关照,而同时,煤矿工人和建筑工人的处境悲惨,后者的供给和住所是最差的。

我必须特别关注令人难以置信的居住条件。到现在,专为工人建造的住房尚无一处完工。工人住在没有水的临时棚屋里,到处是难以形容的脏乱,屋顶漏雨。没有人关心这些工人们的居住和生活条件。餐厅污秽不堪……。

这些话可是来自一位重量级人物、重工业人民委员奥尔忠尼启则,他这不是在谈论肮脏的贫民窟,他这是在谈论闻名世界的冶金企业马格尼托哥尔斯克。许多建筑工人实际上蜗居地穴。

第六节 摧毁市场

对经济形势的判断,必须牢记一个事实:有一个问题始终没解决,它曾被非党专家与国家计划委员会视为具有决定意义,其重要性最终在1931年6月23日斯大林的演说中得到承认;这就是保持市场供需平衡,将计划经济与形式上的自由市场相结合的问题①此处提到的演说应指斯大林1931年6月23日在经济工作人员会议上的报告《新的环境和新的经济建设任务》(见《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但在该演说的中文文献中,关于保持供求平衡、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因素相结合的观点并不很清晰。——译者注。早在五年计划实施之前,供需平衡已遭受干扰,非党专家认为此时引入计划是不合时宜的。果然,在计划实施中,货币和市场最终瓦解。

俄国不利的经济形势不仅是因为生产的失败。一定量的消费品所能满足的需求可能是个变量;等量的生产资料,产出的多寡未必一样。这都取决于分配方式。

苏俄的计划经济由普遍地征收产品和普遍地分配产品所构成。从经济观点看,产品征收的方法是颇成问题的。1932和1933年饥荒的原因不仅在于歉收,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征收制度。1924年的谷物收成是1921年后最差的一年,比1931年的收成还要差②根据伯明翰研究所备忘录第8卷,图表III,1924-1925年,人均负担谷物2.9公担,1931-1932年人均为3.5公担,增加了20%。。但在1924至1925年间并无大范围饥荒,尽管农业的复苏缓慢,但并没有停滞;相反,1931年歉收造成了大范围的严重饥荒和农业衰退。此中不同是因为:1924至1925年,俄国政府不得不容忍农产品市场,尽管市场上国家采购组织强大有力,但它不是垄断者。1924至1925年,苏维埃政府未能完成采购大量粮食用于出口的任务。事实上,政府还被迫为大城镇进口了部分粮食,这一措施是与公众的经济利益高度协调的。相反,1931至1932年,政府能够依靠强制手段实现税收最大化,并做到了大量出口。对俄国农业而言,结果是灾难性的。

如果说产品强征是政府的一个危险工具,那么产品由政府分配则是一个低效工具。甚至满足最基本需求的消费品的分配——例如面包的分配也不再简单,而是需要一个极其复杂庞大的机构。强制性的分配个人消费品总是造成价值损耗。定量供应、食物卡、排长队的生活对人类而言是不足取的。

俄国工业集中于大企业,也许可以据此设想政府会搞好分配,至少在生产资料领域会成功。但我们已看到,这里的困难是难以克服的。较之计划经济,即便只是生产资料的分配,市场机制也是完美无比的工具。

事实上,苏俄做不到将计划经济与市场贸易体制相结合,其原因不能简单地用计划的过度紧张来解释。过度紧张的计划确实会导致“强制”经济手段的滥用,但是,如前所述,市场贸易的崩溃早在五年计划实施之前就已初露端倪,那时,由于非党专家的关系,那缺乏先见之明的计划尚未制订出来。只要新经济政策体制正常发挥作用,俄国经济生活就能较快复苏。但当新经济政策发挥作用时,不可能有彻底的计划经济。苏维埃政府允许私有贸易介入其计划。计划通过市场得以修正,政府不敢消灭私营经济。以市场的原始力量去校正计划的梗阻,对经济生活是有益的。

第七节 失业问题

支持苏俄计划经济的最重要论据是,当资本主义国家成千上万人在经济危机中失去工作时,苏维埃政府成功地解决了失业问题。

鉴于俄国经济体制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结构上的巨大差异,必须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考察俄罗斯的失业问题。在俄国,失业与工业周期性波动几无关联。技术劳动力总是供不应求,熟练工人也很少失业。俄罗斯失业之源不在城市而在人口严重过剩的农村地区。这些地区劳动力载荷过度,难以养活所有农村人口。城市一有工作机会,就有大量农民涌入。他们满足了劳动力市场的需求,形成了一支等待工作机会敲门的产业后备军。而当工业危机到来时,这些农民就返回农村;不仅农民,相当部分与农村有联系的工人也是如此。这样,俄罗斯呈现一矛盾现象,即经济繁荣时失业现象增加,经济低迷时失业现象减少。这说明,俄罗斯城镇失业状况不能成为评价其经济政策成效的依据。农村人口过剩是俄罗斯经济生活中最棘手的难题,评价俄罗斯的经济政策,必须以农业过剩人口是缓解还是加剧为尺度。

革命以来,上述规律的作用很清晰。在战时共产主义年代,工业崩溃,城中却没有失业者,苏维埃政府使出最严厉手段,被强留在岗位上的工人也不足三分之一。彼时,工人流回农村,只想得到一块地。不管农村如何糟糕,比在城镇中更有可能逃过危机劫数。

随着新经济政策的实施,整个经济开始复苏;工人的数量迅速增加,他们的经济境况在1926至1927年间要好于战前。这样,在工农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落差;农村革命增加了农民的土地,这是实情,但与战前相比,他们在市场中的处境却恶劣得多。农民再次涌向城镇,结果,工业复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使失业人数增加。在五年计划开始实施前的1927至1928年,失业人数最高达一百九十五万八千人,与当时大企业中的二百零八万工人人数差不多。但绝不能因此而谴责新经济政策。彼时,经济生活快速复苏,且没有出现灾难性事件。

随着五年计划的实施,劳动力需求旺盛,与此同步的是城镇食品和住房条件的日益恶化。1928到1929年,自新经济政策实施以来首次出现失业人数下降。第一次强制集体化运动之后,1930年春天劳动力市场上出现了全新的状况:劳动力短缺。此种逆转,劳动力需求的剧增只不过是单方面的解释——俄罗斯人口稠密的农村地区可能遇到了最大量劳动力需求。决定性的因素则是工人状况的恶化。在某种程度上,城镇再一次失去了吸引力,与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的状况如出一辙。另一个重要事实是,早先流落城镇的农村贫民现今被纳入集体农庄,他们在那里感到安全。苏维埃政府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它强迫集体农庄提供一定数量的工人;它废除失业救济金;它建立起由前富农和政治嫌犯组成的强制劳动军。

1930和1931年劳动力短缺。但到1932年,劳动市场再次生变。巨额税赋把农村逼向饥荒。德国农业专家奥托·席勒博士在1932年写道:“相当部分居民在持续流动,不仅给运输系统,也给国民生产造成了沉重负担……整个农村被遗弃了……。”火车上挤满了流浪的农民,车站聚集着难以计数的人群,无望地等待着车票。然而,无论对劳动力的需求多么旺盛,经济体系也难以容纳如此大量的粗工,雪上加霜的是,苏维埃政府于1931年秋开始收缩建筑业。失业救济金在1930年秋被废除后始终未得恢复,政府急于使自己从窘迫的农民堆中脱身。通行证法的目的就是阻止农民进城。这更便于他们在农村挨饿。

上述事实证实了我们的观点,即在对俄国经济政策的评判中,失业状况的意义不大。在目前的农业形势下,农村人口过剩是灾难性的。

还有一个重要事实:俄国工人的数量短时间内翻了一番。这种事情之成为可能,皆因工人生活降到最低水平——远不如资本主义国家领取失业救济金的工人。共产主义者能做到这一点,但一个资产阶级政府却没这个本事。即使在世界性危机的压力下,资本主义政府也不敢强迫失业工人为了低工资而工作。他们以充裕的储备资助失业者而不是在低工资上做文章。只有当储备耗尽时,才会在各处设立有计划的解困用工项目。在这种项目下,工人工资很低,但仍远好于苏俄计划经济下工人的正常工资。

第八节 向未来许愿的计划经济体制

五年计划未能提高反而降低了大众的生活水平,当这一点显而易见时,为苏俄计划经济的辩护出现了新招数。据说,大众当前的生活水平是降低了,但确保了他们有繁荣的未来。一位德国经济官员曾说:“俄国人民具有为了宏愿而饿扁自己的全部特质”。请注意,此种解读却不是五年计划制订者的初衷,他们想象的是大众生活会立刻而且是大幅度地改善。只是在五年计划实施的第二年,大众生活状况的恶化已很刺眼,这一新的说法才出笼,曰最初的磨难是难免的,为了缩短炼狱的历程 (五年计划四年完成①这是当时苏联社会中流行的一句大跃进式的口号。——译者注)值得付出更大努力。五年计划完成之后会有回报,大众一夜之间就能过上好日子。五年计划结束,一切都“成功”了,但经济状况并没有改善,人们这才意识到,社会主义还是没有建成,还需要再折腾另一个五年。

为了未来而节制当下需求的经济体制,并非苏俄的计划经济所特有。但是,任何体制都需在为当前和为未来而付出的努力之间保持一种合理关系。在自发发展的经济体制中,确实可以说,当下财富的价值要高于未来财富的价值。与此规律相符,在为当下而工作与为未来而工作之间也存在一种合理关系。但苏俄计划经济的一个突出特征是片面强调未来,这绝不是什么优点。从经济的观点看,为了未来而牺牲整整一代人利益不可能是合理的。

对民众当下需求的漠视会有助于未来的经济,这一观点完全错误。对未来的保障主要靠努力工作,而不是靠当下的节制。需求得到合理满足,人们才会努力工作。这一原则在苏俄遭到系统地破坏。1931至1932年,为了获得在建工厂所需的设备,大量谷物被出口。无疑,出口对农业造成的损害不会得到新工厂未来收益的补偿。在第聂伯河湍急水流上快速兴建的巨大发电站被认为是苏维埃政府最辉煌的成就之一,而且赢得了众多外国游客的赞誉。但从经济角度看,第聂伯河水电站的快速建设完全不合理,因建设由它提供动力的工厂肯定还需很多年,这个水电站确实没那么急需。与此同时,在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却无钱建住宅,很有可能,令人灰心的产品是冶金工人无奈的、令人恶心的生活状况的直接后果。

有关苏俄计划经济是面向未来的观点,还有另一个可疑的前提。据说,所有依照计划在建的建筑和工厂有朝一日都将有益于社会。对某些建筑而言,这是对的,但绝非所有建筑都是如此;因为建筑工作并不遵循盈利原则,而盈利原则是经济学的铁则。许多工厂不仅不能产生投资回报 (这意味着资本可以被更有效地投向其他企业),更有可能入不敷出。尤其是苏维埃政府最伟大工程和最引以为豪的企业使人们意识到这一问题。原因犹如前述,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库兹涅茨康采恩的盈利状况是大成问题的。从盈利的角度看,俄罗斯复杂机器的生产也让人生疑,它们太费钱,且质量低劣。

这些企业是具有革命时代精神特征的试验品,会有某些积极的东西留下来。为这类试验付出巨大的牺牲,从经济角度看,它不可能是合理的。俄国工业在世界大战前夜正经历着巨大的进步,但这一进步并没有要求民众做出牺牲。

总之,在夹杂着市场碎片的计划经济中,难以确定哪些工厂是值得使用的。只有市场形成的消费品价格才能准确表现需求的相对强度;只有在市场经济中才能通过纠错方式形成正确的生产资料价格。也只有在市场经济下,才能对计划经济下所建工厂的使用做出合理选择。

第九节 苏俄计划经济的非经济基础

1932年末,食品供给、集体农庄、国有农场和工业的状况是如此不利,连刚愎自用的斯大林也不敢从纯经济的角度为五年计划辩护。在1933年1月7日的讲话中,他总结了计划的成果,着重强调了计划经济的非经济基础。他被迫承认,经济生活或许有另一种发展方向,这种方向或许会更好地满足大众需求。但他说,“那时我们就不会有一切现代化国防武器,而没有这些武器就不能保持国家的独立,国家就会变成外敌用武的对象。”①见《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67页。——译者注此外,他特别提请注意两个更远的非经济目标:一是使国家在经济上独立于资本主义世界 (自给自足);一是战胜本国的资本主义因素。共产主义作家们发现,最难的是证明农业正在进步。他们乐于展现农业社会化和集中组建大型农业企业的可能性;他们乐于提前于五年计划的规定而完成这些任务;他们乐于将农业社会化等同于农业进步。

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共产主义是无可指责的。如果问题在于使经济体制服务于非经济目标,计划经济是上乘之选。这一点,资本主义世界也不陌生。当资本主义国家为战事持续而聚举国之力时,他们发现只能按照具有某种共产主义特征的计划经济路线重组其经济体制。但在西方国家,这只是一个过渡期;战争结束,这种“国家社会主义”遂遭谴责和废除。而俄罗斯共产主义是要发展战争经济,使其具有新的方向和目标。

经济与政治的内在联系是苏俄计划经济的本质。每项经济政策都可以说是政治,就是说,其目标之一是以经济措施支持和加强现存政治组织。除了偶发的世界战争之类的短时期,资产阶级政府在这方面的活动空间很有限;资产阶级政府将停止参与经济活动,为此,它必须始终尊重经济体制的合法自主性。1905年之前,俄罗斯专制政府与贵族阶层的利益最密切,它不遗余力地保护贵族的大地产庄园并支持他们的农业活动。然而,政府却无奈地逐渐承认大地产庄园在经济上不可避免地衰落,这个过程意味着政府社会基础的崩溃。政府感觉到,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极难克服的问题。尽管如此,出于经济考量,政府不仅容忍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甚至扶持之。经济体制的自发发展强加给沙皇政府诸多限制,使其不能为所欲为。

随着计划经济的胜利,经济最终成了政治的婢女,在这种体制下政府亲自从事经济活动,而人民不得与闻其事。只有在计划经济条件下,政府有能力废除传统的农业组织并一举代之以另一种组织,对该组织的性质,只能从最笼统的纲要中加以猜测。任何政府都可能在经济政策上犯错;但只有计划经济赋予了政府如此大的权力,使它有本事把错误弄成灾难却又不会危及政府本身。经济上的全能政府也就是政治上的政府全能。

共产主义政府强加于经济体制的政治观念的特点取决于该政府的性质和历史。一个在巨大冲突中生存的政党只能凭狂热的信念取胜;这一凭借纯粹社会主义教义支撑的信念,是欧洲文明社会和精神进化的最后花朵;它要被献给全人类。将民众福祉等同于“无产阶级专政政府”的福祉,对这个党来说是很自然的。社会主义将造福全人类,是这个党坚信不疑的圣谕。如此说来,与世界革命政府永恒的政治利益相比,民众暂时受点苦有什么大不了的?与世界革命政府永恒的政治利益相比,千百万农民的毁灭又算多大点事呢?

在苏俄计划经济中,从中央政府到每个小部门,经济管理必定都是政治管理;经济活动参与者的利益必须到处服从整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利益。企业不论大小,前面必定站着一个政治上的自己人——共产党人。管理着共产主义计划经济的不是专家而是外行;这也是该体制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①如果对苏俄经济计划的判断还需要证据,且听知识分子们怎么说。他们曾为受难民众的利益而付出。苏维埃政府实施新经济政策,他们套上挽具,将被政府推入泥沼的经济拉了出来。他们相信这能更好地服务民众。他们宣布退出政治。那时,他们与共产党人相处融洽。但是,新经济政策终结,他们与政府的合作越来越难。1930年党内右翼遭清洗后,知识分子的梦魇降临了。他们被整批投入监狱,要么进集中营,许多人被立刻处决。众多著名经济学家,比如康德拉季耶夫 (Kondratiev)、韦恩斯坦 (Wainstein)、恰亚诺夫(Tschajanow)、马卡罗夫 (Makarov)、奥加诺夫斯基 (Oganovsky)、格罗曼 (Groman)、巴扎罗夫 (Bazarov)、金斯伯格 (Ginzburg)等,都成了迫害的牺牲品。迫害他们,部分是因为政府需要替罪羊以安抚民众,部分是因为当时的他们根本不可能赞同政府的经济政策。且不管那些从折磨人的精神与肉体的公审中榨取的自招供,我们能够看到对他们的指控不都是假的。他们的确敌视把一切都政治化的现存制度。面对野蛮强征巨额赋税、强制集体化、驱逐富农等,他们不可能沉默。借助右翼对现实的不满,他们竭力阻止这些行为。但在共产主义国家,任何异见都被视为破坏,予以剿灭。俄国知识分子对苏俄经济体制的负面看法——这些看法使他们付出了太多的生命——远比那些外国游客带回国的乐观的报道重要得多,而那些游客对这个国家和她的语言一无所知,他们只能看到共产党人让他们看的地方,记录导游的介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其出发点是控诉该制度最漠视民众需求。同时,社会主义自诩可以提供另一种制度。现在,在苏俄计划经济中,我们有了一个完全从政治需要出发设计的经济制度;该制度彻底无视民众需求。经济制度成为政治的附庸,说明市场的主导力量从民众经济生活中被彻底排除,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即便社会主义经济计划是以货币体系为基础的,也没有证据显示它能以正常方式满足民众需求。另一方面却有证据显示,与其他制度相比,这种制度更易被滥用于非经济目标,而将国民供给问题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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